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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伤寒论》“非杀菌法抗感染”研究初探❋

2020-01-13农汉才

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 2020年7期
关键词:热病外感医家

农汉才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国医史文献研究所,北京 100700)

民国时期细菌学说已在中国广泛传播,中医界也普遍认识到其科学性并接受了它。《伤寒论》是我国两千年来治疗外感热病的圭臬,面对新的病菌致病学说,民国医家重新阐发《伤寒论》的理论与治疗经验,阐发了西医“感染性疾病”与中医“外感热病”的关系,普遍认为“外感热病”包含“感染性疾病”,并指出《伤寒论》在治疗感染性疾病中的价值,阐明了伤寒学在抗感染中的对策与方法。

1 《伤寒论》杀菌的方药

依据西医治疗原则,感染性疾病应当运用杀菌的方法来治疗。民国时期,一些研究中药杀菌作用的药理实验已逐渐展开,一些中医也开始检视《伤寒论》中能够杀菌的方法与方药。如祝味菊(1884~1951)认为,中医的“病原疗法”即相当抗生素的杀菌方法[1]。一些医家认为,《伤寒论》中所用的乌梅、黄连、黄柏等能起到抗生素的作用。如承淡安(1899-1957)认为:“乌梅丸……乌梅有杀虫与菌之效用,又有赘肉腐蚀作用,伍以蜀椒,为杀虫之药。连、柏为消炎杀菌”[2]353;阎德润(1898~1984)认为,黄柏有明确的杀菌作用:“黄柏则有肠内杀菌之力……是以能治肠胃之炎证”[3]261。

2 《伤寒论》非杀菌抗感染的对策

但民国伤寒学家在寻找可杀菌的中药过程中认为,感染性疾病的产生不仅仅是因为细菌,更与环境、免疫、正气、疾病向愈过程等直接相关。认为“杀菌”不是抗感染的惟一方法,如陆渊雷(1894-1955):“病菌非绝对的病原,杀菌非治传染病之惟一方法。[4]”并根据《伤寒论》治疗外感热病的理论与经验,结合近代对疾病的认知,从不同角度总结梳理了《伤寒论》抗感染的指导思想与对策方法,主要有如下几种。

2.1 对证

辨证论治是《伤寒论》的精髓,民国医家认为,辨证论治体系可通过分析感染性疾病的证候,以证为依据的治疗即可完成抗感染过程。阎德润认为,“《伤寒论》原为规定急性发热性疾患时所发之证候,对治疗上作有价值判断之方法而著者也……并将其证候,连于治法,作一原则上有统一的治疗系统者也。[3]23”在这个治疗过程中,只需“对证”治疗不必辨别病原菌。如陆渊雷认为:“中医治疗流行性热性病,不问其病原为何,皆视其证候而归纳为若干种证候群,于以施药治而知其宜忌。[4]9”在《伤寒论》的六经辨证体系中,只需以张仲景对六经病的方法治疗则可愈病,如恽铁樵提出:“太阳病解,微菌不能为害……不论何种病菌,皆渐就消灭。[5]36”

2.2 治人

相对于西医以“病”为治疗对象,民国医家认为《伤寒论》更多的是以“治人”策略来治疗外感热病。如祝味菊认为导致感染性疾病发生的原因有三,即六淫、细菌等微生物和人体抵抗力状况。因此,在治疗时有可直接使用抗生素灭菌针的“病原疗法”,即“治病”;也有可通过调整与扶助正气来抗感染的“本体疗法”,即“治人”,在临证中,应“人病并重”。他认为“治人”在应用范围上比抗生素更有优势,在辨不清菌种、无特效抗生素或对抗生素有耐药性时,《伤寒论》中系统的“治人”疗法能有效应对感染性疾病[1]。且将治人、扶助自然疗能、扶助正气三者等同起来认为:“在张仲景之世,流行性热病当然无特效药品,惟幸人体感染病毒后,必立起反应而产生抗毒力,此种抗毒力,即西医所谓自然疗能,中医古书,则谓之正气,其治疗热病,亦惟凭借此正气,从而利导匡救。[4]11”

2.3 排毒

民国伤寒学术除了受西医影响,还较多地受到日本古方派吉益东洞等“万病一毒”说的影响[6]。如陆渊雷认为:“菌之使人病也,或以其成群结队之菌体,直接为害于人体,或分泌毒质以害人体……概称之为毒害性物质。[4]11”因此他们认为,“排毒即可达到抗感染的目的,如余无言(1900-1963)认为,《伤寒论》中的发汗、泻下、和解等即是“排毒”的方法:“中医最大好处有二:一是在善于排除病毒……例如麻桂青龙,为表病而排除病毒者也,解肌发汗……使病毒随汗液而泄则一也;承气白虎,为里病而排除病毒也……使其病毒向下而泄则一也;柴胡诸方,为半表里病而排除病毒也……然使其病毒表里分解则一也。[7]22”

