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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耻》中卢里对老年歧视的内化与反抗

2020-01-17吴兆凤华中师范大学湖北武汉430070湖北经济学院湖北武汉430205

关键词:罗莎露西内化

吴兆凤(华中师范大学,湖北 武汉430070;湖北经济学院,湖北 武汉430205)

人与大自然中所有的生命一样,都会经历一个生、老、病、死的过程。 衰老正是生命旅途中无法缺少的一环,这个过程看似十分自然,同时却具有高度的、明确的文化性([…] what seems straightforwardly natural is highly cultural and culturally specific)①。 斯宾塞认为“年龄是象征性地嵌入一个生物性暗喻的文化建构”(Age is a cultural construct symbolically located in a biological metaphor)[1]85,衰老则意味着“顽固”、“无用”“孤单”“贫穷”“垂死”②等刻板印象和负面所指,变成了受现代人排斥的一个文化符号。 目前在国内有少数学者关注到了库切作品中对老年人生活的展现,如刘俊菲[2]、金怀梅[3]和周黎[4]等人的研究,但没有学者专门研究库切作品中对老年人的歧视。 笔者认为在库切的小说《耻》中,主人公卢里不仅时常感受到衰老带给他的歧视,也内化了这种歧视,经常以他者的目光想象自己衰老的形象。 然而,与女儿露西一起经历的暴力事件、自己的艺术创作活动和狗的安乐死使他参透了生命的真谛。 当他坦率地向贝芙展示自己衰老的身体,作品由此达到了一种因超越衰老和死亡而豁然开朗的精神境界,实现了对生命本身包括对衰老的肯定和礼赞。

一、《耻》中歧视老年人的表现

美国著名老年学家厄德曼·B·帕尔摩(Erdman B. Palmore) 在其著作《老年歧视正反研究》(Ageism: Negative and Positive, 1999)中指出,在1975 年以前,种族歧视(racism)和性别歧视(sexism)各占美国歧视研究(discrimination studies)的一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由于老年人口的快速增长,关于老年歧视(ageism)的研究大幅增加,雄踞歧视研究的三分之二,因此也变得日益重要[5]6。 他认为“老年歧视就是对某一年龄群体的偏见或者偏向”②(Ageism is prejudice or discrimination against or in favor of an age group.)[5]17。 这一定义有待商榷。鉴于此书中所研究的内容主要是针对老年群体,故“某一群体”应特指“老年群体”。 因此,老年歧视是指对老年群体的偏见或者偏向。 本文则具体研究《耻》中对老年人的偏见以及主人公卢里对这些偏见的内化与反抗。

帕尔摩列举并分析了公众对老年人所持的九种主要偏见,包括疾病(illness)、性无能(impotency)、丑陋(ugliness)、精神状态衰退(mental decline)、精神疾病(mental illness)、无用(uselessness)、孤独(isolation)、贫穷(poverty)和抑郁(depression)[1]20-27。结合作品的具体内容,《耻》中存在帕尔摩提到的四种偏见:认为老年人相貌丑陋、性无能、无用和贫穷,以及另外两种偏见:认为老年人顽固不化和接近死亡。

(一)无性论

即认为老年人没有性行为甚至性欲, 如果有性行为或性欲,则是道德败坏或者是不正常的表现[5]21,这是对老年人生理方面的歧视。当梅拉妮的家人投诉卢里性骚扰,卢里首次受到校方的传讯和调查后, 律师建议他“做一些事”(‘You give certain undertakings.’)③[6]42。 卢里问他是什么样的事,律师回答说:“敏感训练, 社区服务, 忠告, 只要是你觉得可以接受的。”卢里大惑不解,反问他:“[忠告]是用来改造我吗?还是用来治疗我? 用来去掉我不合适的欲望? ”('To cure me of inappropriate desires?’)律师耸了耸肩,说:“你说什么都行”[6]43。尽管律师说得很含蓄, 但是由此可见公众对卢里性行为的看法, 即作为一个老年人, 卢里有如此强烈的性欲是“不合适的”。 “不合适”体现了公众对卢里这样的老年人的行为规约。他们期待像对待病人一样对待卢里,希望他做一些事情去“治疗掉”他不合适的性欲,以符合规范的社会意识形态。很显然,这是对老年人在性方面的生理歧视。

