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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明代莊學中的郭象論述

2019-12-14臺灣簡光明

诸子学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孔子

(臺灣) 簡光明

關鍵詞 莊子 郭象 莊子注 得意忘言 訶佛詈祖

前 言

《莊子》號稱難讀,歷代注家往往藉助前人的注疏,才能深化詮釋的内涵。在各家所參考的注家中,郭象《莊子注》是最重要的一種,其權威地位在莊子史上産生深遠的影響。

《世説新語·文學》説:“初,注《莊子》者數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於舊注外爲解義,妙析奇致,大暢玄風。”(1)劉義慶《世説新語》卷上之下,《叢書集成初編》,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49頁。相對於“莫能究其旨要”的諸家注解,向秀《莊子注》顯然是較能“究其旨要”。郭象《莊子注》多有繼承向秀之處,因此魏晉以降的學者常透過郭象的詮釋來了解莊子思想的宏旨。唐代陸德明《經典釋文》説:“其内篇衆家並同,自餘或有外而無雜。唯子玄所注,特會莊生之旨,故爲世所貴。徐仙民、李弘範作音,皆依郭本,以郭爲主。”(2)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録》,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7頁。陸德明又説:“子玄之注,論其大體,真可謂得莊生之旨矣。郭生前歎膏粱之塗説,余亦晚覩貴遊之妄談,斯所謂異代同風,何可復言也。”(《經典釋文》卷二十八,第405~406頁。)成玄英《莊子序》説:“玄英不揆庸昧,少而習焉,研精覃思三十[年]矣,依子玄所注三十[三]篇,輒爲疏解。”(3)郭象注,成玄英疏《南華真經注疏》,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3頁。其注解以郭注爲本,而進行補充説明。郭象《莊子注》,不但爲當世所貴,因陸德明之“釋文”與成玄英之“義疏”,而權威地位益形鞏固(4)王淮《郭象之莊學》,臺北印刻出版社2012年版,第1頁。該書原名《郭象注莊之檢討》,國家科學委員會論文1972年。,成爲唐代最重要的注本(5)仲寅《1980年以來中國大陸郭象〈莊子注〉研究述評》説:“郭象《莊子注》問世以來,因其卓異的哲學品質和精煉整齊的思想體系,得到思想界的廣泛認同,之後的莊學研究大多以郭象本爲底本作爲進一步研究的基礎。”(《高校社科動態》2012年第3期,第28頁。)。宋代學術以儒家爲主流,力闢佛學與老子,唯對於莊子,雖有所批評,亦多所贊譽,並主張莊子思想與儒家不異,可以看出郭象莊學對於宋代莊學史與宋代文學史的影響。

爲深入探討郭象《莊子注》在中國莊學史的影響,筆者以“郭象《莊子注》的接受與評論”爲題申請科技部專題研究計劃,獲得補助,自2010年8月開始執行計劃以來,發表論文有《成玄英對郭象莊子注的接受與評論》(6)簡光明《成玄英對郭象莊子注的接受與評論》,“國立”臺南大學國語文學系主編《第六届思維與創作學術研討會》,“國立”臺南大學國語文學系2012年9月,第233~246頁。《宋人對郭象〈莊子注〉的接受與評論》(7)簡光明《宋人對郭象〈莊子注〉的接受與評論》,《諸子學刊》第八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91~214頁。《郭象注解〈莊子〉的方法及其影響》(8)簡光明《郭象注解〈莊子〉的方法及其影響》,《國文學報》(高雄師範大學)2013年第十八期,第37~60頁。《當代學者以“寄言出意”爲郭象注〈莊〉方法的檢討》(9)簡光明《當代學者以“寄言出意”爲郭象注〈莊〉方法的檢討》,《諸子學刊》第六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59~185頁。《臺灣郭象莊學研究之評價論題》(10)簡光明《臺灣郭象莊學研究之評價論題》,江陵原州大學校人文學研究所主辦“第六届新子學國際學術研討會”,韓國江陵原州大學2018年6月26~29日。,本篇論文則聚焦在郭象《莊子注》對明代莊學的影響。

明人閲讀《莊子》,多有透過郭象《莊子注》者,譚元春《遇莊·序》説:“童年讀《莊》,未有省也。十五年間,凡六閲之。手眦出没,微殊昔觀。其間四閲本文,一閲本文兼郭注,一閲郭、吕注,旁及近時焦、陸諸注,又回旋本文,撰《遇莊總論》三十三篇,如其篇數。”(11)譚元春著,陳杏珍標校《譚元春全集》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902~903頁。在多次閲讀中,包括郭象《莊子注》、吕惠卿《莊子義》、焦竑《莊子翼》、陸西星《南華真經副墨》,其中第一次閲讀就是透過郭象《莊子注》,後來重讀,該注也是重要參考。馬鴻雁《郭象〈莊子注〉文獻學研究綜述》述及明人對於郭象《莊子注》的接受與評論:

