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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環之姿與守柔之旨*
——從《老子》四十二章反思錯簡問題

2019-12-14龍涌霖

诸子学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老子方法

龍涌霖

内容提要 《老子》四十二章並非通常認爲的存在上下半章的錯簡,問題出在“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爲和”的訓釋上。此句實際是講萬物恒常處於蓬勃生長與歸根寂静的交替循環過程中,以此達到調和狀態。其中,“負陰而抱陽”是在先秦陰陽上下關係的語境中描繪萬物生長之姿,而“沖氣”則是將萬物歸根比喻爲人虚其血氣而無欲無爲的樣子。則此句實爲十六章“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的另一表達。而正是在萬物循環一作一静的調和狀態中,老子更强調“沖氣”的重要性,由此從天道角度推導出下半章的守柔之旨。可見此章自成整體,不可割裂,正反映四十章“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的思想結構。爲避免錯簡誤判,應提倡一種基於四層證據的方法自覺。

關鍵詞 負陰而抱陽 沖氣 循環 錯簡 方法

《老子》一書頗令人費解。費解之一在於,它往往將看似不相關的句子編聯到同一章内,令讀者困惑不已。高亨先生認爲,這是後世整理者造成的文獻問題:“蓋《老子》原書,本不分章,後人强爲分之,有文意不相聯而合爲一章者,遂加‘是以’或‘故’等字以聯之,此類甚多。”(1)高亨《老子正詁》,《高亨著作集林》卷五,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1頁。然而,此類文本現象多次出現,且又能與出土簡帛大致吻合,反倒説明高亨如此判斷,不僅可能打亂《老子》文本的原初面貌,更潛在瓦解《老子》思想結構的危險。那麽,在將傳世文獻判爲錯簡之前,是否應先慎重反思自身的解釋方法?

四十二章就很能説明此問題。其上半章首句講“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類似宇宙創生的過程,繼而次句刻畫了萬物創生後的某種狀態:“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爲和。”儘管歷來對首句争議頗大(2)就目前學界的研究進展及掌握材料來看,可以估計對於第四十二章首句的研究還很難有實質性的突破,但這並不妨礙對次句“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爲和”的探究。徐復觀先生指出次句是“萬物生成以後,萬物將陰陽加以背負懷抱的情形,不是由陰陽而化生萬物的情形”,因此,“此句中之陰陽,與上文之化生過程,並無關係”。見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九州出版社2013年版,第303頁。此見甚灼。鑒於此,我們不妨對第四十二章首句存疑。,但對次句的意思,學界總體看法較爲一致,即認爲是講萬物由陰陽二氣交沖構成而達到調和狀態(3)參見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修訂增補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29頁。。但這種解釋,則似與下半章所談的王侯自稱“孤、寡、不穀”的守柔之旨無關。基於此,許多學者傾向於將下半章判定爲錯簡(4)這是蔣錫昌、高亨、陳柱、嚴靈峰、陳鼓應等諸位前輩學者所持的一般看法。參見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修訂增補本)》,第230~231頁。。但是,問題會不會出現在對上半章的解釋自身呢?如下文將展示的,在對“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爲和”句的訓釋上,以往的舉證過於單薄。而正出於此種證據意識,本文對此句所提供新解,不僅致力於藉助大量證據疏通此章的内在邏輯及其與十六章、四十章的邏輯同構,更將在此基礎上提煉一種基於本證、内證、外證、思想印證的方法自覺。以下順此句重點概念依次展開辨析。

一、 “負陰抱陽”的方位

理解“萬物負陰而抱陽”的關鍵,就在於理解“萬物”“陰”“陽”三者間的關係。説萬物對陰陽二氣加以負、抱,究竟是在描述一種成分上的構成關係,還是空間中的位置關係,抑或其他?

