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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图像叙事的历史价值

2019-12-23许结

社会科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历史价值唐代

摘 要:唐朝继隋开统一之局,又拟效汉代惩“亡秦”教训而以“亡隋”为鉴戒,并追奉三代之治,尤以周德为标榜,构建“一王法”的史观,这在宫廷图像叙事得到极为形象的呈现。在唐代宫廷图像中,《十八学士图》《凌烟阁功臣图》《王会图》《豳风图》《无逸图》《嘉陵山水图》以表功、纳谏、勤政三大政治传统开一时呈像之盛,其以《王会》《豳风》《无逸》为代表的经图在唐人的绘画视阈中的彰显,既是其建德观的体现,又与《山水图》相对待,寄托了政治得失与历史兴亡的思想。而由唐代宫廷图像叙事所表达的价值观,其对当世史观的影响以及于后世绘事传统的启示,也是值得省思的。

关键词:唐代;图像叙事;一王法;经学视阈;历史价值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9)12-0162-13

作者简介:许 结,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江苏 南京 210093)

唐代继隋结束南北纷争开统一局面,然隋祚短促,唐人又多以汉继秦而惩“亡秦”教训、复以“亡隋”为鉴戒,在“一王法”的政治思想指导下,构建了多层面且具制度化的文化观。其间唐人历史学与图绘学的互文特征,似未引起学界的关注,例如陈寅恪论唐史以“讳”“诬”二失评官史与私史之别,金毓黻《中国史学史》第六章“唐宋以来设馆修史之始末”以唐为官修史之昌明时期,而兼及私史;无独有偶,傅抱石《中国绘画变迁史纲》论唐画之北宗与南宗,则区分以“朝”“野”,论者或有偏重,然其相似见解,实为一突出现象。比较而言,唐代的“官史”与“朝图”之于“一王法”的思想尤为重要,其图像叙事在“朝”之歧义与由“朝”及“野”的變迁,已深契于唐人的建德观念与兴亡论调,具有极为重要的历史价值。

一、图像史与唐代叙事

在人类文明史上,图像的历史源起久远,西方学者认为“图像在文字、宗教、艺术和对亡灵崇拜开始时就出现了”①,而且具有“证史”的作用②,中国文字的“象形”所呈现的图像意义,以及“左图右书”即图像与书契并存的关联、“左图右史”即图像与历史的契合,也已肇端图像的史源取向。故历代画论尝先溯其源而分断其史,如清人张遗《周亮工读画录序》谓:“画之兴也,其与书契并始乎?……唐宋而下,始有簪笔而供御,耑艺以名家者。然或位居左相,驰誉只擅丹青;身本画师,能事不受逼迫;此岂区区一技自鸣者哉!”(清)周亮工:《读画录》,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页。“画”与“书契”是溯源,而言“唐宋以下”之“耑艺以名家”乃断史,说明中国图像史由社会功用向文艺专能的转化。由此视角审察唐代图绘之学,正是转折阶段,即一方面承续远古至汉代图像的功用性,一方面又传递魏晋时代如顾恺之、陆探微等人物画与景观图,而使唐代如吴道子、王维等人物、山水画被奉为画艺高标。绘画艺术的发展固然可赞,但溯源之本根在我国图像史上的价值却同样有着现实的意义,如清人唐岱《绘事发微·正派》认为“画有正派,须得正传……派始于伏羲,画卦以通天地之德。……传曰:画者成教化,明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清)唐岱著、韩秀凤校点:《绘事发微》,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7年版,第17页。,所以从艺术史的角度,或称唐人如王维的在野山水画“把中国所有的画者,都握在‘写意之中”傅抱石:《中国绘画变迁史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2页。,然从被称为绘画之“正派”的“德教”传统看唐代在朝的一些绘画本事与作品,其中的历史内涵也不容轻忽。

缘此,我们先看唐人对图绘的态度:

伏闻古人云:“画者,圣也。”盖以穷天地之不至,显日月之不照。挥纤毫之笔,则万类由心;展方寸之能,而千里在掌。至于移神定质,轻墨落素,有象因之以立,无形因之以生。(唐)朱景玄撰,温肇桐注:《唐朝名画录》(序),四川美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2页。

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留乎形容,式昭盛德之事;具其成败,以传既往之踪。记传所以叙其事,不能载其容;赋颂有以咏其美,不能备其象;图画之制所以兼之也。……图画者有国之鸿宝,理乱之纪纲。是以汉明宫殿,赞兹粉绘之功;蜀郡学堂,义存劝戒之道。(唐)张彦远著、俞剑华注释:《历代名画记》,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版,第1-6页。

前一则为朱景玄《唐朝名画录》的序语,后一则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叙画之源流》的言说,其论图像的重要功用与意义,以及假汉代宫殿图绘与文翁兴学故事明示当世“劝戒之道”,尤其是表彰图像功用的历史功绩,以图画兼得记传之叙事与赋颂之颂美,代表了唐人赞述图画以彰显王政的特殊性与重要性。其“昭盛德”与“明成败”,诚为重要的历史内涵。

于是由唐史撰述来看唐代朝廷重大且对后世具有影响力的图绘工作,无不呈示其“本事”特征。兹列举其中重要图绘作品如次:

其一,《十八学士图》。据《旧唐书》记载,李世民在秦王府开文学馆,招纳人才,号称“十八学士”,登基后“又于正殿之左,置弘文学馆,精选天下文儒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等,……听朝之暇,引入内殿,讲论经义,商略政事,或至夜分乃罢”(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941页。,并命阎立本图像,褚亮为赞,时人以“登瀛洲”美之。

