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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啊飘啊,我们都是风

2020-01-04孟纯青

儿童文学选刊 2020年12期
关键词:大壮指甲情书

在很小的时候,有段時间我有个啃手指的习惯。午睡之前,喝牛奶之后,看电视的间隙,反正只要一有空闲时间,我就会情不自禁地竖起手指,把指甲放在牙缝间,咔咔咔咬个不停。看着半片月牙形的指甲落到手心,心里总有一种特别的成就感。

我忘了这个习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当我注意到它时,我的指甲已经被啃得参差不齐了。而在我后知后觉不久,它就被我的数学老师两次发现,并冠以“恶习”的标签。她拿尖锐的三角板狠狠戳了我的屁股,然后去厕所把舒肤佳的宣传海报撕了下来,摆到桌子上,告诉我人的手有多么不干净,里面藏着多少细菌,而这些细菌在我啃手指的同时就会进入我的身体……在那场触目惊心的批斗后,我觉得自己已然变成一个被病毒侵蚀即将重塑的变异人。

说实话,被训斥的时候我很不服气,因为我觉得啃手指不过是一种消遣的方式,很多人都在无意中进行着,完全没必要和逃课用同种方法对待。我一度想找到某个也啃手指的老师,好证明我的想法是正确的。但我花了一周时间看遍所有老师的办公室,才发现他们每个人的桌子上都摆着一把指甲刀,银光闪闪直晃眼睛。

看完最后一间办公室时,我的心里十分悲伤。我边走边想:大人们好像都不啃指甲,他们失去了人生中的一大乐趣。

其实在这趟毫无结果的调查中,我发现了一个和我有着同样习惯的人。他叫大壮,板寸头,身高一米七,体重八十四公斤,在我当时的年纪完全就是怪物级别。

以我当时的认知,这种身材的人在学校里一般都是恶霸,专门拽女生的辫子、抢男生的冰淇淋,天天领着一帮小弟在校园里呼风唤雨。但我第一次见到大壮时,他正在饮水机旁的长椅上安静地啃指甲。这让我立即就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

因为啃手指,大壮此前也被数学老师抓住过,对那只三角板同样耿耿于怀。许是相同的遭遇,让我和大壮相处得更加投机。

那会儿我和大壮都是校篮球队的成员,我加入篮球队只是因为作业少,放学以后没什么事儿干。而大壮是真的热爱篮球——当然,这只是他自己的一面之词。后来我才发现,大壮总是在不同阶段热爱上不同的东西,但这种热情很快就会随着时间逐渐消散。他真正热爱的永远只有啃指甲。

虽然定律如此,但大壮每个说“热爱”的阶段,是真的倾心热爱。那段时间,他每天除了上课上厕所上餐桌,其余的时间都在上篮。校篮球队训练的时间是下午四点,但一到三点大壮就开始跃跃欲试,整个人处于极度亢奋状态,恨不得一下课就一套快攻冲出教室,去篮球场上叱咤风云。

大壮是真的壮,训练结束后,他挂在篮筐上荡秋千,整个篮架都在微微摇晃,把管器材的老师吓得不轻。可在大壮的心里,这远远不够。大壮的偶像是奥尼尔,奥尼尔曾经在扣篮的时候直接把篮架扣翻了,大壮觉得他也应该达到那种水准。为此他早餐的标配是六个鸡蛋、两杯核桃奶,吃完嘴里全都是蛋白质的味道。

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学校组织了一次篮球赛,这个消息就像一壶开水,直接沸腾了整个校园。在大壮和我(主要是大壮)的英勇带领下,我们班轻松打进了决赛。决赛对手是隔壁班,他们的王牌叫作徐光耀,长得又瘦又高,外号“尿罐儿”。

尿罐儿打球特脏,就爱用一些歪门邪道。比如赛前他就找到大壮,承诺在决赛当天只要大壮假装肚子疼不上场,他就送大壮一箱爆果汽。说实话,大壮确实心动了。但这个交易的失败之处在于尿罐儿没有想要再送我一箱的意思。于是在大壮找我征求意见时,我让大壮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

在那些香港电影里,不收黑道大哥贿赂的人,最后免不了会有一场恶战。比赛当天,尿罐儿用中性笔在脸上画了一道刀疤,歪着嘴凶神恶煞地走上场。可惜我和大壮配合默契,很快就让他“温柔”了下来。我们一度领先近二十分,计分的老师在黑板上不停地擦来擦去,修改的都是我们的分数。

