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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 尾

2020-01-04王刊

四川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亲家姑父

王刊

1

要是没回去,该多好。柯雷不只一次地想。

柯雷是应班主任之请,回到县城旺苍的。二十多年里,班主任早就当上了校长。而柯雷,踮起脚尖想离开,就一路苦读,一路拼抢。上大学,去成都,当教师,又辞职办培训,学校规模已相当可观。柯雷在家玩起了小说,没想到,几年间枝开叶散,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

班主任说,柯雷呀,我当了一辈子老师,学生各行各业都有,就莫一个作家,你回来,我把全校师生吆到阶梯教室,三千人,再把电视台喊来,场面搞大点,你衣锦还乡,配得上。

就这样,惊蛰过后,柯雷驾车一路向北。一过绵阳,两岸连山,巍然高耸,构成了庄严的夹道欢迎。青山绿,菜花黄,桃花红,梨花白,河水清,川北民居偃卧于百色中,柯雷像是第一次面对从故乡蔓延而来的春色。

初看起来,一切都恰到好处。春阳经天,却并不酷热。春日已来,却少了早春的瑟缩和暮春的滞重。

柯雷进入县境时,天色尚早。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柯雷才做出了那个错误决定。

县城有两个入口,一南一北。要是下了南出口,端直走,就可以到达下榻的宾馆。但柯雷不。他选择了北出口,这就需要绕一点再回来,作为补偿,可以获得某种俯瞰的视角。高速从县城边缘穿过,架在半空中。柯雷放慢车速,右手控方向,左手搁窗,一一辨认着旧日的痕迹。事实上,变化大得城与人彼此不相认。但一个确切的事实是,群山聚合,县城团在沟谷里,像只敛翅的小鸟,只有长长的尾巴一直伸向老家。以前,那个硕大得就是整个世界,在空中飞翔的县城呢?那一瞬间,柯雷心里有了一丝委屈,是为曾经的那个自己。

出收费站不久,遇着一个路边店。店背后是清澈的河水,两岸荡漾着成片的菜花,一片横,一片竖,一片又横又竖,都像时光之梳整齐地梳过。似乎听到嗡嗡的蜜蜂声,似乎听到水流的淙淙声,柯雷在心里叫了一声好。

要是,没有那片菜花,该多好。

柯雷把车停下来,准备解一解眼馋。奇怪,以前在故乡时,并不觉得那有什么特别。

柯雷拍了照,发了朋友圈,他知道,留言会像水流一样,带着淙淙之声向下流淌。他已经习惯了,通常也不回复。柯雷靠着车头,他要再在那感觉里待一待。顺着这条水路,一直向下,就到了柯雷曾经久居的亭子村。柯雷看着看着,就无助地陷于过往。

路边店一位男子出来倒水,好奇地看了看柯雷。端着盆子进去后,又出来,看看车,又看看人。柯雷并没理睬他,一个路边店有什么值得关心的。又说,这个世界的逻辑,不就是先看看车,再看看有无必要看看人吗?对这套“看”的顺序,柯雷早已习惯,甚至觉得不妨成为一种政治正确。

亲家。有人在喊,大概是刚才倒水的男子,声音有些试探。显然不是在喊自己,怎么可能在六线城市有个亲家?事实上,这么多年,柯雷与故土怕是保持着北京和巴黎的距离。说得更确切些,他不愿忆及太多,相反,他希望的是某种断裂,那种被斧头劈过的断裂。

柯雷。这次变得坚定。柯雷惊诧地侧过头,看着那张酱紫色的脸,被烟熏过但还不至于像腊肉的脸。奇怪,有什么一点点地清晰起来,像一盏逐渐亮起的灯盏,让黑暗中的事物一寸一寸地显现。

何军。他是何军。柯雷脑子里迅速跳出这个名字,随后是他沙哑的声音,以及欢快的笑容。是的,他说话有点快,没等回应,又会跳出下一句。

他们同时向对方走去,双手握到了一起。

哎呀,没想到,真没想到,原来你读书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娃将来会有出息,哎呀,真的是,这么巧。何军用另一只手压在柯雷手上,他手掌的死茧有粗糙的摩擦感。柯雷輕轻皱了一下眉,但还是被何军看到了。

亲家,哦,柯总,咋个,把手砂到了哇?哈哈,我偏要再砂一下,好多年没砂过亲家了。柯雷被何军的朴素所感染,哈哈笑起来。这么些年来,学会了端着,学会了加法,反倒少了川北农民的那点朴素和随意。

来,坐一下,兴娃子,搬两把凳子出来。何军朝店里喊一声,没等柯雷回应,又带着点雀跃的声音说,你这,你这,风光呀,这啥车?保……保时捷?

