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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乡土文学在日本的译介与接受

2019-12-06卢冬丽

南方文坛 2019年6期
关键词:阎连科译介残雪

赫姆林·加兰指出:“艺术的地方色彩是文学生命力的源泉,是文学一向独具的特点!”中国当代乡土文学因民族性、区域性和本土性特征在世界文坛大放异彩。乡土文学透漏出中国文人的乡土情结,讲述了文人当今的生存及精神状况,更是一种之于存在的哲思,一种形而上的精神处境①。从鲁迅为对乡土文学进行界定开始,中国乡土就与家国故事、民族精神以及道德伦理等重大命题联系在一起②。在经历了20世纪20年代鲁迅为代表的国民文化批判范式、30年代沈从文为代表的乡土浪漫派、40年代以赵树理为代表的乡土政治派后,80年代随着西方文艺观念和哲学的流入,乡土文学进入文化反思的“新时期”乡村回归。1985年前后的先锋乡土小说具备了批判国民性的理性视角,现代乡土叙事具有解构乡土美学的特征,实现了乡土文学自身叙事及美学风格的第二次嬗变③。90年代后,中国乡村“前现代、现代、后现代多重文化并存”④的现实土壤催生了乡土文学的再一次变革。新世纪乡土文学的最大特征就是传统乡土叙事的终结与现代乡土叙述的开始⑤。乡土小说的想象域主要向“直面现实、文化批判、历史反思和家园守望”⑥四个方向拓展。

中国乡土文学经历了八十多年的跌宕起伏,在海外的译介和接受塑造了海外中国文学的形象。本文集中考察当代乡土文学在日本的译介和接受情况。日本社会按照其主流意识形态、诗学和审美情趣来审视中国乡土文学,研究范围已超越了单纯的文本翻译,而延伸至文学的社会传播领域,需要从译介学的研究视角多维度考察当代乡土文学在日本的传播。

一、世界文学的椭圆形折射论和翻译操纵论

世界文学指那些流通范围超越了自己文化的“原产地”并“活跃地存在于”其他文学体系的作品,以及体现于这类作品的“流通模式及阅读模式”,“翻译是所有非通用语言文学作品突破地域属性、在国际文坛赢得一席之地的必由之路”⑦。达姆罗什把世界文学隐喻为“民族文学的椭圆形折射(elliptical refraction)”,是“因翻译而增色加分的作品”。民族文学穿过语言、文化、时间、空间等介质,在椭圆形空间中折射出的第二个焦点,形成了兼具东道文化和源文化特征的双焦点。译本体现的不只是文本的遗失和变形,更显示出两种文化的碰撞和对话,以及文本在另一种语言中的移植和重生⑧。具有民族性烙印的作品在扩散过程中,其民族文学的特征会“发生淡化、折射甚至变形,但是这种淡化或折射的结果还是保留了其异域民族身份……发生在椭圆形折射语境架构中的翻译,让译文有了兼具异域文学的新奇性与东道文学的本土性、源文化印迹与东道文化特征的种种可能”⑨。

20世纪70年代,佐哈尔以文学和翻译为中心提出了多元系统论,打破以语言学为导向的翻译研究陈规,将研究视角转向外部政治,内容上注重考察翻译文学的“并存系统”。90年代,勒菲弗尔提出翻译操纵理论,认为翻译这一语言转换行为与其他社会子系统相互制约、相互影响,翻译所树立起来的文学作品的形象取决于译者的意识形态和接受文学中的主流诗学。他在《翻译、改写以及对文学名声的制控》一书中系统阐释操纵文学创作和翻译的内外因素:内因是评论家、教师、翻译家等组成的所谓“专业人士”;外因是拥有促进或阻止文学创作和翻译的“权力”的“人、机构”,也就是赞助人。

椭圆形折射论和翻译操纵论为研究中国乡土文学在日本的译介与接受提供了相互关联而全面的视角和方法。本文借助“意识形态、诗学、赞助人、操纵”等核心理念,探讨当代中国乡土在日本译语多元文化系统语境中的存在形式、运作状态,目标语社会对中国乡土文学的接受特征等。