其中有一个球,大壮抢到篮板后直接将球举过头顶,就像自由女神像一样。对面五个人赶快跑过来,伸手围着他跳,跳了好久连球上的毛边儿都没碰到。其间我就坐在篮圈下看着,等大壮胳膊酸了,把球传给我,我接到后,便一抬手轻松将球投进。

这之后,尿罐儿终于认真起来了。他开始使出类似瞪眼、竖手指、吐舌头的干扰技能,让我一度觉得他是个神经病。在一次攻防转换中,大壮刚抢到球,他就在大壮的腰上狠狠挠了一下。大壮本是要运球跑动的姿势,立刻整个人犹如一棵海藻,随风舞动起来。

好一阵,大壮才稳住自己,他上前抓住尿罐儿的衣领。

大壮说,你干吗?

尿罐儿笑着摆手说,都是误会、误会。

大壮说,少骗人,你脸都黑了。

尿罐儿说,你脸才黑。

我凑过去,真诚地看着尿罐儿说,你中性笔画的刀疤沾了汗,全化了,你的脸现在就是黑的。

哄笑声中,尿罐儿摸了摸脸颊,手指上立即沾满了黏糊糊的黑墨水。他仿佛觉得受到了侮辱,抬头就和大壮打起来。巧就巧在尿罐儿一拳打在了大壮的手指上,大壮平时把指甲啃得太短,食指的指甲瞬间就被击碎。他一声惨叫,在血染球场之前,被老师送去了医院。

因为打架事件,那场球赛无疾而终,并未宣布谁是冠军。可大壮却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的指甲碎成了玻璃碴,在医院整整待了一周才出来。

大壮住院期间,我奉老师之命每天为他送作业,弄得大壮那一阵根本不想见到我。但坦白说,我内心的想法和他是一样的。因为医院离学校实在太远,走路的途中我不得不一直在心里数羊,结果越数越饿。

在看望大壮的第四天,我发现了一条近道——从学校后方的围墙翻出去,沿一条小巷走,很快就能走到医院。更柳暗花明的是,我在那条小巷里发现了一个卖旧书的地摊,摊子很小,可书的质量一点也不差。

那些书和老师上课推荐的完全不同,光作者的名字就长短不一,封面配色更是十分吸引人。为了打发时间,我随便买了几本,这令我在后来的市作文大赛中一举获得了第一名。发表获奖感言的时候,校长问是什么书启发了我。我很大声地说,《茶花女》。全场都震惊了,因为当时身边的人看的书都是《学生优秀作文选》《美文佳作100篇》。

我的转型让大壮颇為惊讶,特别是他出院后,看到我的照片被贴在校门口,和那些三好学生的排在了一起。他告诉我,他觉得要失去我这个朋友了。在他心里,我已经变成一个“上课会举手回答问题”“作业至少检查三遍”“每天八点半前必须睡觉”的人。不知为何,当他说出这些修饰语时,我的内心只剩下了悲伤。

好在这种悲伤并没有持续多久。我的周测试卷很快发下来了,一个鲜红的“58”赫然写在上面。大壮只看了一眼,就吸着鼻子冲我笑起来。

炎热的暑假结束后,槐花开了,香气像是海水一样清新。学校组织了一次体检,乌泱泱的人在操场上排起长队。我长高了一厘米,大壮则长高了三厘米。他站在标尺前,那个矮个子的护士姐姐要踮起脚才能够到他的头顶。

尿罐儿来找我的时候,我刚刚交完体检表,就看到他像根竹竿一样从人群中跳出来,把我吓得不轻。说实话,距离上次的篮球比赛,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尿罐儿了。他比以前更瘦了,头发长到遮住半个耳朵,像是火箭队的小次郎。

他简明扼要地说出找我的目的——他遇见了一件很羞涩的事,不敢告诉任何人,但他知道我作文写得好,所以要我帮他写一份情书。

我想了想说,我以后是要写《茶花女》的,不写情书。

尿罐儿说,可我也有我的茶花女啊。

我还没回答他,就听到耳边传来咚的一声,只见大壮正站在尿罐儿的身后,右手握拳捶在墙上。尿罐儿大抵是感觉到了背后的阴风,刚一转过头就石化了三秒。大壮和我飞快确认了眼神,我立即同尿罐儿划清界限,虽说他和我没有直接过节,但帮大壮一把我还是愿意的。