兴娃子搬把椅子出来,奇怪地耸了耸鼻子,像在空气中追逐着什么,又奇怪地盯了柯雷一眼。不过,柯雷并没在意,只是事后想起来,才猜疑起那眼神来。

要是,他那时并没坐下来,也就好了。

2

认识何军那年,香港回归了。与这样的喜庆不同,柯雷的高考却糟透了。

升学的绝望,家里的凌乱,父亲的暴脾气,要学着适应城市生活,都是柯雷留在县城的理由。那个暑假,柯雷寄食于姑父家。要说是个家,其实也不准确。姑父是县农场的职工,分了两间平房。一间作厨房,堆放柴禾、米面、洗脸用具。一间作卧室,一张床,柯雷和姑父各据一头。姑父长手长脚,柯雷只有把脸侧向一侧,才能躲过床尾那双脚板的侵略。

高三最后一学期,柯雷爱上了一位县城女生。和他一样,她有好成绩,人也乖巧。走路时,会有咵哒咵哒的脚步声。高考结束那天,她跟他摊牌了,说不合适。这在时间上显出一份急迫,单这一点,就伤害了柯雷。

他们坐在乳白色凉亭里,他当然想挽留,那时候,她是他能够算出的最大值。他觉着自己配得上她,当然是说雄心。除了雄心,柯雷确实找不出留住她的理由。

直到公园关门,他们才出来,他请她吃了酸辣粉。他吃得口水鼻涕长流,柯雷觉得,那些液体是由内而外的。走出酸辣粉店,柯雷看见街灯被雾气所洗,现出暗淡的光。他和她,在河边站定。那是七月,河风吹,河水流,河边的事物都投下倒影,连同星和月。

他和她没说话,时间够长。她突然转过头,你咋长得这么丑喃?柯雷看出来,她是诚挚的,诚挚得含着恨意了。那让人难以接受。柯雷就此灭了最后一线希望,最后一次送她到门口,转身掩没在夜色里。

他回到农场,迎面撞上了何军。奇怪,何军像是在打发无聊。他转过身,陪着柯雷朝里走。何军那时比柯雷大几岁,在农场顶了父亲的班。

他们坐在石栏上,有一句无一句地聊。姑父那时还没回来,他去蹬三轮挣钱了。20世纪90年代末的农场,徘徊在倒闭的边缘。姑父就买了三轮车,有时候会蹬到很晚。柯雷只有等着,那多少有些遮遮掩掩的尴尬。钥匙只有一把,混在指甲剪挖耳勺和其他钥匙里,牢牢地挂在姑父皮带上,咯嚓咯嚓地宣示主权。姑父从来不是一个活络的人,甚至可以说,就是一个“闷墩儿”,说话做事,直杠杠的,可以撞死一头牛。姑父没主动叫去配一把,柯雷自然也不好开口。

那晚,何军跟柯雷聊着闲话,并玩笑说,我们来打个亲家。

那时候,他们谁都没结婚,要把儿女拜给对方,自然有些扯淡。但这不妨碍什么,事实上,有了何军,柯雷总会有置身于烦心事外的时候。

亲家,明天来帮我修枝,反正你莫逑事。见姑父回来,何军跳下石栏,拍拍屁股对柯雷说。

好呀。柯雷有点一拍即合的意思。

第二天,柯雷来到何军的那片果园。何军站在梯子上,从枝丫间冒出脑袋,笑嘻嘻地说,亲家,你真的来了呀?你个学生娃儿,晓得搞得来啵?歇了一下,又说,那也莫来头,我教你,包会。说着,又笑起来。