明人基本上傳承了宋、元以來對郭注的批駁之風,但到了明中葉,莊學顯示出“復興”的迹象。時人楊慎的《莊子解》可以説是考辨類著作中力倡郭注之書。雖然書中對郭象釋字之誤有所指摘,但73條札記中有專論“郭象注莊子”部分。他認爲,郭注“襟懷筆力”皆不下莊子,引録郭注中多處超然物外的“俊語”;同時認爲李白、蘇軾等詩文也由其生發而來。到了嘉靖末至崇禎時期,莊學逐漸走向繁榮。沈一貫《莊子通》全書稱引最多的雖是郭注,卻認爲其“殊未暢於人心”,在每節通論中多處指出與莊子本意乖離之語,如“顧與上文不相蒙耳”“此亦其道之一端也,非莊子本意也”等,述論莊文之旨時卻又暗自吸納發揮了郭注中的獨化論等思想。焦竑《莊子翼》采集郭注等舊注49種,其中郭注及音義是其主要稱引者。焦氏以“筆乘”發表己見,以郭注推理莊文句讀,也有論郭注釋字斷句之正誤者。明代文學流派衆多,如公安派陶望齡《解莊》、竟陵派譚元春《莊子南華真經(評點)》,也從義理的角度評論了郭注不足之處。晚明莊學的繁盛甚至波及到了一批明遺民、文人。錢澄之《莊子詁》專詁内七篇,對郭注附會之處時有批評。傅山《莊子批點》中大多數的質疑都是針對郭注的,如“像胡説”“奴人奴見”“可笑語”“與本文不合”等,以批評郭注文字訓詁爲主,對其“無是非”等觀念也進行了批判。除此以外,明人高的《郭子翼莊》,摘録郭注81條,重新整理爲八十一章,以示“其言真足羽翼莊氏而獨行天地間”。(12)馬鴻雁《郭象〈莊子注〉文獻學研究綜述》,《成都大學學報(社科版)》2012年第4期,第84頁。

從此一概括的叙述,可以了解明人對於郭象《莊子注》既有贊揚,也有批判。沈一貫《莊子通》、陶望齡《解莊》、譚元春《莊子南華真經評點》、錢澄之《莊子詁》、傅山《莊子批點》等書都有關於郭象的評論,這類的分析較爲瑣碎,此外,像張四維《莊子口義補注》説“此言物之大小雖殊,逍遥一也。郭注得之”(13)張四維《莊子口義補注》,嚴靈峰編《無求備齋莊子集成初編》第九册,臺北藝文印書館1972年版,第 11頁。,“道訓言,郭、向同,但不若訓理爲優。蓋言事必合理,乃可樂成也”(14)同上,第139頁。,都屬細部優劣評論。唯考察略欠完整,尤其有關郭象注解方法的影響,則未見提及。

本論文透過考察明代士人對郭象《莊子注》的接受與評論,期能闡發明人對《莊子注》多元的詮釋與評論之觀點,並略補當代對於歷代郭象《莊子注》接受史研究的不足。明代莊學發展相當多元,士人對於郭象《莊子注》相關評論不少,可分爲四項説明: 一贊譽,二援用,三批判,四繼承。

一、 明人對《莊子注》的贊譽

《莊子注》是中國莊學史最爲權威的注解,受到歷代莊學注家的贊譽相當多,明代士人對《莊子注》的稱贊主要有三: 郭象誠儁識者,郭象能得《莊子》義理之妙處,莊文郭注爲其佛法之先驅。

(一) 郭象誠儁識者

焦竑《莊子翼》收錄明代以前《莊子》注疏與文章,爲明代著名的莊學注家,其《讀莊子》説:

按《漢·藝文志》“莊子五十三篇”,郭象去其巧雜,定爲三十三篇,則今之所存,特十之四耳。嚴書出象前,其所引皆其逸篇,可知也。子瞻謂《讓王》《説劍》《盜跖》《漁父》四篇爲僞撰,羅勉道者又疑《刻意》《繕性》亦復淺膚,定爲二十六篇,大抵語意精麤居然别矣。若君平所引,其爲象所删,無足疑者。噫!象誠儁識者哉。(15)焦竑《莊子翼·讀莊子》,《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9頁。

《漢書·藝文志》:“《莊子》五十二篇。”所謂“五十三篇”顯然有誤。從五十二篇到三十三篇,顯然有亡佚的篇章,嚴君平《老子指歸》保留不少逸篇的文字。焦竑認爲,如果逸篇爲郭象所删,那麽把巧雜的篇章删除,正顯示郭象具有很高的識見。

方以智《藥地炮莊》説:“莊多忿設溢巧、自責自毁之詞,而郭注平和,恰是賢智消心用中之妙藥。”(16)方以智著,張永義注釋《藥地炮莊·總論篇》,華夏出版社2013年版,第65頁。這是稱贊郭象的注解較莊子爲佳。

(二) 郭象能得《莊子》義理之妙處

宋人對於郭象《莊子注》的思想,批判者多,明人則多有贊譽者。馮夢禎《莊子郭注序》説:

注《莊子》者,郭子玄而下凡數十家,而清奧淵深其高處有發莊義所未及者,莫如子玄氏。蓋莊文日也,子玄之注月也,諸家繁星也,甚則爝火、螢光也,子玄之注在前而諸家不熄,譬之毛嬙、西施在御而粉白黛綠者猶然纍纍争憐未已也。近世金陵焦弱侯並行《老莊翼》,蓋全收郭注,而旁及諸家。趙女吴娃俱充下陳,余則去諸家而單宗郭氏,回頭一顧六宫無色。昔人云“非郭象注《莊子》,乃《莊子》注郭象”,知言哉。余故進之,進之與莊子等也。(17)《國立中央圖書館善本序跋集錄·子部(四)·道家類》,臺北“中央”圖書館1993年版,第344頁。

如果《莊子》是太陽,郭象的《莊子注》是月亮,其餘的《莊子》注解就只是繁星、爝火、螢光。如果郭象的《莊子注》是毛嬙、西施,其餘的《莊子》注解就只是六宫中的粉白黛綠。由此可見馮夢禎對於郭象注解推崇備至。

郭象與其他注家既然注解《莊子》的成就相差懸殊,馮夢禎對於焦竑《莊子翼》全收郭注而旁及諸家的做法不以爲然,認爲會導致“趙女吴娃俱充下陳”的情況,因而主張“去諸家而單宗郭氏”,這樣才能達到“回頭一顧六宫無色”的成效。

馮夢禎認爲,郭象雖是注解《莊子》,“而清奧淵深其高處有發莊義所未及”,故將郭象的地位提升到與莊子相等,並視前人“非郭象注《莊子》,乃《莊子》注郭象”的説法爲知音。

楊慎認爲郭象與莊子的襟懷筆力略不相下,《莊子解·郭象注〈莊子〉》説:

昔人謂:“郭象注莊子,乃莊子注郭象耳。”蓋其襟懷筆力,略不相下。今觀其注,時出俊語,與鄭玄之注《檀弓》亦同而異也。洪容齋嘗録《檀弓》注之奇者於《隨筆》,予愛郭注之奇,亦復録於此。如《逍遥篇》注云:“大鵬之與斥鷃,宰官之與御風,同爲累物耳!”《養生主》注云:“向息非今息,故納養而命續;前火非後火,故爲薪而火傳。”又,“以生死爲寤寐,以形骸爲逆旅。”又云:“多賢不可以多君,無賢不可以無君。”又云:“通彼而不喪我,即所謂‘惠而不費’也。”又云:“天性在天竇乃開。”又云:“堯有亢龍之喻,舜有卷僂之談,周公類之走狼,仲尼比之逸狗。”又云:“律吕以聲兼形,玄黄以色兼質。”又云:“生之所無以爲者,分外物也;知之所無奈何者,命表事也。”此語尤精,可比於荀、孟。(18)謝祥皓《莊子序跋評論輯要》,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65頁。

“襟懷”是胸襟氣度,“筆力”是創作手法,注解者與創作者的“襟懷筆力,略不相下”,郭象才有能力注解《莊子》,並且不爲語言文字所拘,闡發義理之外,時出俊語。奇特的注文,爲楊慎所選録,其中思想精警者,可與《荀子》《孟子》相比。

李調元《郭子翼莊序》説:

晉郭象注《莊子》,人言郭注得莊妙處,果然。若文如海之疏,吕吉甫、王元澤之注,遠不逮矣。而世又謂向秀所爲象竊取之,或未必然。然要足以羽翼莊子,故高允叔擇其元之又元者,爲八十一章,名曰翼莊,惜世無善本,因力爲讐校以付梓焉。童山李調元鶴洲序。(19)高允叔《郭子翼莊》,《無求備齋莊子集成初編》第十一册,臺北藝文印書館1972年版,第1頁。

“元之又元”即“玄之又玄”,語出《老子》一章。郭象的注解得《莊子》妙處,爲文如海、吕惠卿、王元澤的注解所遠遠不及,高允叔的做法與馮夢禎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只録郭象注,不取其他家的注解。李調元嘗試爲《世説新語》關於郭象竊取向秀注的公案辯護,可惜只説“或未必然”,缺乏完整的論述,殊爲可惜。

陶宗儀《説郛》謂《莊子注》“真足羽翼莊氏而獨行天地間”(20)陶宗儀《説郛》,《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卷下,第24頁。,胡震亨《唐音癸籖》則説“郭象解莊即與作者語意不盡符,而玄言玄理往往角出,盡拔驪黄牝牡之外”(21)胡震亨《唐音癸籖》卷三十二,《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頁。,也都贊揚郭象《莊子注》。

焦竑《向秀莊義》説:

《竹林七賢論》云:“向秀爲莊義,讀之者無不超然,若已出塵埃而窺絶冥。始了視聽之表,有神德元哲,能遺天下、外萬物,雖復使動競之人顧觀所徇,皆悵然自有振拔之情矣。”今觀其書,旨味淵元,華爛映發,自可與莊書並轡而馳,非獨注書之冠也。嗣後解者數十家,如林疑獨、陳祥道、黄幾復、吕惠卿、王元澤、林希逸、褚秀海、朱得之諸本,互有得失。然視子元奚啻霄壤。希逸乃曰:“欲爲南華洗去向郭之陋”,不知陋之一言,竟誰任之。(22)焦竑《焦氏筆乘》卷二,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29頁。

