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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罗齐论黑格尔哲学中的“活东西”和“死东西”

2019-12-26薛方圆

武陵学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辩证法黑格尔直觉

薛方圆

(北京大学 医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191)

在20世纪的意大利思想史上,贝内德托·克罗齐(Benedetto Croce)以其在哲学、美学、文学、历史学等领域的杰出贡献而彪炳史册。他不仅理论上是新黑格尔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而且实践上力图促进意大利文化重新回到欧洲主流文化阵营。1895—1900年,克罗齐在拉布里奥拉的影响下开始研究马克思主义,并经由历史唯物主义开始接近黑格尔及其辩证法,后来又受到另一位意大利新黑格尔主义者金蒂莱的影响,进一步认识到黑格尔哲学中的丰富历史具体性。克罗齐仿照黑格尔建构了自己的“两度四阶”精神哲学体系。他认为精神就是真实界的全体,他把精神活动区分为“理论的度”(直觉和概念)与“实践的度”(经济和道德)。作为精神活动演进的四个不同阶段,直觉、概念、经济、道德由低到高,只相异而不相反,并以美、真、益、善作为各自的价值追求。这样,克罗齐的精神哲学便将美学、逻辑学、经济学以及伦理学囊括在内。

1906年,克罗齐将自己对黑格尔哲学尤其是对其辩证法的研究成果,整理在《黑格尔哲学中的活东西和死东西》一书中。与此同时,他自己的逻辑学大纲也初现端倪。可以说,克罗齐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研究在他的哲学创造中起到了关键性作用。虽然黑格尔哲学构成了克罗齐精神哲学的主要思想来源,但是他对黑格尔一直保留着敏锐的警觉,自觉地避免犯黑格尔似的错误,因为“它时而是自然主义的,时而又是神秘主义的,当它匆匆忙忙地、往往神话般地将一切辩证法化时,就抹杀或削弱差异本身,而正是这些差异具有并产生辩证过程”[1]。于是,克罗齐以相异辩证法涵盖黑格尔的相反辩证法,并自诩是对西方哲学史的一大贡献。

国内外很多学者都曾对克罗齐与黑格尔哲学的关系做过研究。20世纪著名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意大利共产党创始人安东尼奥·葛兰西早年非常推崇克罗齐,特别是克罗齐从黑格尔的精神哲学出发追求伦理道德自由的理念,构成了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的重要思想来源。但葛兰西同时也认为,克罗齐从黑格尔哲学出发,将实践哲学再次抽象化了,于是“如何使他以脚立地而不是以头立地”[2]就成了葛兰西改造克罗齐哲学的起点。此外,国内著名的西方哲学史研究专家王玖兴教授、王树人教授认为,克罗齐抓住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和神秘主义不放,“与其说克罗齐解释了黑格尔的对立统一学说,不如说他是把形而上学强加在黑格尔的头上,用形而上学篡改了黑格尔的对立统一学说”[3]。北京大学仰海峰教授认为克罗齐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有几个方面的内容值得我们借鉴:“第一是思想与文献的内在统一关系;第二是他对历史学中二元论思维的透视;第三是他非常强调历史的具体完整性。但非常遗憾的是,克罗齐只将这种总体性归结为一种精神的作用,而没有将这种总体的内在关系,理解为一种社会历史生活与思想之间的开放性关系。克罗齐从精神出发的理论思考,并不能真正地走向‘具体的普遍’这一理论境界。”[4]基于克罗齐在《黑格尔哲学中的活东西和死东西》中的论述以及相关的研究成果,本文试图对克罗齐相异辩证法与黑格尔相反辩证法之间的继承与改造关系做一批判性的考察。

一、黑格尔哲学中的“活东西”