二、中国当代乡土文学在日本的译介研究

(一)当代乡土文学在日本译介的系谱

“文革”结束后80年代后期开始,当代新乡土文学陆续传到日本。井口晃于1988年4月在同仁翻译杂志上发表莫言的《枯河》译作,被认为是中国当代乡土文学真正意义上进入日本大众视野的最早作品⑩。本文以作家单独出版的译著或个人合集为统计对象,从1989年德间书店出版莫言的《红高粱》为起点,至2018年12月已有六十一部11乡土文学译著在日本翻译出版(含再版的六部作品)。从作家分布来看,莫言遥遥领先,有二十部译著(含再版的《丰乳肥臀》和《檀香刑》)。残雪紧随其后,有十部译著,是在日颇受瞩目的当代中国女性作家。此外,余华和阎连科各有七部译著。苏童、迟子建(含再版的《亲亲土豆》)各有五部译著,贾平凹三部,陈忠实和路遥各一部译著。从1989年按每五年一个周期统计,第一、第二周期的十年是当代乡土文学在日本译介的起始期。1989年至1993年的第一周期,日本读者只知莫言和残雪的七部译作。至1998年第二周期,随着贾平凹的《废都》和《土门》、陈忠实的《白鹿原》、苏童的《离婚指南》等八部译著的翻译出版,更多中国乡土作家陆续进入日本读者的视野。1999年至2003年第三周期仅有六部译著,余华的《活着》、迟子建的《伪满洲国》在日本引起不小反响。这段时间不管是从作家还是译著总数来看,中国乡土文学在日本相对沉寂。当代乡土文学进入日本最初的十五年,译著数量总体较少,但期间不断有新作家在日本崭露头角。从最初的莫言、残雪,到贾平凹、余华、苏童、迟子建,基本都是在21世纪前后陆续走进日本读者的视野。21世纪后,2004年至2008年第四周期共有六位作家的十一部译著在日出版,译著数量大幅度增加,经历了沉寂之后中国乡土在日本迎来的一个小高峰。2009年至2013年第五周期受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连锁反应的影響,共有十七部译著出版(含再版的莫言的《檀香刑》、余华的《兄弟》、迟子建的《亲亲土豆》、苏童的《离婚指南》)。2014年至今已有十二部译著(含再版的莫言的《丰乳肥臀》)。通过上述中国当代乡土文学在日本译介的系谱分析,当代乡土文学在日本经历了介入期、沉寂期,21世纪后尤其是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译著总量呈显著增长,且该趋势还将继续保持。值得一提的是,阎连科在日本的七部译著中,有三部是在2016年刚刚翻译出版的,在同一年中日本的不同译者和不同出版社出版同一位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实属罕见。12

(二)当代乡土作家在日本译介的系谱

不同作家在不同时期,作品在日本的译介呈现出不同的特征。莫言在1989年至1993年有四部译著,除了早些年莫言的成名作《透明的萝卜》在日本引起关注,1988年电影《红高粱》获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也提升了日本民众对莫言的关注度。1994至1998年莫言在日本仅有一部译著,本文统计的主要是单独的译著或个人作品合集,大大缩小了译著的统计数据范围。这段时间莫言虽有短篇译著在期刊上发表,如1998年《良医》由藤井省三翻译收录于平凡社出版的《现代中国短篇集》,但从侧面可以看出2000年前莫言并没有受到日本文学界多少重视。1999年至2003年吉田富夫翻译了莫言的四部作品,2004年至2008年有两部译著。之后2009年至2013年的八部译著中有四部是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的2013年出版,且诺贝尔效应的影响持续至今,2014年至今已有三部译著。残雪荒诞独特的非理性写作风格在日本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十部译作中第一和第二周期就占了六部,是中国当代乡土进入日本初期的代表作家,之后译著数量减少。其原因在于近藤直子为代表的学者创立了“残雪研究会”,并创办了专门的学术期刊《残雪研究》,很多译作都刊登在此期刊上,并未进行单独出版。余华凭借2002年在日本出版的《活着》逐渐引起日本读者关注,2008年再版。此外,2008年出版的译著《兄弟》也在2010年再版。虽然余华译作总数不多,但译著的再版比例却是最高的一位。苏童和迟子建(含2012年再版的《亲亲土豆》)都有五部译著,出版时间相对分散。阎连科是目前在日颇受关注的作家。《丁庄梦》2007年被日本网站评为翻译最佳作品。2014年之后有三部译著出版,这主要得益于2014年阎连科获得的卡夫卡奖和《受活》获得的日本国际推特文学奖的助力。贾平凹三部在日出版的作品分别是1996年的《废都》、1997年的《土门》以及2016年4月刚刚出版的《老生》,均由吉田富夫翻译。陈忠实唯一一部在日出版的作品是1996年1月林芳翻译的《白鹿原》,这也是目前唯一一部在日出版的由中国人翻译的作品。路遥在日的译著仅有一部2009年安本实翻译的《路遥作品集》,该书收藏了路遥的五部作品,包括短篇小说《姐姐》《月下》《痛苦》、中篇小说《人生》《在困难的日子里》。