柯雷爬上梯子,何军就修给他看,哪些是挂果枝,哪些是水枝,该怎么下剪,才能留出好看的接疤。柯雷认真地学着,不这样,烦心事就会反胃一样倒灌上来。

一边剪,一边聊。何军没几句就扯到了女人,柯雷禁不住叹了一声。尤其是这片橘树林里,还有着他和女友的足迹,余温未散,喘息未了。何军看出来,柯雷失恋了,就安慰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上午剪完,何军留柯雷吃饭。何军住在橘林靠近公路的一侧,房子是用红砖垒成的低矮平房。那些天,柯雷有些茶饭不思,吃起饭来,像母鸡啄食,啄了又退出来。何军说,亲家,女人算个逑,这样,晚上我请你去耍。柯雷当然能听懂耍是什么意思。柯雷拒绝了,除了兜里没钱外,他还没信心面对女人,哪怕自己握有挑选权。

吃完饭,何军出去了。柯雷接着修枝。很快,柯雷就受不了那片橘林,他逃到后山,坐到夜色四起。

就是那个跟往常一样到来的夜晚,却让柯雷后来受到一记重击。

3

何军和柯雷坐在坝子里,面向菜花和河水,两杯竹叶青腾起烟气。应该承认,柯雷是愉悦的,这天地间的春色拨动了他。

柯雷离开县城外出读书后,何军也就离开了农场。先是南下广东,进了厂,不小心被20吨的机器压断了手指,想不到,老板拒绝赔偿。

那能怎么办呢?只要有条命,老子就活着在,你说是不是,亲家。何军聊起当初,用呵呵一笑就盖过去了。

何军回到县城,休养了几个月,去跟着别人学习做门窗、焊钢筋。那活不累,挣钱也凑合。哪知汶川地震那年,他正为一栋房子安门窗,房子就塌了,把他埋在预制板下48小时。

柯总,我给你说,那真是想死,但你又必须忍着,不然,亲人咋个办。何军呷一口茶,嘿嘿笑起来,带动了眼角的皱纹。柯雷意识到,那不再是20多年前的那张脸了,改变它的除了时间,还有一个词:命运。

何军被埋时,一根钢筋穿过他的胳膊。随后,又发生了多次余震,每一次,他都能听到钢筋与骨头摩擦时的咔咔声,像是老鼠咬着房梁。何军从衣服里把那只胳膊拉出来,柯雷看见两个狰狞的疤痕。柯雷脚底升起一股凉气,嘴角朝内拉了拉,像是那根钢筋此刻正穿过自己的身体。

何军说起那至暗的两天,就像说起自己滚铁环时被一颗石子绊倒。酱紫色的脸,此刻紧绷着,额头纹泄露着跟生活搏斗过的痕迹。柯雷坐正了些,他觉得得向眼前这个人表示点什么。

一時陷入沉默,他们都望着远处,看着那些“竖”和“横”,那些被水流磨掉棱角的卵石,那些从枯枝里窜出新芽的芦苇。

为打破沉默,柯雷去车屁股后掏出几本书,自己才出了长篇,几年前结集了个中短篇。何军在书名下找到柯雷的名字,抬头看他一眼,酱紫色的皱纹向两边绷开了,哇了一声,亲家,哦,柯总,你还是作家?兴娃子,出来。

何军翻到书的勒口,看着照片,又看了看柯雷,像是在确认是不是同一人。兴娃子,出来。

兴娃子靠在铝合金门框上,全身的肌肉毫无张力地堆着,要是没有骨头,恐怕就摊成泥了。他问,搞啥?

过来。

哎呀,你说嘛。

晓得啵,你柯叔叔是作家。

哦。兴娃子干巴巴地回应了一个字。这至少与柯雷的期待不同,他是回来面对三千人讲座的。不过,也不必在意。甚至,说得难听点,他不配。

你不是想写点东西哇?呃,你在网上那篇文章叫啥子喃?让柯叔叔给你改一下,发表出去,那就巴适惨了。

兴娃子转身回店了,隔着一层玻璃,他猫着腰双手在手机键盘上匆忙地按着什么。

哎,那个龟儿,大作家,你莫检举(计较)他。何军合上书,顺手放在凳子上。柯雷分明看见,那里有星星点点的水滴,是掺茶时洒落的。柯雷的心情暗淡了一下。

妈呀,我是第一次跟一个大作家坐在一起,难怪我昨天晚上梦见一群凤凰在天上飞,哈哈,搞笑吧?我想去捉一只下来,没搞成,梦就醒逑了,原来是大作家驾到。说着,何军理了理衣边,像是只有这样,才配得上跟柯雷坐在一起。起码,在柯雷看来是这样的。