克罗齐认为,黑格尔的洞见在于,哲学使用了一种特殊的形式来表现思维、表达思想,即概念。而克罗齐也主要是从“具体的普遍”这个概念出发来批判改造黑格尔哲学的,他认为,黑格尔对哲学思维性质的考察是深入彻底的,即“哲学思维第一是概念,第二是普遍的,第三是具体的”[5]3。哲学思维是概念,便是说它应该具有一种可理解的和合理的形式;哲学的概念是普遍的而不仅是个别的,这是哲学跟经验科学和自然科学相异的地方;哲学的普遍是具体的,即哲学的普遍不在于独断的抽象作用,它不是实在的骸骨,而是实在的丰富圆满的包藏。这三者的统一就是对立面之间的统一。

众所周知,哲学史上的一大难题便是具体与普遍、个别与一般的二元对立。在克罗齐看来,黑格尔辩证法的最大贡献在于其成功地确立了“对立面统一”的原理,这是黑格尔哲学中最富生命力的“活的内容”,是黑格尔具有独创性的发明,是对长期以来困扰哲学家们的对立问题的革命性解决。黑格尔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以“发展”的概念将流动性赋予万事万物:“对立面并不是一种幻想,统一亦不是一种幻想。对立面是互相反对的,但它们与统一并不是相反的,因为真正的和具体的统一不过是对立面的统一和综合。它并不是不动,而是流动;它并不是处于休止状态,却是发展。哲学的概念是一种具体的普遍,因此,它便同时是联合的和分离的实在的思维。哲学的真理只有这样才跟诗歌的真理相应,而思维的搏动才跟事物的搏动合拍。”[5]11“运动或发展没有一些东西是特殊的或偶然的,它们是一种普遍的东西。它们没有一些东西是感性的,它们是一种思维、一个概念、一个实在的真正概念。关于这个概念的逻辑理论便是具体的普遍,‘对立面的综合’的理论。”[5]16

于是,与一元论、二元论相较,黑格尔通过辩证法将对立面纳入自身之中的逻辑形式,克罗齐称其为“三合体”或“三位一体性”,并指出在辩证法中,我们在事实上思维的只有一个概念,即“具体的普遍”。正是由于这种具体的普遍、对立面综合的理论,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以后,“所有的二元性,所有的分裂,所有的裂缝,而且可以这样说,由于抽象的理智作用在事实上使实在受伤害的裂缝都填满了,伤口都合缝了,都结疤了,实在完全变为‘一’,变成为一种紧密的统一体了。有机体的连接恢复了;鲜血和生命在那里重新畅流了”[5]30。克罗齐还将黑格尔的辩证法引入对历史哲学的分析中,在他看来,现实中的辩证法就是历史的演进,历史与哲学是同一的。“历史,人类的生活,以及在时间里展开的事实,便不再被看作是分离的,和跟事物本质以及理念的东西是相外在的东西,或更坏的,看作是理念的缩减或晦昧化的东西了”[5]39。历史就是理论的实在和精神的演进本身,而不再只是人们思考的对象。

二、黑格尔哲学中的“死东西”

虽然黑格尔的“相反辩证法”以对立统一有效地克服了传统哲学中的一元论、二元论难题,但是在克罗齐看来,这种辩证法只能用来解决对立问题,而不适用于相异问题,无法说明人类历史过程中的一切。黑格尔误将“相反的辩证法”运用于相异的概念之中,以一种无所不包的正反合逻辑取代对具体问题的分析,从而走向了他自己哲学中的“死东西”。

(一)相反者与相异者的区别

克罗齐认为,“哲学概念”可以区分为两种:第一种是相异概念,第二种是对立概念即相反概念,并且两者决不能混同,否则会带来严重的后果。而黑格尔恰恰混淆了相反者与相异者的区别,以只能处理相反者的辩证法来处理相异者,黑格尔的许多错误都是从这个混淆开始的。可以说,克罗齐对相异概念的分析在他批判黑格尔的逻辑学中起到了关键性作用。他指出:“我们不能把对立的概念跟相异的概念等同起来,亦不能把对立的概念看作是相异的概念的特例,是相异的概念之一个种类。相异的逻辑范畴是一项东西,相反的逻辑范畴却是别项东西。”[5]6因此要完整定义一个相异概念需要从三个层面来解释:在普遍性层面,分析该概念与相异概念全体实在的一般关系;在特殊性层面,分析该相异概念与其他相异概念的个别关系;在个别性层面,分析该概念在全体相异概念逻辑序列中的位置。通过三个层面的分析,某一概念的完整定义及本质才能充分展现出来。