其二,《凌烟阁功臣图》。唐太宗于贞观十七年,命阎立本在凌烟阁绘长孙无忌等24名功臣图像,阁分三层,内层绘功勋最高的宰辅,中层绘功高的王侯,外层绘其他功臣。李世民《图功臣像于凌烟阁诏》云:“自古皇王,褒崇勋德,既勒铭于钟鼎,又图形于丹青。是以甘露良佐,麟阁著其美;建武功臣,云台纪其迹。……或材推栋梁,谋猷经远,纲纪帷帐,经纶霸图;或学综经籍,德范光炜,隐犯同致,忠谠日闻;或竭力义旗,委质藩邸,一心表节,百战标奇;或受脤庙堂,辟土方面,重氛载朗,王略遐宣……可并图画于凌烟阁,庶念功之怀,无谢于前载;旌贤之义,永贻于后昆。”(清)董诰等:《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1—82页。追述汉廷,明彰本朝,表功之义甚明。

其三,《王会图》(或称《职贡图》、《四夷朝会图》)。据《旧唐书·南蛮西南蛮·东谢蛮》记载:“贞观三年,元深入朝,冠乌熊皮冠,若今之髦头,以金银络额,身披毛帔,韦皮行縢而著履。中书侍郎颜师古奏言:‘昔周武王时,天下太平,远国归款,周史乃书其事为《王会篇》。今万国来朝,至于此辈章服,实可图写,今请撰为《王会图》。从之。”(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274页。考唐贞观三年,正是太宗始于太极殿听政之年,有契丹、西突厥、高昌等国朝贡,户部奏言开四夷为州县,内附一百二十余万口等事件。翌年(贞观四年),“李姓王朝在册命中,自称为天可汗、大唐皇帝”,“这一年大唐帝国正式成立了”朱东润:《杜甫叙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页。。因此,颜师古奏言即得回应,于是有阎立德、阎立本兄弟同制《王会图》之举。据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载:“阎立德《职贡》图异方人物诡怪之质,自梁、魏以来名手,不可过也。……惟《职贡》、《卤簿》等图,(立本)与立德皆同制之。”又《谭宾录》载颜师古奏言后,即谓“乃命立德等图画之”。周勋初主编:《唐人轶事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84、283页。该图虽写实,却取义《逸周书·王会篇》,以呈万国来朝气象。

其四,《豳风图》。据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载,晋明帝司马绍有《豳风图》,继之唐人阎立本绘制其图,为后世所本。到了宋元年间,马和之与林之奂的《豳风图》最为著名。考《豳风》七篇,分别是《七月》《鸱鸮》《东山》《破斧》《伐柯》《九罭》《狼跋》,《七月》居首,以致后世绘《豳风图》多为《七月》图(如马和之)。有关《豳风·七月》的创作背景及思想主旨,《诗·豳风·疏》引《毛序》:“陈王业也。周公遭变故,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88页。所言“周公遭变”,即周公因管、蔡流言,辟居东都事。“陈王业”,则指周公辅佐年幼之成王,劝其戒逸勤农以固本的意旨。阎图正是《豳风图》创作史上一重要绘制环节。

其五,《无逸图》。据《旧唐书·崔植传》载:长庆初穆宗问贞观、开元治道。崔植对曰:玄宗“开元初得姚崇、宋璟,委之为政”,“璟尝手写《尚书·无逸》一篇,为图以献。玄宗置之内殿,出入观省”,“开元之末,因《无逸图》朽坏,始以山水图代之”。(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442页。可知《无逸图》初由宋璟手写,后复有继作。而《无逸图》又源自《尚书·无逸篇》,取义周公辅佐成王“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的史事。

其六,《嘉陵山水图》。本事来自朱景玄《唐朝名画录》:“明皇天宝中,忽思蜀道嘉陵江水,遂假吴生驿驷,令往写貌。及回日,帝问其状,奏曰:‘臣无粉本,并记在心。后宣令于大同殿壁图之,嘉陵江三百余里山水,一日而毕。”(唐)朱景玄撰,温肇桐注:《唐朝名画录》,四川美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3页。清人汪行恭《吴道子画嘉陵山水赋》赞谓“夫以嘉陵山水之奇也,峭壁千重,飞泉百道。……谓蜀山真突兀嶔崎,谓蜀水尽奔腾澎湃,谓江回而石壁遥横,谓嶂叠而岩泉忽挂。……尺幅千层,烟光若凝。峨嵋翠叠,滟澦波腾。……卷巴峡于一拳,著力在疑有疑无之际”(清)鸿宝主人编:《赋海大观》第四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版,第344—345页。,抒写“读画”感受,赞其神品,关键在“嘉陵一图”是“径尺具数百里之势”的气象。但在唐代勤政史观的指导下,此“山水图”又与《无逸图》对照,尝被视为荒政的预兆。