(二)顽固论

即认为老年人顽固,不容易改变,适应性差,这是对老年人心理方面的歧视。 在小说开篇,他动了个念头,想邀请索拉雅有空的时候去看他,“他想同她待一个晚上, 也许甚至是整整一个晚上,但不能待过第二天早晨。 他太了解自己,第二天早晨过了以后, 他会变得冷酷, 暴戾, 不耐烦一个人独自待着。 ”紧接着,小说写道:“那就是他的脾气。 他的脾气改不了啦,他年纪太老,改不了。他的脾气生就了,固定了。他的头颅紧跟着他的脾气:这是身体里最坚硬的两部分”[6]2。 头颅是一个人思想观念产生、存在的地方,脾气的形成受思想观念的支配,日积月累逐渐形成,所以卢里认为头颅和脾气是他身体里最坚硬的两部分,即最顽固、最不容易改变的两部分。这里巧妙地使用了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说明老年人不容易改变的刻板印象得到了他的认同。 其实,不一定是老年人的思想观念和脾气不容易改,年轻人和中年人有时候也很固执和倔强,这里把思想观念和脾气的不容易改变归结为年老,还是有偏颇的。另外,就小说表达的内容来看,卢里因为不想一个人待着而变得冷酷和暴戾,是由于他渴望建立稳定的两性关系,向往甜蜜的爱情和家庭生活,这种冷酷暴戾脾气的改变不取决于年龄大小,而在于他是否能建立稳定的两性关系和完整的家庭生活。

(三)贫穷论

即认为衰老意味着贫穷,这是对老年人经济方面的歧视。当卢里坐在剧场中偷偷观看梅拉妮的彩排, 觉得自己应该像刚才的那个门房一样离场,他想:“多丢脸的事,坐在黑暗中盯着一个女孩子看(色欲这个词不由自主地在他脑海里闪现)。然而,他即将步入老年人的阵营,那些穿着污渍斑斑的雨衣,满口裂开的假牙, 耳洞里露出长毛的流浪汉和漂泊者们—他们中所有的人曾经都是上帝的孩子, 有着笔直的四肢和明亮的双眼。现在,如果他们想最后紧紧地抓住这甜美的感官的盛宴,难道有什么错吗? ”[6]24当卢里想到老年人的时候,展现在他脑海中的是“那些穿着污渍斑斑的雨衣,满口裂开的假牙,耳洞里露出长毛的流浪汉和漂泊者们”。污渍斑斑的雨衣和裂开的假牙象征着流浪汉和漂泊者居无定所、 身无分文的贫困生活, 这种对老年人生活的想象也是卢里潜意识里将年老即贫穷的偏见内化的结果。不仅卢里将年老与贫穷等同,罗莎琳也持这样的刻板印象。因为与露西的意见不合,卢里从农场回到开普敦,罗莎琳又约他见面,坦率地说:“[…]你丢了自己的工作,你声名狼藉,你的朋友躲着你,[…]你会像那些又老又穷的男人,以围着垃圾桶打转告终”[6]189。一般只有走投无路的穷人才会围着垃圾桶打转,在罗莎琳的潜意识里面,卢里失去了工作,没有了经济来源,年纪又越来越老,生活将每况愈下,最后只能靠捡垃圾箱里面的食物了此残生。 罗莎琳的断言与卢里对自己老年生活的悲观想象相互呼应, 强化了年老即贫穷的刻板印象。

(四)等死论

即认为衰老意味着死亡的临近,是一件不光彩的事,这是对老年人文化方面的歧视。 等死论与无性论在《耻》中交织在一起。卢里在失去索拉雅的接待后,又找了一个名叫“索拉雅”的女子,年龄没有超过十八岁,举止十分粗俗,后来新来的女秘书又同他好上了, 可她弓背挠抓的主动架势又让卢里敬而远之,所以卢里反思男性阉割自己的意义:“他应该放弃,从这种游戏中退出。在什么年纪,他想,奥瑞金④把自己阉割了?不是最光彩的解决方案,但衰老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至少像是清理甲板, 这样一个人可以把自己的心思专注于老年人应该关注的事情:准备去死”[6]9。 卢里对如何解决自己的性欲束手无策,认为不如将自己阉割了事,因为衰老意味着死亡,性就成了多余的东西,可以被“阉割”、被清除。 于是卢里以嘲讽的语气进行评价,认为把多余的性阉割、清除之后,就可以让老年人专心等死。这种看法认为性对老年人来说是多余的,因为等死才是他们唯一应该做的事情。 卢里在此表达了身为老年人的愤慨之情。书写作为边缘群体的老年人在生活方面,尤其是性方面的悲观绝望,是这部小说的闪光点。