需要指出的是,克罗齐对相异概念与相反概念的理解是完全基于他的精神哲学框架而展开的,康德的形而上学二元论和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一元论在克罗齐的精神哲学体系建构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如前所述,在克罗齐那里,精神就是真实界的全体,精神活动可以划分为理论与实践低高“两度”,理论与实践就是彻头彻尾的相异概念。精神活动不仅需要理论,而且需要实践,更需要两者结合组成一有机整体。但理论与实践却并不是相反的,实践活动的对立面是静止不动,而不是理论活动。其中“理论的度”包含直觉和概念两个阶段,“实践的度”包含经济和道德两个阶段,于是直觉、概念、经济、道德,四阶段由低到高,低者可离高者而独立,但高者必须以低者为基础并将低者包含其中。它们各自体现着精神活动的一种形式,只相异而不相反,并且各自有着自己的价值,依次为美、真、益、善。与精神的这四种活动形式及价值目标相对应,精神哲学依次将美学、逻辑学、经济学以及伦理学囊括在自身之中。

在克罗齐那里,精神活动的各个表现形式如理论、实践、直觉、概念、经济、道德等都是具体真实的相异概念,并不存在对立的矛盾冲突,于是克罗齐指出相反者与相异者具有以下区别:其一,作为抽象的、不真实的相反者,正与反相互对立冲突,只有在“合”即统一中,它们才成为具体的、真实的概念;而相异者如直觉与概念、经济与道德虽然有高低的等级差别,却都是具体的、真实的。其二,相反者因含有正与反的冲突,需要克服这种冲突达到调和才有合;而每一个相异概念并不包含冲突,例如理论生展为实践,并不是由于理论中包含着正反的冲突,而是由于精神活动不是静止而是生展变化的,理论中已隐藏着实践的种子,到实践阶段便开花结果,而实践活动又为理论活动提供材料。其三,相异者由低到高,低者虽然丧失了其独立性,却在高者中得到了保留,成为高者的一个要素;相反者正反两项本来就不是具体的共相,对立而不能独立,就不能说是在合中保存着,而是被“扬弃”了的。其四,相反者的同一有正反合三项,是一个“三合体”,而相异者的同一只有低高两度,是一个“二合体”。其五,最后一个分别也是最重要的,即每个相异概念本身就是一个具体的共相,它自身就是相反者的同一,而每一个相反概念却不是相反者的同一。

基于此区分,克罗齐认为,如果我们把对立面的统一和度的连结都叫做辩证法的话,那么很显然,这两种辩证法的性质是不同的,所遵循的逻辑也是不同的:一种是关于度的连结的“相异辩证法”,另一种是关于对立面统一的“相反辩证法”。基于这种深刻的不同,克罗齐不能容许以一种同一的方式来处理这两种不同的联结。

(二)由“死东西”所导致的两类错误

在克罗齐看来,相反者与相异者的混淆在黑格尔哲学体系中酿成了两类错误:一方面,黑格尔将非实在的、抽象的相反概念误认为具体、实在的相异概念,其后果是“哲学的错误获得了局部概念或特殊的概念,即相异概念的高位”[5]57;另一方面,将相异概念误认为相反概念,强行将其纳入到对立面统一的三合体之中,真实的具体的共相沦为了哲学的错误,即“那些真正是相异概念的地位被降为趋向真理的单纯努力的水平,降为不全面的、不完善的真理。这等于说相异概念具有哲学的错误的形态”[5]57。