这六幅唐图,皆为在“朝”的宫廷画(惟《无逸》为文字图),前两幅表功,中三幅为“经图”,政教意识明显,后一幅为山水图,因其与《无逸图》同为内殿绘壁之作,故有前引《崔植传》将内殿《无逸图》“易以山水图,稍怠于勤”的变化,而喻示兴亡教训。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图画内容有的并不始于唐人,例如《学士图》与《王会图》,前者如赵翼《陔余丛考》卷十九《图画学士不始于唐太宗》认为:“《封氏闻见记》,唐太宗为秦王时,使阎立本图秦府学士杜如晦等一十八人,褚亮为赞,世所传《十八学士图》是也。然《南史·王亮传》,齐竟陵王子良开西邸延才俊,以为士林,使工图其像。《北史·魏收传》,齐孝昭帝起玄洲苑,画收于阁上。则图画学士,六朝时已有之,太宗特仿而为之耳。”(清)赵翼:《陔余丛考》,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380页。后者据梁朝萧绎《职贡图序》称“晋帝君临,……夷歌成章,胡人遥集,款开蹶角,沿泝荆门,瞻其容貌,诉其风俗。如有来朝京辇,不涉汉南,别加访采,以广闻见,名为贡职图”(唐)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第996—997页。,以及《梁书·诸夷传》记载,可知萧图乃任职荆州时据亲见与转述绘成。萧图亡佚,据后世三种摹本,即唐阎立本摹本《王会图》、南唐顾德谦摹本《梁元帝番客入朝图》、北宋摹本《职贡图》传说的三种摹本,前两种今存台北故宫博物院,后一种今存南京博物院。有关“职贡图”的绘制,详见金维诺《<职贡图>的时代与作者》,《文物》1960年第7期。,虽有24国使者与33国使者的不同,但其图像大略可见。尽管阎绘摹仿萧图(宋)李廌《德隅斋画品》“番客入朝图”条:“梁元帝为荆州刺史日所画粉本。鲁国而上,三十有五国,皆写其使者,欲见胡越一家,要荒种落,共来王之职。其状貌各不同,然皆野怪寝陋,无华人气韵。……阎立本所作《职贡图》亦相若,得非立本摹元帝旧本乎?或以为元帝所作,传至贞观,后人因事记于题下,亦未可知。”(引自俞剑华编著《中国历代画论大观》第二编《宋代画论》,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283—285页。),但后世多赞颂阎图创造之意,尤其是围绕这些图像的歌诗赋颂,也无不以“唐图”为宗,赞美唐太宗之本事及“阎立本之妙墨”,这不仅是彰显盛世气象,而且根植于唐人“一王法”的历史话语。

二、“一王法”的兴亡图式

唐代立国所施行的文化政略,虽有尊道、礼佛、崇儒乃至和融胡、汉的多元特征,然其治国之本仍以“儒”为主,形成追宗周、汉的史观,其中“一王法”的思想可谓贯穿始终。“一王法”说见《汉书·儒林传》赞孔子作《春秋》:“缀周之礼,因鲁《春秋》,举十二公行事,绳之以文武之道,成一王法,至获麟而止。”(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589页。唐承周、汉之“一王法”由开创、鼎盛经衰顿(安史之乱)再到中兴的“大历”“贞元”,又复倡“一王法”之论,即《新唐书·文艺传序》所谓:“大历、贞元间,美才辈出,擩哜道真,涵泳圣涯,于是韩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和之,排逐百家,法度森严,抵轹晋、魏,上轧汉、周,唐之文完然为一王法。”(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725—5726页。尽管此处“一王法”指的是韩、柳以复兴儒学为主旨的古文运动,但从汉史所称,个中仍有追源周、汉之大一统政治的历史意识,尤其《春秋》褒、贬当世以喻兴、亡史观,在唐代立国之初就从多方面呈现出来。《唐大詔令集》卷十一“太宗遗诏”载:“前王不辟之土,悉清衣冠;前史不载之乡,并为州县。”(宋)宋敏求编:《唐大诏令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426册,第101页。又《新唐书·地理志》载:“东至安东,西至安西,南至日南,北至单于府。”(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960页。然鼎革依武,建构以文,诚如后代史家所述:“太宗贞观五年以后,数幸国学,于门下别置弘文馆,……国学之盛,近古未有”(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四十一《学校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611册,第33页。;“诏国子祭酒孔颖达与诸儒撰《五经》义疏,……永徽四年,颁孔颖达《五经正义》于天下,每年明经依此考试。自唐至宋,明经取士,皆遵此本”(清)皮锡瑞著、周予同注释:《经学历史》,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98页。,尊崇国学,开辟经学统一时代。至于典籍编纂,如欧阳询《艺文类聚序》称“流别文选,专取其文;皇览遍略,直书其事。文义既殊,寻检难一。爰诏撰其事且文,弃其浮杂,删其冗长,金箱玉印,比类相从,号曰艺文类聚”(唐)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第27页。,总括前朝,聚事与文,正是文化统一的象征。观其雄阔之象,又根基于惩鉴前代兴亡的史学态度。

概观唐史及论述,有几类文献值得关注,一是帝王的态度。如高祖李渊《修魏周隋梁齐陈史诏》命萧瑀等修魏史、令狐德棻等修周史、封德彝等修隋史、崔善为等修梁史、魏征等修齐史、姚思廉等修陈史,并谓诸朝“莫不自命正朔,绵历岁祀”,故须“务加详核,博采旧闻,义在不刊,书法无隐”(清)董诰等:《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2-33页。,意在梳理正朔,归其统绪。太宗李世民于贞观二十年下《修晋书诏》谓“发挥文字之本,导达书契之源,大矣哉”,并追溯周、汉“仲尼修而采《梼杌》,倚相诵而阐丘坟。降自西京,班、马腾其茂实;逮于东汉,范、谢振其芳声”(清)董诰等:《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4页。,复于《政本论》因史鉴政云:“为政之要,务全其本。若中国不静,远夷虽至,亦何所益?隋炀帝纂祚之初,天下强盛,弃德穷兵,以取颠覆。”(清)董诰等:《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22页。玄宗李隆基《授萧嵩集贤院学士修国史制》以为“明乎国史,所以宏阐大猷;观乎人文,所以化成天下。自非钩深学海,囊括词林,盛周公之典谟,悬仲尼之日月,何以纂叙鸿业,允谐佥能”(清)董诰等:《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63页。,亦以周、孔之功衡论纂史之道。二是史臣的言说。如高士廉《文思博要序》:“大矣哉,文籍之盛也!……爰自卦起龙图,文成鸟策,坟典开其绪,邱索导其流,虞、夏之书,犹旭日之始旦,殷商之皓,若覆篑之为山。及曲阜佐周,摄政践祚,而又阙里自卫,将圣多能,损益礼乐,极乎天而蟠乎地;祖述尧、舜,系星辰而振河海。郁郁焉鼓王风于九合,訚訚焉辟儒门于百代。……怀经成市,俄属焚坑之灾……逮乎有隋失御,群凶竞返,辟雍蔓于荆棘,延阁殚于煨烬……皇帝仰膺灵命……置成均之职,刘、董与马、郑风驰;开崇文之馆,扬、班与潘、江雾集。”(清)董诰等:《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357页。又如房玄龄《晋书·文苑传序》谓“文以化成,惟圣之高义,行而不远,前史之格言。是以温洛祯图,绿字符其丕业;苑山灵篆,金简成其帝载”(唐)房玄龄等撰:《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369页。,魏征《群书治要序》谓“钦明之后,屈己以救时;无道之君,乐身以亡国”(唐)魏征:《群书治要》卷首,《丛书集成》(初编),第195册,第1页。,多以周、汉史事与秦、隋失御,喻当朝政治得失。三是后人的评述。如《新唐书·太宗纪赞》谓其“除隋之乱,比迹汤、武;致治之美,庶几成、康。自古功德兼隆,由汉以来未之有也”;《玄宗纪赞》谓其“方其励精政事,开元之际,几致太平,何其盛也!及侈心一动,穷天下之欲不足为其乐,而溺其所甚爱,忘其所可戒,至于窜身失国而不悔”(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8、154页。,惩隋乱而以太宗、玄宗两朝论兴亡,是史家书写唐政的重要视点。而推崇周、汉之治,聚焦秦、隋之乱,如王夫之在《读通鉴论》评隋炀帝时所说“秦与隋虐民已亟,怨深盗起,天下鼎沸以亡国,同也”(清)王夫之:《读通鉴论》,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650页。,堪称的评。