此刻,尿罐儿被我和大壮夹在中间,头摇晃得像是拨浪鼓一样。他满脸真诚地对大壮说,上次的事我确实很抱歉,放过我吧大哥。

大壮指着我,说,他生日比我大两天,我是你二哥。

尿罐儿撇撇嘴说,那这样吧,大哥二哥,我给你们一箱爆果汽,你们原谅我,再顺便帮我写一封情书。

我说,不行。

尿罐儿说,两箱。

大壮说,不行。

尿罐儿说,三箱。

我和大壮异口同声,好。

整整三箱爆果汽,实在是太奢侈了,我甚至都有了一种纸醉金迷的感觉。

因为这次事件的佣金之高,我和大壮都格外重视。开写之前,我特地问尿罐儿情书的对象是谁,尿罐儿憋红了脸才挤出三个字,许老师。我险些以为听错了,因为只有我们的数学老师姓许,就是那个曾经拿三角板戳过我和大壮屁股的女老师。

在我惊愕的眼神中,尿罐儿告诉我,所有老师都把他的名字写上过批评栏,但唯独许老师除外。许老师直接去他家家访,和他妈妈促膝长谈一下午,直接导致尿罐儿后来每个周末都在学习中度过。他却觉得,许老师不婆婆妈妈,这种做事直接的人他最喜欢。

我听完后不禁想,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确实不同,相较之下,我还是更喜欢批评栏。

三天后,我写了一版情书给尿罐儿,内容如下:

啊,许,我亲爱的老师

您也许不知道,每次看似平常的家访

却在我的记忆里生根发芽

您的一颦一笑

就像您纷飞的板书

如此美丽

您看

花坛的植物将枯萎

后墙的缺口要填补

我心上的火焰却永远无法被扑灭

请拿粉笔尽情地敲打我吧

我是如此地爱您!如此

写完后我先给大壮看了一下,大壮对此赞不绝口。他认为完全写出了尿罐儿的感受,而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三箱爆果汽绝对不够,应该来四箱。

我和大壮很快找到了尿罐儿。没想到的是,尿罐儿看完后非常失望。他觉得这封情书写得太生硬,字里行间没有写出他的活泼可爱。况且许老师的板书根本不纷飞,是横平竖直的,这与事实情况严重不符。

我只好连夜修改了情书,改完后是这样的:

啊,许,我亲爱的老师

您肯定不知道,我上次篮球赛为班级做出的贡献

就像二次函数的Max值

如此巍峨

您看

估算结果存在误差

无数猜想无法证实

但您对于我就像一元一次方程的解

永远是那么无可替代

我是如此地爱您!如此

尿罐儿看完后很吃惊,因为他基本没看懂。直到后来,他花了一晚上补习数学,才终于弄懂这里面的每处比喻,便当即决定就用这版了。

此后的几天,尿罐儿都相当激动。我和大壮在楼道里碰见他时,他整个人的状态都是浮着的,下楼梯时直接从转角处一跃而下。

大壮跟我说,这样下去可不行,他觉得尿罐儿要出事,这次递情书最终的结果可能是被全校通报批评,那我们的爆果汽找谁要去。我觉得大壮的分析很有道理,坦白地讲,我也没觉得第二版情书写得有多好,很多内容都是我翻书查的,更关键的是,我本来对许老师就不太感冒。

尿罐儿去送情书的那个下午,起风了,天空飘起零星的雨点儿。放学以后,我和大壮飞速冲出了教室,一路穿过放学的人群。许老师的办公室在一楼,窗前是一片花坛,里面种的全是漂亮的玫瑰花,娇嫩的花瓣上沾着点点水汽。

我和大壮把书包靠在墙上,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生怕被刺扎到皮肤。到了窗前,我双手扒住窗沿奋力一跃,接着整个人就撑到了窗台上。大壮很快也跳到我旁边,我们一齐把脸抵在窗户上。

办公室里冷清得很,只有屋顶的灯发出昏暗的光。透过一排教案,我看到许老师正坐在桌前批改作业,齐耳的短发遮住她的半张脸。昨天她布置了三张试卷,所以现在还在奋笔疾书。大壮冲我笑了笑,比划出一个“OK”的手势,我们静待着尿罐儿的到来。

可惜那天我们等到天黑,尿罐儿也没有来。学校里的人都走光了,大团的乌云在天空翻滚。我和大壮没带伞,就任凭雨水敲打在身上,刺得背部一阵发凉。终于,在我和大壮几近睡着的时候,响起了一串敲门声,如雷贯耳般惊醒了我们。

许老师诧异了两秒,起身打开门。眼前的场景直接让我惊呆了,只见尿罐儿风度翩翩地站在外面,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裤子用剪刀剪出两个洞,胸前别着一只铜色的十字架挂坠。我突然明白,他是去两条马路外的那家潮流服装店换衣服去了,那只十字架就是那家店的招牌配饰。

我赶紧把窗户拉开一条缝,生怕错过什么细节。这当儿,尿罐儿拿出一张牛皮信纸,我这才发现,他把我写的情书重新誊写了一份。许老师似乎更加诧异,尿罐儿则咳嗽几声,长吁一口气,突然大喊一声:“啊!许,我亲爱的老师!”