“褚秀海”應該是褚伯秀,著有《南華真經義海纂微》。郭象注解《莊子》采用“隱解”的方式,發明奇趣,大暢玄風,宋代林希逸對於這種注解形式有所批評,《莊子口義原序》説:“自謂於此書稍有所得,實前人所未盡究者。最後乃得吕吉甫、王元澤諸家解説,雖比郭象稍爲分章析句,而大旨不明,因王吕之言愈使人有疑於《莊子》。”(23)林希逸著,周啓成校注《莊子鬳齋口義校注》,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頁。林希逸面對前人的缺失,他所采取的注解方式爲“著其篇焉,分其章焉,析其句焉,明其字焉,使篇無不解之章,章無不解之句,句無不解之字”(24)林同《莊子鬳齋口義校注·跋》,第515頁。,並且嘗試説明莊子思想的宗旨與儒家不異。林希逸批評郭象注解大旨不明,頗爲淺陋,在焦竑看來,真正淺陋的是林希逸。

(三) 莊文郭注,其佛法之先驅

玄佛交融時代,廢言落筌之詮釋方法已經普行,而通釋佛經者,只要略其名相,取其大旨,以“得意忘言”的注解方法溝通佛學。而般若義理也是不落言詮,合乎超越物象、意在言外的玄學精神。精神上的相契,使玄學與佛學相與合流。故湯用彤《魏晉玄學論稿》説:“般若方便之義,法華權教之説,均合乎寄言出意之旨。”(25)湯用彤《言意之辨》,《魏晉玄學論稿》,臺北里仁書局1984年版,第41頁。

馮夢禎《莊子郭注序》説:

余弱冠時,所遭多變,掩户日讀莊文郭注,沉面濡首,廢應酬者幾盡兩月。嗣遂如癡如狂,不復與家人忤,亦遂不與世忤,一切委順,蕭然至今。後讀佛乘,漸就冰釋,然則莊文郭注,其佛法之先驅耶?(26)《國立中央圖書館善本序跋集錄·子部(四)·道家類》,第344頁。

從思想的發展來看,魏晉時期玄學盛行,經典之中以《老》《莊》《易》最受歡迎,清談三玄使魏晉人士更具玄思,替佛學的發展提供一個比漢代更爲適合的環境。道家的“無”雖與佛學的“空”不同,但當時人以爲有其相似之處,當時便大多透過老莊來格義。老莊之中,莊子的影響更爲深遠。兩晉般若佛學的空觀從不同方面來接受莊子的影響。兩晉如此,後來佛學中國化,尤其唐末以後禪宗獨盛,受莊子影響更深。郭象是注解《莊子》的權威,在佛教中國化過程中,是玄學過渡到佛學的橋梁,所以馮夢禎説“莊文郭注,其佛法之先驅耶”(27)劉侗《徐曙庵先生南華日鈔序》説:“《南華》,尊儒之書也。仲尼弟子稱引數,尊六經,别百家,見於終篇。自儒者以列道藏,而郭、吕注之,其藴不出禪玄,唯先生注之以儒。”(徐曉《南華日鈔》,《莊子集成續編》第23册,第8~9頁。)劉侗對於郭象《莊子注》“其藴不出禪玄”,評價較低,與馮夢禎不同。。

二、 明人論歷代士人對《莊子注》的援用

郭象注文,素爲後代文學家所稱贊,而其主要原因在於注文多勝語。焦竑《向秀注多勝語》説:

郭象注,《世説》謂爲向秀本,象竊之耳。其自注者,獨《秋水》《至樂》兩篇。《世説》去晉未遠,當得其實。其中頗多勝語,略拈一、二。如曰:“天者,萬物之總名也。”曰:“統大小者,無小無大者也。苟有乎小大,雖大鵬之與斥鷃;宰官之與御風,同爲累物耳。齊死生者,無死無生者也,苟有乎死生,雖大椿之與蟪蛄,彭祖之與朝菌,均於短折耳。”曰:“有情以爲離曠而弗能也。然離曠以無情而聰明矣。有情以爲聖賢而弗能也,然聖賢以無情而聖賢矣。故嬰兒之始生也,不以目求乳;不以耳向明;不以足操物;不以手求行,豈百骸無定司,形貌無素主,而專由情以制之哉?”曰:“世不知知之自知,因欲爲知以知之,不見見之自見,因欲爲見以見之,不知生之自生,又將爲生以生之。故心神奔馳於内,耳目喪竭於外。”曰:“生者方自謂生爲生;而死者方自謂生爲死,則無生矣。生者方自謂死爲死;而死者方自謂死爲生,則無死矣。”曰:“夫安於所傷,則物不能傷,傷不能傷,而物亦不傷之也。”曰:“凡非真性,皆塵垢也。”曰:“哀樂生於失得,任其所受,則哀樂無所措於其間。”曰:“知以亡涯傷性,心以欲惡蕩真。”曰:“聖人在天下,暖然若陽春之自和,故潤澤者不謝,淒乎若秋霜之自降,故凋落者不怨。”曰:“當其時則無賤,非其時則無貴。”曰:“生之所無,以爲身外物也。知之所無,奈何命表事也。生爲我時,死爲我順,時爲我聚;順爲我散,聚散雖異,而我皆我之,則生故我耳,未始有得,死亦我也,未始有喪。”如此類,豈後世詞人所能辦哉?吕安歎莊生爲不死,有以也。(28)焦竑《焦氏筆乘》卷二,第30頁。