呃,我说,亲家,我觉得我这辈子就是一篇小说,有亲家这支笔的润色就更精彩了。何军交换了一下腿,把左腿压到右腿上,笑吟吟地说。

哈哈,你这篇小说冗长呀,要去点枝枝叶叶。柯雷觉得自己的说法是小说家言,只有那么一小撮人才能领会它。柯雷就一笑。

我说,亲家,讲真,给你侄儿改一下,万一一点拨,他就成了大作家,那我们家祖坟就冒青烟了。亲家,我说,他龟儿一天到黑油壶倒了都不晓得扶,就爱舞两笔,还在县上的报纸发了几篇巴掌大的文章。兴娃子,出来,你那篇文章叫啥喃?

哎呀,搞哪样?莫喊我呢。兴娃子连眼睛都没抬,声音像皂荚树一样,挂满尖锐的刺。

柯雷在心里呵呵了一声,这对父子有意思。

那龟儿的文章叫啥喃,我来百度里查一下,亲家,你莫方哈。柯雷心里笑一下,好久没听人把“慌”说成“方”了。

柯雷不太相信那个二货能写出什么来,但他习惯了好为人师。何况,那文章里万一藏着什么素材呢?对他不是,对我也不是吗?

4

何军把手机递给柯雷,看嘛,就这个,你慢慢看,我去看看有没有鱼上钩,晚上还可以煮鱼吃,嘿嘿。

柯雷这才注意到,河边挑着两根钓鱼竿,鱼竿的细端微微垂下头,虚心地谛听河水传递的信息。何军起身,提了提裤子,拖着鞋,咵哒咵哒地往河边走,这让柯雷想起高中女友。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从裤包里摸出一盒烟,“嚓”一声,一手持火机,一手遮风,歪着脑袋,给自己点上了。

柯雷开始看那篇叫《寻找种子》的小文章,一看,就入了迷。

我父亲不见了。这个是真的,真的。骗你,你是狗。

我莫父亲,别人都喊我狗日的,说不定,我父亲真的是条狗。哎嗨,如果是条狗的话,我想想,你别说,那还真的真的不错。我可以对着每条狗问问,嗨,狗日的,我问你,你是不是我父亲,是的话,就摇尾巴,不是就不摇尾巴。

我问我妈,我妈不开腔。我想,这个事,只有我妈晓得,但她就是不说,打死也不说。我本打算往死里打的,呵呵,还是算了,她是我妈。我曾经劝她告发那个杂种,说不定还可以挣一笔钱,但我妈那个二货坚决地摇着头。

六岁那年,我老汉儿——现在看来,算是养父吧——说我越长越不像他,就要带我去搞鉴定。鉴定结果是老汉儿要我妈去拿的。那天,我妈脸色一直不好。我晓得肯定是那张单子搞的。

回去的车上,我妈靠着我,她身子好沉好沉。我时不时地看看她的肩膀,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我妈一定是遇到了啥子难事,她的脸像我穿的牛仔裤,洗得发白,她的手也总是不安地放来放去,有一次还差点揣进了我的裤包。

下了车,我妈拉着我往回走,她不看我,闷着头往前窜,感觉她脚底下很轻,脑壳很重。我妈扯着我往前走,在成功把我胳膊扯得要飞出去之前,我妈停下来。她坐在石头上,手搁在膝盖上,脑壳搁在手上,身子一耸一耸的。路边偶尔有一两个扛着锄头路过的人,会好奇地看着我们两娘母。我有些害臊,摇着我妈,拼命喊她,她也不答应。不晓得咋的,我就想哭,我就想哭,但我真他妈的哭不出来。因为我老汉儿和我妈打架的那段时间,我把泪都流得差不多了。我当然是躲到一边去哭的,有时候是捂在被子里,有时候是躲在屋子后面的竹林里。

天快黑了,我们还要走很长一截山路,但我妈似乎一点儿也不急。

我妈要动身时,天色已经麻麻黑。她终于抬起头,我看见她的眼睛肿得像团面。她用手抹了一把额前的头发,拉起我,说,走,儿子,回,我们回。

我和母亲扎进夜色里。母亲走得稳多了。突然,她蹲下来,双手抓住我的胳膊,盯着我眼睛,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像在找啥子东西。

儿子,妈要跟你爹离婚,我给你找了个好父亲,我希望你像他那样优秀,走出这个山村。儿子,妈是种田的,我晓得,要庄稼好,一定要选良种,妈给你选的就是。

说完,我妈用一对拇指往两边擀着我的脸颊,可是我一滴泪都莫得,她要擀啥子呢?

