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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灯匠

2019-12-27申赋渔

意林·少年版 2019年24期
关键词:茶食桃酥茅草屋

外公的家孤悬在村外的一个垛子上。门朝东,对着一条南北大路。这是很奇特的。乡下房屋的朝向几乎都是朝南。其中缘由,我不十分清楚。外婆去世得早,三个舅舅各自成家立业,并不跟外公住在一起。我只是在过年的时候去外公家住几天。那是他最忙,也是我觉得最好玩的一段时日。他在给元宵节扎花灯。

大年初二那天,我和弟弟又拎了两包茶食——一包京果,一包桃酥,去给外公拜年。从我家到外公家有二十多里,我跟弟弟走一路玩一路,并不觉得远。京果的香味一阵一阵地飘。我说,我们一人吃一颗吧,也看不出来,弟弟当然附和。一颗,两颗,三颗……不知不觉吃了半纸袋。拿半袋茶食拜年是不像样子的。不过照规矩,外公会还一包给我们。索性吃掉了,就让外公别还了。于是我们全吃了。

外公的牙全掉了,嘴扁扁的,笑起来很不好看,可是看着慈祥。看我们只拎了一袋桃酥来拜年,他只是扁着嘴笑笑,立即一人塞一只兔儿灯让我们去玩。

外公的屋是三间茅草屋。左边一间是他的卧室,中间是客厅,右边是他的工作间。工作间里全是各式的纸、竹篾和灯笼。他对我和弟弟特别宠爱,什么灯都可以任我们拿去玩,玩坏了也没关系。只有一盏除外,那是一盏八角的走马灯。框架是梨花木,雕着各式的兵器,灯罩是透亮的防风纸。灯里面是几个骑马的小人,其中一人画着黑白的花脸,说是项羽。灯的底座上刻着“十面埋伏”四个字。这灯终日挂在屋梁上,谁也碰不得。只有到三月十六日东岳大帝的庙会,才摘下来,挂到东岳庙里的神像前。点起蜡烛,灯里的人儿转起来,外面看,就像有无数的兵马在追赶着项羽。全乡就这盏灯最耀眼,它是外公的杰作。每年到东岳庙会,我都会跟所有小朋友说,看看看,会跑的灯,是我外公扎的。

从二十多岁起,外公扎灯已经四十多年,到六十五岁这一年,忽然歇手不做了。他改行去做“拉瞎子”。

“拉瞎子”算什么行当呢?什么也不是。瞎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忽然就出现了。右手拎着一面小铜锣,走几步,“当”的一聲敲一下,左手握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由人在前面牵着。牵着这竹竿的就是我的外公。

瞎子走村串户,敲着铜锣找人算命。外公向所有熟识的人引荐这可厌的瞎子。我上小学,正是很要体面的年龄。外公拉着瞎子的锣声经常会从学校外面响过。那是四村交合的要道。

“那不是你外公吗?拉瞎子啊。”“瞎子专门骗人的钱。”“拉瞎子,拉瞎子,拉瞎子。”他们看到我就这样朝我喊。因为这个,我跟同学打了好几回架。几乎每个星期都能撞到拉着瞎子的外公。外公看到我,老远就喊我:“大鱼儿。”我装作没听到,飞一般躲得远远的。可是外公每次看到我,还是喊。

我跟妈妈抱怨:“瞎子算命,外公拉他做什么?丢人巴拉的。”

妈妈把手里正打着菜秸的连枷一停:“打猪草去!”

我最后一次给外公拜年是上初三的时候。外公还住在那座破旧的茅草屋里。我已经长大了,自行车骑得飞快。外公听到声响从屋里迎出来,我喊了他一声,从车把上拎了茶食放到堂屋的桌上。因为过年,外公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屋梁上挂着一块好大的猪肉,差点碰到我的头。

我没有坐,也不想坐。我骑了车,飞一般离去。因为已经长大的我,听到了外公一段可耻的经历。

外公是个逃兵。

我有个初中同学是外公村子的。起先我们要好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闹翻了。他就跟别人说,申赋渔的外公是个逃兵。父亲早知道这些,从学校回来,我问了父亲。

1940年,在村干部的动员下,外公参加了新四军。在一次战役中,外公因为胆怯夜里想偷偷跑掉。

还没跑出多远,外公就被哨兵发现了。哨兵突然从一棵树的后面钻出来,拿枪指着外公。两人只相隔十几米。外公僵直地站着。他们是一个班的战友。两人相持了有一分多钟,那哨兵收起枪,让他走了。外公一口气跑回家,并不敢在家住着,怕被人发现了,就在远离村子的一个高垛子上搭了一个小茅棚。

高中毕业后,我去无锡打工,并辗转于各个城市多年,等我流浪回来,外公已经不在了。

妈妈跟我说,外公不在了。病倒在床的时候,那个瞎子,也在那里,每天陪着。

“就他拉的那个瞎子?”

“嗯,就是那个瞎子。跟他是战友。”“什么战友?外公不是当了几个月兵就逃回来了吗?”

“你外公逃回来的时候,多亏那个瞎子。那时候他不瞎,是他放了你外公。”

外公在他六十五岁的时候才又遇到这个早已成了瞎子的战友。外公是八十一岁去世的,拉瞎子整整十六年。就在外公去世的那年冬天,那个瞎子也死了。

张秋伟摘自《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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