依現代學者主流的見解,萬物與陰陽,正是一種構成關係。龐樸先生之説爲典型:“它説萬物也有陰陽,萬物都是陰陽之和;這個陰陽,當然不是日光灑射與否的原始意義,也不簡單就是‘六氣’之二,它已經成了一種屬性,一種原力,一種使萬物得以成爲‘物’而又分爲‘萬’的根源。”(5)龐樸《陰陽五行探源》,《龐樸文集》卷一,山東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39~340頁。按龐説雖富於思辨,卻忽略《老子》本身對“陰陽”所言極少(止此一處)而有過度詮釋之嫌。關鍵在於,將陰陽理解爲構成萬物的屬性,有抹淡“負”“抱”二字所要表達的意味之嫌。而細味此二字會發現,它們並非無足輕重,更像是在提示萬物與陰陽在空間中的某種對待關係。至少,漢代人就這麽理解。如河上公云:“萬物無不負陰而向陽,迴心而就日。”(6)見河上公《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中華書局1993年點校本,第169頁。嚴遵説得更清楚:“背陰向陽,歸柔去剛。”(7)見嚴遵《老子指歸》,中華書局1994年點校本,第18頁。這都是在“向背”的維度來理解萬物與陰陽的前後關係。然而,萬物歸陽去陰的理解,顯然與下半章的柔弱之旨扞格,而嚴氏硬以“向陽”爲“歸柔”,更是不惜違背當時“陰—柔”的關聯常識。如此看來,“向背”之説實在難通。其實,“負”“抱”所揭示的空間方位關係,除了向背,此外還可能是上下、南北、左右、内外等等。但究竟哪一種靠譜?

不妨看看先秦的説法。《莊子·田子方》一則記載了老子向孔子透露他“遊心於物之初”的神秘體驗,這首先令人聯想到《老子》四十二章那些描述。而接下來老子的話,似乎正是在解釋四十二章次句,“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赫赫之陽從地向天上升,肅肅之陰從天往地下沉。通過“天地”這一參照系可見,這裏陰陽二氣明顯處於上下方位的關係(8)郭静雲通過對卜辭與傳世文獻的研究,指出商代早期的“下上”觀及後來的“上下”觀,藴含了早期古人的“天地”觀念。“上下”實與“天地”同構。見郭静雲《天神與天地之道: 巫覡信仰與傳統思想淵源》下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599~611頁。,即陽在下、陰在上。順此理解,則四十二章所謂“負陰”應指萬物將陰氣背負在上,所謂“抱陽”指萬物將陽氣懷抱在下。而這種上下關係結構,實際上也是先秦的普遍理解。如《逸周書·周月解》“唯一月既南至……微陽動於黄泉,陰慘於萬物”,《國語·周語上》“自今至於初吉,陽氣俱蒸,土膏其動”,《淮南子·氾論訓》“積陰則沉,積陽則飛”,而《管子·形勢解》説得最清楚:“春者,陽氣始上,故萬物生。夏者,陽氣畢上,故萬物長。秋者,陰氣始下,故萬物收。冬者,陰氣畢下,故萬物藏。”這些與《田子方》所載類似,陽氣都是從地裏往上竄,陰氣都是從天上往地下沉。應該説,先秦人們頭腦中陰陽二氣的運動,正是在這種上下方位中展開的。

不過事實並非如此簡單。再看《莊子》中另一處説法:“我爲女遂於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陽之原也;爲女入於窈冥之門矣,至彼至陰之原也。”(《莊子·在宥》)上文所見在下之陽氣,其源頭反而在天上;在上之陰氣,源頭反而在地底。不僅源頭相反,實際上陰陽二氣的方位,並非只是陽在下、陰在上。確切説來,兩者應當是不斷在上下之間交替方位,如董仲舒所描述云:“夏出長於上、冬入化於下者,陽也;夏入守虚地於下,冬出守虚位於上者,陰也。”(《春秋繁露·陰陽位》)(9)值得指出的是,陰陽的上下方位觀,在《春秋繁露》其他篇章,進一步被發展爲東西南北、前後左右、出入上下的複雜循環關係。(參《天辨在人》《陰陽出入上下》篇,文長不贅引。)這説明,上引《陰陽位》的較簡單説法,應該是更早的觀念。這裏,陽上陰下與陽下陰上並不矛盾,兩者在一歲的週期内作了一次上下方位的交替,由此不斷循環往復。這種陰陽二氣一上一下交替循環的圖景,其實就是先秦人們對於陰陽二氣具體的運動模式的普遍理解,如《吕氏春秋·大樂》云:“陰陽變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還可以看到,盛行於兩漢的易卦氣學以十二辟卦模擬一年十二個月陰陽上下交替循環的思維模式(10)參見梁韋弦《漢易卦氣學研究》,齊魯書社2007年版,第65~78頁。,正是濫觴於先秦關於陰陽上下的這一早期圖景。

