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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的,让白海棠一直开

2020-01-04严英秀

四川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果儿张琳姐姐

严英秀

彭歆站在讲台上。站在讲台上的是彭歆!

何果儿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彭歆走进教室门,走进何果儿的视线,一直到他站在讲台上,从公文包里掏出教材讲义和水杯放到桌上,他抬眼环视整个教室,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停顿到了她的身上,她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上课铃响了,她的耳朵听到了他的声音:同学们好!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彭歆,这学期为你们讲授西方美学课程。同学们已经是大三学生,学习要求之类的我就不多说了,我们开门见山进入正题。

彭歆的声音还是何果儿记忆中那个好听的声音,干净,爽朗,充满磁性,但他讲出的话全然不属于那个遥远的“彭哥哥”了。何果儿看到同学们一边唰唰地记着笔记,一边互相交流着赞许、欢悦的眼神。看得出来,大家在最短的时间内就对这个新任课老师心悦诚服了。何果儿有一丝压抑不住的自豪,但随即是更大的恍惚,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就连日日上课学习的大教室,就连晨昏相伴的舍友同学们都显得不真实起来,这里,这些人中间,怎么突然就有了彭哥哥?这个满嘴苏格拉底、尼采、海德格尔,这个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的老师,真的是红星镇不知让人如何是好的彭哥哥?真的是江城迎新年夜里匆匆一见的彭哥哥?

真的是,那个唱着歌把果儿送进梦乡却又以黑暗中的躁动惊扰了她的童话梦境的彭哥哥?真的是,那个以血为墨写下“何卫红,我是爱你的,我决不变心”的彭哥哥?那个沧海桑田后,还来相赠“当你老了”的彭哥哥?

如坐针毡的两节课终于响起了下课铃,彭歆在同学们不约而同的鼓掌声中离开了教室。何果儿呆呆地盯着讲台,那里空空的,仿佛根本不曾有过刚才那个人。但黑板上,却留下了他写的字。他的字迹,他的笔体,从那个惊心动魄的童年黄昏开始,便再没有在她的眼里形容模糊过。横平竖直,始终是最初的心悸。

宿舍里,姑娘们都在议论彭歆。每个新学期,总免不了议论一番新课新老师。大家都很喜欢彭歆,对他的关注尤为多一点。李苏说,彭老师的侧脸比正脸更好看一点,最佳角度是他把目光转向阶梯教室最靠窗那一排。大家起哄她,那是你坐的位置吧,你想独霸老师的目光?张琳惯于挑剔,她说彭老师的蓝色西装并不十分配卡其色裤子,如果换成夹克衫会好很多。蓝思敏的声音总是最大最权威:知道吗?老师是海归!美国加州大学的研究生!

啧啧!怪不得学贯中西!怪不得气质超群!大家好一阵高山仰止,而后又纷纷发问,如此名校毕业,他回国也就罢了,干吗不去北京上海,倒来我们玫州这种小城市?他是哪里人?他看上去该结婚了吧?有孩子吗?蓝思敏摇头,无可奉告!我也是那天听咱们辅导员说,西方美学课的老师是留学回来的,其他一概不知。人家西方人尊重个人隐私,不兴过问这些。丁一梅撇嘴,行了你!莫非去了一趟西方就成西方人了?过不了几天,他的所有信息准保传开了。

何果儿置身于兴奋的同学们中间,听着一声一声的“彭老师”,她的恍惚感慢慢消散了。讲台上的彭歆,渐渐真实起来。没错,他现在是他们的彭老师了。她百感交集,说不清是欢喜,还是难过。她紧张地听着姑娘们关于他的所有发问,却分明又不想听到答案。

第二次上课。第三次。第四次。

现在,何果儿已经能坦然地坐视讲台上的彭歆,已经能专心地聆听他的讲课了。那个记忆中的彭哥哥,不再时不时跳出来在她脑海中晃,他似乎已被讲台上的彭老师覆盖、遮蔽,被眼下他和她的距离推回到了岁月深处。像过去多少年一样,有关他的一切,只是静静地沉湎在她一个人的心里。那些不能打捞的往事,其实再也无涉现时态的人了。是的,彭歆是彭哥哥,但现在的彭歆又怎么还会是过去的那个彭哥哥呢?这些年,他走过了多少地方,经过了多少人事?丁一梅说得没错,不到两星期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彭老师的大概。据说他放弃国外和北京好几所大学的工作回到玫州,是因为他原是这里的人,有老父尚在。据说他在留学期间就与一中国同学成婚,如今妻子还在美国。至于有无孩子,就连成天混迹于老师堆中的蓝思敏也含糊其词,没带回来第一手消息。

下课了,彭歆没有立即离开,他拍打着手上的粉笔灰,又向大大的教室扫视了一遍,有调皮的女生大声喊,彭老师不想下课吗?我们也意犹未尽哪!他笑回,谢谢同学。拎起讲义袋走了两步,他再一次回头,喊道,二班的何果儿同学,请跟我出来一下。

四号文科楼下的大榕树下站着彭歆。何果儿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他面前的。在同学们一片讶异而艳羡的目光里,在自己怦怦狂跳的心里,她从教室最不起眼的角落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到教室外,大楼前,树荫下。

彭歆说,果儿,是你,真的是你?他的声音里满满的喜悦被一丝凝噎堵住,没有了刚才讲课时的清亮。听到他的声音,何果儿的心不在嗓子眼里乱跳了,而是陡地沉下去,仿佛所有的重都沉到了两腿上。她拖拽不了自己的脚步。她迎着他的目光,每走一步都想退回去。她每走一步向前,就像是又往回走了一步,触到了那些永难言说的心事,踩住了胸口莫名的负罪感。本以为物是人非,却原来,它们一直都在。一直在,从未消释,无可逃遁。

站在他的面前,和在江城政府礼堂的那次相见一样,何果儿的眼睛慌乱得不知该往哪里看,但最后还是落到了彭歆身上。事实上,她比上次更紧张,更尴尬。她嗫嚅着,张不开口,喊他彭老师,还是彭哥哥?好像怎么都别扭。彭歆也和上次一样,毫不拘束地对她笑出了一脸的灿烂,果儿,这回真长成大姑娘了啊!

成大姑娘了,反倒越来越害羞了,見了哥哥,都不赶紧叫一声?你小时候可是机灵鬼呢!果儿听着彭歆爽朗的笑,这才出声,怎么还好叫哥哥,明明是老师了。听这话,彭歆笑得更欢了,瞧,把我们果儿给难为的!

果儿的心倏地被刺疼了一下,眼睛悄悄湿了。我们果儿。以前,彭歆说果儿,每回都是这样说的。可那是说给另一个人听的。现在,她不在,他却还是这样说。他的笑容,他的声音,满满的都是宠溺,好像果儿还是当年那个机灵的小鬼丫头,好像他和她之间从来就不曾隔绝过那么长的时光。

彭歆问,你后面有课吗?果儿答,没有了。彭歆说,我要去行政楼那边办点事,那你也走走?果儿点头。俩人走过宽阔的林荫道,走过图书馆,走过体育场。彭歆问起何果儿的学习情况、班级、宿舍等等,她一一作答了。她只是答,却并不敢问他什么。最后,他也不知道问什么了。似乎有好几次,他都已经要出口问她,你父母好吗?你姐姐好吗?但最终却又把那些话咽下去了。他们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

走过音乐系的教室,一片笙歌气息大老远扑来。彭歆问,还喜欢唱歌吧,果儿?果儿答,嗯。你呢?彭歆摇头,我嘛,现在几乎没唱过了。果儿急急应声,哥哥的嗓子不唱歌,太可惜了,应该唱的!彭歆笑了,你看,还是叫哥哥更习惯是不是?

果儿不好意思道,以后当然要叫老师。彭歆说,果儿,其实,我刚才就想问你,我来给你们上课,难道你没认出我?难道,这十年我的变化那么大,竟至于让你认不出来?

果儿听出了彭歆话里的失落,还有一丝丝颓然。她不禁朝他看去,是的,他确乎是变了不少。他的头发没有过去那么浓密黑亮了,他的背似乎有一些微微向前驼着。他的眉眼间也有一种她不熟悉的纠结。其实,他见她,并没有真的如表现出来的那样高兴。是的,他见她,又怎会真正高兴得起来?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俊逸、潇洒,他还是那个好看的彭哥哥。她说,怎么会认不出来!从走进教室,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就是不敢相信是你。但明明是你。

第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为什么两星期多了都不打一声招呼?要不是我发现你,你是不是打算永不相认?彭歆的口气是认真的,黑亮的眸子里有责怪、有爱怜。你是第一节课就认出我了,我可是今天上课前随便翻看学生名单才看到你的名字。你这名字重名重姓的应该不多,我一下想到你,可你这个小丫头怎么会已经上大三了呢?后来再一想,你也该上大学了,你姐说过,你比她小十三岁。

终于说到姐姐了。姐姐。彭歆的话戛然中止,他几乎是茫然的样子看着果儿,不知道再说什么。果儿低下头,彭老师,你去办事吧,我先走了。

宿舍里,姑娘们虎视眈眈:好个小六子!诗人来找你,歌手来找你,现如今来了个才华横溢的新老师,咱们全年级的女生天天都巴巴地等着上他的课呢,偏他又找你,你也太三千宠爱在一身了吧?怎么回事,老实交代!见何果儿闷声不语,她们软了口气,跟我们说说呗,彭老师叫你啥事?是不是他知道你发表过文章,也跟咱们写作老师、当代文学老师一样,语重心长地鼓励你,要重点栽培你?

何果儿心口堆积的太多东西,没法说出口与室友们分享。整整两周了,她都消化不了彭歆突然出现这事。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与他相见,如何相见。也许如他所说,如果他没有发现她,她便永不会去相认了。西方美学,不过是只上一学期的课,完了也就完了。这么大的学校,纵然是一个系的师生,课下其实也很少见得着的。可他偏偏就从三个班那么多的学生中发现了她的名字,偏偏急着求证这个何果儿是不是当年那个小丫头。她就这样毫无准备地被他牵到了他的面前。

当年,要是没有当年,就好了。要是当年的自己,不曾那样地参与到彭歆的故事中,今天就不会如此难以面对。面对他,不知是喜悦,还是伤感;是欣慰,还是亏欠。

何果儿对叽叽喳喳的姑娘们说,你们别乱猜了,彭老师叫我是因为他以前在我们江城县工作过,他认得我们家人。就是这样。

话一出口,她被自己猛地激醒,是啊,她并没有向她们撒谎。就是这样,原本就是这样。还能怎样?

她郁郁地趴在自己的箱柜上。柜子上有一把小小的锁。她不用打开,也清楚在箱柜的最里面,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歌谱。他一首首抄录的歌,她一曲曲唱过的歌。时间太久了,她都把它们唱老了。另一个崭新的笔记本,一条不肯褪色的红纱巾,覆盖着从不曾见过天日的“当你老了”。

这些东西,何果儿从江城带到了学校。去年家里搬了新房,她不能让自己小屋里的那个抽屉陡然暴露于父母之手。可再有一年多,这个学校也是要离开的了,她要一直带着它们,去奔赴下一个未知的停泊处。

突然有点羡慕起章蕙来。至少,她毕业后的去向是明确的,在遥远的东北,有唐嘉中翘首相盼。说来,这两人的故事也是峰回路转,颇见周折的。大一时,章蕙坚决拒绝唐嘉中,等到人家研究生毕业心灰意冷回了东北老家后,不知怎的,她却又回心转意,开始鸿雁传书,陷入情网了。现在的章蕙,每周收两封唐嘉中的信,每月收一次包裹,吃的穿的,什么都有。唐嘉中还时不时打长途电话来,何果儿去章蕙宿舍坐坐,就会听到宿管阿姨大嗓门吼:502章蕙下来接电话,502章蕙!

从小,你做什么就是这样稳扎稳打,不出偏差。何果儿说,你看我,现在还飘飘悠悠的,一事无成,你已经什么都整齐乎了。章蕙说,我怎么就没出偏差?我要是能早点确认自己对他的感情,他就留咱们玫州工作了,多好!现在想再调回来,谈何容易,只能我毕业后随他去。好在他那边已站稳脚跟了,为我调档案找单位的事倒也不难,只是,你以为我愿意背井离乡跑那么远吗?听说东北冷得要人命呢!

唐嘉中的大皮袄捂着你,保准你不会冻死,放心!何果儿打趣章蕙,俩人闹成一团。章蕙说,说实话,好多事情还看不见影儿,谁知道将来会怎样。果儿,我不知道自己放弃考研,一毕业就去他那里工作,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其实,我有时特别矛盾。

她不是第一次这样说。看得出来,她确实矛盾。果儿看着章蕙幸福的眉目间闪过忧郁,不禁也犹豫起来,事情难两全,你舍不得他等那么久,就只能先去他身边工作吧,如果你一心想做学问,工作了成了家再考研也是可以的。

章蕙說,论事业,你才会有大作为呢。你学中文,现在已发表了那么多文章,你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成为诗人、作家。果儿,到那时,我希望自己还是你的第一读者。果儿不说话,默默握住了章蕙的手。章蕙说,我怎么见你最近越发话少了呢?说也是说我,很少说你自己。果儿笑,我没什么可说的。章蕙说,康楠又一次高考落榜,眼见着更忧郁了,是不是现在也不大来看你了?果儿点头,其实落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苗尘早就说过,康楠要是坚持考音乐,坚持唱那种歌,大学总归与他无缘。

章蕙叹气,唉,康楠,可惜这个人了。他对你确实是真心的。都这么长时间了,你到底怎么想?果儿答,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怎么想?我还能怎么想?闷闷好一会儿,果儿又说,我怎么想,连自己都不清楚呢。也或许,我现在怎么想,根本无关康楠。

这天下午,康楠又来了,给果儿送了三盒新磁带,张国荣、谭咏麟、陈百强。他说,你也别天天光听齐秦苏芮了,这几个是香港歌星,非常了不起的。何果儿看磁带彩封上的张国荣,硬朗妩媚兼具,气质绝伦,不禁说,生得如此之好,不知唱得有没有齐秦好?康楠说,我听着挺好的,各是各的好。何果儿说,我回宿舍慢慢听,你都好久没来了,咱们一起去苗尘那儿玩吧。

苗尘的文化公司在离玫大不远的南河街十字路口。说是公司,其实也就租了一间二十平方米的房间挂了个牌子,里面摆了一套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板桌椅和沙发而已。何果儿看不出苗尘是如何经营公司的,他手下只有一个略通商业的副总,除此之外,平日里进进出出的尽是他玫大的同学文友和社会上的闲散哥们儿。但苗尘的老总派头却摆得挺唬人,拎在手上的公文包是意大利名牌,包里的名片上整整三行用烫金的中英文两种文字印着职务头衔。他动辄就招呼大家吃喝,饭局上的言谈举止满满都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架势。

苗尘正趴在桌上写着什么,看见康楠何果儿来,兴奋得把椅子转了个360°。哟嗬!大歌星大诗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我这正要去找你们呢。现在,倒是他叫何果儿诗人了。自从他毕业工作,尤其是从玫州市城关区群艺馆停薪留职下海经商以来这大半年,他与何果儿康楠的关系更见亲密平和,他时常找他们玩,说话也不再酸溜溜的。何果儿越来越觉得苗尘是一个有趣的容易相处的人。宿舍里姑娘们对果儿说,苗尘对康楠友好是因为他看出康楠和你没戏,同病相怜嘛,就像赵梓楣对方鸿渐。

苗尘说有大事要和他们商量。听起来果真是大事,让人顷刻间热血澎湃起来。

苗尘说他正在策划一个大型演唱会,暂定名“群星璀璨”。这个演唱会的性质、规模、层次,决定了它必将载入史册,成为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盛事,标志着玫州先锋流行文化的新纪元。何果儿激动之余有点担心,那些全国著名的歌唱家,那些电视上的红歌星,真的能请到咱玫州来吗?苗尘举手在空中一挥,做出千军万马横扫之势,怎么不能!你也忒小看我苗尘和大李哥了,凭我俩在文化界和乐坛上混出的这点脸,保准把最牛最红的那些星都给镶到咱黄河的夜空上!何果儿听着这话,又不禁四下打量起苗尘的办公室来。苗尘“啪”地拍一下腿站起来,丫头,我明白了,你这是不放心我公司的经济实力啊!看样子养尊处优的果儿已经走过了纯然的浪漫主义,开始步入柴米油盐的现实主义了,好!你这样想就对了,现如今办什么事不需要钱?这样的钱,我苗尘当然是没有的。何果儿说,我就说嘛,没钱怎么弄?苗尘哈哈大笑,这你就不懂了,康楠也未必懂。活动是以我公司的名义办,但钱得靠拉广告,你们就等着瞧吧,到时候全国各地商家品牌的银子就哗哗地往咱们这里淌。

何果儿听得一愣一愣的,就好像刚进大学那会儿听苗尘谈走黄河的奇遇一样。苗尘这人还真神,新花样层出不穷,让人不由得生出一些久违的崇拜。但康楠却只是淡淡地笑着听他俩说,眉目间并无惊喜。苗尘说,康楠你小子别玩深沉玩得连艺术家的嗅觉都没了!知道吗?这次除了唱歌的,还有写歌的出歌的评歌的,唱片公司,演艺公司,总之,各路神仙齐降咱大玫州,这对你意味着什么,机会!我有一种伟大的预感,你肯定会被哪个星探发现,一下就给弄到北京广州发展去了。康楠看着眉飞色舞的苗尘,依旧微笑,谢谢你为我创造机会。苗尘摇头,机会永远都不是别人为你创造的。你有这样的天籁之音,有这样一张齐秦脸,天生丽质,怎会一辈子在酒吧舞厅里唱歌?你不出名,天理难容!