与史家追源并重图书,如谓“卦起龙图”“河洛祯图”等,唐人对图画的重视,也等同史书般重要。有唐开国之初,即诏编《贞观公私画史》,收录自高贵乡公至贞观十三年图绘典籍,薛仁贵题序云“伏羲氏受龙图之后,史为掌图之官。……至虞夏殷周及秦汉之代,皆有史掌,虽遭罹播散,而终有所归。及吴魏晋宋,世多奇人,皆心目相授,斯道始兴。其于忠臣孝子,贤愚美恶,莫不图之屋壁,以训将来”,因为“验之目前,皆可图画”何志明、潘运告编:《唐五代画论》,湖南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9—10页。。这是以史掌图书来推扬绘学的历史功绩。由此思路,再从唐代的图像叙事观其史实与史识,又在寄兴亡教训的“一王法”思想图式,其因图证史,则呈现三大传统:

其一,表功传统,以《凌烟阁功臣图》《十八学士图》为代表。王朝开辟,旌表功臣,实为惯例,但唐太宗令绘工图像凌烟阁,如其诏书所谓“念功之怀,无谢于前载;旌贤之义,永贻于后昆”,既有示范之义,又在赓续史迹,最明显的是追踪前汉故事,即汉宣帝“甘露三年,单于始入朝,上忽思股肱之美,图画其人于麒麟阁”为其样榜。于是纵观唐朝,表功成为反复称赞的历史传统,如张九龄《开元纪功德颂》从“太宗一戎衣而大定”天下,到睿宗、玄宗之君臣功德,赞其“不贡不王,武功居后;不庭不率,文德是先。三代所以直道,百蛮所以向化”(唐)张九龄著、刘斯翰校注:《曲江集》,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77页。,是追踪史迹,以喻当朝,赞文德而兼及武功的。唐人钱起《图画功臣赋》称“宝玉不足以劝赏,故茅土是封;鐘鼎不足以昭宣,故图赞是缉”;崔损《凌烟阁图功臣赋》赞“容彩彰施,气肃端俨,风声正直,色形恭俭” 许结主编:《历代赋汇》(校订本),凤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2862、1798页。,则融织史事、臣功与绘图之用于一体。历代表功事迹甚多,为何唐朝图功臣于凌烟阁事被后世反复称颂,其因既在于图绘的视觉功用,更在于“贞观之治”“功臣遇时”(《旧唐书·太宗纪·赞》语)的典范意义。缘于此理,唐人王觌《十八学士图记》云:

十八学士皆炀帝之臣,曷暗于隋而明于唐,是有其材而无其时矣。……觌每观十八学士图,空瞻赞像而已,辄各采本传,列其嘉绩,庶几阅像者思其人,披文者思其人,非惟临鉴耳目,抑可以垂诫于君臣父子之间也。(清)董诰等:《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732页。

以语图互文彰显十八学士“嘉绩”,并取“垂诫”于世的典范意义,而其人“暗于隋”而“明于唐”的说法,正切合唐人共同的以“过秦”喻“过隋”的历史观。

其二,纳谏传统,以《无逸图》最为典范。据唐史记载,宋璟于玄宗朝上《无逸图》张于内殿,穆宗、武宗朝又追尊此故事,用意均在《尚书·无逸篇》的谏言。考《无逸篇》内容,首在周公告诫成王“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并以商纣亡国为教训,假殷三宗(中宗、高宗、祖甲)与周三王(大王、王季、文王)为榜样,鉴戒时君“无淫于观(非常观)、于逸(逸豫)、于游(游荡)、于田(田猎)”等(清)孙星衍撰,陈抗、盛冬玲点校:《尚书今古文注疏》,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33—445页。,而这又恰与唐朝立国之初的纳谏传统契合。唐太宗提倡纳谏,不仅体现在如魏征等诤臣的进谏案例,而且尝被视为中国历史上的开明政治,范文澜曾以唐王为例,认为“纳谏——封建社会不容发生民主制度,皇帝能纳谏,就算难得的贤主”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上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98页。。值得注意的是,唐太宗树立的纳谏典范,既有惩于“亡隋”,还更在于以“谏”建“政”,达到任人惟贤的目的。正因此,太宗将“亡隋”教训由荒政的隋炀帝上推至勤政的隋文帝。据《旧唐书·太宗纪下》记载:

上谓房玄龄、萧瑀曰:“隋文何等主?”对曰:“克己复礼,勤劳思政,每一坐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之论事。宿卫之人,传餐而食。虽非性体仁明,亦励精之主也。”上曰:“公得其一,未知其二。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夫心暗则照有不通,至察则多疑于物。自以欺孤寡得之,谓群下不可信任,事皆自决,虽劳神苦形,未能尽合于理。朝臣既知上意,亦复不敢直言,宰相已下,承受而已。朕意不然。以天下之广,岂可独断一人之虑?朕方选天下之才,为天下之务,委任责成,各尽其用,庶几于理也。”(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0页。

太宗所说的“不敢直言”是为政之大忌,而“委任责成,各尽其用”才是成功的保证。如果说《无逸图》的功用具有臣子对君王进谏的典范意义,那么《十八学士图》《凌烟阁功臣图》则是君王对臣子“各尽其用”的形象嘉许。如褚亮应诏撰《十八学士赞》语谓:

大行台司勋郎中杜如晦:“建平文雅,休有烈光。怀忠履义,身立名扬。”

文学姚思廉:“志古精勤,纪言实录。临名殉义,余风励俗。”

太学博士孔颖达:“道充列第,风传阙里。精义霞开,掞辞飙起。”

记室参军虞世南:“笃行扬声,雕文绝世。网罗百世,并包六艺。”

军谘典签苏勗:“业敏游艺,躬勤带经。书传竹帛,画美丹青。”(唐)褚亮:《褚亮集》,载《丛书集成》(续编)上海书店版,第99册,第78页。

或文或武,其政事、经学、文章不等,展现的正是君王“纳谏”的胸襟与“任人”的功用,这也是唐人“一王法”史观的政治构架。

其三,勤政传统,可以《豳风图》与《王会图》为例。据《历代名画记》载,阎立本绘制《豳风图》与萧绎不同,是受诏而为,乃王政所需,更具以史鉴今的政教目的。探寻其源,唐人图说《豳风》(图像),是继承汉人语解《豳风》(语象)而来,如《汉书·地理志》载:“昔后稷封斄,公刘处豳,太王徙岐,文王作酆,武王治镐,其民有先王遗风,好稼穑,务本业,故《豳》诗言农桑衣食之本甚备。”(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42页。据《史记·刘敬传》“公刘避桀居豳”(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715页。,可知《豳风》诗直接公刘传统,喻示周人开辟之“好稼穑,务本业”的“大业”。又《后汉书·王符传》引《潜夫论·浮侈篇》云:“明王之养民,忧之劳之,教之诲之,慎微妨萌,以断其邪。……《七月》之诗,大小教之,终而复始。由此观之,人固不可恣也。”李贤注曰:“《七月》,《诗·豳风》也。大谓耕桑之法,小谓索绹之类。自春及冬,终而复始也。”(刘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634页。此解《七月》诗意,尊奉的是周公作《七月》之诗的经义思想,正切合于唐太宗《耕藉诏》所提出自励以务本的历史认知与现实需求:“周宣在位,已坠兹礼,近代以来,弥多所阙。……今将履千亩于近郊,复三推于旧制。”(清)董诰等:《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8页。清人杨棨撰《豳风图赋》云:

今考为此图者,前有阎立本之墨妙,后有赵孟頫之笔遒。塔失不花,册并流播;林君子奂,卷亦长留。此由元英宗之留心稼穑,明宣德之寄意田畴。然岂若我皇上不待箴警而自关民瘼,郅治永著于千秋。 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4405页。

首彰“阎立本之墨妙”,继述赵孟頫、塔失不花、林子奂的书画作品,以及后世君王如元英宗、明宣宗与清代皇帝对此图的重视,尤其是如朱彝尊《经义考》所载明初“林子奂作《豳风图》”(清)朱彝尊:《经义考》卷一百十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678册,第511页。,乾隆于此图端首题写“王业始基”四字,正是对这一勤政传统的昭示。然唐人的勤政史观也有内固其本与外张其势的两面性,如唐太宗《政本论》所说的“中国不静,远夷虽至,亦何所益”,如果说《豳风图》意为固本,则唐代《王会图》实乃张势,这又牵涉到唐人图像叙事中的“经图”位置及其史学言说。

三、经学视阈的《王会》与《无逸》

宋人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于“敘图画名意”云:“古之秘画珍图……典范则有《春秋》《毛诗》《论语》《孝经》《尔雅》等图。……观德则有《帝舜娥皇女英图》……忠鲠则隋杨契丹有《辛毗引裾图》……高节则……宋史艺有《屈原渔父图》。”(宋)郭若虚著、俞剑华注释:《图画见闻志》,江苏美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10—11页。所言“典范”,是首尊“经图”而呈现的经义思想。明初宋濂《画原》也说“古之善绘者,或画《诗》,或图《孝经》,或貌《尔雅》,或像《论语》暨《春秋》,或著《易》象,皆附经而行,犹未失其初也。下逮汉魏晋梁之间……图史并传,助名教而翼群伦,亦有可观者焉。世道日降,人心浸不古,人往往溺志于车马士女之华,怡神于花鸟虫鱼之丽,游精于山林水石之幽,而古之意益衰”(明)程敏政辑:《明文衡》卷十六,《四部丛刊》景明本,第2042册。。换言之,以“经图”为绘画的“正派”,是古人的共识,这在唐人的绘画视阈中尤为明显。如前引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记述唐文宗大和二年事迹:

(文宗)自撰集《尚书》中君臣事迹,命画工图于太液亭,朝夕观览焉。汉文翁学堂在益州大城内,昔经颓废,后汉蜀太守高朕复缮立,乃图画古人圣贤之像及礼器瑞物于壁。唐韦机为檀州刺史,以边人僻陋,不知文儒之贵,修学馆,画孔子七十二弟子、汉晋名儒像,自为赞。敦劝生徒,繇兹大化。夫如是,岂非文未尽经纬,而书不能形容,然后继之于画也。(宋)郭若虚著、俞剑华注释:《图画见闻志》,江苏美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6—8页。

即使“车马”之图,唐人也视为鉴史资政之用,如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叙画之兴废》记述唐宪宗手诏答臣子别进《玄宗马射真图》云:

恭获披捧,瞻拜感咽,圣灵如临。其钟、张等书,顾、陆等画,古今共宝,有国所珍。朕以视朝之余,得以寓目。因知丹青之妙,有合造化之功。欲观象以省躬,岂好奇而玩物?(唐)张彦远著、俞剑华注释:《历代名画记》,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版,第15页。

昔高祖纳善若不及,从谏若转圜,听言不求其能,举功不考其素……合天下之知,并天下之威,是以举秦如鸿毛,取楚如拾遗,此高祖所以亡敌于天下也。孝文皇帝起于代谷,非有周召之师、伊吕之佐也,循高祖之法,加以恭俭。当此之时,天下几平。……孝武皇帝好忠谏,说至言,出爵不待廉茂,庆赐不须显功,是以天下布衣各厉志竭精以赴阙廷自衒鬻者不可胜数。汉家得贤,于此为盛。(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917—2918页。

所述“汉三帝”(高祖、文帝、武帝)以彰汉统之功业,承续的正是《无逸》中的“周三王”之德教传统。无独有偶,唐代宋璟呈献《无逸图》本事详载《旧唐书·崔植传》,这已是追踪“开元”盛世史事,所以同传继后复记崔植对穆宗问云:

太宗文皇帝特禀上圣之资,同符尧、舜之道,是以贞观一朝,四海宁晏。……(玄宗)开元初得姚崇、宋璟,委之为政。此二人者,天生俊杰,动必推公,夙夜孜孜,致君于道。……建中初,德宗皇帝尝问先臣祐甫开元、天宝治乱之殊,先臣具陈本末。臣在童丱,即闻其说,信知古人以韦、弦作戒,其益弘多。陛下既虚心理道,亦望以《无逸》为元龟,则天下幸甚。(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442页。

其历述“三宗”(太宗、玄宗、德宗)以对“今上”(穆宗)之问,同于《无逸》与梅福上疏的书写模式,是因“谏”(今上作为)明“统”(圣王之治)的史鉴义理。韩愈《原道》论自周室“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唐)韩愈撰,马其昶、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8页。,也与此相类,是叠合“王统”而构建的“圣统”史观。

继唐代《无逸图》本事后,继作者甚多,如史载宋仁宗皇祐迩英阁《无逸图》:“仁宗初建迩英阁,书《无逸》于屏间。岁久而弊,以白居易赋代之。侍讲杨安国请复书《无逸》。上欣然命王洙书之,置之左方。”另有“(哲宗)元祐《无逸图》”,“(高宗)绍兴讲殿御书《无逸图》”等(宋)王应麟:《玉海》卷五十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944册,第499、500、501—502页。。由于唐、宋两朝所进呈的“无逸图”亡佚,后世多据文意推摹而成,如清代徐乾学、纳兰成德编《通志堂经解》所收黄镇成《尚书通考》著录排列文字《无逸图》一幅(清)黄镇成:《尚书通考》卷十《无逸图》,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62册,第205页。。而在此前,域外汉籍中所存“无逸图”今存最早的是高丽时代(1252—1409)权近所作《入学图说》中的“无逸图”(高丽)权近:《入学图说》,1390年奎章阁木板。。又沈之汉《沧州集》中《进四戒图兼陈民瘼疏》有“无逸图”一幅,并于图右批注云:“昔唐臣宋璟,尝手写为图,以献玄宗云。而今无由考见其所谓图者,臣不揆僭猥,掇拾本文,排列作图,与七月图相对,以备睿览。虽不敢知果合于宋璟之元图,其于圣上警省鉴戒之道,恐或无害于不同也。”沈之汉:《沧州集》卷三,《韩国文集丛刊》(续编)第26册,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第475页。在“无逸”文字图之外,传世的还有《受无逸图》,如绘画宋人孙奭进《无逸图》本事,属人物图按:《受无逸图》收录明人张居正等撰《帝览图说》第四册,国家图书馆藏万历刻本。。晚清孙家鼐等编《钦定书经图说》有“无逸八图”,分别为“稼穑艰难图”“中宗寅畏图”“高宗劳外图”“祖甲惠民图”“文王卑服图”“殷受酗酒图”“古人训告图”“怨詈敬德图”,均为分段演绎《无逸》文字描写而绘饰的人物图像(清)孙家鼐等纂辑:《钦定书经图说》卷三十五,清光绪31年(1905)武英殿石印本,第1-17页。。尽管唐朝玄宗、穆宗、文宗(开成石经《无逸图》)、武宗,宋朝仁宗、哲宗、高宗诸朝均有《无逸图》本事,然因进(受)兹图的行为在史书上的彰显,后世有关是题咏多关注唐宋璟进图于玄宗、宋孙奭进图、王洙书壁于真、仁两宗的意义。如宋末理学家陈普撰《无逸图赋》云:

维叔旦相厥孤宅洛,后归政,初虑君德之不勤,乃《无逸》而作书。远引商哲,近陈祖谟,进艰难之药石,攻耽乐之痈疽。……万世之龟鉴……有若臣璟,图而献之。……出入起居,莫不观省。……遗虎患于渔阳,溅鹃血乎峨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者多矣,周公岂我欺也哉!(宋)陈普:《石堂先生遗集》,《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321册,第502页。