(五)丑陋论

即认为老年人变老后相貌也会变丑,性魅力也随之丧失,这是对老年人在审美方面的歧视。 帕尔摩认为美与青春相联系,许多人,尤其是妇女,害怕因为年老而失去美貌[5]22。卢里也害怕自己变老,害怕失去年轻英俊的容颜。 在小说的第一章,索拉雅发现卢里知道了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感到羞愧,对他产生了一种疏离感, 卢里却寻思其中的原因是不是由于他年老:“他很想知道妓女私底下如何谈论找她们的男性, 尤其是年纪老的男人。她们会讲故事,会大笑,但她们也会发抖打颤,就像一个人半夜看见水盆当中的蟑螂而战栗一样。很快,悄悄地,带着几分恶意地,会有人看着他发抖打颤。 这是他无法逃避的命运”[6]8。 卢里通过想象妓女们对老年男性的耻笑和恐惧,担心自己不久也会遭遇相同的命运,这种想象反映的是公众偏见被他内化之后所产生的同化效应。 卢里的前妻罗莎琳听说了他与梅拉妮的事情后,约见了他,也毫不客气地说:“这件事太蠢了,也太丑了。 […]你多大年纪了—52 岁? 你觉得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同这样年纪的男人上床会感到什么乐趣? 你认为在你…的过程中她注视着你,会有什么好感觉?你想过这一点没有? ”[6]44罗莎琳的质问不仅印证了变老意味着变丑这一偏见,而且隐射老年人变老变丑后,失去的还有性魅力,因此卢里对梅拉妮的性行为除了丑陋,一无是处。

(六)无用论

即认为衰老意味着过时、不中用,这是对老年人价值评判方面的歧视。当卢里在贝芙的诊所帮忙,他帮贝芙用安乐死的方式除掉多余的狗。但是除去的狗数量越多,他越觉得心神不宁。 终于在个一星期天的晚上,他把露西的小货车停到路边,平复自己的心情,但“泪水止不住地从脸上流下来;他的双手也发抖”[6]143。卢里为那些被除掉的狗伤心难过,这些狗是无辜的,并没有什么过错,只是因为它们对主人失去了使用价值,主人不再需要它们而被无情地抛弃和杀害。狗的生命被终结,是因为在这个地球上,已经没有它们的一席之地。狗毫无尊严地死去令卢里震惊,也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也失去了使用价值,也不再被需要:由于性丑闻,供职多年的大学不再需要他, 也许早就不需要他这样教英国文学的教授; 因为与露西的母亲很早就离婚, 女儿希望他能再婚,能够离开农场,也不需要他。 所以后来在梅拉妮彩排的剧院里看见年轻人相互搂抱着,他禁不住感叹:“这里,没有老年人的地儿”[6]190。 金怀梅认为这句话与叶芝的名诗《驶向拜占庭》 的几句诗行构成了互文:“那并非老年人适宜之地(That is no country for old men)/青年人的怀抱(The young in one another’s arms) /还有濒危的鸟类在树林中婉转放歌/…老年人不过是件无用之物(An aged man is but a paltry thing)/杆子上撑起的破衣裳”[3]110。 年轻人可以相互拥抱享受生命的盛宴,而老年人则成了无用的破衣裳,随时等待被抛弃的命运。卢里哀叹、伤心的正是不再被需要的无用之感和无位置之感。