晚饭后告别时,苗尘重重拍着康楠的肩,哥们儿,苟富贵,勿相忘!康楠说,你酒喝多了吧,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才是,苗总。苗尘苦笑摇头,此言差矣!我苗尘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能怎么富贵?再怎么富贵,不就是腰里多几文臭钱吗?你们為什么不问问我,这是我想过的生活吗?这是我想要的人生吗?我的文学梦呢?我的爱情呢?他突然的爆发使何果儿和康楠不知说什么,少顷,他平复了情绪又说,可你不一样,康楠,你一直在坚持着,只有坚持才有机会。相信我,你出唱片开演唱会都是指日可待的事。

何果儿问康楠,你怎么看这件事?苗尘说得我好兴奋啊,你却淡淡的。要是真有什么音乐人和唱片公司发现你,该多好!康楠沉吟不语,一直走到公交车站才开口,要是苗尘的演唱会计划能实现,哪怕没我什么事也是好事,咱们玫州确实沉闷了些,这样可开开眼界。可是,你想想,这事肯定要比想象的难很多。苗尘这人,心好脑子活,也有点交际手段,但他骨子里却还是书生意气,浮夸一些,经商就是经商,容不得太天真的。何果儿心里隐隐地认同康楠,但不知怎的却又为此感到恼怒,她悻悻道,你不相信苗尘能办成?我觉着你现在比较悲观主义。他要是没有经商的能力,怎敢破釜沉舟辞职下海?康楠看一下手表说,今天在苗尘那儿待的时间太长,果儿你自己回学校吧,我得去上班。何果儿冲口而出,我也跟你去夜总会,我想听你唱歌。康楠的眼睛注视着何果儿,是那种从来没有改变过的柔软、热忱和忧郁,但口气却是毋庸置疑的坚定:你回学校。你不要去那种地方。

何果儿呆呆地目送康楠离去。公交车上拥挤不堪,康楠一上车便前胸后背贴上了人。但在何果儿的眼睛中,他的身影却是立在寂寥之地的孤独。他说你不要去那种地方,但自己却准点按时地奔那个地方去了。自从考音乐学院再次失败,自从去夜总会驻唱之后,他显然更认命了。他不再那么执拗。有时候,他的嗓子沙哑着,他说可能是昨晚唱多了,点歌的人多。何果儿从来没去过他的夜总会,不知道“那种地方”是怎样的地方。康楠,在她看不见的时间里,唱着什么样的歌?眼眸迷离怎样的夜色?

何果儿心里一阵酸涩。突然想起李菲菲,想起死刑犯张建军对李菲菲说过同样的话:你不要在这种地方。

如果人生可以假设,那么对于李菲菲,参与一次摇摆舞事件,和永远承受着一次突如其来的被保护,哪个才是致命的?

彭歆请果儿吃饭,不是饭馆,而在他的家里。他说,你应该过来认一下门不是?果儿知道他说得对,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犹豫,一会儿想喊章蕙一起去,一会儿又觉得不妥。一下午的时间走得分分秒秒地慢,却又倏忽间到了校园广播骤然响起。天,已经六点半了!果儿一下蹦起来,冲出宿舍,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穿过了小半个校园,又爬了六层楼梯,敲开了玫大12号教工楼一单元602室。

彭歆开门第一句话便埋怨起来,怎么迟到这么久,你不是说下午没事吗?哎呀呀果儿,瞧你一脸的汗,看把你跑得急的!我原指望你来帮我一起做饭呢,谁知饭做熟又放凉了都不见你人影儿,到哪儿疯去了,赶紧先洗洗去!果儿怔怔的,准备好的说辞一句都没说出来。彭歆的嗔怪,满满都是熟稔和宠溺。那声气,妈妈似的。好像她天天这样贪玩晚归耽误了他,好像她每回都是脏脸脏手被他呵斥:先洗洗去再吃!

可他,究竟是她的什么人?

餐桌上摆满了盘碟,非常丰盛的样子。果儿说,彭老师,就咱们两个人吃,这么多菜,肯定要剩下了。彭歆说,第一次请你吃饭,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各样做了一点。不过,有一样,保证你爱吃,保证你还没吃就流口水!果儿笑着细细打量桌上的饭菜,有这么夸张吗,哪一个?彭歆说,在锅里呢,压轴饭,江城的酸辣面片!果儿一听果真兴奋地跳起来,天哪,你做酸辣面了?彭歆得意地点头,我就知道什么好菜也敌不过酸辣面,你成天吃食堂,馋的肯定是家乡的味道。虽然我做出来的肯定赶不上你妈妈的手艺,但解一下乡愁也是可以的。果儿喊,我太想吃了呀,端出来!彭歆说,还不到时候,你先吃两大碗面,哪还有肚子品尝其他菜,看,我给你煎了牛排呢,还有蔬菜沙拉,这是爆炒辣子鸡,这是清炒芦笋,这是番茄青豆。果儿赞叹,这中西合璧的大阵势,还不赶紧大快朵颐!

从彭歆的阳台上望出去,对面的楼群变幻着璀璨温馨的万家灯火。相比学生区,教工楼的夜显得极为宁静、悠远,却又让人感到踏实、切近,好像生活不再是未知的迷乱远方,不再有纠结的纷扰,难解的谜团,而是此时此刻,坐在一屋音乐中,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却好像什么都在把握中。一种无比美好的存在感。

音乐是钢琴曲《水边的阿狄丽娜》。何果儿听得出来,音响的质地是这样的干净、纯粹。乐声不是从耳朵而是直接从胸口倾泻进去,荡涤了全身心。音乐占领了整个空间,让人动弹不得。彭歆端着一杯咖啡,静静坐到了沙发的那头。果儿看得见他眼里的沉醉。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爱音乐的。

可是,她和他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仿若前世的往事,又怎么可能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哪怕仅仅是出于礼貌,果儿也知道憋了太久的问题该出口了:彭老师,听说你已经结婚了,应该有孩子了吧?那一家人怎么不在一起呢?这么大的房子,多好。彭歆环顾四下,说,是不错,学校照顾我们从外面回来的,给了两室一厅。

音乐走到了下一曲,骤然变得激越起来,像鼓点,像暴雨噼里啪啦击在玻璃窗上,静寂中有一种小小的惊心动魄。何果儿想该告辞了,原不该提问的,难道她忘了这个话题对他们来说是个禁区?如果他的心里还有伤,那是她的家人造成的。如果他早已放下,那请她吃饭不过是出于对熟人的一种礼节罢了,他又何必和一个学生敞开心怀谈自己的生活?

但彭歆的样子看上去并不是这样的。他把眼光从她身上移向别处,欲言又止。但那不是拒绝,不是责怪,更不是释怀,从他第一次把她从教室里喊出来,不,从他多年前去江城礼堂找她,他看她的眼神就是宠溺,就是疼惜,无穷意味的爱怜。他从不曾远了她。她一直在他的故事中。而她,当他的目光笼罩着她,她便觉得阳光铺下来,月光洒下来,温暖包裹了她,柔情融化了她。她沉溺在这样的目光中,身不由己地被幸福牵引却又忍不住想哭,感到亏欠。

何果儿站起来,彭老师,我回宿舍了,谢谢你做这么多好吃的给我。彭歆的眼睛打量着手中的空咖啡杯,他说,果儿,我还是不太习惯你叫我彭老师。

我没有孩子。我在美国结的婚,然后回国前又在美国离的婚。我现在是单身。果儿,你觉得我的房子太空了吗?彭歆说。

夜深了,宿舍楼上的盥洗室已过了喧哗拥挤的高峰时段,何果儿呆呆地站在大镜子前。白炽的灯光映出一张红彤彤的脸。一张被童年红纱巾映红的脸。她记得那最初的红、最初的亮。今夜的炽热分明来自它,却又似带着新鲜的痛。

又一个被千山万水的“当你老了”侵略的夜。

整整一个月,何果儿再没有见彭歆,除了一周两次的西方美学课。她比听任何一门课都认真地聆听彭歆所讲的内容,她和同学们一样一遍遍叹服彭歆的学识和才情。她的课堂笔记已记了厚厚的大半本。她總是奋笔疾书,恨不得把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变成白纸黑字。但有时,她低着头提着笔,却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根本弄不懂他讲到了哪里。她很少抬头看他在讲台上的神情,有时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的方向扫巡,她便更低地低下头来。有时,同学们突然爆发出掌声,或者笑声,她不禁受惊般地茫然四顾,不明所以。

这样的“有时”渐渐多起来。何果儿常常神思恍惚,不知道自己跌进了怎样的遭遇中。她看见他抱着她,就像举着一个小布娃娃穿过红星学校黑暗无声的夜。她的发辫缠绕着他的脸。他的脸上他的身上,弥散着一种隐隐的说不清的气味。那气味是那样地贴近着她。她记得从他的肩头望过去,远远的天上一颗两颗的星子闪烁着微弱的荧光。

亮闪闪的阳光照进教室。她不明白为什么,此时此刻,却是她和这么多的人坐在一起,看着他高高地远远地站在讲台上。

一个月,何果儿给姐姐写了七封信。每封信都想告诉姐姐,彭歆在玫大,在给她当老师,但每封信最终又绕过了这件事。姐姐回信说,果儿是不是想家了,或者有什么事了?我和你姐夫都觉得你最近写信频繁了一些,但又闪烁其词。小妹,不管你遇到了什么样的问题,都记得第一个告诉姐姐,姐姐永远是你最知心的人。

星期天去大李处听歌,黄昏时康楠照例把何果儿送回到玫大西门口。何果儿说,还不到你上班的时间呢,去我们宿舍坐坐吧,姑娘们好一阵子没见到你了。康楠说下回吧,俩人便在林荫道上踱着步又聊起来。何果儿说大李哥也积极参与苗尘的演唱会呢,这下你总该相信能办成了吧!我可是迫不及待了,再过三周,音乐盛筵!康楠却还是淡淡地说,那也未必。大李和苗尘不一样,苗尘是十二分的雄心,一旦接收那些棘手的事就失了耐心,大李是全力以赴地去做,但内心留着余地、退路。你不知道,他失败过太多次,所以不会从一开始就轻易看好某件事。尤其是,当那件事看起来分外光彩夺目。何果儿悻悻道,我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你不就是想说我是浅薄的乐观主义吗?可大李哥既然全力以赴,为什么又时时想着退路?妥协、放弃,这不是和摇滚精神背道而驰吗?苗尘还说他理想主义呢,我看倒是十足的悲观主义者!康楠好脾气地笑着,瞧,到底是大学生,一激动就满嘴主义、精神。何果儿看着康楠的神情,声音不觉低下来,其实,我盼着开演唱会,还不是因为苗尘说的那些话?也许,你的命运真就因为这一次契机发生了变化,也许,你就成功了。

康楠望着校门外出出进进的人流,沉默不语。突然他转过脸来,像下了很大的决心,直直地盯着何果儿。四目相对,他的眼里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尖锐。是的,他从来都是温润的、忧郁的。她习惯了他只藏在音乐和歌词后面倾诉。此刻,他锋利到她不敢面对,他苦痛到终于爆发:果儿,你就这么需要我的改变?成功,怎样才算成功?我的成功对你很重要?

果儿,你回答我!你大三了,过不了多久就要毕业,会面对新的生活,而我,该何去何从?你到底如何看待我对你的感情?你打算今后如何对待?果儿,请你回答,好吗?

何果儿知道自己早晚都要面对这一刻。她无数次地想象过这一刻自己的表现。但她从来没有答案。关于康楠,她始终是迷惑的。始终是沉湎于迷惑的。现在,这短兵相接的一刻终于到来,在他眼眸如火的逼视下,她依然不知道怎样才是正确的表达。她开口,同时感到胸口的剧痛。康楠,我一直视你为最好的朋友,我……

最好的朋友?和章蕙一个性质一个级别的?康楠打断了何果儿,嘴角嘲讽地扬起。他的声音咄咄逼人,而他的眼睛倏忽间蒙上了水滴一样清亮的哀伤。

康楠!何果儿叫。同时,身后响起一声洪亮的呼喊:果儿!

是彭歆。彭歆肩上挎着一个落得低低的单肩包,右手的网兜里是一些鲜艳的苹果橙子。他朝何果儿笑,以极欢喜的语调说,果儿,真巧啊,我想着你在宿舍,还正要去那边找你,给你送些水果和书呢!

哦,彭……彭老师,我,我和朋友有点事,出来了。何果儿觉得一阵尴尬,脸颊不由得烫热起来。彭歆这才注意到她身边的康楠,他礼貌地微笑、点头:你好!他的目光深深地打量了一遍康楠,然后说,果儿,你们有事,那我先走了。

康楠的眼一直没有离开过何果儿,这时他摆摆手大声说,不!没事了,再见!

何果儿看着康楠从她和彭歆身边疾步走开,看着他一路小跑走过林荫道,走到马路上,走到公交车站,她看见他跳到了迎面而来的一辆131路车上。明明,他从这里去上班要坐116路的,他为什么上了131?