从上述当代乡土文学和作家在日本的译介历程来看,近四十年间乡土文学在日本的译著呈稳定增长,且每个周期都会有不同的乡土作家被推介到日本。莫言、残雪、贾平凹、余华、阎连科、苏童等乡土作家的日译译著中,有不少是与原著同步发行、甚至是先于国内原著发行的,不得不感慨于日本出版社敏锐的眼光以及日本翻译界和文学界的未雨绸缪。1989年河出书房新社出版残雪的《蒼老たる浮雲》(《苍老的浮云》)和1991年出版《カッコウが鳴くあの一瞬》(《布谷鸟叫的那一瞬间》)均先于国内出版发行。此外,残雪的《黄泥街》、《廊下に植えた林檎の木》(《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突囲表演》和余华的《活きる》(《活着》)、《ほんとうの中国の話をしよう》(《十个词汇里的中国》)是先在台湾地区或香港地区出版后再译介至日本。海外译著先于国内发行,其中缘由颇多,除了日本出版社和社会力量对中国乡土文学的大力推介外,国内出版社对于先锋文学的忌惮也是日本及台湾地区或者香港地区版本先于大陆发行的原因。此外,海外对国内的“禁书”青睐有加,“禁书”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成为海外出版商宣传的噱头和营销的手段。

三、中国当代乡土文学在日本的接受

80年代中国乡土寻根文学在经历了文学创新的焦虑后,贾平凹、莫言成为突破寻根文学、打破现代主义壁垒的领军人物。进入90年代,莫言、贾平凹、阎连科、残雪、余华、苏童等受了卡夫卡、马尔克斯的现代主义影响,叙事方式、构造主题和情节的展开带有明显的卡夫卡主义的特征。阎连科笔下卡夫卡的“零因果叙事”与当代中国乡土找到了共生关系,卡夫卡风格成为当代中国乡土先锋文学的“一件外衣或是先锋小说照见自己的一面镜子”13。借助现代小说的超强表现力,当代乡土派作家将传统魔幻、民族化的神秘倾向与中国乡土叙事的传统性、民族性、地方性特征相融合。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成为中国乡土变革的助推神力,使乡土中国叙事瞬间有了新的表现形式14。莫言、贾平凹和阎连科等当代中国乡土作家能够进入日本大众视野并为其所接受,归根结底,在于表现手法的世界性和乡土中国的民族性,“将现代主义和乡土中国的民间性和传统性混淆,作品具有更为丰富和多元综合的美学特质”15。现实主义文学的影响是全世界范围的,日本亦是如此。卡夫卡和马尔克斯的现实主义模糊了现实与非现实的界限,在日本的经久不衰体现了日本读者的审美情趣。日本颇具影响力的评论家们对拉美魔幻现实主义、荒诞现实主义文学的热爱也让他们对中国当代乡土文学青睐有加。藤井省三认为如果要真实描写中国农村的话,那就不得不用魔幻现实主义16。可以说,现实主义为日本读者理解难以捉摸的中国乡土文学提供了便捷,为日本读者理解作品透露的当代中国历史经验和现实逻辑提供了渠道。新一代乡土文学中历史与现实、真实与虚构、传统与现代、本土与世界、精英话语与民间意识交错杂糅,叙事风格怪诞不羁,叙事手法变幻莫测。也正是因为当代中国乡土兼具了中国本土和世界文学的特征,才具备了成为世界文学的重要因素,能够在日本引起读者共鸣。