就第一种错误来说,即将抽象的相反概念误认为真实的相异概念,黑格尔《逻辑学》一书的结构就是基于这种混淆。克罗齐认为,黑格尔《逻辑学》的原意是要论证“绝对精神”是人类精神所全力以求的东西,亦是人类的精神活动全部努力所获得的结果;为了实现这个目的,黑格尔就必须像康德那样对哲学的所有形式加以“批判”,对关于绝对的各种定义进行考察审核,以便根据它们的困难和矛盾来证明其真理性都可以在“绝对精神”里得到验证。也就是说,在黑格尔那里,概念是存在和本质的真理,以概念的正确性为基础,个体的直觉才会获得真实性。但克罗齐认为概念不能离开直觉而单独存在,直觉是精神理论活动的第一度,概念是理论活动的第二度,二者之间体现了一种度的相异关系。由于黑格尔在辩证法与相异概念的连结中出现了混乱,把直觉的经验作为一种假象与真实存在的概念相对立,假定抽象的相反概念像真实的、具体的相异概念那样发挥同样的作用,于是“错误被作为相异概念来处理,即当做范畴来处理,于是人们便妄图演绎和发展错误,恰像演绎和发展范畴,即相异概念一样,在这里,真理所固有的方法便应用于非真理了”[5]63。所以从根本上说,黑格尔《逻辑学》的各部分并不是以严格的必然性互相推论出来的,它是一部开端与结局都是独断的“思想的病理学”[6]。

就第二种错误来说,黑格尔把相异者误认为相反者。由于这种混乱,黑格尔对于艺术、历史与自然科学的看法都是错误的,因为他无法正确认识精神的各种形式的自主性,并对这些形式给予固有的和适当的价值。在克罗齐看来,艺术本是直觉,应先于哲学而可离哲学独立。黑格尔却以为,与哲学在纯粹的思维原质中把握绝对相比,艺术只是以感性的和直接的形式来把握绝对,因而艺术是不完善的,是一种有待哲学来克服的错误,并且它与宗教正反相对。换句话说,艺术和宗教分别是抽象的正和反,要“合”在具体的哲学中才为真实。在克罗齐看来,这是明显的逻辑矛盾,因为按照这种逻辑,艺术便失去了它应有的独立性,沦为一种不完全的哲学,有了完全的哲学,艺术便会消灭。克罗齐坚持认为,真正的艺术敢于面对困难的同一问题,并试图用完善的方法来加以解决,因而也是一种哲学。

同样地,历史学、自然科学在黑格尔那里遭遇了和艺术一样的命运,也沦为了哲学的不完善状态。历史本是对事实的记载,但在黑格尔那里,历史就是绝对精神的发展史,历史是先有概念而后才有具体事实的。既然绝对精神支配着宇宙的发展,那么历史也是可以根据绝对精神先天地推演出来的。于是黑格尔根据先天确定了的辩证法图式,建立了一种不同于职业历史学家关于“历史”的“历史哲学”的观念。黑格尔坚持历史哲学是唯一的“思维着”的历史,否认历史的事实和证据,一切事实终归会逻辑地被宣布为无用,于是历史学家的历史被消灭了。在建立历史哲学的时候,本来以巨大历史感为基础的黑格尔哲学却以否认历史的功用而告终,这在克罗齐看来,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同样地,自然科学和数理科学在克罗齐看来,虽然不能深入事物的概念本质,但却有助于我们的实践活动。与对历史学的处理态度一样,黑格尔也把自然科学和数理科学的概念看作不完善的理论事实,是应该在自然哲学里加以改正的哲学错误,并企图在自然科学的实证方法和哲学的思辨方法之间作不可能实现的和解。于是黑格尔遭到了历史学家和物理学家的联合抵制,并最终从这两列队伍中听到了“再也不要形而上学”的怒吼。

三、从相反辩证法到相异辩证法

在克罗齐看来,黑格尔的相反辩证法是有局限性的,它所集中处理的还只是“相反的概念”,而处理相异概念却需要另外一种包容性更强的逻辑。如前所述,两个相反的概念之间互相排斥,而相异概念之间是没有对立冲突的,它们虽然互相不同但却可以彼此联结,形成“度”与“度”之间的相异关系。因此,用来处理相反概念的对立统一逻辑便不再适用于相异概念之间的联结关系,即相反概念和相异概念所遵循的逻辑范畴是不同的。基于此,克罗齐提出了他的“相异辩证法”。