公交车疾驶而去,顷刻间消失在相似的速度和颜色中。何果儿还是痴痴盯着那个方向,她的眼里只有康楠的眼,像电影特写镜头般定格下来的无限放大的受伤。她的心里只追问着一句话:为什么坐131,为什么坐131?好像这才是横亘在她和康楠之间最重要的问题。

她没有看到彭歆一直看着她。彭歆沉默地站在她身边,脸色慢慢阴下去、灰下去。好久,他把网兜递过来:果儿,这个给你,拿上回宿舍吧。你的朋友,他已经走了。

何果儿受惊似的转回头。她找到了彭歆的眼睛。她看到了彭歆眼睛里的自己。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突然看清了自己。她突然间听清了内心的声音。多少天来,这个声音时时刻刻缠绕着她,她假装听不到、听不清、听不懂,但此刻,她与它狭路相逢,无路可退。她如梦初醒般迎着他的目光,再也动弹不得,口里只喃喃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为什么说对不起?彭歆的声音依然是溫和的、温柔的,尽管他的脸上有不解、有失落、有不自觉的愠怒:男朋友走了有点魂不守舍是正常的,说什么对不起?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何果儿冲口而出,声音大得让路过的两个女孩回头打量她和彭歆。彭歆的眉头皱了一下,但何果儿不管不顾: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是为这个说对不起的!彭歆说,那为什么?不管为什么,你都别生气,好好说,好吗?他的语气,简直是哄着她了。他靠前一步,伸出手把她额头前的一绺乱发拢到了耳后。当他的指尖触到她的额前发际,一种莫名的热流顷刻间眩晕了她。这陌生的新鲜的巨大的悸动,她虽初识它,却知道它就是传说中的爱情。它以千金之重俘获了她,它的力量超过了她所拥有的一切总和。

眼泪流下来。铺天盖地的幸福。无边无际的委屈。说不清是幸福,还是委屈。好像刚刚品尝到一点点幸福的滋味,接下来却是更大更重的委屈:对不起!对不起!

彭歆懵了,慌了,心疼了,他一迭连声地喊,果儿,别哭!果儿,别哭!但更汹涌的泪水喷薄而出,包裹了何果儿。这是蕴含了整整十余年的负罪之泪。这是关于整整一抽屉故事的隐秘之泪。这是峰回路转终于识得爱情的醒悟之泪。这是明白所爱非人不知前途的恐惧之泪。这是从未开始便要作别的绝望之泪。何果儿知道自己站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大放悲声是多么不合适,她看见彭歆一会儿想摇她的胳臂劝阻她,一会儿又急忙掏出手绢想为她拭泪,但他每靠近一步就惶然四顾,他伸出去的手一次次颓然收回。何果儿感到羞耻,令彭歆难堪使她感到更大的愧疚。但她怎么也止不住哭声,止不住眼泪。这些哭声和眼泪就像在黑暗中等待了千年,今天终于得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决堤而出,它们非要一泻千里才肯罢休,它们要水落石出才会功成身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

终于,在何果儿哭声平稳,所有的泪都流完之后,彭歆才问出了这句话:为什么?为什么一直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谁?

因为,姐姐是爱你的,她从来没有变过心。因为你也不是骗子,像她以为的那样。可你们写给对方的信,谁都没有收到、看到。我看到了,但我没有说出来。我姐都快死了,我都没说出来。你写的那封血书,我明明知道可以救她的命,我还是没有说出来。

后来,你知道,姐姐结婚了。可是,你不知道,她是为你死过一回的。

还有,你让我转交给她的那个笔记本,“当你老了”,我也没有给她。现在还锁在我的抽屉里。

何果儿咬着牙说完了最后一个字。她不忍看彭歆的脸、彭歆的眼,但她强迫自己从头到尾讲出了他不知道的一切、故事的全部。

原来,他的故事,姐姐的故事,是一个几乎不费太多口舌就能道尽其中机关的简单故事,与何果儿从中外文学经典中学过的爱情悲剧相比,它几乎不具备什么典型意义。那样的呕心沥血,那样的刻骨相思,不过于无声处自生自灭了。一段生死血盟的爱情,甚至没有遭遇旗鼓相当的敌手,它夭折在一个平常的乡镇邮递员手里。一个恪守规矩家法的模范母亲手里。一个偷窥成人世界的小妹妹手里。

何果儿以为只要开口讲出这一切,郁结在她胸口的块垒就会随着消释。十多年来,她一直等着这一天。逃脱原罪的这一天。可当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她想象中的身心救赎并没有降临。她只是比以往更空、更痛。是的,这并不是故事的全部。她讲清了彭歆的故事、姐姐的故事,但她讲得清自己的故事吗?为什么,彭歆的故事、姐姐的故事,最终却成了她一个人的秘密,成了她成长路上始终不能脱卸的负重?也许从很久以前,也许就是在前一刻,她才明了自己对眼前这个人的所有执念不仅仅是因为童年愧疚。当她终于对着他哭出来,她知道他就是她等待停靠的彼岸。可为什么,他是别人故事里那个旧的人?为什么,她愿意奔赴的将来却明明是千帆已尽的过往?

何果儿转身离去。彭歆不再看她,彭歆的双眼在她的讲述中一点点嵌满了血丝。彭歆嘶哑嗓子,低低地叫,对不起,卫红!对不起,卫红!

又一个月后,彭歆在何果儿的宿舍楼下等到了她。他们沉默地往前走,走过了大半个校园,然后又原路走回来。他们相视无言,脚下的每一步都在确证着这一个月的心路。殊途同归的心路。他们觉得自己走回来了。经过整整一个月、三十个日日夜夜的挣扎、逃离,备尝折磨,他们从十多年前红星镇那个小小的校园走回来了,走到了属于玫大的广阔风景中。他们终于拨开迷雾,从前尘往事走回到今天。

在法国梧桐簌簌作响的风声中,彭歆伸出双手,握住了何果儿。何果儿小小的手,就那样被他紧攥到了温热的掌心。这是生命中注定的一刻,第一次,彻底地,把自己的手交给一个人。任由他牵着,走向突然间变了颜色的每一条路、每一棵树、每一片人。

不管走向哪里、哪个方向、哪个角落,眼前都是花开鸟鸣的乐园。原来,爱情其实这么简单,这么没心没肺,曾经缠绕不清的万千思绪不复再有,曾经日夜难寐的各种顾虑不攻自破。剩下的只是满足,只是沉醉,只是何果儿愿意自己的手就这样一直被他的手紧握着,走下去,走下去。

你说说,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小丫头!彭歆一边“哐哐”地切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倚在厨房门框上的果儿聊天。果儿歪着头调皮地喊,就现在呀!因为你炒的酸辣土豆丝比食堂的好吃多了。彭歆笑骂,就知道吃,小馋猫!那我天天做菜给你吃。说起来,我这点厨艺还是在伯克利硬给练出来的。像你这样又馋又懒的人要是也在加州大学读五年书,准保活活饿死。咱中国人这胃啊,一出去就遭罪哦!果儿作势要捂耳朵,求你,别再讲美国往事别再搞爱国主义教育!这几天,我听你加州大学的光辉灿烂,听你血泪交织的海外奋斗史,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彭歆笑得握不住刀,果儿呀,真是拿你没办法,一个大学生,多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有一点世界视野不好吗?还怪我啰唆!

彭歆说还要做一煲他拿手的鱼头汤。水龙头哗哗地流着,他弯着腰细细地淘洗着,无比祥和安宁的空气流淌在小小的空间里。果儿情不自禁地走过去用双手环抱住了他的腰。彭歆喊,别捣乱!果儿还是不松手。彭歆回身亲一下果儿的脸颊,乖,去书房看一会儿书。果儿说,那你说,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我嘛,唉!彭歆长长地叹口气。我可能是在玫大一遇到你就喜欢上你了,但心里习惯了把你看成当年的小妹妹。后来除了上课有一阵子没见到你,心里挺惦记你的。但不知怎的,你不來找我,我也就不去找你,如果那天不在校门口遇到你,我可能还要在黑暗中摸索很久呢。

遇到我?你那天明明说是正要去看我呢,原来骗人!果儿“啪啪”地打彭歆的后背。彭歆喊,冤!买了水果真是要去看你的。有好久没见了,觉得怎么也该去关心一下你这个江城小老乡了。真的,那时候,没多想什么。谁知,从菜市场出来迎面就撞上你,你们。

果儿,你可知道那一幕何等刺激人!那个小伙子,远远看过去就是卓尔不群的气质,你们站一起那么般配。而你看人家走了,整个人都好像要跟着飞过去,追上去。你完全忽视了身边的我,你如在无人之境!

多大的人了,跟我们小孩子说话还要醋醋的,好意思!果儿胡搅蛮缠,故意气彭歆。彭歆又是一声长叹,是啊,那一阵我猛地感觉自己老了。原来果儿已经长大了,原来她都开始恋爱了。在承认你恋爱的同时,我的心脏莫名其妙地震荡起来、疼痛起来。那个勾走你魂的小伙子,一下子击倒了我。我突然明白过来,我对你的感情。我突然就知道了自己之前为什么不去找你,是在逃避,在抗拒。

那之后你不来找我,也是在逃避,在抗拒吗?

是啊,尤其当我知道自己多少年是在冤枉你姐姐之后。我一遍遍警告自己:彭歆,你必须远远离开这个小姑娘,你必须死了这份心!这是一份不应该的感情、错误的感情。你和她之间,隔着师生身份的障碍、年龄的悬殊、糟糕的婚史,更要命的是,还隔着她的姐姐。我天天给自己说,你克服不了这一切,你真的无法跨越。

果儿慢慢从彭歆身上收回手,坐到椅子上。彭歆的声音是尽力克制着的,但她依然能听得出痛苦的战栗。是的,她知道她哭诉完那一切之后彭歆经历的所有。因为,她和他一样经历了。泪意漫上来,她捂住眼睛。就是从后面也能看得出来,彭歆比初见时瘦削了不少。一个月的时间,彭歆整个人好像瘦了一圈。

我知道,你到现在还爱着我姐姐。果儿说。

彭歆走过来,蹲到果儿面前,深深地看进果儿的眼睛:孩子,你不了解我们当年,不知道因为她,我一度不相信任何感情。你想象不出我这么多年都经历过什么。我对她,自然早就谈不上爱不爱了,但我不能违心地告诉你,我不在乎她。事实上,之前我确实以为自己已忘了她,但最近,有了你,我越来越多地想起她。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对不起她。

你为什么要违心?谁让你违心了!果儿哭起来,她把脸藏进彭歆的怀里,泪水扑簌簌打湿了他的前襟。我宁愿你一直爱着姐姐。你要在心里,一直爱着姐姐。

我可怜的果儿!彭歆的声音里、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懂得。

小六儿恋爱了!而且,而且,而且恋爱对象是大家的彭老师!

宿舍里炸开了锅,掀翻了天。

事情败露得猝不及防。晚自习后,何果儿躺在床上读一本头天刚从彭歆那儿拿的《情感与形式》,张琳偏要她帮着绕毛线。这一阵,女生楼上刮起了一股织毛线风。穿着自己心灵手巧织的图案毛衣四处招摇,眼拙手笨的两星期还编不出一双手套来。何果儿认真留心过别人的飞针走线,她也暗暗立了一个宏伟的计划:给妈妈和姐姐各织一条围巾,给爸和彭歆各织一件毛背心,给欢欢和茜茜各织一双手套,至于乐乐嘛,她还没想好。乐乐现在已经是和她个头一般高的初中生了,给他织什么合适呢?

但何果儿的计划根本没来得及付诸实践就惨遭夭折了。彭歆一见面不是说你要读这本书,就是问那篇文章你写完了吗。他自己除了听听音乐、散散步,成天也基本上都是在读书作文。就是在有了果儿之后,这种状态也丝毫没有改变。果儿和他,并没有她所熟悉的身边同学们之间的那种恋爱模式,看电影、逛街、吵架、和好,哭哭笑笑、卿卿我我。他们在一起谈得最多的还是书。哲学,文学,艺术,彭歆侃侃而谈,果儿洗耳恭听,偶尔插一句,总会赢得无比宠爱的赞许:我的果儿就是有灵性,一点就通!这么有才华,若再能博览群书,勤于思考,保准是了不起的人!

彭歆不喜欢果儿在琐碎事务上耽误时间。两个人一起做饭吃,他又炒菜又刷锅。果儿说,锅总该我刷吧。彭歆就笑,就这点小权利你不必据理力争吧?要真喜欢做家务活,那我以后可就有福了。但你现在还是学生,学生就要多充实自己。乖,我刷锅,你去翻新到的杂志吧,这期可有不少好文章呢。

果儿越来越发现彭歆对她柔情和宠溺的另一面是严格要求。他说你可不能以为考上大学就真的是天之骄子,就OK了,满足于六十分万岁。你不知道自己的潜力,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唯有静心读书,不断提高,才能跟得上未来时代的步伐,路还长呢。果儿喜欢他讲的这些话,但她经常捂着耳朵喊,烦死了,烦死了!

鉴于彭歆施加的繁重的学习压力,果儿只好放弃了毛线活计划。但姑娘们正在兴头上,宿舍里到处缠绕着五色毛线,一派居家生活的温馨。果儿和蓝思敏自己不织,便常常被另外四个人强迫绕线团。蓝思敏骂,瞧你们的德行,一个个小媳妇样!玩物丧志,真是给咱重点大学丢脸!李苏说,咱重点大学的脸靠你们重点同学撑着呢,不会丢的。瞧,咱小六这不是又开始攻读国际前沿学术了!张琳嬉皮笑脸挤到果儿床上,起来,书海无涯一时半会儿也扑腾不到岸上,先解姐姐燃眉之急,我那毛衣只差一个袖子了,需要赶紧缠线。果儿气哼哼坐起来,把手里的书拍到桌子上,你们这叫剥削懂不懂,无偿剥削别人的劳动!

一张照片,一张彩照,一张彭歆站在“自由女神”前的彩照,从书里拍出来,掉到了地上。

何果儿根本不知道书里夹着照片。其实,一张照片能说明什么?借一本老师的书能说明什么?可她不会撒谎,当大家拿着照片把问号一串串掷向她时,她就慌了。她的慌乱和羞赧说明了一切。姑娘们还没使出平时严刑逼供的那一套,她就全招了。

其他的罪状先按下不表,且说最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一条!蓝思敏的炸嗓门里全是兴奋,张琳抛下了手中的毛线,五双眼睛齐刷刷地逼视过来:为什么要瞒着我们五个人?我们早就约法三章,谁谈男朋友,必须先带到宿舍,验收过关才行,你为什么犯规?说!该如何处置,说!

不过一点点人民内部矛盾嘛,干吗这样穷凶极恶!何果儿知道逃不过了,只好撒娇求饶以求蒙混过关。不是不让你们验收,是时机不成熟,各位女侠多多包涵!这话引出了一片更愤怒的声讨:怎么才叫时机成熟?你要成熟到结婚典礼上才告诉我们是不是?六儿,你人小鬼大,置我们堂堂331宿舍于何地!何果儿抵挡不住,干脆供出了背后主谋:我早就说了要告诉你们,是他不让嘛!他说好歹要等到这学期课程结束,不然,不然——他上课面对你们会难堪,不自然。

姑娘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说什么。是啊,彭歆可是高高的讲台上须仰视才见的老师,是她们崇拜的偶像。她们自己也想象不出如何像对待别的小男生一样去“验收”他,那些花样百出的捉弄,怎么敢使到彭老师头上?她们甚至无法适应他是何果儿的男朋友这一既定事实。就像习惯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作品,一部风格迥异的现代派小说乍一看使她们产生阅读障碍,基本无力参与情节的走向和人物的命运。

眼看着一场声势浩大的审讯会就要偃旗息鼓,蓝思敏短发一甩,力挽狂澜,好吧,六儿,接下来只要你乖乖交代恋爱经过,我们可既往不咎,从轻发落你欺上瞒下之罪,注意,重要的时间、地点、谈话、动作,一概不能含糊其词,都要细细道来!