2.4 诱导

一些民国医家认为《伤寒论》能治疗感染性疾病,不是直接杀菌而是“诱导”疾病向愈。认为伤寒八法中的汗、吐、下等方法可诱导病机、气血等远离病灶,减轻炎症反应,促使感染性疾病向愈。如“伤寒宜汗……使病机趋势向表,以减轻肠道之壅肿……夫血流之趋势,此盈则彼绌,故病机向表,则上部得以保持其清虚,首府不受冲激,得从容指挥其抗战。神经不为充血所窘,何来谵妄瞀乱之变?此《孙子兵法》所谓怒而挠之,利而诱之,西医所谓诱导之法也。[8]46”因此,他们认为《伤寒论》的不同方药着眼在向不同的方向诱导病机与气血。

2.4.1 诱导向表 “伤寒肠膜充血,麻、桂发之,所以诱令其向表……炎势过甚,只宜宣发,不可妄清。诱导局部有余之血气趋向于表,则里壅自平。[8]109”

2.4.2 诱导向里 “自汗、毛囊充血,桂、芍收之,所以诱令其向里。[8]109”

2.4.3 诱导向外 “肺内发炎,可与辛药外敷(安福膏、芥子泥涂布敷胸可令胸肌潮红、皮下充血,刺激肌表即可减轻内在之炎症)。[8]109”

2.4.4 诱导向下 “热结膀胱,用桃仁活血消炎,大黄、芒硝泻下使肠充血,而发炎部转成贫血,亦诱导消炎法也。[9]95”“调胃承气汤……则以诱导方法,能平远隔脏器之炎症充血,故又能治谵语发狂(脑部充血),发斑面赤,龈肿出血(患部充血),疔疮痈疽(患部炎症)等证。[4]47”

3 《伤寒论》非杀菌抗感染方法

在民国的伤寒学论著中,医家们参考细菌学说,化裁《伤寒论》治疗外感热病的方法,诠释伤寒八法中汗、下、吐等方法在抗感染中的作用与机理,认为通过这些方法可不直接杀菌而抗感染。

3.1 汗法

民国医家们认为,发汗解表可治疗外感热病的太阳病,太阳病即解则外感热病亦解。外感热病解则感染性疾病即治愈,杀菌与抗生素的使用不是必须。他们认为,古人用发汗解表来治疗外感热病,是从人体自愈机能中学习而得:“其所谓发汗者,非一简单之发汗,恒含有预料治愈过程如何之意义。故太阳病之自然发汗者,为有自然治愈之过程,不汗者,为无自然治愈之过程。[3]16”

并结合西医病理学,认为发汗抗感染的机理为降体温、排除菌毒、防止病菌繁殖等。如“太阳为热病之初起,病菌学证明病初起时,毒害性物质多在血液中,欲排除之则莫如出汗。[4]12” “发汗之目的,在调节体温,排泄毒素也。[8]56” “麻黄不能杀菌,发汗却能杀菌……因发汗则菌死,不发汗则菌繁殖。[10]70”

在具体治疗中,指明了发汗解表能治疗不同病菌感染的疾病,指明了感染性疾病在太阳证阶段的共性治疗。如“麻桂青龙,为表病而排除病毒者也,解肌发汗,虽有轻重之不同,然其使病毒随汗液而泄、则一也。[7]22”“麻疹、天花、猩红热诸病皆须透发于皮肤,故始终宜发表,即始终不离太阳。[4]12”“病喘咳者,支气管以炎性渗出物之刺激,而助长炎症,炎性渗出物,水气之类也,用麻黄发汗以排除之,使炎症易消,则喘咳自止”[4]58。

3.2 下法

民国医家们认为下法可以抗感染,其主要的机理为排除病菌、病毒、代谢废料等,认为外感热病“下不厌早”,如陆渊雷:“如承气攻下,日本亦以为排毒,今审之,乃排除一种代谢废料,出自病中之特殊代谢者。[4]7”阎德润:“芒硝……清扫肠内,可防细菌及腐败产物之自家中毒也。[3]152”

3.3 吐法

一些医家认为吐法亦可抗感染。如恽铁樵提出:“吐能去毒,且亦能得汗”[5]34。又如祝味菊:“潜伏之初,病型未定,无有治法,中医就其失常之处,从而调之,去其病菌之所附丽,或汗或吐或下,纵使首慝未诛,而莠民既戢,邪势孤矣。[8]29”

3.4 和法

一些医家认为和解表里的方法亦可抗感染,如余无言:“柴胡诸方,为半表里病而排除病毒也,和解表里,虽有缓急之别,然使其病毒表里分解、则一也。[7]22”

3.5 温法

民国伤寒学家大都认为,在外感热病中发热具有积极的抗病作用。如承淡安:“当身体受病菌或病毒等侵害时,神经系统受到刺激,而后使有机体本身发生一定反应动作来对付。这时体温升高,加速循环,增加体内抗菌机能之作用。[2]7”