莫言、残雪率先以现实主义作家的姿态进入日本读者视野。藤井省三、川西政明、风间贤二等日本学者和评论家称莫言为“中国的马尔克斯”。《红高粱》《丰乳肥臀》《檀香刑》《怀抱鲜花的女人》《酒国》等著作融入中国的历史和风土,描绘出扎根于广袤土地的农村现实主义与魔幻相缠绕的混沌的世界,折射着拉美文学的影响。残雪被读者誉为“中国的女卡夫卡”,其荒诞主义著作中洋溢着大地泥土的气息,充斥著大量谜团。日本读者认为残雪对大地执着情感的流露是她区别于卡夫卡的最大特征。小说家日野启三也对残雪大为赞赏。残雪七部日译短篇小说(《痕》《山上的小屋》《世外桃源》等)被收录到池泽夏树编纂的《世界文学全集》中。收录到该书的作家均是福克纳、卡夫卡等文坛巨匠,或是勒克莱齐奥、库切、君特·格拉斯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现役文学大家。池泽夏树将残雪与世界文豪相提并论,足见日本文学家对残雪文学的肯定。藤井省三在日本经济新闻评论残雪《最后的爱人》中说,“如果莫言是现代中国文艺界魔幻现实主义的巨匠,那残雪就是卡夫卡荒诞文学系谱中的奇才”。

继莫言、残雪之后,余华、苏童的文学深深烙上了当代先锋文学的烙印。余华的《活着》《兄弟》和苏童的《碧奴》《河岸》扎根现实主义土壤,却又打破了传统的现实主义,融入先锋实验,荒诞而又真实。阎连科在获得2014年卡夫卡奖后,在日本也是名气大增,被誉为新一代的中国魔幻现实主义大师,大有压过莫言、残雪的势头。日本知名的评论家丰崎由美在《受活》的封面推介中这样描述,“莫言、残雪还是先驱?!最最重量级的中国魔幻现实主义,不由大喊‘受活!”。2014年在早稻田文学连载的《炸裂志》中,阎连科自诩“神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努力在做一个背叛现实主义的逆子,备受评论家和读者的关注。

四、中国当代乡土文学在日本

译介和接受的特征

中国乡土前后涌现了许多作家和作品,被推介到日本的却屈指可数。中国文学要走出去就必须主动推介。然而,中国要推介的文学与日本读者愿意接受的文学之间会存在某种意识冲突和文化对峙。莫言为开端的中国当代新乡土文学在日本译介的近三十年,经历了日本出版社、翻译家、读者、媒体、评论家为代表的日本多元社会主体的译介和接受。

(一)译者和文学界的积极推动

吉田富夫指出中国文学在日本译介滞后,主要原因“恐怕还是读者、出版社的欧美文学倾向”。日本读者对欧美文学的偏爱和对中国文学的冷淡是不争的事实。当代中国乡土能够进入日本大众的视野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日本翻译界和文学界的积极推动。日本翻译的群体以日本的中国文学研究者为主。他们既是中国文学的翻译者,也是中国文学的研究者,译者与作家间形成了深厚的信任关系。近藤直子是推动残雪文学在日传播的主要译者,独立翻译了残雪的十部著作。但是,近藤直子于2015年8月离世,悲哀的同时,不得不说中国文学失去了在日推介的一大支柱。姫路独协大学的安本实教授是日本翻譯和研究路遥的第一人,已翻译路遥的《人生》《路遥作品集》,并在撰写《路遥评传》。名古屋经济大学的谷川毅教授翻译了阎连科的长篇小说《为人民服务》《丁庄梦》《受活》《坚硬如水》和中篇小说《年月日》。贾平凹的《废都》《土门》《老生》均是由佛教大学名誉教授吉田富夫翻译。可见,译者对中国乡土作家文风的偏爱,双方结成深厚的友谊和信任,是推动中国文学能够走向日本的重要因素。莫言文学在日本的译著最多,中央大学文学部教授井口晃是日本推介莫言的第一人,最先翻译莫言的《红高粱》和《莫言(现代中国文学选集)》。东京大学文学部教授藤井省三从文学价值的角度翻译介绍莫言作品17,先后翻译了莫言的《怀抱鲜花的女人》《酒国》《透明的红萝卜》等五部著作,在翻译的同时也是日本研究莫言文学的第一人。从1986年至今,日本文学界研究莫言文学的文章有近四十篇,其中由藤井省三撰写的学术文章计十四篇18,是真正意义上开始莫言文学作品的译介和研究活动的。吉田富夫也是莫言文学在日本译介的重要人物,翻译了《白狗秋千架》《四十一炮》《梦境与杂种》《檀香刑》《蛙鸣》《丰乳肥臀》等九部著作。此外,中央大学文学部教授饭塚容翻译了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第七天》《活着》等四部著作。翻译家泉京鹿长期旅居北京,作为一位专职的翻译家,她翻译了余华的《兄弟》、阎连科的《炸裂志》等。