夜深了,早过了熄灯时候,大家躺在黑暗里,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感慨着。丁一梅说,想想咱们星期天就要去吃彭老师的大西餐了,心里真的是很激动啊,想象不出他系着围裙做饭的样子。李苏说,咱们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觉得彭老师说得对,这正式的见面还是放在下学期比较妥当,一时间这关系顺不过来,老师会不会脸上挂不住?张琳骂,想当叛徒是不是,我们该吃吃该喝喝,该审还得审,心软什么?丑媳妇也得见公婆,他早晚要过我们这一关!哄笑四起。蓝思敏一清嗓子说,就这么定了,明早一起床六儿保准迫不及待地去通风报信,商量应对我们的办法,这还有好几天呢,等到星期天彭老师定好了菜单大显身手时,他的身份转变也就完成了,没什么挂不住的问题。

袁圆问,果儿,康楠知道了吗?康楠知道你和彭老师好了吗?

七嘴八舌突然遁隐,漆黑的静寂。何果儿把脸埋进被窝,把突然刺痛的胸口某一处侧压在身下。她知道她们在想什么。连她们都放不下康楠。连她们都明白这事情对康楠意味着什么。除了唱歌,康楠几乎没说过什么话,可所有的人都懂他,都没办法忽视他。他说或不说,来或不来,都能让人感受到他的存在。他一直都在。

康楠自然已經知道了。那天何果儿对彭歆说了和康楠的来往,说了自己与他的莫名牵扯。彭歆听后无言长叹,抽完一支烟才开口说,果儿,我理解你对康楠的心情,我不会误解。那是一个感情纯净又深沉的人,值得珍惜。你趁早告诉他我们的事吧,这样你内心的不安会少一点。果儿点头,是的,不告诉他,我心里这道坎过不去。彭歆说,如果他愿意,请他来我家里,我和你那些同学舍友一样,愿意做他的朋友。

感觉就像是诀别。康楠说,果儿,你遇到了自己的爱情,我为你高兴。我祝福你,永远祝福。康楠说,不,你的彭老师,我就不去拜访了,谢谢你们。康楠说,以后我就不常来玫大打扰你了,可我们还会常常相聚的,大李、苗尘,我们还有这么多好朋友呢。康楠说话时,脸上一直笑着、笑着。平时,他不这样的。何果儿看着康楠笑,忍不住想哭。她使出全力控制着自己的痛楚,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就那样,终于,她看着康楠骑上了自行车,慢慢地,彻底驶出了泪水模糊的视线。

康楠知道了,章蕙知道了,宿舍姑娘们知道了,彭歆在学校里不再是秘密。可是,怎么对家里讲?爸爸妈妈会如何看待这事?每次想到这个,何果儿止不住全身战栗。她怕极了。她闭上眼就能想象得出来自己的事会在家里引起怎样的震动。爸爸肯定骂她早恋,肯定骂她分散了学习精力,肯定命令她当机立断,天!他会念多少遍“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才肯罢休!而妈妈接受不了的肯定是彭歆是她的老师,大她十四岁。妈妈会不会像当年整治姐姐一样整治果儿?那简直是一定的,妈妈讲规矩。

姐姐!想到姐姐,何果儿感觉全身的血都凝固了。其实,问题就在这里!所有的无可救药都在这里。其实,爸爸的教训,妈妈的整治,说穿了又有什么可怕——若彭歆不是彭歆。

何果儿不敢告诉彭歆自己夜夜噩梦。梦里,爸爸妈妈不打她不骂她,他们只是用从来没有过的陌生眼神冷冷地打量她。而姐姐狂笑着,姐姐笑得喘不过气,说不成话,姐姐披头散发,手指着果儿反反复复只喊几个字:彭歆,果儿,你们好啊!你们好啊,果儿,彭歆!

每次从相同的梦里挣扎醒过来,姐姐的笑声犹在枕边,弥散不去。那笑声就像冰凌子突然硌在胸口,像碎玻璃深深扎进皮肉。

二哥突然来玫州了!何果儿下课回来看见宿舍楼下正急急张望的二哥,她喜不自胜地扑过去,哭了。除了过年,整个暑假都没见着二哥。自从年初,他从部队转业去深圳和二嫂一起开公司后,似乎比在部队时更忙了。他常常汇钱给果儿,但写的信却越来越少,有时只在汇款单的“汇款人附言”里写:欢欢惦记小姑,我们也是。好好学习,注意身体!姐姐在信里说,果儿不要埋怨二哥,二哥二嫂不比以前在军区大院,凡事有保障,现在出了体制,一切都得自己操心。在深圳那种地方打拼,可不是闹着玩的,还好咱二嫂从部队文工团早离开几年,已经打了点基础,不然二哥会更辛苦,所以家里父母这边的事我向来报喜不报忧,免得分他们的心。

二哥藏蓝色的风衣下穿着毛呢大西装,高大,精神,也许是少了在部队的晨昏操练,他的肤色更白皙了。二嫂说过初到南方水土不服,但习惯了也就好了,挺养人的。果儿觉得二哥的举止言谈多了一种更洒脱自如的味道,但她还是更喜欢穿军装的二哥,心里隐隐感觉到一丝遗憾。

二哥请全宿舍的姑娘和章蕙到“玫州饭店”二餐厅吃饭。二哥说,你们自己点,喜欢什么就点什么。可姑娘们拿起沉甸甸的菜单一看,都傻眼了,讪讪地放回到桌上。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么贵的菜?一个菜可以这么贵吗?这菜单上有些菜,够在玫大的食堂吃一学期了。二哥看出了姑娘们的窘,便呵呵笑着说,那我就替你们点了,不合口味可别怪我哦!等到色香诱人的菜一样一样地上了桌,大家才恢复了以往的七嘴八舌。她们一惊一乍,这个打听部队上一日三餐都吃什么,那个对南方商界感兴趣,想知道公关小姐是不是真的像电视剧里那么漂亮能干。二哥一一作答,谈笑风生。其间果儿用二哥的“大哥大”和深圳的二嫂、欢欢通了话,也和江城的妈妈聊了几句。果儿是知道二哥二嫂用“大哥大”的,姐姐的信里提起过,苗尘也再三说,等“群星璀璨演唱会”筹备停当,他就要给自己置办一部“大哥大”。但姑娘们看着这黑通通沉甸甸的家伙神奇得不行。二哥说,你们家里装了电话的,用我的大哥大打过去,给爸妈说几句话报个平安吧,不要客气。于是先张琳,后李苏,都和父母通上了话,一派欢天喜地的热闹。丁一梅高兴得摇何果儿的肩,小六儿,全宿舍人沾你的光啊!我们跟着你吃了彭老师的外国饭,今天又吃二哥的大餐,还见识了大哥大!

袁圆一胳膊肘捣断了丁一梅的情不自禁,张琳从对面直瞪丁一梅,丁一梅知道自己失了口,便慌慌去看二哥,又看何果儿。大家假装没事似的低头吃菜、喝水,场面一下冷下来。

何果儿让二哥见了彭歆。要不是丁一梅说漏嘴,要不是舍友们欲盖弥彰的行为让二哥猜出了大概,要不是章蕙再三鼓励,她知道自己没有勇气让二哥知道她恋爱了。事实上,她想要二哥知道。她太需要爸爸妈妈哥哥姐姐知道了。二哥和彭歆一见面就很投缘,相谈甚欢。从喝咖啡、喝茶到喝白酒,他们的感情不断升温,这样的惊喜几乎让果儿哭出来。她坐在他俩身边,不仅温暖、幸福,而且自豪。但她看得出来,二哥虽然支持,心情却是复杂的。他说,果儿,在我心里,你还是那个不会在电话里跟哥哥说话的小人儿呢,怎么转眼间就成了有男朋友的大姑娘了?他说,彭歆年龄大了点,经历复杂了些,但这也没什么不好,这样他更能帮到你,会更懂得珍惜,他会像哥哥一样疼你的。

二哥的玫州之行给了何果儿和彭歆莫大的鼓舞。看来,年龄,身份,这些界限都是可以跨越的,还有,他们最担心的那一点,在二哥这儿根本就不存在——是的,当年,他自然是从母亲的来信和电话中听到“彭歆”这个名字的。但事过之后,全家人讳莫如深,没人再提起过姐姐未遂的婚变。看来,这么多年,那个第三者的姓名已经被二哥彻底忘记了。要不说出彭歆的名字时,二哥的神情怎么会连一丝犹疑都没有?

二哥没记住,大哥肯定也忘了,果儿想,可是,爸妈也许没有忘,姐夫更是不会忘的吧?但他们只知道彭歆的名字,却并没见过他的面。这世上重名的人多了去了,只要彭歆隐去在江城工作的那段经历,那么,他便完全可以以一個全新的身份走进果儿的家。如此看来,事情远没有果儿最初想象的那么艰难。是的,事情甚至完全可以简单明了,就算不能简单明了,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去争取——如果没有姐姐。

一想到姐姐,一切便又回到原点。所有的信心和勇气土崩瓦解。姐姐,是个死结。

我可怜的果儿,你不要成天为这些事愁烦了,还是让我来面对吧。彭歆说,我给你姐姐写封信,把当年的事说开,告诉她真相,然后把咱俩的事告诉她,求她谅解,求她支持。我想过了,你姐这一关,怎么也得过,晚说不如早说,坦诚最重要,咱们三个人之间最好不要有嫌隙。

你下学期开学了再写吧,马上要放寒假了,我还没准备好怎么面对姐姐。我不敢面对姐姐。果儿的泪又下来了,彭歆,你真的不是我从姐姐那儿抢来的吗?你真的是我自己的吗?可我为什么总觉得这么对不起姐姐?

孩子,这只是一点点人情伦理上的认知障碍。你没有对不起姐姐,她的事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彭歆的手温柔地抚过果儿的黑发,像浓情的呢喃,又像伤感的叹息。我们都放下包袱,向前看吧。

这是一个让何果儿感觉到无比漫长难捱的假期。本来是热闹欢乐的春节,本来这个春节比以往的春节更要热闹快乐,因为大哥二哥两家人相约一起回江城了。姐姐悄悄对果儿说,知道为什么今年过年人这么齐吗?大哥二哥是来给咱爸长精神的。过完年三月头上,爸爸就要退休了。果儿之前知道有退休这么回事,但她从未将爸爸与此联系起来。爸爸每天大清早去上班,回家翻报纸看新闻联播,和儿女说话动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在果儿眼里,爸爸挺直着腰背,照旧精神得很,怎么他也会需要别人给他长精神?

欢欢和茜茜的笑闹声喧腾在大院里的每一个角落。姐姐说,欢欢这一回来,茜茜可是玩美了!孩子也怪可怜的,一年到头没个伴。果儿想起自己小时候虽然大了乐乐好多岁,却也是眼巴巴地盼过年,盼大哥带乐乐回来。现在乐乐已经是一个大高个儿的初中生了,他喜欢打篮球,但安静下来便成天捧着书看。他还和过去一样,一大家子人里最和小姑亲。他给果儿讲自己班里的各种趣闻怪事,说一些女生特别招人烦,看篮球赛时总爱哇哇乱叫。果儿逗他,她们哇哇乱叫的是你的名字吧?肯定是她們喜欢你,才来当你的啦啦队。乐乐的脸一下红了,他低头岔开话题说,小姑,等我上了高中是选文科还是选理科?我自己喜欢物理,但我发现咱们家人学文科是有天分的,爸爸说小姑你已经是小作家了。

何果儿觉得自己比小时候更喜欢乐乐了,但尽管有乐乐陪伴,有欢欢茜茜成天游戏,尽管爸妈哥嫂姐姐一大家子人欢聚一堂,但她还是觉得寂寞,心里空荡荡的。她时刻思念着彭歆,时刻感受着彭歆不在身边的痛苦。她第一次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原来是这样刻骨铭心。无论置身于怎样的热闹中,人都是空空的。她比以往的任何假期都更勤快,抢着做家务,一方面是想要排遣这身心的空,一方面是因为她对父母哥姐起了深重的愧疚:却原来,有了彭歆,亲人的好已不能让她安然于此了。

她给彭歆寄了好几封信,几乎每个晚上,她都有写信倾诉的冲动。但彭歆没有信。这是他们放假时说好了的,彭歆不往果儿家里寄信,以免出现万一的闪失。虽然有约在先,但没有回应依然让果儿感到不能接受。她一天比一天难过,莫名其妙地流泪。

二哥二嫂生意忙,过完大年就带着欢欢回南方了。大哥一家人继续过完了元宵节。看着茜茜抹着泪送欢欢走,看着妈妈送走儿孙时万般不舍的眼神,果儿想世间待人真是残忍,既让相亲相爱,却又生生拆离。既是这般别后又可相聚也就罢了,若一撒手便永成西东,那又该怎样?又能怎样?走进文字方可搏后人一掬泪,但可惜大多悲欢终究不过是湮灭于无声无痕了。

姐姐的谈话来得郑重却又突然。果儿,我从你上学期吞吞吐吐的信里就知道你有事瞒着我,你能有什么事呢,无非就是谈恋爱了。年前和二哥通电话,他告诉我见过你男朋友了,他说人挺好的,有学问有地位,相貌也不错,关键是人很真诚。既然这样,果儿,你为什么要瞒着姐姐呢?你不觉得我应该是第一个知道这事的人吗?你到底对姐姐有什么隔阂,姐姐做了什么让你疏远的事?