其焦点在宋璟进图,而其“遗虎患于渔阳,溅鹃血乎峨嵋”所喻示的“安史之乱”,又与唐玄宗“开元之末朽暗”以“山水图”易《无逸图》于内殿相关,是唐代政治史与艺术史的某种契合,即《无逸图》与《嘉陵山水图》的两个面向。而从唐人的史学观点来看,与图像叙事的建德意义相比,艺术鉴赏的价值则退在次要位置。

四、建德史观的绘事传统

图像叙事在唐代的运用,有宫廷画、文人画,还有墓室壁画中大量的天象图、乐舞图(如韩休墓),这与朝政重视绘事有关,是一个时代假绘笔构建德教传统的历史。然则唐代以史鉴政,有两点不容轻视,一者是“隋唐”为一时代的共称,如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叙论》谓“两朝之典章制度传授因袭几无不同,故可视为一体” 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页。,然唐人立国,又无不惩隋亡教训,故文化气象大为不同,反极類汉代承秦政而去秦气,而秉隋制而去隋风。二者是因礼建德,如贞观礼、显庆礼、大唐开元礼等,皆为盛典,然唐人制礼又追尊“三代”,诚如欧阳修《新唐书·礼乐志》云“由三代而上,治出于一,而礼乐达于天下;由三代而下,治出于二,而礼乐为虚名”(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07页。,故而欧阳发等赞述其辞以为“言前世治出于一,而后世礼乐为空名;五行志不书事应,悉破汉儒灾异附会之说”(宋)欧阳修:《欧阳文忠公集》附欧阳发等语,载《四部丛刊》(初编)景上海涵芬樓藏元刊本,第921册。,此追复三代之谓;但是,唐效拟三代尤其是“周礼”(周德),其取径又正是汉人的“大汉继周”思路,所以汉唐气象间的德教归投,又有极相似处。

聚焦艺术史的书写,论其一代特色,唐绘图像对追尊周德的叙事,又与汉赋语象异曲同工。这其间有两人值得一提,即司马相如与阎立本,二人秉性或异,然境遇却似。相如被后世奉为“赋圣”,以赋作“三惊”汉主(汉武帝)而跻身宫廷言语侍从 参见许结《诵赋而惊汉主——司马相如与汉宫廷赋考述》,《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4期。,首倡“继周氏之绝业”之“允哉汉德”(《难蜀父老》)并以赋的语言加以申述:“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骄,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子虚赋》);“德隆于三皇,功羡于五帝”(《上林赋》)引自费振刚、胡双宝、宗明华辑校《全汉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07—108、49、67页。。然相如生存境遇及赋作功效,又有“倡优蓄之”以及“扬雄以为丽靡之赋,劝百而风一,犹骋郑卫之声”(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609页。的批评。再看唐人对相如的评价,一则如陈子良《祭相如文》赞叹其“诵赋而惊汉主”,一则如郑少微《悯相如赋》叹息其“不遇”之悲。(清)董诰等:《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354、4036—4037页。与之相比,阎立本较相如职至“中郎将”、“文园令”地位高崇,在高宗朝因“思协多能,艺兼众美”被册立“工部尚书”唐高宗:《册阎立本工部尚书文》,(清)董诰等《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69页。,而秦府《十八学士圖》、贞观中《凌烟阁功臣图》及太宗诏绘《王会图》等,皆出阎立本之手,所以元人黄公望《大痴题跋·跋阎立本秋岭归云图》称其“已极人臣之位,佐治出令,犹恐不暇,而更留心于绘事,何邪?盖阎氏世工此艺,自有得于朝夕观览,渐染熏陶,不求能而能,不求工而工矣”(清)孔广陶:《岳雪楼书画录》,续修《四库全书》本,第1085册,第10页。。就其绘事成就,唐人李嗣真《续画品》赞“二阎”之作“万国来庭,奉涂山之玉帛;百蛮朝贡,接应门之位序;折旋矩度,端簪奉笏之仪;魁诡谲怪,鼻饮头飞之俗。尽该毫末,备得神情……与兄立德同在上品”(明)郁逢庆编:《书画题跋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816册,第779页。。尽管阎立本精丹青之术而入阁为相,然其对绘事的态度,亦类汉人对赋颂不乏轻贱之意。据《旧唐书·阎立本传》载:

太宗尝与侍臣学士泛舟于春苑,池中有异鸟随波容与,太宗击赏数四,诏座者为咏,召立本令写焉。时阁传传呼云:“画师阎立本。”时已为主爵郎中,奔走流汗,俯伏池侧,手挥丹粉,瞻望座宾,不胜愧赧。退诫其子曰:“吾少好读书,幸免墙面,缘情染翰,颇及侪流。唯以丹青见知,躬厮役之务,辱莫大焉!汝宜深诫,勿习此末技。”(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680页。

这又与汉代扬雄“悔赋”相近,是史书记录的阎立本“悔绘”之说。可是这类的“悔”往往以“此”掩“彼”,犹如汉人悔赋关键在“淫词滥说”而失“讽谏之义”,阎氏悔绘的着眼点是应制花鸟,而其诏绘《功臣图》《王会图》《豳风图》,却承载着王朝彰功建德的历史使命,虽然这受命于帝王的意志,然其功效亦如汉代的宫廷大赋,有着“体国经野”的价值。这也是艺术作品彰显史观的曲折之处。