劉孝標注《世説新語·文學》引《向秀别傳》提道:“後秀將注《莊子》,先以告康、安,康、安咸曰:‘此書詎復須注?徒棄人作樂事耳!’及成,以示二子。康曰:‘爾故復勝不?’安乃驚曰:‘莊周不死矣!’”向秀想要注《莊子》,嵇康認爲没有必要,向秀完成注解後,吕安乃驚曰:“莊周不死矣!”意指向秀完全能掌握《莊子》的思想,仿佛讓莊子又活了起來。郭象繼承向秀的觀點,因此,焦竑套用在郭象《莊子注》,認爲郭象的注解是讓莊子又活了一次。郭象注文多勝語,“豈後世詞人所能辦哉”!可見焦竑對郭象注文的文學性之推崇。

楊慎《丹鉛餘録》認爲,郭象《莊子注》多俊語,拔俗而有韻致,受到李白與蘇軾的欣賞。楊慎《郭象注〈莊子〉》説:

(郭象)又云:“草不謝榮於春風,木不怨凋於秋天。”李太白用爲詩語,而人不知其本於象云耳!(29)楊慎《升菴集》卷四十六,《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8頁。

李白《日出入行》的詩句,與郭象注《大宗師》“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爲愛人”的文字,確實可以作意涵上的聯結(30)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曰:“郭象《注》曰:‘聖人之在天下,煖然若陽春之自和,故澤榮者不謝;淒乎若秋霜之自降,故凋落者不怨。’李太白云:‘草不謝榮於春風,木不怨落於秋天。’其語本此。”可見楊慎的説法繼承王應麟。。

三、 明人對《莊子注》的批判

自從《世説新語》以爲郭象《莊子注》竊自向秀,歷代學者多承其説,趙撝謙《趙考古文集》説“不布於名位在上而後爲人竊爲己物者亦有之如郭象之《莊子注》”,兹不贅論。明人對《莊子注》的批判主要有四: (1) 經文易通而注語難曉;(2) 注不了經,何取於注;(3) 郭象陷《莊子》爲齊物之書;(4) 郭象“莊子不經而爲百家之冠”之説,非爲的論。

(一) 經文易通而注語難曉

明代唐順之《漢儒以漢法解經》説:

漢儒以漢法解經,如《周禮》中五齊二酒皆以東漢時地名酒名言之,更代易世,但見經文易通而注語難曉,使人有《莊子》注郭象之歎。鶴山魏了翁《江陽周禮記聞》,後人稱《周禮折衷》,多摘注解之尤繆者斥言之,如九賦注以漢法口率出泉,《周禮》賦法豈是口率出泉,八柄奪以馭其貧注以漢法没入家財,三代之君豈有没入人臣家財之法?國服爲息,便以莽法證之,是以王荆公惑焉!鶴山先生曰:“王荆公學術誤天下,漢儒學術誤後世。”(31)唐順之《稗編》卷三十六,《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0頁。

所謂“經文易通而注語難曉,使人有《莊子》注郭象之歎”。注解的意義本來是要將艱深的古書説明清楚,郭象注語難曉,使人難於領會《莊子》要旨,因而受到批評(32)胡楚生説:“在閲讀古籍時,我們往往會有這種經驗,只看正文,還多少看得懂,越看注文,卻越發覺得迷糊,甚至連原先懂得一點的正文,都不敢確認於心了。這種情形,在一般經書與子書的注解中,比較容易見到,像《莊子·養生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郭象注:‘所稟之分,各有極也。’又:‘夫舉重攜輕而神氣自若,此力之所限也。而尚名好勝者,雖復絶膂,猶未足以慊其願,此知之無涯也。故知之爲名,生於失當而滅於冥極。冥極者,任其至分而無毫銖之加,是故雖負萬鈞,苟當其所能,則忽然不知重之在身;雖應萬機,泯然不覺事之在己。此養生之主也。’郭象雖然是在闡述此篇的哲理,但是,在本篇一開始的這兩句並不過艱深的文句下,郭氏便急不及待地注釋了一大篇較之正文更爲難懂的注文,真可能將讀者嚇得望之卻步呢!”(《訓詁學大綱》,臺北蘭臺書局1985年版,第149~150頁。)。