不,没有隔阂,没有疏远!姐,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对你说。果儿抓住姐姐的手,捂住了自己扑簌簌落泪的眼睛。姐姐看果儿哭,自己的眼睛也湿了。果果,转眼间你也到了谈对象的年纪了,可在姐姐心里,你还是那个一刻也离不开我的小妹妹,你有什么心事有什么难处,永远要第一个告诉我,可不许再瞒着哦。果儿靠在姐姐身上,一个劲儿地点头。姐姐说,本来你一回家就要拷问你的,可二哥说,爸爸老思想,师生恋这种事他接受起来可能还有个过程,你们俩年龄上有点差距,妈也会不乐意,所以二哥说大过年的就不给二老添堵了,先瞒着,也好观察一下你们自己的发展。可瞒着爸妈,不能瞒着姐姐吧,现在大哥二哥都走了,你就向我一个人好好交代吧。

好好交代了——除了,彭歆是彭歆。刚听到名字,姐姐的眉心跳了一下,她失声问,彭歆?哪个彭歆?果儿低头答,三个金的鑫,有点俗。哦,姐顿了一下,舒了一口气。她一边听果儿讲,一边插进来传授、告诫种种恋爱的注意事项。果儿一边点头,一边心虚。她不知道自己的谎言被戳穿的那一天,将以何面目面对姐姐。

终于开学了。一见面,来不及细诉假期相思,果儿就催彭歆写信给姐姐。她实在是一时半会儿也忍受不了姐姐被蒙在鼓里,也忍受不了自己的万千忐忑。彭歆字斟句酌写了很久,最后写成了整整十几页信纸。他让果儿看一下再去寄,她摇头拒绝了。但落在桌上的废纸团上,她读到了这么一段:卫红,我知道你了解了事情的全部,了解了我所经历的一切后,自然不会像过去那样怨恨我。但我宁愿你怨恨我,也不要再怨恨家人,覆水难收,怨也没有用,想来父母那样做,是要坚守他们自己的准则,无论怎样,初衷也定是为你考虑。至于果儿当年的知情不报,那完全是因为太爱你,太在乎你。她怕变故,她怕不可知的力使她失去你。卫红,她还是个孩子,她不知道如何应对,她只本能地往安全的一方靠。事实上,她现在也还是个孩子,她之所以不敢向你坦白和我的事,还是因为爱你、在乎你、依赖你。她盼你的谅解、怜惜。事情走到这一步,简直有一点宿命的味道,让人不知如何感慨。再谈对你的感情,我知道是无耻的,可我必须得说,我和果儿一样,需要你的谅解和祝福。你对我、对她,对我们很重要。

果儿开始苦等姐姐的回信。彭歆劝说,信在路上要走好几天呢,有时也会耽搁,哪有你这样一寄走信就等回信。果儿又怕信丢了,彭歆说他寄的是挂号,不会丢的。但两周过去了、三周过去了,他也渐渐地焦灼起来。到月底,姐姐的信还是没来,果儿却被别的事分心费神要忙去了,她叮嘱彭歆天天去看信箱。

先是苗尘的“群星璀璨”一拖再拖,何果儿以为这事早黄了,最近却又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一些批文、几个印章了。苗尘成天夹着那个意大利包出出进进,吆三喝四。公司里另有两个活动的文案他做不过来,央求何果儿帮忙。何果儿不熟悉活儿,怕自己搞砸了,节骨眼上拖了苗尘做大事的后腿,便课余饭后点灯熬油十分地用起功来。这事刚弄了七八分,突然接到李菲菲打到宿舍楼的电话,约果儿在玫州大厦见面。

坐落在繁华市中心的玫州大厦是玫州市最高的建筑,据说有四十多层。除了一层的KFO,二、三、四层的购物广场,据说还有歌厅、舞厅、镭射电影厅、洗浴城等等形式不一的消费娱乐场所。玫州大厦是玫州市改革开放的最直接标志,也是现代潮流生活方式的象征。何果儿作为学生,当然从未涉入其里,只是远观一下玫州大厦的盛大气势而已。爸爸是艰苦朴素的老革命,他常常来玫州出差开会,有时也把果儿领出去吃饭,但他断不会选择玫州大厦这种地方。二哥上次请吃饭的“玫州饭店”,虽然也很高档,但那是老派的、单一的,没有玫州大厦的魅惑。李菲菲怎么会在那里,她要做什么?她已经有好久没和果儿联系了,假期里果儿在江城也没见到她,她爸说她跟着她妈去上海玩了。从她爸的言谈中可以听出,李菲菲对县农技站的工作,正如果儿和章蕙预测的那样,越来越不上心了。

李菲菲站在玫州大厦楼下花园的甬道上,一见她们,便迈开大长腿跑过来。大厦下来来往往的尽是装扮时尚的男女,其中不乏回头率百分百的漂亮女子。但李菲菲在人群中依然是最抢眼的那一个。她的头发没有束起来,黑瀑似的流了满肩。她穿着一条修长微喇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白色的短夹克衫。才初春天气,好多人还没换下毛衣,她却清爽得像路边刚刚绽放的白玉兰。果儿觉得她的个子又高了一些,关键是她的气色比以前好多了,明眸皓齿,洋溢着热情奔放的气息,那锁在眉间眼角的悒郁和呆滞,都不见了。

何果兒心里满满的欢喜,她握住李菲菲的手,只是笑。章蕙说,菲菲,我可是不请自来哦!李菲菲一把搂住章蕙的肩,你这是怪我没给你打电话吗?请果儿不就是请你吗,你们两位一体!章蕙说,那可不一定,你当果儿还是那个果儿?人家现在可是诗人,各路朋友一大堆呢,歌手、老总、海归等等。李菲菲开怀大笑,果儿都让章蕙吃醋了,看来混得不错嘛!不过,可不能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哦。

她们说笑打闹,亲密无间,好像回到了从前。不,事实上从前的李菲菲在三人相处时更多的是压抑、拘谨、尴尬。这样的谈笑自如只在江城一中的文艺宣传队里她才有过。恍若隔世的快乐。果儿摆摆头,不再想那些愁闷的往事。她问,你把我们约到玫州大厦做什么?李菲菲答,我的新单位在这里啊!今晚上正好有新装发布会,你们看看我的表演,提点意见。

还提什么意见,就像大一新年时第一次在飞天大剧院听到康楠唱歌一样,她们在最快的时间里就被台上的李菲菲震撼了。裤装、裙装、成熟女装、俏皮少女装,无论穿着什么上场,李菲菲都穿得那么好看、那么恰到好处。无论和多少个佳丽一起上场,李菲菲都是最流光溢彩的那一个。何果儿和章蕙屏气凝神,抬头紧盯着李菲菲的千娇百媚。每一下抬腿扭胯的风情,每一缕星眸回望的冷艳,她们都看得惊心动魄,每次她完成舞台最中心的定格造型,她俩就情不自禁地鼓掌。她们就像再一次回到了江城一中的操场上,坐在人群里看运动会高高的领奖台上的李菲菲。不,那时候,她们对她的心情是复杂的,“李菲菲就是罂粟花,娇艳无比,却有毒”,章蕙老成持重的声音犹在耳边,但现在她们是如此心悦诚服。是啊,世界上还有哪个女子比李菲菲更适合聚光灯下万众瞩目的舞台?适合时装模特这样新奇美好的职业?她,简直是为它们而生的。

再出现时,李菲菲又换上了下午的牛仔裤和短夹克。舞台上夸张怪异的妆洗去了,她一脸素净地坐到她们中间,认真地说,你们有没有发现我的台步还不太跟得上人家?我训练得不够,怕露怯。章蕙手一挥,你不用训练,天生吃这个饭的,气质压倒一切。何果儿看着两个亲爱的女友,心里感慨万千,泪水突然就湿了眼眶。她说,菲菲,我觉得过去那么多坎坷,都是为了你能走出来,走到今天准备的。今天,真好!李菲菲眼里也闪过泪光,她伸手握住了果儿,紧紧地。但突然,她压低了嗓门换上了一脸坏笑,你们可不懂这个行当,我做模特先天不足,知道是什么吗?章蕙说,哪里不足了,有脸蛋有头发,脖子长得跟咱们江城西街上那些看门护院的大白鹅似的,都快一米八的身高了吧,凹凸有致,哪里不足了?李菲菲捶胸顿足道,就是凹凸有致惹的祸,知道吗?胸!服装模特都是胸不能太高的,我们队里就数我的高,教练都说过我一次了,可我有什么办法,嗨,我这辈子就毁在这两坨东西上了!那时候你们都与它为敌,果儿三天两头要清算它,现在人家又觉得它抢了衣服的风头,要让我束起来。

哈哈哈!何果儿和章蕙同时笑出来,笑得前俯后仰。李菲菲顾不上再做痛苦状,也跟着开怀大笑起来。

何果儿完成了文案拿过去时,却发现苗尘公司大白天紧锁着门,再一看连门上的牌子都不见了。她慌慌去问门房,门房老头说,前儿个关门了。这些个皮包公司啊,开门关门跟过家家似的,有什么准头!何果儿沮丧得不知怎么办,找不见苗尘,她只好去康楠唱歌的夜总会楼下守株待兔。

康楠脸上是大老远就能看见的百感交集,待站定在何果儿面前,却是淡淡的发问,你怎么知道这里?何果儿说,你不带我来,我就永远不知道了?离学校又不远,我总会留意到的。康楠再不说什么,何果儿也沉默下来。自从她上学期向他说了自己和彭歆的事,他们就没见过面了。果儿觉得心里有许多话想对康楠说,但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康楠的头发毛糙糙的,好像好久没有修剪过了。果儿说,你去理发。康楠点头,嗯。

苗尘的公司为什么关门?挺好一公司怎么说关门就关门了,前阵子还一大堆计划,说活多得忙不过来,我都给帮忙呢。这公司关门了,那“群星璀璨”演唱会还办不办?听说马上就要成了呀!何果儿一迭连声地问,康楠怜惜地笑了,果儿,你可真是天真啊,都这样了还提什么演唱会!公司都关门了,你觉得还能办演唱会吗?何果儿一下懵了,这就办不成了?那么大事情说黄就黄了?哎呀,这公司就算要关门,也等办完了演唱会再关门呀,苗尘他是不是糊涂了?康楠说,我看你才是惦记演唱会惦记得糊涂了,要是还能办演唱会,公司能关门吗?其实应该说,要不是演唱会这档子事,公司还不至于关门呢!何果儿问,你是说办演唱会出了麻烦?不是还有大李哥一起跑这事吗?康楠说是啊,可是大李虽然人比苗尘沉稳点,唱歌乐队方面什么的也多少认识一些人,可他那性情到底也不是和官商打交道的人啊,你知道办演唱会需要多少单位多少部门多少人点头,拉广告那摊子事不提,光这些你听听,宣传部文化局工商局税务局公安局街道办体育馆等等等等,到处都是吃、拿、卡,要审查的、要回扣的、要分粥的,这一层层文件批下来,章子盖下来,别说请毛阿敏、李玲玉、屠洪刚了,连那些走穴的草台班子都打发不起呢,你说他苗尘不关门谁关门!总之,这事从一开始我就没乐观过,到底是苗尘涉世不深,太好高骛远了。唉,诗人啊,害得他自己破产关门了!何果儿蔫蔫地回应,你涉世深,你看得远。康楠又笑了,果儿,我知道你盼演唱会是盼着我被星探发现,一举成名呢,你被苗尘的天花乱坠蛊惑得成天做美梦。

“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康楠调皮地对着果儿哼唱了一句,又用口哨吹出了下一句。他很少这样嬉笑的样子。但他的眼目间没有轻佻,只有悲凉。

何果儿颓废了好多天。她第一次深切地感到社会的强大可怕,感觉到自己的无力迷茫。很快也就大四了,很快也就告别大学校园迈入社会了,自己将如何开始一份有意义的事业,一种不虚度的人生?在如此复杂诡谲的社会里,将如何找到属于自己的一个甘心情愿的位置?

你的人生有我保驾护航呢,你只需要一直像现在一样勤奋、踏实、热情、有理想,就够了。彭歆说。彭歆这几天看果儿情绪不高,便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他甚至烤出了香脆可口的蛋挞。果儿舍不得独享,便叫来章蕙一起吃。彭歆忙完了,便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她俩叽叽喳喳天上人间各种风吹草动。每当她们发表一些骇人又幼稚的见解时,他满脸包容、宽厚的微笑。他从不打断她们,但总能适时予以纠正。

听你俩这么一讲,我觉得那李菲菲可不是一般人啊,啥时候也领来让我见见,彭歆说。果儿点头,除了章蕙,她可是我最好的朋友,等她从外地培训回来,当然要来见你的。错!不是她来见你,应该是领你去见她吧?她可是我的人,还有考查你的任务呢。彭歆赶紧附和,对对对,她是你娘家人,该是我去见她,接受考查,接受验收!章蕙说,彭老师,再别提考查验收了,人家说学贯中西,你这是学贯中西,厨艺也贯中西,一吃你的饭我们立时都被你收服了,哪还顾得上别的!彭歆笑答,过奖过奖,无论是学问还是厨艺,进步的空间还都很大。

一边是亲爱的人,一边是贴心的朋友,何果儿坐在他们中间感受着一种山高水长岁月静好的幸福。但“考查”“验收”这些词跳到耳朵里,像针尖一下一下刺在心尖,每刺一下,果儿就觉得这眼前的幸福是马上就要被刺破的大气球。

果儿做梦也没想到,在等信等到山穷水尽时,姐姐自己来了。

姐姐说,果儿你带我去彭歆那儿,我想当面听他说。

果儿没有丝毫思想准备,她懵了。她不敢拉姐姐的手,不敢看姐姐的眼,不敢问家里父母茜茜的情况。姐姐的语气平淡而坚决,更让果儿心惊肉跳。她直愣愣地一径把姐姐带到了彭歆的楼上,敲开了门。她来不及看彭歆脸上的惊愕,便扭身下楼。姐姐喊,你也来,不要走。果儿没有回头。

果儿一口气跑回宿舍,躺到床上用被子捂住手脚冰凉的自己。然后她觉得喘不过气,又下床,下楼。正是草木勃发的季节,空气里充斥着巨大的躁动,丁香园的馥郁花香几乎令人窒息。果儿拖拽着沉重的步子,又一次弯弯绕绕穿过半个校园,下意识地来到了彭歆楼下。当她抬起头打量彭歆的窗口时,她突然觉得前一分钟还在撕扯她的那种感觉一下子消释了,一种明朗的勇气使她不再揪心,不再忐忑,她步子稳健地又走向宿舍方向。

那条红纱巾,那首被红纱巾轻轻掩卷着的“当你老了”,被她郑重地拿出来。当她再一次走到春意弥漫的校园里,她把手里的东西捧到了胸口。它们在黑暗中蛰伏了太久,她真怕它们走到阳光下就风化了。她一步步小心地走到了彭歆的楼下。这条熟悉的路,今天,她反复走了三遍。当她叩开门,当她坦然地走到她和他的面前,她知道自己终于走回来了。她终于从那个蜷藏在角落无奈地窥探大人世界的小孩子走回到今天的自己,一个敢于面对现实、勇于担当的大学生。

姐姐的手轻轻抚过笔记本,抚过“当你老了”的每一个字,然后,她轻轻撕下这一页,慢慢揉成一团,慢慢扔到了沙发旁的垃圾桶里。她说,这一页已经不存在了,笔记本还是可以再用的,果儿拿去做课堂笔记吧。那条红纱巾,姐姐碰都不愿碰一下,仿佛那不曾消退的红色,依然是灼伤她的火焰,又好像那是早就弃之如敝屣的旧物,就连再凭吊一眼的兴致也做不出来。她的神色是凝重的,但也是平静的,从她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来之前和彭歆的谈话是怎样的淬心沥骨。

果儿默默地看着姐姐,当“当你老了”被撕下来抛进垃圾桶时,她本能地上前,想阻拦想捡回来,但她到底不敢去抓姐姐的手。最后,她只把红纱巾重新包起来,默默地收进了自己的书包。那一刻,姐姐别开了头,而彭歆则红了眼睛。

深夜,在宾馆里,姐姐再也坚持不下去她的平静漠然了。她伸出手把果儿搂到怀里,终于大声地哭出来,你干吗一声不吭地跟我后面?你干吗一脸受气包的样子?我怎么你了?果果,自打妈妈生下你,我什么事情没让着你,没惯着你?我从没给你气受,我最怕你受委屈,我最受不了你这副可怜样子!果儿,是姐姐不好,姐姐今天没给你好脸色,姐姐对不起你!