二、《耻》中卢里内化对老年人歧视的原因

卢里之所以内化对老年人的歧视, 主要有三个原因:公众偏见的影响;对青春的幻想和对衰老的恐惧;对永生的渴望和对死亡的焦虑。

在作品中,公众对老年人的歧视主要通过卢里的前妻罗莎琳的声音传达出来。罗莎琳与卢里见过两次面,比如第一次见面她就谴责卢里以52 岁的年龄与一个年轻的女学生发生性关系既愚蠢又丑陋,还批评他:“你太老了,不应该和别人的孩子搅在一起。你应该想到还有更糟的事发生。但无论如何,这件事太丢脸了,真的”[6]45。 “不应该同别人的孩子搅在一起”不仅表达了罗莎琳个人对代际亲密关系的否定, 也传递了公众否定的声音,认为这样做丢脸、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无形之中,卢里内化了这种公众偏见,所以在露西的农场,当他们一起散步的时候,露西问他:“你没有考虑过再婚吗? ”卢里立即警觉地反问她:“你是指跟我同辈的人吗? 露西, 我不适合结婚,这么多年你也看到了。 ”露西沉吟一下说:“是的,但是—”“但是什么? 但是继续以孩子为猎物不太得体? ”露西赶忙解释:“不是,我只是想说随着时间的流逝,你会发现今后的生活越来越艰难,而不是越来越容易”[6]69。 卢里的反问,“继续以孩子为猎物不太得体”,就是他潜意识里内化经由罗莎琳所传达的公众偏见的结果。 他以为露西也认为代际之间不应该有亲密关系,如果结婚应该与同辈人结婚。 但是就卢里而言,他以亲身经历发现自己与同辈人的婚姻不成功, 同年轻人在一起又受到公众偏见的谴责,在性方面卢里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读者可能觉得很难理解为什么卢里总是找比自己年轻的女子发生性关系,本文认为这是因为卢里对青春美的追求。如前文所引述,当他坐在暗处看梅拉妮彩排,认为流浪汉和漂泊者中“所有的人曾经都是上帝的孩子,有着笔直的四肢和明亮的双眼”[6]24。 毫无疑问,所有的老年人都曾拥有过青春,而“他们想最后紧紧地抓住这甜美的感官的盛宴” 反映的也是卢里内心的欲望,即通过与年轻女子发生性关系来永远享受青春。这当然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虽然幻想本身不构成错误或者犯罪,但一当这样的想法付诸实施,在违背女方意愿的情况下,给卢里带来的只有耻辱和丑闻。 罗昊、彭青龙比较了库切的另外一部小说《凶年纪事》中老年作家C 对年轻女子安雅的迷恋和浮士德对少女马格雷特的爱恋,认为青春气息本身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 对年轻女性的情愫是二人本能的反应[7]13。这一研究成果也适用于卢里对众多年轻女性的爱慕和性行为,在与梅拉妮的性丑闻事发之前,对青春美的向往和追求是卢里精神生活的核心。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卢里对拜伦感兴趣,因为拜伦风流倜傥,吸引了无数美貌的贵妇和少女,情场春风得意, 卢里艳羡不已。 他渴望拜伦那种永远享受青春年少、声色犬马的放纵生活,似乎那样的生活是永远不会凋零的春天。卢里想为拜伦写一部歌剧,也是因为他试图以艺术的方式追求永恒的青春。

但是,正因为卢里幻想永远享受青春,所以他害怕衰老,恐惧它的脚步。 他不止一次提醒自己目前衰老的状态,更不止一次地想象自己老态龙钟的样子,对未来忧心忡忡。 比如他因为跟露西意见分歧回到开普敦后,感觉自己像是结束了一场漫游,禁不住担忧自己年老体衰后,在身体上因为腿脚不利索,出门买东西都会十分艰难,在精神上又会因为孤独空虚而度日如年。这种生活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唯一的结果是耗尽生命,等待死神的降临。 所以,衰老意味着油尽灯枯,离开生命青春的盛宴。 对青春越充满幻想,对衰老就越充满恐惧。正是对青春的幻想和对衰老的恐惧使卢里内化了对老年人的歧视。

从深层次来说,对青春的幻想其实是对永生的渴望,对衰老的恐惧其实是对死亡的焦虑。 因为永远青春意味着永远活着,不会受到死神的侵扰;衰老之所以令人恐惧是因为它离死亡最近。卢里在为拜伦写的歌剧中,他反复探索的一个主题就是永生,而他在贝芙的诊所帮忙,直面的就是对死亡的焦虑。

在卢里创作的歌剧《拜伦在意大利》中,库切写道:“她,特蕾莎, 希望自己被爱, 希望自己永生永世地被爱(to be loved immortally);她希望被抬到与很久以前的月神们和花神们相伴的高度”[6]185。这里爱与永生交织在一起,表达了卢里对永恒的爱和永恒的生命的追求。青春、爱情和永生三个主题相互交织, 谱写了卢里对人生的三个幻想。 他现在已经没有青春,没有爱情,更没有获得永生。他只有衰老,通过诱惑或者偷窃的手段得到的性, 缓缓向他走来的死亡以及衰老和性带给他的耻辱。 也许正因为缺乏,所以卢里对青春、爱情和永生的追求更热烈,创作歌剧《拜伦在意大利》就是这种追求的表现。比如他希望在这部歌剧中:“[…] 会有一个单一而真实的音符,带着永生的渴望,像一只小鸟腾空而起。 他把对这个音符的辨识留给未来的学者[…]”[6]214;他希望露西能够听到这个音符,“能够对他感觉好一点”[6]214。莎士比亚在他著名的第18 首十四行诗中表达了通过艺术创作获得永生的愿望, 而卢里也是基于这种愿望从事歌剧创作, 不同的是他不仅希望借此获得永生,还希望获得后代的理解。