現在的問題是,“萬物負陰而抱陽”描述陽在萬物之下、陰在萬物之上的方位,但這究竟又是什麽樣的情形呢?通過上述文獻考察,已經不難發現,在陰陽二氣上下交替的一歲的週期裏,存在陽下陰上與陽上陰下兩個階段。而前者大致始於嚴冬、終於盛夏;《越絶書·外傳枕中》中有精確描述,即始於“冬三月之時”而終於“夏三月盛暑之時”(同上)。而在漢易卦氣體系裏,這一階段被嚴格對應至從仲冬子月到孟夏巳月這一時期,實際上就是日躔從冬至點行至夏至點的歷程。説到底,陽下陰上,不正是代表着萬物蓬勃生長的季節嗎?那麽,“萬物負陰而抱陽”,用老子另外的話表達,其實就是“夫物芸芸”(《老子》十六章)。

二、 “沖氣”的隱喻

退一步講,即便依主流將“負陰抱陽”理解爲萬物由陰陽二氣構成,那麽由此將“沖氣”解釋爲二氣交沖,也首先存在一個語法漏洞。“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爲和”,此句怎麽看都是一氣呵成的,故“沖氣”前所省去的主語必然是“萬物”。但萬物怎會有能力交沖陰陽呢?想必老子不會同意這種觀點。所以得假設,“沖氣”的主語是某個造物者,或者是“道”。且不説這已造成句意割裂,就算是那個恒常無名無爲的“道”,又怎會親力參與交沖二氣呢?恐怕老子也不會同意這種假設吧。於是,最妥當也最符合《老子》“自然”之義的假設,是讓二氣自己交沖。如此,“沖氣”要讀爲“氣沖”。但查遍《老子》所有版本,根本翻不出“氣沖”的情況。看來,“沖氣”還得重新理解。但除了交沖二氣外,還能有其他理解嗎?有,綫索就在《老子》文本裏面。

先看“沖氣”之“沖”。主流將它解釋爲交沖,其依據是《説文》“涌摇”之義,引申爲涌摇交蕩之意(11)參見高亨《老子正詁》,《高亨著作集林》卷五,第136頁。。姑不論徑以《説文》釋《老》的做法是否成立,單看《老子》中其他兩處的“沖”字,便知其並非作“涌摇”義。四章云:“道沖而用之或不盈。”四十五章又云:“大盈若沖。”很明顯,此兩處“沖”字的用法都是沖、盈對舉,也就是表達沖虚之義。因而,這兩處“沖”便是“盅”之假借(12)段玉裁云:“凡用沖虚字者,皆盅之假借。”(見段玉裁《説文解字注》卷二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第547頁。)而第四章與第四十五章的“沖”,傅奕本便作“盅”。。“盅”的本義是空虚之器,由此孳出虚義(13)《説文解字》:“盅,器虚也。”。那麽,“沖氣”之“沖”是否又是“盅”之假借呢?恰巧,南宋范應元所見的古本,正是作“盅氣”(14)范應元《老子道德經古本集注》卷下,黄曙輝點校,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7頁。值得注意的是,四十二章的“沖氣”,在帛書甲本和北大本中作“中氣”。高明、許抗生先生認爲“中”仍讀爲“沖”。李水海先生認爲應作原字“中”,釋爲“中和之氣”。但這樣一來,一者“中氣”實則與下文“以爲和”同義重複;再者,“中”訓“和”在先秦没有明確證據;第三,即便作“和氣”解,也仍無法應對本文所指出的語法漏洞。筆者按,帛書甲這裏的“中氣”之“中”,與帛書甲的“不若守於中”之“中”(傅奕本作“盅”),與帛書甲“大盈若”之“”,其本字均爲“盅”。參李水海《帛書老子校箋譯評》上册,陝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65~ 66頁。。還可看到,漢代河上公也是從虚的角度理解“沖氣”之“沖”:“若胸中有藏,骨中有髓,草木中有空虚與氣通。”(15)見河上公《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第169頁。但即便有版本與解釋的依據,要坐實“盅氣”,還得往下看。