译者在翻译的同时积极从事中国文学的研究活动。80年代末期至今,译者和研究学者组成莫言研究会、残雪研究会、路遥研究会、当代中国文学研究会等学术研究会,定期出版学术刊物,刊载相关作品的翻译和文学评论等。截至目前残雪研究会从2009年开始定期一年一刊共计出版七刊有关残雪研究的学术刊物《残雪研究》,总计刊登翻译作品四十三篇,相关论文十六篇,是迄今为止日本最全面、最详细、最深入地研究残雪文学的学术刊物,对残雪在日本的译介和传播、扩大中国乡土文学在日本的影响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当代中国文学研究会自1983年成立以来至今出版了三十期专业刊物。除了专业的研究性学术刊物,学者还积极在朝日新闻、读卖新闻等具强影响力的主流报纸和媒体上发表述评,引导大众审美、扩大中国乡土文学的影响。据雅虎日本网站的统计显示,1985年至2016年初《读卖新闻》《朝日新闻》和《每日新闻》这日本三大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关于莫言的报道分别有九十、九十四、一百○一篇。1991年3月25号财部鸟子在日本《产新闻》上发表评论说“莫言的小说超越了中国的范畴,为当今的文学带来了新的活力”。2012年10月12日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二天,鸟居达也在《朝日新闻-朝刊》上发表了题为《福冈亚洲文化大奖得主再获诺贝尔奖》的文章,认为“莫言通过文学开辟了亚洲通往世界的道路”。文学家和评论家关于中国文学的评论是助推中国乡土文学在日本传播流通的重要动力。

(二)读者关注视角的转变

当代乡土文学在日本译介的近三十年,日本受众从学术研究的精英学者扩展至社会大众,主流媒体舆论也经历了从不评论到评论、从社会性评论到文学性评论等显著变化。莫言为代表的新乡土作家进入日本之前,中国的张抗抗、铁凝等诸多乡土文学已被翻译至日本。然而,即便在中国文学的研究圈内,这些译著亦并未引起太大的反响。这种现象在莫言文学翻译至日本后有所改观。近藤直子将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视为中国先锋代表作大力推荐,井口晃对莫言《枯河》中“文革的凄惨、权利的残酷、中国农村的黑暗面”以及《红高粱》中“麻风病”的评价,紧紧抓住了莫言文学中的中国农村印象。《变》《梦境与杂种》中新中国成立到改革开放的长篇历史画卷抓住了日本读者试图通过文学窥探中国的社会性的一面。可以说,莫言为代表的乡土文学成为“日本想象与阅读当代中国的重要途径”19。

除了莫言文学刻画的中国农村印象,日本读者对迟子建《伪满洲国》中伪满洲国罕为人知的历史呈现、余华《兄弟》上部“文革”故事的浓厚兴趣,反衬出读者对小说中敏感历史叙事的偏好。同样属于“文革”题材并在日本获得认可的如残雪的《黄泥街》、阎连科的《为人民服务》等。《为人民服务》更是因为敏感的“文革”题材、大胆的性描写而遭禁。但是,随着研究学者的积极深入评价和剖析,社会舆论对中国乡土文学的关注焦点逐步从作品的社会性窥探转向作品的文学价值本身。1996年11月《每日新闻》文艺时评的编辑川村凑在推荐莫言的《酒国》时就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国家竟然产生了这样的魔法术,让我震撼与感动20。法国出版人陈丰直言“很多人认为禁书、政治题材这些原因会吸引海外读者的关注,但是写作本身的原因更重要,作品在海外翻译的成功决定因素根本上取决于文本的语言特色、文学结构的与众不同”21。比起阎连科的《为人民服务》《丁庄梦》等禁书,读者更喜欢《受活》充满激情诗意的语言和魔幻虚构故事的文学世界。日本《朝日新闻》《读卖新闻》《日本经济新闻》在《受活》日译本出版后几乎同时刊发书评介绍这本书,作为外国的文学作品,这种现象很少见。译者谷川毅认为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日本第一次如此关注中国的纯文学22。现在,日本读者依然对乡土文学中透露的中国社会现状普遍关注,但同时趋于成熟,一改之前从小说中窥探中国社会性的趣味点,将焦点转向文学的语言、文体、叙事结构和翻译等文学价值本身。