(二) 注不了經,何取於注

注解本來是用以解釋經書,郭象《莊子注》並未扣緊《莊子》的文本,常有發揮自己觀點之處(33)朱熹説:“自晉以來解經者卻改變得不同,如王弼、郭象輩是也。漢儒解經依經演繹,晉人則不然,捨經而自作文。”所謂“捨經”説明郭象不像漢儒一樣依經演繹注解《南華真經》,“自作文”更點出郭象的注解已脱離《莊子》而成爲郭象的思想。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六十七“方子”條。,明代陳治安《南華真經本義附録》説:

昔人言:“郭象注《莊子》,乃《莊子》注郭象。”用此褒美,亦似譏彈。注不了經,何取於注。今録數則,以挹其玄奧逸麗之風,不必爲解《莊》之藉也。(34)陳治安《南華真經本義附録》卷三,第52頁。

“郭象注《莊子》,乃《莊子》注郭象。”前文提到諸人以爲“褒美”,做正面解釋,認爲郭象的胸襟筆力與莊子相當,才有此種評論,陳治安則顯然不以爲然,認爲是“譏彈”。注以解經,郭象《莊子注》注不了《莊子》,不能透過郭象的注解來了解《莊子》,如此一來,就不能成爲理解《莊子》的憑藉。

(三) 郭象陷《莊子》爲齊物之書

宋代黄庭堅不滿意郭象的注解,《莊子内篇論》説:“莊周内書七篇,法度甚嚴。……二十六篇者,解剥斯文,爾由莊周以來,未見賞音者,晩得向秀、郭象,陷莊周爲齊物之書,湣湣以至今,悲夫!”(35)黄庭堅《山谷集》卷二十,第11~12頁。郭象注《逍遥遊》説:“夫小大雖殊,而放於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遥一也。豈容勝負於其間哉!”(36)郭象《莊子注》卷一,第1頁。又説:“苟足於其性,則雖大鵬無以自貴於小鳥,小鳥無羨於天地,而榮願有餘矣。故小大雖殊,逍遥一也。”(37)同上,第2頁。一再强調,物形雖有大小,逍遥則無分别,因此黄山谷認爲郭象“陷莊周爲齊物之書”。

明代對於此一觀點,多所繼承。譚元春《閲齊物論第二》説:

人傳吕惠卿讀至“參萬歲而一成純”,遂悟性命之理。昔有悟《法華》者,因“無所住而生其心”一句,遂爾大悟,吉甫奸人,效顰盜竊之事耳,未必真爾也。雖然,遇所解觸,直可坐悟。如此妙論,被向秀、郭象陷《莊子》爲齊物之書,真古今一恨。(38)譚元春著,陳杏珍標校《譚元春全集》,第905頁。

據傳吕惠卿讀《莊子》而悟性命之理,譚元春不相信此一傳説,但對於閱讀《莊子》可以悟性命之理卻深信不疑。《莊子》的“逍遥”是體道的境界,必須經過工力歷程才能達到。郭象《莊子注》卻説“小大雖殊,逍遥一也”,無法彰顯莊子的境界。譚元春將這件事情列爲“古今一恨”,可見其重視的程度。明代陳治安《南華真經本義》説:

郭子玄與莊意不相合,自昔至今,無不尊信……今見山谷《内篇論》曰:“二十六篇解剥斯文爾。”又曰:“向秀郭象陷莊子爲齊物之書,涽涽以至於今”,可謂見天日。(39)陳治安《南華真經本義》卷六,第135頁。

歷代注解《莊子》之書不少,郭象雖然是莊學權威,卻未能了解内七篇所論各有不同,而以“齊物”的觀點詮釋全書,“陷莊周爲齊物之書”,而又因爲郭象的影響既深且廣,使後人嚴重地“誤解”了莊子的思想。黄庭堅對郭象的批判,不可謂不重,明代學者多有繼承其説以批判郭象者。

(四) 評郭象“莊子不經而爲百家之冠”之説

郭象雖然注解《莊子》,卻未許莊子爲聖人,而“尊孔抑莊”(40)湯用彤《向郭義之莊周與孔子》,收入《魏晉玄學論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6~93頁。,《莊子序》説:

夫莊子者,可謂知本矣,故未始藏其狂言,言雖無會而獨應者也。夫應而非會,則雖當無用;言非物事,則雖高不行;與夫寂然不動,不得已而後起者,固有間矣,斯可謂知無心者也。夫心無爲,則隨感而應,應隨其時,言唯謹爾,故與化爲體,流萬代而冥物,豈曾設對獨遘而游談乎方外哉!此其所以不經而爲百家之冠也。(41)郭象《莊子注》,第1頁。

《莊子注》强調“内聖外王”,以孔子爲聖人而老莊不及聖,因而,僅許莊子爲知言而未稱莊子爲聖人,並且以爲其“不經而爲百家之冠”。

明代孫應鰲對此有所批評,《南華真經原序》説:

世評莊子“不經而爲百家之冠”,夫不經何足冠百家?蓋徒見絶聖智棄仁義諸語爲悖堯、舜、周、孔,皆泥其辭,不達其意。……此本堯、舜、周、孔之宗緒,莊子窺見之,遂以陶鑄《南華》,因鼓舞縱横其辨博,以自成曠古之奇談,正言若反,何謂不經?苟但襲堯、舜、周、孔爲名高,而小大是非成毁生死得喪禍福,日樊籠膠漆其中,何謂經?是莊子所姗笑也。(42)孫應鰲《南華真經原序》,收入王雱《南華真經新傳》,第1頁。

莊子能够窺見堯舜周孔的宗緒,其用心與儒者相同,不悖堯舜周孔之道,《莊子》中“絶聖智棄仁義”的言論,實爲莊子“鼓舞縱横其辨博,以自成曠古之奇談”,郭象以莊子爲“不經”,在明代孫應鰲看來,是“泥其辭,不達其意”,故“莊子不經而爲百家之冠”非爲的論。莊子的理想人格爲内聖外王,孫應鰲“堯、舜、周、孔之宗緒,莊子窺見之,遂以陶鑄《南華》”的觀點,與郭象的觀點没有不同,郭象所謂“不經”是就語言風格而論,孫應鰲則認爲莊子“正言若反”,不應視爲“不經”。

四、 明人對郭象注解《莊子》的方法之繼承

關於郭象注解《莊子》的方法,應留意“寄言出意”與“得意忘言”兩個術語。“寄言出意”一詞出於郭象注解《莊子·山木》“栗林虞人以吾爲戮,吾所以不庭也”的注文:“夫莊子推平於天下,故每寄言以出意,乃毁仲尼,賤老聃,上掊擊乎三皇,下痛病其一身也。”(43)郭象注,成玄英疏《南華真經注疏》,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399頁。莊子采用“寄言出意”的論事方式,將“意”寄於“言”,對於注家而言,他只能看到“寄言”,必須超越“寄言”才能了解莊子的“意”,而後能在注文中指出莊子的“意”。在郭象看來,《莊子》中有關“毁仲尼,賤老聃,上掊擊乎三皇,下痛病其一身”的叙述,都屬於“寄言”,莊子真正想要表達的思想在於“推平於天下”。

《逍遥遊》“鯤化鵬徙”寓言,郭象注:“達觀之士,宜要其會歸而遺其所寄,不足事事曲與生説。自不害其弘旨,皆可略之耳。”(44)同上,第1頁。《逍遥遊》“堯讓天下於許由”寓言,郭象注:“今許由方明既治則無所代之,而治實由堯,故有‘子治’之言,宜忘言以尋其所況。”(45)同上,第10頁。《大宗師》“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弔之,丘則陋矣”句,郭象注曰:“宜忘其所寄以尋述作之大意,則夫遊外冥内之道坦然自明,而莊子之書,故是涉俗蓋世之談矣。”(46)同上,第155頁。“遺其所寄”,即“忘其所寄”,寓言是讀者了解莊子思想的工具,透過寄言了解莊子思想之後,就應該遺忘莊子所寄之言,也就是“忘言”的意思;“要其會歸”,即“尋其所況”,亦即“尋述作之大意”,尋找莊子所比擬譬喻的大意,“尋意”而後能“得意”,也就是“得意”的意思。由此可見,郭象注解《莊子》的方法是“得意忘言”。

郭象以“忘言而存意”爲注解方法,將《莊子》批判孔子的寓言,詮釋爲稱贊孔子,明代焦竑《莊子翼》繼承此方法,《讀莊子》説:

史遷言莊子詆訾孔子,世儒率隨群和之,獨蘇子瞻謂其實予而文不予,尊孔子者無如莊子。噫!子瞻之論蓋得其髓矣。然世儒往往遷於文而莫造其實,亦惡知子瞻之所謂乎!何者?世儒之所執者,孔子之迹也,其糟粕也;而莊子之所論者,其精也。譬之扁鵲見垣五藏而製爲方,有學之者二人焉,一不能見五藏病也,而第執其方;一如扁鵲之見垣五藏也,而以意爲方,不必盡出於師也,則爲扁鵲者,將善其守吾方者歟?抑善夫以意爲方者歟?釋氏之論,酬恩者必訶佛詈祖之人,夫以訶佛詈祖爲酬恩,則皈依贊歎者爲倍德矣,又孰知夫訶與詈者爲皈依贊歎之至也。不然,秦失之弔,嘗非老聃矣;栗林之遊,又嘗自非矣。而亦爲詆訾聃、周也,可乎?(47)焦竑《莊子翼》,《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7頁。

西漢司馬遷《莊子傳》論莊子思想定位,以爲“要本歸於老子之言”,“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北宋蘇軾《莊子祠堂記》對於司馬遷的莊子思想定位頗爲不滿,提出新的觀點:“此知莊子之粗者,予以爲莊子蓋助孔子者,要不可以爲法耳。楚公子微服出亡而門者難之,其僕操箠而駡曰: 隸也不力。門者出之。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以僕爲不愛公子則不可。故莊子之言皆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其正言蓋無幾也。至於詆訾孔子,未嘗不微見其意。”(48)蘇軾《東坡全集》卷三十六,第15頁。蘇軾没有否認《莊子》中有詆訾孔子的寓言,因此透過辨僞,删除《盜跖》《漁父》《讓王》《説劍》四篇,其他篇章則“詆訾孔子,未嘗不微見其意”。