次看“沖氣”之“氣”。雖説由“負陰而抱陽”似乎可知“沖氣”之“氣”便指二氣,但不妨先考察《老子》中“氣”的用法。作爲中國哲學史上極爲複雜的觀念,“氣”在《老子》四十二章以外的兩處卻相對容易把握。十章的“專氣致柔”的“氣”,無論解釋成精氣或血氣,都與身體密切相關。而五十五章“心使氣曰强”的“氣”,不是别的,正是指血氣。在古人的觀念世界裏,血氣往往作爲身體欲望的載質(16)最著名的例子,莫過於《論語·季氏》中孔子在談論“色”“鬭”“得”欲望的節制時,所援用的人生不同年齡段的血氣發展理論。,能被“心”所主宰(17)如孟子云:“夫志,氣之帥也。”(《孟子·公孫丑上》)。當“心”選擇放縱欲望而使得血氣“外越”(18)這是借用《文子·九守》的説法:“血氣專乎内而不外越,則胸腹充而嗜欲寡。”時(“使”),人便呈現出一副争强好勝之態(“强”)。而老子此處談血氣,旨在批判統治者的窮奢極欲。那麽“沖氣”之“氣”,是否亦是承載欲望之血氣?對此,須從四十二章的修辭仔細推敲。

若依上述推論,“沖氣”實則應讀作“盅氣”,意即虚氣、虚其血氣,實質指能動者自己消解其欲望(19)這種理解,也可以得到相傳爲老子弟子的文子的印證:“聖人日損而沖氣,不敢自滿。”(《文子·九守·守弱》)。但這立馬會引起麻煩——虚其血氣乃是指人類活動,而用以描述“萬物”,説得通麽?問題並不大。不需繁瑣考證,只消再玩味“萬物負陰而抱陽”一句的修辭,便可明白。這裏的“負”“抱”二詞,本身不正是人的動作麽?寬泛一點説,它們最多也只屬於凡有血氣者的動作,而不適用於描述草木乃至山川河流等無生命體(這些也是萬物)。那麽就有理由相信,“負陰抱陽”不過是《老子》這部哲學詩所使用的一個隱喻而已。既然“負”“抱”乃是將萬物比擬於人的動作,“沖氣”文勢承上句而來,何嘗不也是一個隱喻?問題關鍵在於,説萬物像人一樣“沖氣”亦即虚其血氣,本質上是要比喻什麽?聯繫《老子》十六章,可知所謂“沖氣”,實際就是萬物“各復歸其根”的擬人化表達罷了。此章論萬物之循環往復必然先經過“萬物並作”的階段(也就是“芸芸”“負陰而抱陽”),進而“復歸其根”,回到起點。如何歸根?老子謂“歸根曰静”。萬物正是通過“静”也就是對“並作”的否定而回到起點的。《老子》一書對“静”的使用,往往是在“作”的對立面來談,而“静”“作”對立,背後是不欲與欲的區分(20)如老子云“不欲以静”(三十七章)、“我無爲,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五十七章)。這裏的“静”,分明是“無爲”“不欲”的另一種表達,實即“作”的反面。。因此,萬物歸根之“静”,就是對其自身“化而欲作”(《老子》三十七章)之欲望的否定,而這不正如人虚其血氣而無欲無爲的樣子嗎?不過應注意,萬物歸根本身也是一個植類隱喻。而説到底,萬物歸根也好、沖氣也好,實際上是自然界天時由秋入冬所呈現出來的天地寂寥、萬物閉藏之象。也可以説,萬物的“沖氣”就是“負陽而抱陰”,也就是對其“負陰而抱陽”的否定。