(一)事物之间只存在度的相异关系

克罗齐认为,如果相异概念不可以分离地提出来,而应当在联合里提出来,那么,相异概念之间的逻辑关系便会是一种“度”的联结与蕴含。譬如在他的精神哲学体系中,直觉、概念、经济、道德四阶段由低到高,分别以美、真、益、善为价值追求。这四阶段便是真正的相异概念,根据它们在有机整体中逻辑序列的位置和关系,低者可离高者而独立,高者以低者为基础并将低者蕴含其中。它们各是精神活动的一度,在它们各自的那一度里表现为全部实在,无待外求,亦即精神活动在每阶段都以它的全体真实性显现。对于这四个阶段,我们只能说它们之间是一种“度”的互相蕴含,而不是矛盾冲突的对立关系。譬如由直觉生概念,直觉的具体性和真实性并不会随着精神活动的演进而消失,它只是包含在概念里并成为概念的一个要素,经济与道德的关系也是如此。精神活动是理论与实践的统一,这就是说,精神就是理论,就是实践,在基层为理论,进一层为实践,真实地体现为低高两度。直觉与概念、经济与道德、理论与实践,乃至它们的价值形式美、真、益、善之间都不是对立的关系。而在每个相异概念的内部,美与丑、真与伪、益与损、善与恶,才是互相对立的,并且互相依存,谁也不能离开对方而抽象地独立存在。由此可见,事物之间只存在度的相异关系,而在某一具体事物的内部,才存在对立统一的矛盾关系。

克罗齐认为,对立统一的关系只能存在于真实具体的相异概念内部,黑格尔的根本错误就在于以处理同一具体事物内部关系的相反辩证法来处理不同事物之间的相异关系,把高低两者间“度”的相异关系强行纳入正、反、合的三合体关系中。因而对黑格尔体系所作的每一步深入研究,都可以发现其犯了这种混淆的证据,即“人类学上有:正题,自然的灵魂;反题,感性的灵魂;合题,实在的灵魂。在心理学上:正题,理论的精神;反题,实践的精神;合题,自由的精神。或正题,直觉;反题,表象;合题,伦理性。或在伦理性里,正题,家庭;反题,市民社会;合题,国家。在绝对精神的范围里:正题,艺术;反题,宗教;合题,哲学。”[5]55由此可见,这样的正反合难免过于牵强武断,无法真实地理解问题,尤其是最后一例,对于美学在其哲学体系中占有基础性地位的克罗齐来说,简直是无法忍受的。在克罗齐看来,宗教是一种以神秘形式呈现的关于现实的概念,并且伴随着一种与这个概念相一致的伦理,因此宗教本身并不成其为一个独立的、具体的共相,而是一种艺术、哲学和伦理律令的混合。即便有了完全的哲学,由于其本身所具有的特殊功用,宗教也不会从人类的历史中消失。但艺术与哲学不同于宗教,它们本身就是一具体完整的共相,艺术是直觉的活动,它可以独立于哲学而存在,哲学是概念的活动,它以艺术为基础并将艺术包含其中,因为概念离不开直觉原质。因此,在克罗齐那里,艺术与哲学就是精神活动低高两度之间的关系,即相异的关系。