对于感染性疾病的发热,民国的伤寒学家不是一味地退热,而是辨证对待。祝味菊提出:“伤寒发热,是动员血液以抗病也”。对于发热的程度不同,他将其分为“抗温”与“亢温”:“生理所需要者,名曰平温(常在37 ℃)……正气抗之,病理所需要者,名曰抗温(最佳38~39 ℃间)……抗邪太烈,矫枉过正,生理所难堪,病理所不需要者,名曰亢温。抗温为善温(40 ℃以上),亢温为害温”。对于发热不足的,还要运用温法来维持一定的热度。祝味菊外号“祝附子”,常运用温热药来治疗外感热病,他曾用大量附子之剂救治了患肠伤寒的徐伯远而名噪一时[1]。

陆渊雷在治疗外感热病时,也常用温药来扶助抵抗力,并告诫应慎用寒凉药“患流行性热病者,于日常体力之外,骤需抵抗毒害性物质之力,故代谢亢进,体温增高而为发热。于此而欲强退之,必抑减其代谢机能而后可。代谢机能被抑制,则无以产生抗毒之体力,体力不足以抗毒,则毒害性物质愈益孳生,此取死之道也。故治太阳病,用寒凉抑热者,非是,视太阳方为退热剂者,亦非是。[4]20”

3.6 清法

民国医家认为清法多是用苦寒药物,这类药物可以降低或消除炎症反应。如祝味菊认为, 清法可用来降低过高的温度:“伤寒之用清,中和亢热,而维持抗温也。[8]43”他们对〈伤寒〉中一些清法的方药,也直接用“消炎”来重新定义某些方药的功效,对于药物多集中在对黄芩、黄连、黄柏、栀子等。如谭次仲“黄连习用于上焦,黄柏习用于下焦,栝楼习用于胸肺,皆苦寒消炎之法,夫灼热、潮红、肿胀、疼痛谓之炎,炎消则痛自止矣。[9]113”承淡安:“栀子清血消炎。[2]268”

他们认为黄芩汤、小陷胸汤方、栀子豉汤等都是具有消炎功效的方剂,如祝味菊:“伤寒病灶在肠,毒发在营,刺激中枢而发热,中医所谓伏温由里出表也。所谓伏温者,发热性之病菌,潜伏于里也。古人亦知伏温异于外感,立黄芩汤以清泄内热,亦无非清肠消炎之意耳。[8]38”陆渊雷:“小陷胸汤方……此方实治胃炎之多黏液者,黄连所以消炎。[4]57”承淡安:“治之以栀子豆豉汤者,以两者皆属苦寒之品,苦可清心除烦,寒可消炎退热。[2]10”

3.7 补法

民国医家在抗感染时还常应用补法,即补助正气,增强抵抗力来抗感染。如祝味菊认为:“邪正不两立,凡一切有害于正者,无论其为细菌、为原虫、为无形疠气,皆邪也。邪正相搏,吾人审察其进退消长之趋势,而予以匡扶之道”[8]70;“上工治未病,察病邪之趋势,而支持其抗力,见机在先,无使内馁,所以缩短其过程,保持其真元也”[8]48。

谭次仲(1887~1955)认为,《伤寒论》中“壮心”是补助人体正气的具体方法之一,是抗感染的核心方法:“故热病于解热、壮心两法,谓之主治,亦曰主药,此外则为副治,亦曰副药……张仲景治热病蔑不向解热、壮心二者以为鹄……后世温病家但知解热,但知用寒剂以助解热,而收镇定之效,曾不知虑及心脏有衰弱之虞也?[9]37”

祝味菊认为强心是汗法的重要保证:“伤寒患者,邪留于营,正气欲邪之趋势向表,心脏不得不奋其余勇,努力促使血液循环加速,鼓舞汗腺,奋发为汗。[8]60”并且认为中药强心优于西药:“西药强心,效力准确,而药效不能持久,其为促进性也,譬如鞭挞驷马,而使之前进。中药枣、附之强心,绝少副作用,而药力之持久,又为西药所不及,其为强壮性也,譬如击鼓行军,而使之气壮也。[8]60”

4 讨论

抗感染是现今世界医学界的研究焦点之一,目前临床与科研仍以探查病菌种类、配对以相应抗生素为主导研究思路,这种线性思路的主导地位自抗生素发明以来一直没有动摇,也直接影响到中医药抗感染的研究。而民国医家们在总结《伤寒论》抗感染的经验与方法时就已明确指出,杀菌不是抗感染的唯一途径,还可以有多种思路与对策,如对证治疗、本体疗法、排毒疗法、诱导疗法等,并阐明了伤寒八法在不以杀菌为目的情况下,如何治愈感染性疾病。同时,他们对于外感热病中好用寒凉、畏用温补也提出了不同的见解。他们的学术成果无疑给当今抗感染研究提供了一份有价值的借鉴,提示在研究中不但要关注中药的杀菌作用,也应该关注对中医疗法、多元思路、非线性思维的研究,以便使中医药在抗感染中发挥其最大优势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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