不,不是的!果儿也放声大哭了。无数的担忧,无数的煎熬,那么多的夜晚寸寸捱過的负重,不复再有,只剩下简单的泪水,简单的巨大的安慰。依在姐姐的胸前,紧握着姐姐的手,十指连心的亲密使果儿的胸中块垒化成了决堤的泪水。是我对不起你,姐姐!从当年到现在,一直对不起姐姐!我对不起你和彭歆两个人,要是我把妈妈藏的信拿给你,你俩当年就不会那样分开了。要是我现在不和他这样,你也用不着再面对伤心的往事。

过去的事不提了,姐姐说。彭歆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姐姐不怪你,你没有帮姐姐,但你帮了爸妈,帮了你姐夫。你帮了他们,可能也就帮了我,不然真没法想象那事情会怎么收场。

你真是这样想的?果儿跳起来,眼泪都吃惊得凝住了。不会的,你肯定是为了让我安心才这样说。

姐姐深深地看着果儿的眼睛,小妹,我不怨你,真的。到了我这个年龄,早就知道姻缘天定。你也看到了,我和你姐夫结婚十年了,挺好的。我这次专程来一趟,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不放心你,我得当面听他把过去的事给我讲出来,我得让他亲口把今天和你的事讲出来。我得知道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走了那么远,彭歆还是不是那个彭歆。果儿,你知道吗?我得让他把自己的感情归拢清楚,整理干净,你懂不懂?只要这道坎过了,我才能帮你们。

果儿,我支持你。当年爸妈不同意我和你姐夫,你不也支持我吗?你记住,咱们姐妹俩任何时候都要互相支持。姐姐再次拥抱了果儿,家里人过去都没见过彭歆,那个彭歆根本不存在,永远过去了,你明白吗?果儿,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有姐姐呢。你只管真心对待彭歆吧,他是个好人。

果儿点头,泪水扑簌簌落下。姐姐说,你眼看着也就大四,面临毕业了,自己的事也要考虑周全。我今天问彭歆是怎么打算的,他说你想考研,但他想让你先留校工作。只要能留在玫大工作,进一步地深造是必然的,不急。果儿说,留校的名额非常少,多半都给出类拔萃的学生干部,我又没当干部,我觉得自己还是考研好。但这几年尽顾了看闲书,有时也写点东西,没认真学英语。我的问题就是不太确定自己的目标,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真正需要做什么。姐姐不等果儿说完便插进来说,你没有问题,现在的问题是彭歆的,他得想办法让你留在这个学校工作。果儿,在这件事上,我同意彭歆的方案,先工作,再考虑深造。你可能不太理解彭歆的用心,我告訴你,他需要稳定,他不能再动荡了。你的工作定下来了,你的感情也就不会有太大变数。等你毕业他已经35岁了,他该结婚了,你懂不懂?

姐,你这是不是走得太快了?果儿羞恼,我这刚刚沉浸在你接受我们的幸福中呢,你已经劝起婚来了,这也太不着边际了吧!结婚?明年我还不到法定年龄呢。姐姐扑哧笑了,瞧你这傻样儿!我又没劝你一边领毕业证一边领结婚证,我是觉着彭歆的计划很符合你俩的实际,他需要稳定下来,你呢,难道你不想在玫大这样的地方生活、工作,清静、自在、充实地过一辈子吗?反正,我走在你们校园觉得跟看电影似的,太美好了!

我想,但我不想以彭歆家属的身份留下来。果儿烦闷起来,反正,反正我还没想好。姐姐爱怜地捏了下她的鼻子,你就是倔!彭歆说他也知道你好强,不敢强求你。果儿,其实只要两个人的感情是真的,用得着计较这些吗?再说了,你只要先留下来,还怕没有证明你自己的机会?单位越好,发展的空间越大,你越能更好地实现自己的抱负。你看我和你姐夫,混在江城那么一个小地方,再努力也还是一个中学老师。

中学老师有什么不好?果儿顶嘴。你们培养了那么多学生,你看那些来拜年的大学生,对你们俩多尊敬、多感激。

是,中学老师也挺好。姐姐说,可你留在玫大,将来做一个大学教授不是更好吗?咱们家,大哥跟在爸爸后面走了仕途,二哥参了军如今又经了商,咱姐妹俩要是一个中学老师一个大学老师,我觉着挺全乎的。

“Wherever you go, Whatever you do, 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 Whatever it takes, or how my heart breaks, 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

彭歆的歌声柔肠百转,又激情有力。这声音像是从久远年代破空而来,天长地久的熟稔,却又带着此时此刻的温度和战栗,直抵人心。果儿听着听着,用杂志遮住自己泪湿的眼睛。幸福让人感到一种疼痛的痉挛,让人情不自禁一遍遍地流泪。谢天谢地,彭歆又开始唱歌了。玫大初遇,彭歆说他现在不唱歌了。后来,他们相爱,但两个人默契地从不提起唱歌的事。他曾经给她的歌本,那样厚厚的一本,他唱过的,她都一首首学会了,唱过了。但当他们终于走到一起,却不曾合唱过一首。他的歌声,那些唱歌的情景,都属于一个尘封的时代。那个时代不属于果儿。

感谢姐姐把那个会唱歌的彭歆还给了果儿。姐姐走后,果儿惊喜地发现彭歆又开始唱歌了。有了姐姐的祝福,彭歆开始变得更快乐更振奋。他备课、读书、打球、搞讲座,从早到晚忙忙碌碌,全身上下洋溢着生机。在请果儿章蕙吃饭的一个黄昏,厨房里传出了他的歌声。只一声,果儿的泪便下来了。章蕙惊呼,怎么回事,又是一个歌手?

从此,恢复了唱歌,那个“唱歌的彭哥哥”回来了。不,彭歆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河非昨日之河,人岂是昨日之人?你现在看到的是一个全新的彭歆,何果儿时代的彭歆。

是啊,彭歆的声音里少了当年的清越、华丽,一丝沙哑显出了沧桑,反倒更磁性更好听了。而且,他也不唱《雁南飞》《怀念战友》那些歌了,他现在喜欢唱英语歌。果儿说,来一首“昨日重现”,他便开口唱“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urite song……”深沉的歌声简直让人迷醉。果儿逗他,你唱唱你们加州的那家旅馆吧,他便换了一种风格,低低地吼起来:“On a dark desert highway, cool wind in my hair……”他的声音,他的表情感染得果儿不由自主地加入进来:“up ahead in the distance, I saw a shimmering light……”两个人摇头晃脑,咬牙切齿,俨然一支小小的摇滚乐队。唱完了,笑完了,彭歆三句不离学习:其实你多唱英文歌还能练英语口语,挺好。

果儿感慨,我觉得我这一生最容易被有一副好嗓子的人迷惑。彭歆先是嘲笑,你一个才20岁的人,好意思说我这一生!继而警觉,谁?你还被谁迷惑过?果儿答,齐秦啊。彭歆气鼓鼓的,是齐秦倒也罢了,究竟是个远在天边的人,怕就怕是个齐秦的替身,却在咫尺之间。果儿说,他不是齐秦的替身,他是他自己。这话越发使彭歆不高兴了,于是两人坐得远远的,各自看起书来。不到几分钟,彭歆却又凑过来,果儿同学,我觉得我还是有义务更正一下你对自己的错误认识,如果单说好嗓子,你那朋友康楠肯定胜过我了,可你最终还不是迷到我这里了吗?

这是果儿以前没见过的彭歆的样子。他可爱极了,简直像一个孩子。他吃醋、怄气,然后又忙着和好,和每一个热恋中的小男生一样,执着地投入在与果儿相处的每一个时段中。他不但对她好,而且爱屋及乌,放下老师的架子,以果儿男朋友的身份为她的室友们提供学习、生活上的各种帮助,不厌其烦地听她们聒噪。他亲手做饭菜给章蕙和李菲菲吃,他看着她们时,脸上总是亲人般的笑。

彭歆和李菲菲互相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李菲菲说,果儿,我简直嫉妒死你了,为什么人世上的好事都落到了你头上,命运的宠儿啊!你知道吗?像彭歆这样的正是我心中的白马王子,如父如兄型的,偏让你遇着了,我恨你!果儿高兴朋友们喜欢接纳彭歆,她美滋滋的。章蕙说,菲菲,咱们三个人你最大,果儿最小,现在连她都有了男朋友,你也该考虑了,别成天没心没肺的。如今你生活圈子大了,层次高了,应该有合适的。李菲菲一撇嘴,层次高什么?不过是一些装模作样的绣花枕头罢了。章蕙骂,你瞧瞧自己,永远是一副眼高于天,超脱于环境的臭德性,小心嫁不出去!

苗尘又冒出来了。公司倒闭关门后整整几个月,谁也见不着他,大家不知道他藏在哪里。这天,他突然出现在何果儿宿舍楼下,突降的一阵雨淋湿了他。坐到以前常坐的那个位置,他一开口便长叹,物是人非啊,连你们宿管阿姨都不认识我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何果儿一时间也有点感慨,自己就要毕业了,若不能按彭歆的安排留校,那再过几年回玫大,谁又能认得你呢?怕是再来也难了。她问,你这阵子去哪里了?我到康楠那里去找你,他没有你的消息,大李哥也很少来玫大了。我以为你北漂,或南下了。苗尘摇头,北漂要才,南下要钱,我如今一无所有,能去哪里?何果兒激动起来,苗尘,你以前的洒脱气概哪里去了?不就是一次挫折吗,你这般颓唐,一蹶不振,有意思吗?告诉你,没有人同情你,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苗尘连抽了几支烟,他的愁闷像烟雾一样缭绕不散。扔掉了最后一个烟蒂,他说,果儿,你不知道你的关心和鼓励对我有多么重要,公司的事不是一次小挫折,它把我打成内伤了,我是身心俱焚啊。不过听你这一劝,我想这何尝不是一次经验、一次学习,我苗尘难道再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听你的,我振作起来!何果儿拍手,对啊,这样想就对了,拿出点弄潮儿的精气神来。苗尘笑,我还弄潮呢,你知道我现在干什么?上个月我就到朋友的出版集团上班了,说是出版公司,实际上是野路子,说穿了就是印盗版书的!何果儿愕然,良久才开口,其实你也可以回你单位的,当初办的停薪留职,你的档案什么的不都在那儿嘛。苗尘愤然开口,我就再落魄,也不去吃回头草,我他妈受不了那死水一潭的生活!少顷,他又补充道,再说了,你不知道,我为筹那个群星璀璨演唱会,四处欠人钱呢,我现在是地下党,只能神出鬼没地下活动,我要是敢回去上班,那些黄世仁还不把堂堂的国家单位给踏平了!何果儿说,你这一开始妙语连珠吧,我就知道你还是那个苗尘,内伤外伤都还有望痊愈。这样吧,为了庆祝你劫后余生东山再起,今晚咱们出去聚一下,我给你介绍几个新朋友。

苗尘思忖了一下,认真说,好吧,不过咱玫大的那些小文友、学弟学妹就别叫了,我这副落魄潦倒的嘴脸不适合做励志榜样,只会生生地毁掉本人留在江湖上的美丽传说。鉴于相同的理由,我也不拜见你的爱人老师、那个海龟同志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纵横四海时,再跟他理论夺人之爱的下场。何果儿嗔怒,不见就不见,少油腔滑调!我这边喊上章蕙和李菲菲,你去约大李哥和康楠。苗尘说,如此,甚好!我和康楠现在是同病相怜的“同情兄”了。

何果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召集的这次聚会突如其来地促成了苗尘和李菲菲的恋爱。

当李菲菲翩然而至俘获了全场人的目光,当苗尘慌乱地站起来碰翻了酒杯,坐下去又忙忙顾左右而言他,何果儿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她是过来人了,她读得懂诗人眼里迸溅的火花。趁李菲菲和章蕙去卫生间时,她凑近身边的苗尘悄悄吟诵:所有的光只在你身上,所有的光只跟着你走,就好像是你在说,要有光,便有了光……

苗尘怔怔地看着何果儿,好像处在一种深度恍惚中,但他的眼眸一扫之前的阴霾,迅忽间恢复了曾经的光亮。他说,这不是我写给你的信吗?怎么记得这么清楚,我好感动啊!不过,何故突然念起这个,啥意思?何果儿说,遮掩不是你的长项。苗尘正色道,何果儿,你应该懂得,世间宝贵的情感和人生体验都是不复再来,难以重复的,就算此时此刻发生了什么,也不会是我曾经对你有过的那种感受。我会用新辞迎新人的,你看着吧。

何果儿羞惭地红了脸。她觉出自己开的玩笑不但唐突,而且不尊重。她突然意识到,也许自始至终,自己对苗尘的感情,或者说是对苗尘的感情表达方式,缺乏认同和尊重。苗尘说话做事太张扬、浮夸,他不知道他的外在其实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他、替代了他。他花样翻新地表白自己,但事实上很难让人走进他心里,了解他、同情他。是的,何果儿觉得自己和他那么熟,但对他的了解甚至不如对大李哥。她一直止步于对苗尘的深切了解、理解之外。接下来,如果他用他那惯用的死缠烂打去对付李菲菲——那简直是一定的,而且,不知怎的何果儿直觉李菲菲会吃这一套——那么,作为李菲菲最信任的朋友,她又该如何坦陈对苗尘的真实感受?李菲菲艰难走来的这一路,难道苗尘就是在终点等着她的那个人?难道,苗尘是适宜出现在李菲菲伤痕无数的生命中的那个人?

适宜不适宜,要看他们当事人自己的感受,这个不能越俎代庖。彭歆劝导忧心忡忡的果儿,你呀,小小一个人,别整天操心别人的事了。我看你对苗尘有先入为主的偏见,再说了,就算他这个人不怎么样,李菲菲比你大,生活环境比你复杂,我看她心高气傲的,不至于收到一首情诗就神魂颠倒,好坏不辨了。果儿叹气,你不了解李菲菲啊,她是貌似复杂其实最为单纯的一个人了。

果然,两周后,不出何果儿所料,李菲菲来宣布,她准备接受诗人的爱情。章蕙沉着脸问,他哪儿好了?居无定所,东飘西荡,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就那会说甜言蜜语的一张嘴把你拿下了?李菲菲说,不,他不会久居人下的。他有才华,有梦想,迟早会大鹏展翅。我懂得他。何果儿知道李菲菲的脾气,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但还是说了一句,你懂他?你们认识十来天,难道你确定你了解他比了解身边那些人更多?李菲菲冷笑,身边哪些人?说实话,我就从没遇着想了解的人。太多人,我根本不想正眼瞄一下。

再见苗尘,全没了前段时间的颓唐,他神清气爽,恢复了曾经的风流倜傥。他见何果儿便鞠躬作揖,幸会,幸会!注定咱俩有缘,不管风吹浪打,总归是人群中紧紧相依的亲人。对,亲人,从今天起,我和你的亲戚关系正式确立!李菲菲在一旁捂着嘴直笑。何果儿看这情形,便知道苗尘把前史都向李菲菲坦白了。也许,他们真的无话不谈,真的灵犀相通?就像自己和彭歆一样?