(二)对立观念在逻辑深层上的理论互补

相反适以相成,两种对立的观念在逻辑深层上恰恰是一种理论的互补,这样一种理论透视能力显然是克罗齐从黑格尔哲学继承而来的,但已经过克罗齐精神哲学的“洗礼”。如前所述,作为抽象的、不真实的相反者,正与反相互对立冲突,只有在“合”即统一中,它们才成为具体的、真实的概念。因此二者对立而不能独立,在深层逻辑上互为对方的补充。例如美与丑虽相反,但却无法离开彼此,那种不含丑的纯美和不含美的纯丑,就像纯有、纯无一样,都是虚幻的、不真实的。要思想美必须连着丑一起思想,要思想丑也必须连着美一起思想,美与丑虽相反,却相待而有意义,纯美与纯丑必须综合于具体的美的概念中才有真实性。用辩证法的术语来说,抽象的美是正,抽象的丑是反,具体的美是合;美一方面包含了它的相反者——丑,一方面超越了它,克服了它,使它和自己合成一体,所以具体的“美”的概念是抽象的“美”的概念(正)与抽象的“丑”的概念(反)的综合。此外,真与伪、益与害、善与恶的关系也是如此。只有在相互依存、互为补充的情况下,美与丑、真与伪、益与损、善与恶才能同时得到保存。换句话说,没有了丑、伪、损、恶,美、真、益、善便是独断的和抽象的。

在克罗齐那里,精神活动的每一阶段都是完整的、具体的、真实的,精神在每一阶段都以它的全体真实性出现。在直觉阶段,精神以美显现;在概念阶段,精神以真显现;在经济阶段,精神以益显现;在道德阶段,精神以善显现。四阶段彼此相望,只相异而不相反,不以克服冲突而进展,每一阶段自身则是一完整的“相异概念”,包含“正”“反”两项,以克服冲突而达到“合”。于是克罗齐指出,相异概念越是清晰地区分开来,他们就越生机勃勃地构成统一。在《黑格尔哲学中的活东西和死东西》一书的结论中,克罗齐再次指出:“应该把黑格尔哲学中有生命的部分,把概念的新观点,即具体的普遍,对立面的辩证法和实在的度的理论一起加以保留;借助于这个新观点,把这个哲学加以发挥,摈弃一切泛逻辑主义和一切关于个体事物和经验事物、历史和自然的思辨构造;对于各种精神形式,在保存它们的必然的联系和统一的情况下,也要承认它们的独立性;最后,把一切哲学都融摄为一种纯粹的精神哲学(也可以叫它为形而上学、逻辑学)。”[5]114至此,克罗齐以相异辩证法将黑格尔的相反辩证法包容进来,并给了相反辩证法一个恰当的位置,使之成为精神哲学“二度四阶”结构中的一个环节。

四、对相异辩证法的批判性考察

克罗齐被西方哲学家当作黑格尔辩证法的重要继承者之一,他以相异辩证法涵盖黑格尔的相反辩证法,自以为实现了对黑格尔的批判与超越,但本质上却是对辩证法主要内容的阉割。在克罗齐那里,矛盾只存在于每一精神活动内部,否定矛盾是对立统一的。他认为统一的东西只有差异,没有对立,对立只能是势不两立,而辩证法无非是差异原则本身。“两个相异的概念甚至在他们的相异中自行联合起来,像我们在上边所曾经说过的,至于两个对立的概念便好像互相排斥;这个呈现时,另一个便完全消灭。一个相异的概念,依照观念的序列,在随着而来的概念中,以预先设定的状态存在着,至于一个对立的概念便被别个相反的概念所杀死。至于对立的概念,可以应用‘你死我活’这句格言。”[5]6因此在克罗齐那里,辩证法的核心不是对立统一,而是相异统一。