蘇軾的詮釋方式還是將《莊子》寓言的“言”與“意”作分别觀,寓言故事是“言”,雖然有“詆訾孔子”的情節,若能穿透寓言表面的情節而了解寓言背後的“意”,就可以“微見其意”,所謂“其意”就是“尊之也至矣”。换句話説,“詆訾孔子”是“陽擠”,也就是“文不予”;“尊崇孔子”才是“陰助”,也就是“實予”。如此一來,除了僞作的四篇之外,所有詆訾孔子的寓言,都可以解讀成爲尊崇孔子的結果。

焦竑的做法相當徹底,他以佛教作爲比喻,佛教“酬恩者必訶佛詈祖之人,夫以訶佛詈祖爲酬恩,則皈依贊歎者爲倍得矣”,“皈依贊歎”是表達敬佛祖的一種方式,而“訶佛詈祖”則爲另類的方式,另類的方式反而更能得到加倍的效用,因此,“訶與詈者爲皈依贊歎之至也”。同樣的道理,世人稱譽孔子是尊敬孔子的一種方式,而詆訾孔子則爲尊敬孔子的另類方式,相較而言,“詆訾孔子”比“稱譽孔子”更有效用。

焦竑從莊子對待老子與對待自己的態度作説明,《養生主》提到秦失弔老聃之死,秦失指出:“始也吾以爲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弔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可見《莊子》有非老聃的言論;《山木》提到莊周遊於雕陵之樊,看到蟬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蜋見得而忘其形,異鵲見利而忘其真,自己則執彈而忘其身,可見《莊子》有非莊周的言論。如果這些言論都不足以説明莊子“詆訾聃周”,則《莊子》中批評孔子的言論,也可以作如是觀。

楊慎認爲莊子没有非毁孔子,《莊子憤世》説:

莊子,憤世嫉邪之論也。人皆謂其非堯舜、罪湯武、毁孔子,不知莊子矣。莊子未嘗非堯舜也,非彼假堯舜之道而流爲之噲者也;未嘗罪湯武也,罪彼假湯武之道而流爲白公者也;未嘗毁孔子也,毁彼假孔子之道而流爲子夏氏之賤儒、子張氏之賤儒者也,故有絶聖棄智之論。又曰:“百世之下必有以詩禮發冢者矣!”詩禮發冢,談性理而釣名利者,以之其流莫盛於宋之晚世,今猶未殄,使一世之人吞聲而暗服之,然非心服也。使莊子而復生於今,其憤世嫉邪之論將不止於此矣。(49)楊慎《升菴集》卷四十六,《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頁。

把“孔子之徒”與“孔子”分開,子夏與子張不等於孔子,莊子“毁彼假孔子之道而流爲子夏氏之賤儒、子張氏之賤儒者也,故有絶聖棄智之論”,因此,才説“人皆謂其非堯舜、罪湯武、毁孔子,不知莊子矣”,若知莊子,則了解其未嘗毁孔子,而只毁未能繼承孔子真義的孔子之徒。

焦竑《莊子翼》的觀點與方法,與郭象以“忘言而存意”爲注解方法,將《莊子》批判孔子的寓言,詮釋爲稱贊孔子,如出一轍,可見其繼承之關係。

結 語

《莊子》號稱難讀,歷代注家往往藉助前人的注疏,才能深化詮釋的内涵。在各家所參考的注家中,郭象《莊子注》是最重要的一種,其權威地位在莊子史上産生深遠的影響。明代莊學發展相當多元,士人對於郭象《莊子注》相關評論不少,可分爲四項説明: 一、贊譽: 如楊慎《丹鉛餘録》認爲郭象與莊子的襟懷筆力略不相下,陶宗儀《説郛》謂《莊子注》“真足羽翼莊氏而獨行天地間”,胡震亨《唐音癸籖》則説“郭象解莊即與作者語意不盡符,而玄言玄理往往角出盡拔驪黄牝牡之外”。二、援用: 明代《莊子》注疏多有徵引郭象注者,楊慎《丹鉛餘録》認爲,郭象《莊子注》多俊語,拔俗而有韻致,受到李白與蘇軾的欣賞;三、批判: 趙撝謙《趙考古文集》説:“不布於名位在上而後爲人竊爲己物者亦有之如郭象之《莊子注》”,唐順之《稗編》則説“經文易通而注語難曉使人有莊子注郭象之歎”。四、繼承: 郭象以“忘言而存意”爲注解方法,將《莊子》批判孔子的寓言,詮釋爲稱贊孔子,明代焦竑《莊子翼》繼承此方法,將之視同佛教論“訶佛詈祖”,“夫訶與詈者爲皈依贊歎之至也”,可見莊子贊歎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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