我妈拉着我往回走。黑暗包裹了我们,山村的黑暗很强大,是那种沉入海底的强大。这么多年,我依然记得那个晚上,我们如何惊起了人家的狗,扑到我们身边差点咬了我。我也依然记得,我们如何走过一个坟地,我妈紧紧攥着我,生怕我被那里收了去……当然,我记住的还有很多,比那晚的黑暗还要多。

回了家,我妈把单子往桌子上一拍。几秒之后,我妈迎来了她该迎来的——我老汉儿随手操起一根柴,就往我妈身上抡。我妈不还手,你打随你打,你骂随你骂,不管是“破鞋”,还是“偷人的”“狗日的”“骚婆娘”,她都受着。

我也迎来了我该迎来的。我爹给了我几耳光,骂我野种、杂种、狗杂种。尽管我已经缩在一个角角头,我老汉儿还是没放过我。

我妈过来护着我,老李,这不关娃儿啥子事,这样,离婚,明天,我带着娃儿滚,啥子也不拿。这个,我写好了。

我妈从衣服包包里拿出皱巴巴的协议,那一定是她去医院拿单子之前就写好了的。签协议的过程有些长,总是伴着辱骂和责打。但总算签了。我以为就要结束了。哪个晓得,我老汉儿突然把我妈的衣服几把就扯了,扣子都扯脱了,当一声掉在地上。又把我妈裤子扯下来,按在板凳上。我看见我老汉儿把裤子褪到膝盖那儿,屁股一紧一松地用力。

我妈始终不出一声,闭着眼睛,牙齿咬着嘴唇,打战,全身打战。我感觉那比棍棒落在我妈身上还恼火些。我想上去帮我妈,但我哪门都起不了身,不晓得咋个的。他妈的。

他们完事后,我妈拉上裤子,麻利地抹了两把头发,拉起躲在角落发抖的我,又冲进了强大的黑暗里。那一个晚上,很长,很长,长得像我的鸡巴。我们穿过树林,穿过山岗,穿过乌鸦夜鸣,穿过未知,穿过苍茫,穿过冰冷的河流,穿过无常,穿过他妈的空荡荡的夜色。从此,我再也没回过那个家。但这并不妨碍那个男人——是的,我不再称他为老汉儿——三番五次来找我妈。他来了,一定是带着骂来的,带着打来的,带着鸡巴来的。明白了一些事之后,我觉得他是个可怜的男人——强奸是一种可悲的乞讨。我妈也是个可怜的人。她无法反抗,因为“良种”封住了她的嘴。呵呵,想起这些,我就想笑,我承认,我想笑的时候,确实莫眼泪。

我的处境是有点难的,那些狗东西叫我“野种”,叫我“狗日的”。我坐在教室的角落头,看我的闲书,不跟任何人讲话,老师有时候注意到了我,点我回答问题,我也不说话,我只站着,站着,像个木桩桩。但这仍然躲不脱他们看我的眼光,那有些刀锋一样的眼光。我曾经跟一个同學打过架,回家后我妈看到满脸的血,把我打一顿,说我瓜兮兮的,明明打不过,还要打,以后躲开走。她不知道的是,我早就躲开走了,实在躲不过才出手的。她又抱着我哭,哭得我的整个肩膀都是泪。

能看出来,我妈不把自己当人,风里来雨里去,过早就成了我外婆一样的人。我妈难道不晓得一颗良种是需要代价的哇?