然而,至此我們還不敢説,對“負陰抱陽”與“沖氣”所提供的新解釋就能够嚴格成立。因爲,這些解釋只是基於更多的先秦背景文獻、更多的文本内證而已,誰能保證《老子》不會存在超時代之義或者一詞多歧義呢?我們説,萬物的“負陰抱陽”與“沖氣”是“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的另一種表達,是否就能立馬斷定“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爲和”正如第十六章那樣是在講循環呢?恐怕還早。而要令人信服地證成,必須深入《老子》思想結構之處動刀,從那得到印證。首先的一步,則要剖析《老子》爲何將萬物的“負陰抱陽”及“沖氣”界定爲“和”。

三、 “和”與循環

“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爲和”的“和”,一般有兩種理解。一種認爲“和”是陰陽二氣融合所產生的和氣(21)參見高亨《老子正詁》,《高亨著作集林》卷五,第136頁。嚴靈峰《老子達解》,華正書局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229頁。古棣、周英《老子校詁》,《老子通》上册,吉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5頁。黄釗《帛書老子校注析》,臺灣學生書局1991年版,第232頁。。但和氣實際上是先秦較晚出的概念,因此,第二種理解更加貼近實際,即認爲“和”是指某種調和狀態(22)參見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價(修訂增補本)》,第229頁。。

調和什麽呢?回答此問題之前,有必要稍回顧早期中國史官傳統中的和同之辨。不像今天的社會和諧之義,早期史官口中的“和”,更多的是一條世代相傳而卓越的政治智慧。那智慧,就是西周末代史官伯陽爲鄭桓公分析周弊時,所痛惜的幽王朝盡用讒慝小人的“剸同”局面,而丢失了的先王“擇臣取諫工”“聲一無聽”的“務和”傳統(《國語·鄭語》)。借晏嬰對齊侯的諫語,就是“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左傳》昭公二十年),這實質是一種維繫不同政治聲音、政治派别以保君權的統治術。因而,“和”的本質,用伯陽的話概括就是“以他平他”,説白就是調和異質、相反的東西。而老子(本身也是史官),正是接續過這一傳統,繼而開創性地將之上升至天道層面,以論天地萬物。因此,四十二章的“和”,必是在調和某兩種異質之物。然而,説它調和陰陽二氣,雖符合“和”之傳統,卻除了上文談及的語法漏洞,還要面對最麻煩的問題: 即便二氣達到調和之完美狀態,這又與下半章講王公的守柔之術有何關係呢?顯然,判爲錯簡的做法未免失之草率。調和何種異質之物的問題,還須重新考量。

前面説,“負陰抱陽”及“沖氣”是萬物歷經的蓬勃生長與歸根寂静的相反的兩個階段。如若接近事實,那麽“以爲和”之“和”便是指萬物在這兩個相反的階段中達到的調和狀態。而本文想指出,通過對《老子》論“和”的結構分析,這種萬物在相反二階段中達到調和狀態的説法可以得到進一步印證。