卢里在贝芙的诊所帮忙, 看见她与其说是在救治动物,不如说是在结束它们的生命。这个诊所本来靠一个积极的“动物福利团”维持运转。 新南非建立后,白人纷纷撤离,“动物福利团”被迫关闭,诊所失去了资金来源,勉强靠贝芙等志愿者支撑。 贝芙没有兽医资格证,免费诊断生病的动物,但如果涉及治疗,则由乌兹修曾医生每个星期四下午接诊。动物因各种各样的疾病和原因被送到诊所,包括年老、恶意或者善意的忽视,但大多数被送过来是因为“它们自己繁殖过多。 它们只是数量太多了。人们把狗送过来,不会直接说:‘我把这条狗带过来让你杀死’,但却是他们所期望的:他们想把狗除掉,让它消失,让它被遗忘”[6]142。 卢里联想到一个德语单词:losung,与英语单词sublimation 对等,指“升华”,像“白酒从水中升华,不留下残余, 不留下苦味”[6]142。 所以诊所每个星期下午关门歇业,专门用来让多余的狗“升华”。卢里负责把狗一次一只地从笼子里面拿出来,带到贝芙跟前,贝芙轻轻地拍它,跟它说话,“卢里夹住狗,贝芙找到血管把毒药注射进去,当毒药攻心的时候,狗两腿一松,眼睛一发昏”[6]142,生命就结束了。 “尽管整个过程中保持沉默、没有疼痛,尽管贝芙?肖想着那些善念,”卢里确信那些狗凭借直觉感受到了死亡的来临:它们“低垂着耳朵,耷拉着尾巴”[6]143,感受到的不仅是死亡的耻辱,还有死亡的焦虑,因为它们知道总会轮到自己;它们好像明白门槛是生与死的分界线,所以需要有人把它们强行拽过、推过或抱着跨过门槛;它们不敢正眼看针头,似乎也知道针头就是终结自己生命的凶器。 没有动物、没有人希望自己被处死,人和动物是相通的。卢里不仅描绘了狗对死亡的焦虑与恐惧,更抒发了自己对死亡的焦虑、恐惧和感受。 从狗的命运,卢里体会到了生命的无奈与无助,死亡的耻辱和焦虑。

三、卢里的反抗

卢里虽然内化了对老年人的歧视, 但他并没有完全心甘情愿地遭受歧视,而是默默地进行抵抗。 在小说的结尾,他变卖了房子,搬到离女儿不远的镇上,坚持创作歌剧,继续在贝芙的诊所帮忙,旨在打破对老年人的种种偏见与歧视。

(一)反抗老年人无性论

公众的世俗偏见是老年人没有性行为或者没有性欲,卢里却以自己的方式反抗这种偏见。以贝芙为例,虽然卢里对贝芙的外貌不敢恭维,对她也并没有产生多少好感,但是当贝芙邀请他可以与自己同床共枕, 卢里出于不伤害她的自尊心和情感,勉强同意。贝芙的主动说明卢里并没有因为变老而丧失性魅力,而贝芙对卢里与她同房感到满意,说明卢里也没有因为变老而变得性无能。

(二)反抗老年人顽固论

虽然卢里一再强调自己老了, 脾气、 性格和观念难以改变,但实际上他没有停止对自我的改变。比如他住在露西的家里后,尽管讨厌农夫的生活,他还是放下教授的架子给黑人邻居兼露西的合伙人佩特鲁斯打下手干农活,冒着严寒,早起帮露西去赶集,卖花和农产品,替露西养狗;当露西被强暴后情绪低落,一蹶不振,他承担了农场上所有的重担;当他得知露西怀孕后,尽管不同意露西嫁给佩特鲁斯当小老婆,从露西家里搬了出来,他仍然在附近租了一间房,等着露西生孩子的时候可以帮一点忙。 仅就在对待露西的问题上, 他一再改变自己,打破了老年人顽固不化的偏见。