从六岁起,我就开始寻找那颗良种,寻找那个生身之父。我是说真的,不信算了。

开始时,我看谁跟我妈走得近,就认真听他们说话,看看能不能听出点什么。后来我一个一个否定了,因为他们都不够条件,仅仅从衣服就可以看出来。他们接近我妈,其实是为了其他的东西。那东西,我已经懂得,从六岁开始的那个晚上就懂得。

后来,我学会了观察脸,我想看看我的脸跟他们的差异。比如颜色、轮廓、大小、眼睛、鼻子。但没什么收获。

再后来,我试着去翻母亲的短信和微信。是有一些麻麻杂杂的信息,但确切地说肯定不是那颗我妈认为的良种。

现在,我学会了闻气味。我一闻,就可以判断。良种的男人多半有臊气,有荷尔蒙气,有荡气,有骄奢气。我在宇宙间,闻一切可闻的气味。既然这颗种子种下了我,我就要用毕生去找他。也许,我找的只是“种子”这个概念,而不是种子本身。

柯雷以为可以获得旁观者的立场,殊不知,越看越像自己。先前的幸灾乐祸,才慢慢变成感同身受。其间,柯雷叹了一口气,无力地闭了一下眼,以为可以让某些经历沉淀成泥。但无法回避的是他的母亲。那次,父亲外出挖煤,母亲和瘸腿的姑父在床上哼哧哼哧地喘气。偏偏,让自己撞见了。

那该不是我妈第一次吧?我该是我爹的种吧?谁说一定是呢?不然,那些传言是怎么出来的?

想到这,柯雷再次无力地闭了一下眼。

5

何军穿过菜花地从坡下冒上来,双手一摊,看来,想吃鱼,莫搞,呵呵,人不在就莫得收获。

柯雷从回忆里出来,一划,关掉网页,把手机推给何军,酝酿着该怎么开口。何军弹掉烟头,他的手指被烟熏黄,写得咋样,大作家?

柯雷绕过问话,好奇地说,这家伙是你啥呀?不是私生子吧?

何军呵呵一笑,我侄儿子呀,我姐的,亲姐。说这话时,他似乎认为天下所有的人都应该知道这个事实。

柯雷哦了一声,何军接着说,当年我埋在房子下,就想着自己虽是光棍,但还有老娘和姐姐、侄儿,才没敢死呀。我姐,你见过没?

没有吧,我怎么见过呢?柯雷本能地觉得自己怎么可能跟那样一个农妇有关系呢。

还记得啵,你来剪橘子树,她来过的,何军吐一口烟,盯一眼柯雷,那天下午来的,还记得啵,那天天气好得很,有太阳。不过,这个莫啥重要的。

记不得。柯雷一笑,有些“呵呵”的意思,自己见过的人何其多,哪里会记得住二十年前一个农妇呢?

但柯雷一说完,竟有些狐疑,接着猛然想起一件事来。柯雷的回忆是杂乱而充满困惑的,掺杂着太多的不确定,很多枝叶也是在后来的车上慢慢拼接而成的。就在柯雷出神时,何军起身进屋,这让柯雷有时间一头扎进回忆里。

那晚,我从山上下来,姑父没回来,我自然没蹭成晚饭。我去马路边吃了米凉面。然后沿着马路往老家的方向逛,夜晚的热气还没散尽。车辆驶过,灰尘扑面而来,让人没了迎风而行的勇气。好在,那一路,我觉得自己是带着女友前行的,所以并没在意眼鼻的感受。时间够晚了,我就往回走。让人意外的是,姑父和他的三轮车连影子都没有。我只好坐在石栏上,等着夜色一点点地霸占整个天地。听着隔壁家的电视响了,关了,连灯也关了,直到浑浑噩噩地打了个盹,姑父还没回来。第二天才知道,姑父回家时,连人带车直杠杠地栽进沟里,被路人送进了医院。

我决定去何军那里借宿。我满身鬼气地荡到马路边,从铁门上翻过去,惊得一条狗直往身上扑。但那狗拴着铁链,我就绕路去了何军的小红房。

我喊何军,开门的却是一个女人。路灯很暗,只看见人影。

你找何军呀?

嗯。何军呢?

去找同学玩了,今晚不回来,睡不下。

我哦了一声,准备绕路回去。

你找他干啥子喃?