雨势越来越大,密集的雨点敲打在操场上,发出一连串的回响。在这场滂沱的大雨中,尿罐儿把情书完整地读了一遍,像是一位激情的演说家,情到深处甚至会闭上双眼,表情看上去十分陶醉。

读完最后一句时,他已经完全破音了,不断鼓着嘴巴咽口水。我看到许老师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侧身看向墙上的三角板,尽管它沾上了些粉笔灰,但此刻看上去依然无比锐利。大壮冲我笑了笑,我觉得尿罐儿的屁股可能不保了。

许老师说,挺好的,看来我这些天教的知识你都明白了,老师没白嘱咐你妈妈这么多。

说完她从桌上拿起一张小红花贴纸,贴在了尿罐儿的额头上。

我惊讶地看向大壮,他同样瞪大了眼睛在看我。接着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放学不回家,在那儿干什么!”我和大壮吓得手一松,直接摔进了花坛里,玫瑰的刺扎破了我的小腿。我忍着疼痛,回过头才看到是教导主任。他气势汹汹地跑过来,揪着我和大壮的耳朵把我们拉出花坛,在操场上大声地训斥我们。

花坛里的泥巴带着腥味,成片地沾在衣服上。雨声真的太大了,我完全听不清教导主任在说什么,只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其间我感觉有几句话是在问我,但我没有回答,他也就自顾自地说下去了。

滂沱的大雨中,我和大壮就低着头站在操场上,全身都被淋透。我也不知道被训斥了多久,就看到身上的泥巴慢慢化成了泥水,顺着裤子淌下去。我多希望许老师能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帮帮我们,哪怕只是看我们一眼也好。可我等了好久,那扇窗户还是掩着一条缝,透出暗淡的光。

我转过头,大壮弓着背,我分不清他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

那大抵是那个夏天的最后一场雨,就顺着云层的缝隙坠落了下来。

雨停之后,学校一楼被淹没了大半。那几日排水系统就没停过,一直哗啦啦响个不停,像一串串风铃在笑。

我曾经还以为尿罐儿会被通报批评,但真正被批评的却是我和大壮。隔天我们就因为放学不回家、损坏花坛两项罪名被点名批评,在大喇叭里循环通报了很久。

那一年,学校的篮球场拆了,轰隆隆的挖土机开进了校门。那些工人们拿着铁锨,撬起满地的塑胶,胡乱堆放在一旁。我和大壮躺在水泥地上,眼看着三米高的篮球架被推倒,轰响震得头皮一阵发麻。

我说,大壮,篮球架到最后也不是被你扣倒的。

大壮没有回答,风吹得他眯起了眼。天空有鸟群叽喳着滑过,云朵大团地重叠在一起,如同膨胀的蘑菇。

大壮说,其实我们都是风,就很随意的那种,飘啊飘啊,不知道会去哪里。

我说,这话你从哪看到的?

他说,就一本老师推荐的书,好像叫《学生优秀作文选》。

尿罐儿把三箱爆果汽交给我们,已经是夏天过去后的事了。那封情书,让许老师对他的看法完全改变,他也因此发奋学习,现在都当上了班里的数学课代表。他来找我们的时候,特意展示了他胳膊上的一道杠,那是每个班干部特有的标志。

送走尿罐兒,我把三个箱子拆开,果香不小心呛到了我的鼻子。我把糖果一袋袋拿出来,小心地塞进抽屉。

走出校门的时候,几片树叶落在了我的头顶,浓郁的阳光从天空笔直地射下来。街上人很少,我慢慢走进一家商店。里面没有开灯,四周拉着驼色的窗帘,营业员都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我环顾四周,径直走到柜台前,敲了敲玻璃做的桌面。一个短发的女人抬起了头。

我轻轻地说,请给我一把指甲刀。

选自《少年文艺》2020年7-8合刊

孟纯青,生于1997年。曾获第七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第三届《儿童文学》“金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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