(三)反抗老年人贫穷论

罗莎琳一再担忧卢里失去工作后要以围着垃圾桶打转告终, 但是卢里镇定地处理好了自己的经济问题。 他变卖了房子,买了一辆二手皮卡车用来运送被安乐死除掉的狗,租了一间房,买了一些炊具,把贝芙诊所的后院变成了自己的写作兼休闲的地方。 由此可见,卢里并没有因为年老、失去工作而变穷,相反,他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相当惬意和舒适,以无声的行动默默地反抗着以罗莎琳为代表的公众的偏见和歧视。

(四)反抗老年人等死论

虽然卢里经常想象自己年老体衰, 在空虚的屋子里等着时间一点点耗尽的凄凉晚景,但是他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积极地对等死论进行抵抗。他帮助女儿露西经营农场,给佩特鲁斯打下手,在贝芙的诊所做义工,创作歌剧从精神上探索永生与死亡的意义,“希望通过对与自己有相同境遇的特蕾莎的书写来指引自己走出困境”[3]110,等等。这都说明虽然卢里内化了老年人等死论, 但他又勇敢地用实际行动超越了这一偏见与歧视,体现了人性的坚强与韧劲。

(五)反抗老年人丑陋论

卢里并没有想办法把自己变得年轻英俊, 而是努力克服人老变丑的偏见,比如他不惧怕向贝芙展露自己衰老的身体:“他把毯子推开站了起来,没有试图藏住自己的身体。 让她充分地凝视她的罗密欧,他想,看着他弓着的背和瘦骨嶙峋的小腿”[6]150。卢里勇敢地向贝芙展示自己衰老但真实的身体,没有为自己弓背体瘦而感到羞愧自卑。 以前卢里甚至害怕看见他身体的女人对着自己发抖打颤,但是现在经历了生活的磨砺,他超越了公众的偏见,成功地抵抗了老年人变丑的歧视。

(六)反抗老年人无用论

卢里辞职之后,来到露西的农场,帮她处理了很多事情;露西被强暴后甚至承担了她应该做的全部劳动, 他甚至把在开普敦的大房子卖掉, 准备好钱让露西在荷兰能重新开始新生活。 作为一个父亲,卢里倾其所有,竭尽全力为女儿分忧解难,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他去贝芙的诊所当志愿者,照顾无主的动物, 甚至专门买了辆二手车把狗的尸首运送到医院的焚化炉,这是连贝芙都不愿意做的事情,而他却一力承担,体现了卢里可贵的人道主义精神。 由此可见,作为一名老年人,卢里不仅有用,而且有大用。

四、结语

库切在小说《耻》中展示了对老年人的多种偏见和歧视,如老年人相貌变丑、接近死亡、性无能、贫穷、顽固、无用,等等,也展现了主人公卢里对这些偏见和歧视的内化。卢里内化这些歧视的外部原因是公众偏见的影响, 内部原因是他对青春和永生的渴望, 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和焦虑。 在小说的开头,卢里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享乐主义者,但是在经历了人生的一系列重大变故之后, 如性丑闻和与女儿共同经历的暴力事件,卢里参透了人生的真谛,认识到“什么都不必永垂不朽”(‘Nothing has to last for ever.’)[6]211。 他及时进行自我改变和调适, 在小说的结尾变成了一个以他者为中心的利他主义者,一个“为他者”的伦理主体,通过自己的行动顽强地抵抗了公众对老年人的偏见和歧视, 超越了对衰老的歧视和对死亡的恐惧,达到了对生命本身彻底的接受与肯定。

库切的其他小说, 如《等待野蛮人》(1980)、《铁器时代》(1990)、《慢人》(2005)、《凶年纪事》(2007)、《耶稣的童年》(2013)都以老年人为主角,关注老年人生理上、心理上、精神上遭遇的问题与困境,反思健康、疾病、青春、衰老、永生与死亡对人的意义,既反映了当今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老龄化的迫切问题,又促使读者思考这些永恒的哲学命题,以期改变公众对老年人的偏见与歧视,具有深远的影响和重要的启发意义。

注 释:

①这一观点见朗赫斯特等编著的《介绍文化研究》,皮尔生教育有限公司出版,2008 年,第85 页,对本书的翻译为自译。

② Palmore, Erdman B., ed. Ageism: Negative and Postive. New York: Springer Publishing Company: 1999: 5. 对本书的翻译均为自译。

③本文对《耻》的翻译均为自译。

④奥瑞金(185-253), 基督教学者和神学家, 见网页:http://www.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org/Origen, 中文为自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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