這就得先從五十五章的赤子之“和”談起。此章講嬰兒能够毒蛇猛禽不侵,握力强大,尤其是他“終日號而不嗄”的神奇效果,被好談養生的莊周學派所津津樂道(23)《莊子·庚桑楚》載老子《衛生之經》,其中有云:“能兒子乎?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終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終日視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雖不免有些誇張成分,但談到赤子“號而不嗄”的緣故,卻值得認真對待——也就是“和之至也”。這個“和”,一般被認爲是赤子體内的元氣或和氣,但恐怕有待商榷。不僅因爲和氣、尤其是元氣稍嫌晚出,更因爲此“和”在下文同“復命”(十六章)一樣,都被界定爲“常”、進而被界定爲“知常曰明”,如此嚴謹的句式,更説明“和”與“復命”一樣都是指某種狀態,而非氣之類的載質。這個“和”没有别的,就是調和狀態。但調和什麽呢?這就須注意到,《老子》中的嬰兒形象,無論是“專氣致柔,能嬰兒”(十章)、“爲天下谿”而“復歸於嬰兒”(二十八章),抑或是此章説的“骨弱筋柔”,都是其學説核心柔弱之旨的化身。而老子所不明言的,是嬰兒本身就是一種强盛生命力的存在,這由其“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的生動描述,便可窺一斑。明此,則知嬰兒之“和”,乃是指調和於剛强與柔弱之間的完美狀態。

進而可以看到,這個調和剛柔的嬰兒之“和”,與第十六章的萬物之“復”,在結構上若合符節。萬物歸根在老子看來,就是“静”,就是對其蓬勃生長之“作”的否定。繼而,老子將萬物歸根之静比喻爲“復命”(“静曰復命”),也就是比喻爲先秦常見的一種肩負君主之授命、完成任務後回去稟復君命的政治儀式,正如孔子“賓退必復命”(《論語·鄉黨》)那樣。而這,實際上就是指萬物在天道中經過一個輪回的歷程。在老子看來,這個歷程是恒常的,也就是循環;而能洞悉這種恒常,便是明智,即所謂“復命曰常,知常曰明”。恰恰五十五章論赤子之“和”,也有同樣嚴整句式——“和曰常,知常曰明”(郭店本,通行本“和”上誤衍“知”字,據删),恐非偶然。因爲“常”在老子哲學中有其特定涵義,而前輩學者早已指出,其主要内容便是循環反復,而不容多歧(24)參閲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三松堂全集》卷二,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09~413頁;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191頁;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第一册,三聯書店2015年版,第177~179頁。。這説明,萬物循環之“復命”與嬰孩調和剛柔之“和”,結構上存在某種必然聯繫。不難想象,萬物芸芸並生繼而歸根寂静,不正像嬰兒一般在發育與守柔之間達到平衡嗎?是以不難推知,萬物的循環,正是在一作一静的恒常交替之歷程中達到調和狀態。那麽,第十六章“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就是一種天道之“和”。

這不正可印證,四十二章“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爲和”的調和狀態,不是在陰陽二氣之交沖,而是在蓬勃生長與歸根寂静這兩個階段中達到的嗎?那麽反過來看,萬物“負陰抱陽”及“沖氣”的這種調和狀態,實質上講的就是一種循環。

四、 循環與守柔

通過上述討論,四十二章的錯簡之惑有望迎刃而解,且本文對“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爲和”的新解,不僅得到《老子》論“和”之思想結構的印證,而且還將得到整部《老子》更加核心的思想内核(也就是第四十章)的印證。

還是先從四十二章開始。在將萬物一作一静的循環歷程界定爲調和狀態後,老子轉而説:“人之所惡,唯孤、寡、不穀,而王公以爲稱。”乍看似突兀,但結合三十九章“侯王自謂孤、寡、不穀,此非以賤爲本耶”來看,便可明白,此句是藉當時諸侯習語來喻曉侯王以卑賤爲尚的道理。而崇尚卑賤的背後,正是一種“去甚,去奢,去泰”(《老子》二十九章)的寡欲之道。而這,不正是直接緊貼着上文的萬物之“沖氣”而引申出來的嗎?隨後,緊接着談“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的循環現象,不僅再一次印證了萬物之“和”的循環本質,更道破了老子勸王侯寡欲守柔的真正目的——那便是要最終走向由損而益、以柔克剛的勝利。而由此循環規律反過來看,恃强逞能者則必終走向衰敗式微的境地。故而,末尾便是老子借《金人銘》的警告:“强梁者不得其死!”總的來説,這一章的旨趣,就是老子從天道的角度爲其守柔貴弱之説所提供的一套論證。