我没睡的地方,准备跟他搭个铺。我不小心被橘树枝挂住了衣服,半天扯不掉。

那,那,你,来吧。

屋里没开灯,借着微光,我感觉她是一个高个子女人,穿着贴身的睡衣,大概被乳头顶起来,胳膊外露,有太阳晒黑的肤色。

她从床下抽了一张席子,擦了擦灰,往地上一铺,又扯了一条薄被,铺在席子上,嘱咐我说,你一半卷到身下,不然背受不了,一半翻过来盖在身上。

我照做了,但怎么也睡不着。她在床上也有翻动的声音,如果没记错的话。

我试探着往床上爬,她用手接住了我。我开始亲她,皮肤砂着舌头,让人轻易地想起了女友的光滑。但我并没停下来,甚至,更不能停下来。她引导我进入了她,这个是确切的。我感到有激流迎接了我,有温泉沐浴了我,有空荡荡的房间容纳了我。我还没深入到里间坐坐,就溃败了,她还双手捧着我倦怠的臀,像给轮胎打气一样,一下一下地往空洞里送。在这之前,我并没这样的经验。确定的是,那次经历瞬间颠覆了我。坚挺的乳房呢?紧闭的空间呢?润滑的皮肤呢?欲拒还迎的娇羞呢?书籍、镭射厅和现实哪个才是真的?我承认,那一刻,我充满了迷惑,也充满了失望,那是高考和情场失意之上叠加的失望。

你这是病呀。她说,似乎很惋惜,那语气分明和“你咋长得这么丑喃”是一致的。我猜想,在从头到脚都充满着无能的情绪里,我很快就睡着了。后来,读大学期间,我下了几次决心,才走进路边一个诊所。医生说,小伙子,你莫病哈,那是紧张导致的。我才鼓起征服的雄心。

第二天,她留我吃了早饭。我这才看清了她。她比我大几岁,那张脸和那双手,我太熟悉,是我见惯的农妇的脸和手,都是我要努力摆脱的。我一向觉得,我不属于那样的村庄,也不属于那样的县城。

吃饭时,她离我很近,能闻到她头发的气息,我挪了一下凳子。她试图喂我,我晃着脑袋,想躲,躲不脱时,我毛了,好烦,你要自重哈。

——夜晚的事物终究只属于夜晚。

她的脸色一下就沉下来,默默地吃饭,气氛有点像冰镇过的。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老弟,你莫放在心上哈,就当啥都没发生。我这段时间心情不好,儿子死了,知道吧。我拉他去水井边洗衣服,他给我舀水,一下就栽进去了,我没能拉起来,死了。

她一下一下地戳着碗里的饭,却没一粒送进口里去。

儿子死了后,他就打我,想起来就打,今上午又喝醉了,给了我几扁担,我就跑到弟娃这里来了。老弟,你就当啥都没发生,我知道你也不可能娶我。老弟,昨天晚上,我要谢谢你。

何军从屋里出来,手里多了一袋瓜子和花生。柯雷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接下来的场面。好在,电话及时响起来,是班主任打来的,问走到哪里了,派车在哪里接。柯雷一边接电话,一边往车边走,然后转过身,朝何军挥挥手,又朝电话戳了戳,装出有事,很急切,不得不离开的样子。在何军惊讶地张大嘴巴说出某句话之前,他关紧了车门,然后发动车,给油,转方向,一气呵成。离开前,他朝小店里看了看,他看见一个弓成虾米的身子,正在手机上按键如飞。他调转车头,朝成都开去。他告诉校长,车子半路追尾了,很凶,需要修整,讲座的事,以后再安排吧。

过了收费站,柯雷长舒一口气。回去的路上,又会有青山绿、菜花黄、桃花红、梨花白、河水清,又会有蔓延而来的春色。柯雷打开窗,甚至还调出了音乐,他迫切需要些声音,尤其在狭小空间里撞击的声音。可是,这仍然无法阻止他一点点地回到那个晚上。

是真的吗?自己真的进入了吗?进入就溃败,而中靶了吗?他是我的?是我的?是?是,为什么她不来找我?

柯雷以为自己挣脱了那片泥土,却不知道一只腿还深陷在泥里。要不要断腿跛行?有那么一瞬间,柯雷生出一种虚幻感,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处哪里,哪个自己才是真实的。就像小时有露的早晨,他举目对日,眼前会有红圈升腾,那时候的他就会不知道今夕何夕。

突然,手機里咕咚一声,短消息像一枚石子砸入湖心,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

我的文章更新了,可以看看,如果你还能保持好心情的话。

“嘭”,随着一声巨响,柯雷抬起头,原来车子追尾了,很凶,需要修整。

责任编辑 杨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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