看着李菲菲美丽的脸,看着她因为爱情而变得更迷人的眼眸,何果儿不由得在心里一遍遍祈祷,像个看透了世事操碎了心的老妈妈:苗尘啊,不求你大鹏展翅飞黄腾达,只求你全心全意好好爱惜菲菲。菲菲,我亲爱的朋友,愿你的生命里从此没有伤害,愿你永远这样漂亮、美好。

章蕙说,也好,这样,咱们三个人就都算在感情上有着落了,剩下的就是奔事业了。见果儿闷闷无语,她也叹口气,唉,这时间真是白驹过隙啊,咱俩考进玫大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呢,却又到该走的时候了。说是奔事业,其实心里直发虚,还不定怎样呢。辛辛苦苦读书一场,总得学以致用,干得舒心吧?果儿说,还是你好,你们家唐嘉中在东北为你谋好了单位,虚位以待,你这都已经考虑专业对不对口的问题了,哪像我这么迷茫。章蕙骂,你迷茫什么,你还真想跟着你心爱的三毛去找寻梦中的橄榄树啊!彭歆让你只管好好学习,好好准备毕业论文,你偏偏就要多想,简直不知好歹!难道你连在咱们玫大这样的名校工作都不满意吗?果儿摇头,不是这样的,我是心里感觉没把握。你想想,咱们大四同学现在哪一天不是说毕业分配的事?我们宿舍里张琳李苏袁圆要回老家,丁一梅考了研,蓝思敏,品学兼优的学生干部,铁定了要留校的。按说我和她一样都是要留校,可人家大张旗鼓,早就满世界喊开了,我这却不知会怎样,一点不敢声张。前几天系里张老师指导论文时问我毕业去向,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不跟做贼一样嘛!章蕙安慰说,你这是太敏感了。都是留校,渠道不同,蓝思敏是学生干部留校做学生工作的,有先例有名额,所以传开了。你这儿是彭歆的关系,难不成你也想学蓝思敏,大嗓门向全校公布?何果儿恨恨道,我就是听不得这靠关系留校,心里堵得慌。章蕙说,你这是自尊呢还是自卑?你放眼望去,这世界哪个角落不是由人和人的关系组成的?关系,也得看是什么关系!彭歆,学校高薪引进的海归人才,解决他的生活问题,留他的女朋友在学校工作,这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吗?这样天经地义的关系,你要觉得也不该利用,那我去东北也就是可耻的了。果儿说,这玫大的门槛你是知道的,除了优秀学生干部,本科生一般很难留下的,张老师说今年的留校比往年更严峻呢。章蕙挥挥手,好了,打住!你少一点患得患失吧,我只送你两句话,第一句,请相信彭歆的能力;第二句,请相信自己的价值。你虽是靠关系留校,但你不比蓝思敏差,她走的是政工干部,你这几年发表好些文学作品,术业有专攻,更符合大学需要,懂不懂?

最后的时间在等待和揪心中,在看不到谜底的悬念里,晃晃悠悠像一只飞不高也收不回的风筝。与此同时,又似乎感觉它比以往任何时候走得更快,转眼间,毕业实习结束了,毕业论文定稿了,答辩通过了。校园里开始弥漫起浓浓的离别气氛,礼堂里各院系毕业晚会次第上场,同乡老友的聚会多了起来,宿舍楼下三五成群晚归的同学,长歌高叹的声音常常持续到后半夜。宿管阿姨一把揪住想混进女生楼的男生,你是毕业生咋的了?你是毕业生我就管不住你了?小子,听着,待一天我就管一宿!

彭歆说,丫头啊,这段时间可是累着你了,优秀毕业论文,那可不是随便能写出来的。为了你大学学业圆满结束,尤其是为了那篇优秀论文的诞生,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庆祝一颗学术新星的冉冉升起!这样吧,你把你的朋友都叫来,我搞个大Party给你。果儿说,Party算了吧,没什么好庆祝的。什么新星,工作的事还没着落呢。彭歆笑着捏果儿的鼻子,你呀,真是个孩子!要是你没着落,我能有心情玩?我本想着迟几天告诉你,谁知道你这么不放心,那好吧,现在我正式通知,亲爱的何果儿同学,你留校的事情周一学校党政联席会上已通过了,六月中旬发文件。果儿“哇”一声跳起来,欢喜地搂住了彭歆的脖子,太好了!已经通过了,你干吗要迟几天告诉我,卖什么关子嘛,讨厌!彭歆摇头,不是卖关子,是觉得你们同学堆里,人多嘴杂,没必要早早传出去。果儿嘟嘴撒娇,这跟同学有什么关系嘛,就是你欺负我,想让我多操心!彭歆说,怎么没关系,你明明知道的,一个位置多少人盯着呢。果儿急急问,那我是什么位置,我将来在学校哪个部门上班?彭歆说,也说不准,或者在学报编辑部、宣传部这些单位,也或者去系上做辅导员。反正将来你要在职深造的,现在暂定什么部门并不要紧。果儿又缠上去,好呀,好呀!这些单位都不错,辅导员也挺好,那样就可以常常和蓝思敏见面了,唉,我们宿舍六个人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了。彭歆慢慢扶正果儿的肩膀,正色道,记着,文件下来之前,你不要急着在宿舍说这事。还有,都已经毕业了,还怎么成天惦记着要和宿舍人见面?同学也罢,挚友也罢,成长就是一场场告别,你这样喜聚不忍散的性格,总得改一改。果儿跺脚大叫,哎呀,这么严肃,烦死了!彭歆笑,果儿你现在越来越像未婚妻的样子了,又会撒娇又会撒泼,不管撒娇还是撒泼,我都立马缴械投降!果儿嗔道,什么未婚妻,难听死了,土气!彭歆喊,NO, NO, not right!未婚妻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称谓。他伸出手,轻轻抚过果儿的黑发,丫头啊,我是等不及要把你变成未婚妻呢。我已经给你姐写信了,等你拿上毕业证,我就立即随你回江城见你父母,咱们订婚。果儿犯愁,这么快呀?我这还没有准备好呢!万一江城有熟人碰见你呢,万一我姐夫发现什么呢,关键的关键,我爸妈能这么轻易同意让我订婚?彭歆佯怒,何果儿同学,我警告你,你不要革命意志这样不坚定好不好!这一次,哪怕江城是一座钢铁之城,固若金汤,我也要攻下它!你的父母大人,注定这辈子要成为我的老泰山老丈母娘,ES muss sein!

音乐不绝如缕,逶迤流淌着,如同相爱的两个人之间无声传导的无比默契、安好的幸福感。还是那支《水边的阿狄丽娜》,然后是吉他曲《镜中的安娜》,然后是《悲伤的西班牙》。果儿依在彭歆肩头,静静地望着窗外的天空,似要睡过去一般。

惊扰了甜蜜梦境的是一朵花的坠落。一簇硕大的淡紫色花朵从高高的泡桐树上凋落,在风的推送中飘飘悠悠地坠落到了教工楼前的花径上。果儿看到了它从空中坠落的轨迹,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彩色鸟。她起身探头到阳台玻璃窗外,一片静寂中,似乎听到了花儿惊心动魄的落地,“啪”的一声,晶莹地碎裂,散落。

现在正是泡桐花树盛开之时,它咋就落了呢?果儿的视线不肯离开六层楼下那蜷萎的花瓣。彭歆说,这有什么奇怪?它早慧啊!早开早落,不愿泯然众花矣。果儿说,你倒会说话,我却只想起一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彭歆笑了,小小一个人,伤春悲秋起来了,可别下楼搞什么葬花仪式哦,咱家里没有林妹妹的那些家什。行了,别盯着那落花了,看那些枝头上的吧,也不知道是什么花,很漂亮哦。果儿指给他看,这几棵都是泡桐,那边开得正欢的是楝树。咱们窗下这几棵是合欢树,到七月才开呢。彭歆点头,佩服,连什么花什么花期都清楚。早年就听你姐说过你从小除了爱唱歌,就爱侍弄花花草草,看来果真有两下子。没往园艺专家的路上发展,只做一名小诗人,也是可惜了!果儿顾不得他的调侃,径自眉飞色舞起来:这算什么,现在是夏天,根本没什么花,绿肥紅瘦懂不懂!春天一到,这楼下可是姹紫嫣红的大花园呢,不像我们学生宿舍男生只有玫瑰园,女生楼是丁香园,不过丁香园也够漂亮了,关键是香!一到四五月份那些紫丁香白丁香让我们整个宿舍楼都香透了。你们这边嘛,各种花树,看都看不过来呢,我到时一样一样教你认!我最最喜欢的是靠近10号楼的那两棵大海棠树,天哪!那两树白海棠,那两树白海棠……

果儿陶醉到无法用恰当的词语和修辞表达那两树白海棠带给她的震撼和感动,她噤声了。半晌,她推开彭歆搭在肩上的胳臂,委屈地嘟囔,可是,就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来呢,本来想今年白海棠开花时好好拍些照片,偏偏你那半个月就出去开会讲学了,简直!

彭歆再次伸出手把果儿更紧地抱在胸前,他声音里的歉意是真切的。对不起,对不起果儿,没把你大学时代最后一个花季给拍下来。这大半年实在是太忙了,出门,回来赶书稿,你也要写毕业论文,可能我整天考虑这些世俗功利之事多了些,就忽略了你的审美需求。真的,这是不应该的。

可是,果儿,我们共同的花季不是才刚刚开始吗?从此后,不光是玫大校园的花季,还有外面更大的世界,无数的春花秋月,都属于我俩。你知道,我买这么贵的尼康相机就是为了拍你,你看花,我看你,人面桃花相映红嘛!

在两双眼睛充满柔情和憧憬的凝望中,窗外的泡桐花树和楝树开得更蓬勃了,那大团大团的紫,那满簇满簇的粉,在初夏的斜阳中闪耀着变幻着美艳迷幻的光泽。它们那么恣肆地挺立在枝头,仿若从不会遭遇到凋落于尘的命运,仿若之前翩然离枝的那一朵只是事不关己的意外。

静静地,热烈地,享受着此时此刻无与伦比的绽放,果儿也像是那些花树中的某一棵,那些缤纷色彩中的某一朵,她不会想到,窗外这一片云蒸霞蔚的花影,是玫大留给她最后的美丽盛开。彭歆许诺的花季,那些将要到来的无边无际的两个人的花季,再没有实现的那一天了。那曾让她流泪失语的白海棠,永远停留在她来不及定格的记忆中。

那晚,宿舍的门是被张琳一脚撞开的。同室四年,大家习惯了蓝思敏气喘吁吁地上楼,连喊带撞地进门。但优雅矜持的张琳,以这样的气势出现,大家都还是吃惊的。李苏丁一梅都开口问,怎么了,吃错药了?还是在老乡的欢送会上喝醉酒了?张琳不吭声,只把手中的毕业留言册重重地甩到桌子上。何果儿正在忙着打包书本和衣服,她埋头于一片乱七八糟中,顾不上看张琳的表情,也随口问一句张琳怎么了,不承想张琳在身后厉声接话,何果儿,你是在问我吗?我倒是要问你怎么了?本是同根,相煎何急!

空气凝固了,李苏丁一梅面面相觑,尔后又盯住了何果儿和张琳。李苏悄声劝告,到底有啥事吗?有啥事都好好说。下周可就各奔东西了,再聚不定哪一年呢。

何果儿放下手中的活,她慢慢直起身到张琳眼前。隔得太近,她几乎感觉到张琳双目灼灼的愤怒喷射到了她的脸上,她感觉到自己也被点燃了。什么意思?张琳,你说清楚!

你需要我说清楚吗?你做的事反而要我给你说吗?张琳咄咄逼人。何果儿全身颤抖起来,她一字一顿,你说清楚,必须,现在。李苏扶住了何果儿的肩,小六,不要激动,慢慢说。张琳的目光渐渐出现了狐疑、游移,她“哼”了一声坐下来,难道你会不知道?蓝思敏留校的事黄了!开始要发派遣证了,才知道她也被打回原籍了。

不可能!何果儿失声喊。怎么会?蓝思敏怎么会被派遣回原籍?她留系上工作的事大家早就传开了,系学生会的低年级同学甚至都开始叫她学姐老师了。彭歆说果儿和蓝思敏这一批新任职人员的工作下周学校就会正式发文安排,怎么突然会有这么大的变故?

张琳恨恨道,怎么不可能!蓝思敏刚被系主任、班主任分头谈了话,留校留系的名单都已公布了。蓝思敏,被人替了。被谁替了?何果儿李苏丁一梅异口同声喊出来。张琳再次起身,再次深深地盯住何果儿,被你替了,何果儿同学。你的眼睛再瞪大一些,你的表情还可以再无辜一点,你一直是我们宿舍最天真纯洁最高贵无瑕的小公主,你是不是奢望着把这个形象保持到最后?

何果儿还是一片懵懂,但一种本能的怒火使她疯狂。她叫喊着扑向张琳,被丁一梅李苏团团抱住,她听到丁一梅说,何果儿留校也是咱们都知道的呀,这是彭老师的关系,不存在她替蓝思敏的问题,张琳你是不是误会了?李苏也说,对啊,小六儿犯不着替蓝思敏啊,她是肯定会被留下来的呀。一片吵嚷声中,何果儿不争气地哭了,一种无力感,一种羞耻感使她停止了挣扎。她只是哭起来。

张琳说,是的,我们都知道何果儿是要留校的,可我们知道的不是这样的结果吧?她留到咱们中文系当辅导员,做团学工作。鬼都知道那名额历来是给学生干部的!何果儿什么人?诗人!她清高、淡泊,大一开始她就拒绝担任系上班上的干部,而蓝思敏呼哧呼哧地干了四年活,这临到头鸠占鹊巢,诗人走马上任,成天被老师们使来唤去的傻子卷铺盖滚蛋,你们觉得公平合理吗?

丁一梅劝慰何果儿的手慢慢收回去了。李苏喃喃,也许,学校也没办法,毕竟老师家属的问题是要优先解决的。张琳说,没错,你说得对,蓝思敏被系上叫去谈话,说今年中文系毕业生有且只有两个留校名额,一个给一班的班长张斌,一个给咱班何果儿。李苏拍手,这不就结了!还是名额紧缺的原因呀,学校肯定要先照顾彭老师,也怪不了小六。张琳抱头坐到床上,旋即又起身说,何果儿,按说咱们同班同室四年,我和蓝思敏的关系不比和你更好,我犯不着为了她跟你闹,而且,我也同意李苏的话,你和蓝思敏之间若只能留一个,留你也说得过去,家属的工作总归都是要学校解决的,但问题是,这事没这么简单,它也牵涉到我张琳的声誉,我才急。

怎么还牵涉到你了?丁一梅李苏又跳起来。张琳说,何果儿,咱们到外面去找蓝思敏,袁圆陪着她在操场上哭呢。你们俩谁也别哭了,哭没用,你、我、蓝思敏三个人私下谈,谈清楚。

何果儿愤然随张琳下楼。丁香园葳蕤丛生的树影中,张琳再次开口,果儿,也许我今天太冲动了。可是,告密蓝思敏的事,只能是咱俩中的一个,不是你,就是我。你告诉我,我有什么理由什么动机要告密?我为什么要坏她的事?而你做這事,就不需要解释了吧。

告密蓝思敏?告什么密?何果儿脸上残余的泪滴被风吹着,有一种瘆人的冰冷。天气热起来了,丁香园里来去的姑娘们裙裾飘飘,身姿如风。这个美丽的园子,她和姐妹们相伴走了四年。她也想象过和她们、和它最后的告别,但此刻,突然间一切有了最不堪的收尾。

何果儿,我现在确实看不透你在装呢还是真的无辜!你知道吗?扳倒蓝思敏的不是你,而是她做过的那件事。若不是那件事,她原可以和一班的张斌争另一个名额,那小子是系团支部书记,她是学生会主席,都得过表彰,关键是她的成绩更好一些,拿过国家奖学金。事实上,她更有优势,咱班主任就是这么讲的。问题是,她干过的那傻事被人检举到学校了,哪还能留校,一票否决不说,学校还在研究给不给她处分呢!

何果儿,她干过的那件事,她可只告诉过咱们两个人。除了她自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敢和我一样发毒誓,证明你没有出卖,没有告密,也从来不曾告诉过任何人吗?就算没有主动告密,但是你若不小心泄了密,也等于是你害了蓝思敏,你知道不知道?这事咱俩必须得和蓝思敏搞个水落石出,我不能背着出卖同学的嫌疑离开玫大。

何果儿茫然地盯着张琳说个不停的嘴。张琳有一张厉害的嘴,言语上从不饶人。可朝夕相处四年了,何果儿看得清楚张琳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守信重诺,心怀坦荡,就算她此刻正用她的口舌之利剑伤着何果儿,何果儿也不愿以为她是一个告密者。那么,到底是谁告了蓝思敏?到底告了蓝思敏的什么事?蓝思敏对她和张琳说过她干的什么事?