事实上,黑格尔从未回避过所谓“相异”的概念。在黑格尔那里,真实的区别有两种形式,即差异和对立,它们都是对立面统一的一种形态,“差异物恰恰只有在其对立面中,即在同一中,才是它所是的那个东西”[7]39。同一本身就是差异,只有在使自己差异化的过程中才能保持自身的同一,因此真实的同一并不排斥差异,差异本身就是矛盾。但差异最初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同一,是一种尚未展开、尚未激化的自在矛盾。从差异进到对立,即事物的内在矛盾充分展开,处于向对立面转化的自为阶段时,事物就能呈现出明显的质的规定性,并发生剧烈的变化。在此意义上,对立就是一种本质性的差异,是差异向同一的回复。正如黑格尔所言:“多样性的东西,只有相互被推到矛盾的尖端,才是活泼生动的,才会在矛盾中获得否定性,而否定性则是自己运动和生命力的内在脉搏。”[7]69换句话说,世界上的万事万物虽然具有不同形态,但无一例外都处于相互矛盾之中,矛盾也是一种对立,任何一个事物运动的最终根据就在于它的自相矛盾和自我否定。由此可见,虽然黑格尔给辩证法披上了唯心主义和神秘主义的外衣,但在辩证法的核心问题,即一切真实的同一、差异、对立都是对立面统一、都具有矛盾性这一点上,黑格尔的表现是相当彻底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与黑格尔的辩证法相比,克罗齐的相异辩证法反而更像是一种画蛇添足了,纯粹是为了满足其精神哲学体系的需要。尽管他声称要维护黑格尔哲学中的“活东西”,摒弃其“死东西”,但由于他排斥对立统一,反而扼杀了黑格尔哲学中最有生命力的东西。与此同时,与黑格尔将否定性作为事物进展的动力相比,克罗齐将人类历史和社会发展的源泉归结为精神活动的生展不息,反而表现出了更多的保守和反动。换言之,克罗齐主要是从右面批判继承黑格尔哲学,并以此对抗马克思主义哲学。在批判改造黑格尔哲学和拯救其辩证法的合理内核方面,克罗齐显然要比马克思逊色得多。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是对待黑格尔和辩证法的唯一科学态度。

我们知道,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版跋中曾经说过:“在黑格尔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为了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必须把它倒过来。”[8]马克思绝不仅仅是简单地以唯物主义颠倒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而是在内容、思维结构、思维形式以及矛盾分析等四个方面,对黑格尔辩证法进行了根本性的批判改造。具体说来,在内容方面,以人的物质活动和现实的历史运动作为否定性辩证法的内容,取消了黑格尔的具有无限性和抽象普遍性的绝对精神的自我运动;在思维结构方面,以从个别到一般的思维结构取代黑格尔从一般到个别的思辨结构;在思维形式方面,以异质性的辩证思维形式取代黑格尔的同一性思维方式;在关于社会结构的矛盾分析方面,以矛盾多元决定的辩证结构取代了黑格尔绝对精神的一元结构。这一改造过程,同时也是马克思历史主义辩证法的确立过程[9]。与马克思相比,无论从矛盾的普遍性来说或对矛盾本身的理解来说,克罗齐实际上都是以旧的形而上学来取代黑格尔的辩证法。当然,尽管克罗齐对黑格尔哲学中“活东西”和“死东西”的分析存在着诸多问题,甚至是歪曲和误解,但他毕竟指出了理解和评价黑格尔哲学所不能回避的重要原则问题,这对于我们今天站在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立场,正确理解和评价黑格尔哲学、推动辩证法研究、反对形而上学,仍然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黑格尔作为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在人类思想史上所放射的光辉是无可比拟的,他对现代哲学的发展尤其是马克思的哲学创造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虽然在其去世后,黑格尔的哲学体系很快就被打破了,但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欧思想界却出现了一股“回到黑格尔”的潮流,尤其是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卢卡奇、科尔施、葛兰西等人重新强调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黑格尔渊源,开创了人本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先河。现代哲学有的将黑格尔哲学中的神秘主义因素扩展和膨胀(如新黑格尔主义),有的则在一个更高的、由黑格尔提升了的思想层次上返回到康德的起点(如新康德主义),而克罗齐曾同时被贴上“新黑格尔主义”和“新康德主义”的标签,这个现象是耐人寻味的。可以说,克罗齐哲学为深入探讨黑格尔在思想史上的“回光返照”,把握黑格尔哲学与康德哲学之间的关系问题,了解西方哲学由近代向现代的转变过程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思想材料。譬如,在克罗齐那里,作为其思想体系核心概念的“精神”已经较少具有实体性的意义,而更偏重于其作为活动、不断生展的意义;克罗齐在继承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的同时又试图超越黑格尔的绝对理性主义,认为概念、判断等理性认识形式并无实在意义,只是方便的假设,而这些观点也正是现代西方哲学中广为流行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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