最後,放眼整部《老子》更可看到,四十二章所提供的那套論證,其實就是四十章“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的具體拓展,而後者則是《老子》中溝通天道與人道的最核心論説。“反者道之動”,郭店竹簡作“返也者,道動也”,因此“反”當即“返”之假借,也就是循環之意。但老子所講的循環與今日人們所理解的循環比較,更有其特定内涵。通過上文分析,不難看到,老子眼中的萬物循環,必然經歷了一系列正反的兩方面,如動静、剛柔、强弱、上下、曲直等等,萬物便在這些對反狀態間循環變化,其所走出的軌跡便是“道”(25)關於“道”究竟是什麽——規律?循環?本體?本源?原子?——歷來頗多説法與争論,但均不能否認其與循環莫不相關(尤其結合二十五章、四十章來看)。對其展開追問,已超出本文之範圍,容日後專文探討。。故通行本“返”作“反”,不僅不歧解老子原意,反而切中其循環觀之肯綮。但還應進一步看到,循環中的對反兩面並不對等。如將循環中的動、剛、强等視爲A,將静、柔、弱等視爲非A,那麽在世人看來,A必然恒優於非A。老子的高明之處,在於他看到A與非A恒常出於循環轉化之中,並且從長遠的角度看,執迷A者必將蒙受慘重損失。因此,他要勸世人選擇非A,由此推出其“弱者道之用”的處世哲學。這即是老子“貴柔”(《吕氏春秋·不二》)的思想特徵(26)參閲[英] 葛瑞漢《論道者: 中國古代哲學論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譯本,第260~261頁。。而要追問老子對這種事物循環轉化及如何趨避的洞察從何而來,就不能不注意其“周之徵藏史”(《莊子·天道》)的史官身份。探究天象、考察物候而制定曆法的天職,與記録人事成敗的歷史檔案的史職,都是先秦早期史官的最基本職責。而無論是天道的斗轉星移、自然界的一榮一枯,還是人間世的一治一亂,都是老子思索循環現象的豐富源泉。由此可見,第四十二章,就是老子基於其“司天日月星辰之行”(《禮記·月令》)的天職,對“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所提供的一套具體的拓展論證。

結論: 證據與方法

至此,本文便對《老子》“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爲和”句及整個四十二章,提供了一個不同的解讀。但這並非有意貶低現有解釋,而是要在開拓經典解釋多樣性的嘗試中,反思解釋的方法問題。這便是本文開頭所追求的基於四層證據的方法自覺。現在,我們來嘗試作一更清晰概括。换句話説,當我們對《老子》文句提供一種解釋,乃至不得已將其判定爲錯簡之前,不妨先詢問自身的解釋是否符合:

(1) 本證,即解釋是否能與上下文脉邏輯融貫;

(2) 内證,即解釋是否能得到《老子》其他更多章節的佐證;

(3) 外證,即解釋是否能得到更多背景文獻的佐證;

(4) 思想印證,即解釋是否能與《老子》思想結構相通。

可以看到,本文的解釋工作是有意基於此四層證據進行的。當然,不是説每一種解釋都應面面俱到訴諸四層證據,尤其對於(2)(3)(4),具體如何求證應視情況而取捨。但至少在做到(1)的情況下,得到其他方面印證越多,解釋就更具客觀的説服力。那麽在理想的情況下,不同解釋間的切磋,借徐復觀先生的話講,就應是“以證據對證據”(27)見徐復觀《中國思想史工作中的考據問題(代序)》,《兩漢思想史》卷三,九州出版社2013年版,第1頁。。而這似乎就不僅僅局限於《老子》解讀,而具有更普遍的方法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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