猛地,何果儿的脑子“轰轰”地碾过一阵剧烈的震颤。终于,她想起了那件事,与此同时,她想起了知道那件事的第四个人。她想起了这一段日子许多令她疑惑的事。她一阵眩晕,几乎扶不住身子。张琳说,你怎么了,我们还要去操场找蓝思敏呢。何果儿别过头,咬住了牙齿,我不找蓝思敏,我去找彭歆。

彭歆说,是的,是我,怎么了?这很严重吗?很不应该吗?优胜劣汰,天经地义,她输在自己的胆大妄为上,为什么反过来怪罪别人?什么是告密?什么是陷害?难道她没有做那件事,是我捏造事实,蓄意诬陷?录用干部是极其严肃的事情,难道知情者没有向组织陈述真相的义务吗?

彭歆說,是的,我是利用了这件事,可我错了吗?怕你操心,我一直没告诉你,但其实你也清楚你们这一届的分配形势。不让留省会城市,不让留高校,各种钳制。咱们学校各部门都不进人,留校只能往系上留,而你在这方面不具备优势。虽然,学校会优先考虑我的问题,但毕竟你还是学生,不是名正言顺的家属,几个领导在这个问题上看法也有分歧,事情存在变数。所以,中文系那两个学生干部只要有一个丧失了竞争力,你才是绝对安全的。

彭歆说,是的,就是这样,是我让学校知道蓝思敏是不合格的。告密?检举?写匿名信?不,我不会用这些小儿科的手段。我只是让有关部门在恰当的时候知道了蓝思敏的行为。甚至,现在,面对你的质问和讨伐,我也完全可以矢口否认,我没有任何把柄在任何人手里。蓝思敏告诉过你的事,未必没告诉过别人,谁也不能认定是我做了这个事。可是,果儿,既然你怀疑是我,我索性选择坦诚,我不希望咱俩在任何事情上产生嫌隙。而且,我认为,我做的这一切不应该让你愤怒,让你鄙视。于公于私,我都问心无愧,作为老师,我极其反感那些小小年纪就急功近利抢着当干部,不脚踏实地做学问四处追逐名利的学生。大学,要培养的是德才兼备的人才,我不认为蓝思敏这种人比你更有资格留下来做大学生的思想政治工作!

彭歆说,是的,就这些,我说完了。如果你还要凭着你那满脑子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固执地认定我是卑鄙无耻的告密者,那我也没什么话再为自己辩白。

姐姐日夜兼程赶到玫州来了。一接到彭歆的求援电话,姐姐顾不上在学校请假,顾不上接茜茜放学,就直奔车站。可她到底还是来迟了。

“啪”,姐姐一巴掌狠狠地甩到了果儿的脸上。

从小到大,姐姐从来没有这样打过果儿。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谁都没有这样打过果儿。

姐姐放声大哭。果儿多少年没有见过姐姐这样哭了。她哭得撕心裂肺,捶胸顿足,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骂,何果儿,我打死你都不解恨!你好英雄好能耐啊,你把到手的好工作扔掉了,你把自己的大好前途扔掉了!何果儿,我应该打死你,免得你自己将来后悔死!

何果儿默默地站在床边,她不敢说话,不敢哭。张琳拿着冰毛巾过来敷她的脸,她伸手挡开了。脸疼,心更疼,疼痛得无以言表。

最后,全宿舍五个姑娘都跟着姐姐哭了。章蕙闻讯赶来,也哭了。蓝思敏一边哭一边喃喃,对不起姐姐,对不起何果儿!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自己,害了小六儿……

姐姐打量着满屋的情景,她渐渐止住了哭声。她起身搂住蓝思敏的肩,然后定定地盯着何果儿。她似有万千话语不知如何开口。丁一梅给大家使眼色,姑娘们便一个个出去了,只剩下章蕙。

姐姐说,何果儿,再多说也没用,我只问你,如果彭歆可以挽回,他有能力挽回这个留校的工作,你还要吗?

何果儿摇头,不要。我已经找了系上,我已经和别的同学一样拿了报到证。我绝不可能回头。

姐姐抚着胸口定了好半天神,又开口,好,你不要这份工作,那我们让你自己去闯,我们由着你去找更有尊严感的工作!可你为什么把彭歆也给连带着否了!他处处怜惜你保护你,他在前方为你冲锋陷阵,让你只管无忧无虑地念书写作,你不领情,你不接受他为你安排的一切,行!你倔!你有种,你仗义!你要在同学跟前充英雄好汉!这,他也忍了,可你为什么还要和他分手?你告诉我,他到底做错什么了?他怎么就罪不可赦了?

我刚才已经见过彭歆了。果儿,你去看看他成什么样子了,就三天时间,你把他折腾成什么了。可他一点也不怪你,他让我劝你回头。他说你还是个孩子,任性、骄傲,这种情况下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在玫大上班,他也理解你。咱们联系新单位也行,在家复习考研也行,总之,他愿意等你陪你,为你做任何事。果儿,姐姐求你了,咱们现在去见彭歆,你不要再赌气了好不好?

姐姐一双眼睛巴巴地盯着何果儿,一双让人不忍直视的祈求的眼睛:果果,不要这么狠心好不好!咱爸妈还等着你毕业典礼一完,带彭歆回来见他们呢。你知道吗?为了让你的路走得更顺畅,这半年我给爸妈做了多少工作,好不容易现在他们观念上有了改变,不再耿耿于年龄啊婚史啊师生恋啊这些问题了,二哥给爸又打电话又写信,说他对彭歆的印象,靠得住,有才华等等,爸还不松口。直到上月底,确定你留校后,他才同意见一面,谁知你却闹了这么一出!果果,工作的事先搁一搁,你和彭歆就不要再闹了好吗?

章蕙开口,果儿,这两天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反正我站姐姐这一边,她是对的,彭歆就算做了什么,也是为了你,他爱你。而你也是爱他的,不是吗?你们的关系不会脆弱到稍遇着一点世俗的考验就自行崩溃了吧?

何果儿凝视着小小的宿舍每一处,她慢慢走到蓝思敏的床边,慢慢坐下去。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是和缓的、平静的,唯其和缓平静才更显得无奈、伤感。姐,蓝思敏就是躺在这床上跟我和张琳说她偷改自己档案这事的。她说她去给老师帮忙整理归类办公文档,没想到看见了我们大家的档案,她说我不是比你小六儿大了四岁吗,现在咱俩同岁了,我把自己的年龄在档案里一页一页全改过来了。张琳问她,你改年龄做什么,有什么不良记录改掉才是正经。蓝思敏说我哪有什么不良记录啊,年年三好学生!我不当三好没出路啊,哪像你们书念成念不成都是城里人,我要是考不上大学,我就是村里某个老光棍的婆姨了。蓝思敏说你俩知道我最自卑什么吗?年龄!从小学开始我就比别的同学大,家里不让我上学,让我带弟弟,弟弟上学了我才陪着弟弟上的学。我觉得我和你们城里人最大的差距就在年龄上,大一报到时知道何果儿还不满18岁,我暗地里差点臊死!

那天,蓝思敏说了好多。她说上了初中,她就把自己的名字“蓝引弟”改成了“蓝思敏”,现在又改了年龄,万事大吉了。她说她信任我和张琳,不怕我们笑话,更不担心我们会说出去。她说打死她也不会再告诉第三个人。她得意得不行,说改年龄好处多着呢,一来找对象方便,二来为了将来提拔,不是提倡干部年轻化嘛。

蓝思敏就是这样一个人,大大咧咧,咋咋呼呼,胆子大,缺心眼,偷改档案这事我一听都吓坏了,她好像根本没当回事。但她心善,待人好,这四年,外面的事不说,宿舍里谁没得过她的照顾?谁头疼脑热,不是她下楼去买药,不是她买饭带回宿舍?李苏半夜三点犯急性阑尾炎,她愣是一口气把她背到校医院,腰都给背坏了。我的床单被套,回回都是她抢着洗,她说瞧你这小胳膊就不是个干活的料。蓝思敏,确实是领导老师们跟前混得好的好学生,但她的好是实实在在的,不是彭歆说的那种追名逐利。

我知道你为什么说这么多蓝思敏的事。可是,你心里对她歉疚,就一定要毁了自己吗?真是愚蠢!不管怎么说,她都犯了错,所以就算你放弃了留校,机会也没重新回到她那儿去。姐姐说,好了,别说她了,说你和彭歆。

姐,我就是在说我和彭歆。我给彭歆说蓝思敏改档案是上学期的事了。那天他没课,我也没课,天气又特别好,就去黄河边玩。我们在落雁滩的树林里拍照、唱歌、说话,我俩都說了好多话,我给他讲了咱家的许多事,讲了章蕙、菲菲,甚至提起红星镇的燕子,现在不知在哪里。我说了我们宿舍的各种琐碎,李苏手巧,张琳刀子嘴豆腐心,袁圆贪吃,丁一梅爱挑事,蓝思敏竟然在学校办公室把自己的档案给改了。

我给彭歆说这些是因为这就是我的生活,其实我自己根本没在意具体说了什么事,反正和他在一起开开心心说着笑着就够了。彭歆也是不在意的,他哼哼哈哈地听着,最多说一句“你们这些小丫头片子”。

我怎么可能想到要防彭歆?我怎么可能想到那么多婆婆妈妈的小事中,他会在心里记住这件事。我怎么可能想到他会这样利用这件事。

这几天,我反反复复地考虑,我觉得我想透彻了、理清楚了。姐,我以为得到了你的祝福,我就和彭歆走进了只属于自己的爱情。但事实上,我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彭歆于我,不同于我们身边这些情侣,不同于唐嘉中和章蕙,彭歆是那个高大的漂亮的大哥哥,是被我们亏欠了辜负了的痴情人,是讲台上字字珠玑神采飞扬的老师,是被我们仰视崇拜的偶像,他也是生活中对我百般疼爱严格有加的兄长,是会玩各种花样淘气幽默的恋人,但他不可能是丈夫。

因为,我无法接受,无法正视,他的不完美。

为了确保我万无一失地留下来,他破坏了蓝思敏。他的心机深藏不露,他利己主义的思想渗透到了骨缝。看到他振振有词的样子,我简直想一头撞死。这事严重吗?你们都这样问我,确实,作为男朋友,他为我这样做真的没那么严重。将来,为了老婆孩子,比这更严重的事或许也应该去做吧。鲁迅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我不是猛士,可我也不是天真的完美主义者,我不是不知道生活庸俗、鄙陋、残酷的那一面。问题是,我不想在彭歆身上看到这些。我不愿和他一起去面对生活的真相,如果欺骗、妥协、伤害就是真相的话。

姐,我不能原谅彭歆。对他,我不想苟且。

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候。

这天晚上,宿舍六个人吃完班里的“散伙饭”,又要去参加中文系的毕业联欢晚会。她们穿上了最漂亮的裙子,又互相帮忙收拾头发,袁圆买了一支玫红色的唇膏,五个人都搽上了,何果儿不搽,蓝思敏说,小六,你也21岁的大姑娘了,该学会打扮自己了。袁圆不等她说完,直接搂住何果儿搽到了她的嘴巴上。宿舍里浓得化不开的伤感,除了蓝思敏,大家都默契地沉默着。好像只要谁多说一句话,就会引出其他人的泪。之前,大家期盼毕业时每每都是踏足社会壮志将酬的憧憬,乘风破浪直挂云帆的豪情,没想到到头了却更多地被前途未卜的凄惶之情、各分东西的惜别之情所代替。劳燕分飞,是每一个毕业季重复上演的校园悲情节目,而何果儿宿舍因为有了她和蓝思敏的事,悲情中又多出了一份肃穆,一份风雨同舟的庄严。六个姑娘守着最后的相处,每一个时辰都充满了浓重的仪式感。

礼堂里,人潮人涌,强劲的乐曲,迷幻的灯光,热闹的场面,像极了初到玫大的那一场迎新晚会。节目进行到第四个,主持人说我们有幸请到了我们的朋友,玫州著名歌手康楠先生为大家献唱。于是掌声欢呼声尖叫声四起,最后,在压倒一切的音乐声中,康楠站到了台上,炫目的光环聚拢在他的身上。他好像更瘦了,他的头发那么长,遮掩着他光洁的额。他开口了,只要他开口,只要他唱,他,便是一尊美的神。

挤在狂欢的人群中,何果儿全身冰凉。她大睁着眼,一动不动盯着台上那个人。他不来玫大已经整整两个月了,他俩不见面两个月了,这两个月她以为她的生活中已经没有了他,但此刻,她强烈地感受到他依然离她那么近,就在她心的某个角落默默地伫立着。但他依然那么远,就像一个美丽的风筝,她只能松开手中的线,让他越飞越远,让他渐渐走出她的视线,任他跌跌撞撞地落在她看不见的某处黑暗里。

一曲歌罢,康楠向台下深深鞠躬。张琳伏在何果儿耳边说:是咱们学生会请他来的,蓝思敏说她没告诉他你和彭歆分手的事。何果儿一声不响,只是呆呆地盯着台上。掌声不息,康楠再鞠躬,抬起头,他沉吟一下,磁性的声音再次缭绕全场:下面,我唱一首齐秦的《空白》,其实,我今天来这儿,就是为了把这首歌唱给一个女孩聆听的心,因为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对我来说,世界上只要有这个人、这颗心,那么我就是一个幸福的歌者。

歌声响起。左边的李苏开始流泪,右边的张琳也开始流泪。在歌声中,她们流着泪,紧紧握住了何果儿的手。

“你太长的忧郁,静静洒在我胸口,从我清晨走过,是你不知名的爱怜。你太多的泪水,轻轻掩去我天空,从我回忆走过,是你洁白的温柔。我不知什么是爱,往往是心中的空白……”

十点半,姑娘们回到宿舍楼下时,发现康楠等在那里。丁香园昏黄的路灯下,他的双眼深深幽幽,薄薄的脸上闪现着近乎凄厉的神情。刚才在舞台上的万丈光华不见了,熠熠风采不见了,他就像一个晚归的找不到家门的孩子。

他看着何果儿,他说祝贺你毕业,他说祝贺你爱情事业双丰收。何果儿久久无言,看着他,突然,她泪如泉涌,她泣不成声。这许多天来堵在她胸口的泪,没在姐姐怀里释放的泪,不愿在室友们面前洒落的泪,硬生生在彭歆面前憋回去的泪,突然在康楠面前倾泻而出。她大声哭着,哭得声嘶力竭地冲他喊,谁让你留长头发,你为什么留长发?你为什么要留长发!……

康楠看着她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疾步向前,抬起手要为她拭泪,他伸出双臂想要把她搂在自己的胸口,但他终于什么也没做。他止住了自己。终于,他停在离何果儿一尺远的地方,定定地。他看着她,他的眼里不是泪,那星子般闪亮的是怎样一种绝望的烈焰啊。

那眼神,何果儿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姑娘们过来搀走了何果儿。他们就这样分别。何果儿哭着,泪飞成雨,没有回头。康楠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何果儿的背影渐渐消失。夜色下,他像个雕塑。

他们不知道,这一别,就是一生。他们不知道,有时候,生离其实就是死别。

责任编辑 崔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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