由此品读前述唐图,无论是纳谏、表功还是勤政,无不于历史的统绪中透泄出建德的观念,概括地说,如《功臣》《王会》诸图以“功德”见赏,《无逸》《豳风》诸图又以“俭德”是美,而由“俭德”与“功德”代表的“文武之道”,又指向于“圣德”,即由汉唐气象旨归于周政(周三王)的德教传统。复以《王会图》为例,明人文征明《衡山题跋·跋仇实甫诸夷职贡图卷》谓“昔颜师古于贞观四年奏请作王会图,以见蛮夷率服之盛,自是以后,继作不绝,亦谓之《职贡图》”(明)张丑:《清河书画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817册,第495页。。也就是说,《王会图》的作者或同时,或异代,其追慕周室经典,延续汉、唐盛世的历史记忆高度一致。由“萧图”、“阎图”到宋人李公麟的《万方职贡图》、元人任伯温的《职贡图》、明人仇英的《诸夷职贡图》,乃至清廷诏制的《皇清职贡图》(多达300国之众),构成了“图像帝国”的不断演绎与呈现详见赖毓芝《图像帝国:乾隆朝<职贡图>的制作与帝都呈现》,《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75期。,但其在历史记忆的书写中衬托当朝的盛世气象,并隐喻王会的“昭德”意涵,又是一致的。清人龚景瀚《王会图赋》以唐政为视点:

唐受天命,奄有四方。皇帝既成武功,遂恢文德。远夷慕义,如内诸侯。贞观三年,南蛮酋长谢元深来朝,中书侍郎颜师古言曰:“昔周武王时,远国入朝,太史次为王会篇。今蛮夷如元深等,冠服有异,宜令有司写为图,以示子孙,章显盛德无极。”制曰:“可。”图成,张于紫宸殿。秘书监参预朝政臣魏征拜手稽首,而献赋曰……(清)龚景瀚:《澹静斋文钞》,续修《四库全书》本,第1474册,第537页。

赋赞唐室“成武功”“恢文德”,而假托魏征献赋,其中由周“文王之德”到唐太宗“天可汗威武慈仁,不弃远人”,营构的正是由唐上溯周、汉的建德统绪。这种绘事意图,与当时的史家及文论也是契合的。如论史,刘知幾《史通·叙事》云:

夫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至若书功过,记善恶,文而不丽,质而非野,使人味其滋旨,怀其德音。……昔圣人之述作也,上自《尧典》,下终获麟,是为属词比事之言,疏通知远之旨。……马迁《史记》,班固《汉书》,继圣而作,抑其次也。故世之学者,皆先曰《五经》,次云《三史》,经史之目,于此分焉。(唐)刘知幾撰、(清)浦起龙释:《史通通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65页。

又如论文,白居易《策林·议文章》云:

《易》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记》曰:“文王以文理。”则文之用大矣哉!自三代以还,斯文不振,故天以将丧之弊,授我国家。国家以文德应天,以文教牧人,以文行选贤,以文学取士,二百余载,焕乎文章,故士无贤不肖,率注意于文矣。……且古之为文者,上以纽王教,系国风;下以存炯戒,通讽谕。(唐)白居易著、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369页。

所谓“文德应天”“叙事为先”,以及“书功过,记善恶”“纽王教”“存炯戒”的作用,实与唐代宫廷诸图由功德、俭德上达圣德的史观相埒,是时代语象与图像呈现的共识。

由于建德必然征圣,亦即追源“三代”,先“经”而后“史”,这使唐人的绘事传统又注入经义的价值,故而后世评画又尝将阎立本奉诏所绘《王会图》与《豳风图》并美,且与游戏之作相对,喻示兴亡史迹。如明人傅著《跋李公麟画唐明皇击球图》云:

古者图画之有益于人也,尚矣。绘《豳风》而知稼穑之艰难,貌《王会》而见蛮夷之率服。……匪徒为玩好之具,遣适之资而已。海虞时彥德氏出示唐玄宗与杨贵妃《击球图》白描一卷……若夫唐有天下,休养百年,至玄宗承熙洽之运,享太平之福,政宜修己安民,求贤图治,以保守鸿业。乃纵其乐逸,耽惑女宠,暱比奸倖,而击球驰马,即斯图所绘,般乐如此,卒至于播迁迫逐,几亡社稷,要皆纵乐之所致欤?(清)张照等奉敕编:《石渠宝笈》,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824册,第397页。

所述《击球图》之“纵乐”,既是唐代图绘的转折点,也是后人审视唐史由盛而衰的节点,并由此强化“经图”历史功用与艺术价值。这一传统在绘画批评中的延续,例如“古者图书并重,以存典故,备法戒,非浪作者,故有《建章千门万户图》,晋张茂先犹及见之。汉成帝视《纣踞妲己图》,班姬因进忠言”(清)孙岳颁等撰:《佩文斋书画谱》,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819册,第489页。;“宋立画学,遂进杂流,犹令读《说文》《尔雅》《方言》《释名》等篇,各习一经,兼著音训,要得胸中有数十卷书,免堕尘俗耳”俞剑华编著:《中国历代画论大观》第十编《清代画论》(五),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312页。,也是依经立义的建德史观。如果说唐人的山水、花鸟图偏于“自我图像”,则《王会》《豳风》《无逸》等绘事堪称这个时代的“标志图像”,于中我们自会发现这些“从命题到给予命题以意义的‘逻辑空间中的图画”所呈示“视觉隐喻”(美)W.J.T.米歇尔著、陈永国译:《图像学:形象、文本、意识形态》,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4页。,无疑是具有政治控制力却不乏文化张力的历史话语。

综述而论,唐代图像叙事并不仅限于叙事的内涵,也不仅限于与史学叙事辅成相弼的功用,而更重要的是通过其叙事的形象展示,引发我们对唐代政治史与艺术史的思考。所以通过图像史的变迁,可以发现唐朝是极为重视图像叙事的一个重要时代;通过其“一王法”的兴亡图式,可以看到唐人从政统到史统、圣统的体认;通过以《王会图》与《无逸图》为代表经图视阈,可以反观大唐气象与勤政俭德的互为互成;而通过唐人的建德史观,又可省思一代绘事及其对后世的影响与价值。

(责任编辑:李亦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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