(三)出版社对中国乡土文学传播的重要推动作用

出版社对于文学的传播都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中国乡土文学在日本的传播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出版人敏锐的眼光。通常情况下出版社并不会直接介入文学作品的翻译,但会根据日本社会主体的审美意识和阅读情趣间接影响译者的翻译。中国乡土文学作品在日本主要经由德间书店、中央公论新社、河出书房新社、平凡社等二十家出版社出版。中国乡土文学最初是远离大众阅读视野的。20世纪90年代后中日两国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交流日益兴盛,莫言、阎连科、余华、贾平凹、苏童等的文学作品从这一时期开始陆续被翻译到日本,并得到出版社有志之士的赏识。余华的《兄弟》、苏童的《离婚指南》甚至出现了再版,可以说90年代以后中国乡土文学在日本的传播得到了相当大的发展。21世纪后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日本文学评论家在主流媒体的大力推介,当代中国的乡土文学进一步进入日本大众的视野,实现了质的跨越。然而,比起欧美翻译文学在日本的兴盛,中国乡土文学依然是一个边缘性的存在。

出版社在欣赏中国文学的同时,还面临着市场的问题,也就是如何将中国文学塑造成迎合日本读者消费心理的文学。出版社在译著的译名和封面设计等方面下足了功夫。阎连科《丁庄梦》2007年由河出书房新社出版,被日本网站评为翻译最佳作品,译名“丁庄の夢——中国エイズ村奇談”中特意加上了副标题“中国艾滋村奇谈”。怪谈文学风靡日本,副标题中的“艾滋村奇谈”迎合了日本读者钟情的怪谈文学。小说以奔赴黄泉的主人公“我”为讲述者,这样的第一人称视角却始终贯穿于书中,讲述艾滋村发生的故事種种,其中人鬼会话、梦幻的真实演绎的确有着怪谈文学的特征。该书在日本甚至译成盲文出版,谷川毅用“震惊”来形容这一事情23。莫言《酒国》的日译名也特地加上了副标题“特捜検事丁鈎児(ジャック)の冒険”(特搜检察官丁钩儿冒险记),使得小说的标题具备了日本读者钟爱的推理小说的风格。可以说,推理文学和怪谈文学是出版社为了迎合日本读者的阅读审美而特地设计的。

此外,通过日本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文学著作,不难发现海外出版社对中国当代文学的选择性翻译,对中国“问题小说”的偏好。中国所谓“禁书”成为出版社吸引日本读者的招牌,满足读者对中国社会的偷窥和猎奇心态。然而事实上,这类文学在日本备受出版人青睐更多的是源自先锋文学的叛逆。余华、阎连科、贾平凹、莫言皆代表了当代中国的先锋文学,他们突破传统的写作范式,创造了新的小说观念、叙述方法和语言经验,写作风格大胆,作品拥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一方面他们反对传统文化,对传统文化中不合理的信念和教条发起挑战,写作题材多选择那些被忽略、被封禁的历史记忆,同时他们又扎根于中国乡土和中国传统,作品的整体风格充满着“怀乡”“怨乡”的复杂情感,对那个年代的社会充满了强烈的感情控诉。这才是中国乡土备受海外出版社瞩目的关键因素。

(四)读者接受中心的翻译方式的变化

译著在接受文学体系中“活跃”地存在才是有效的翻译。满足这一要求的前提是文学译作必须同时以“流通”及“阅读”两种模式在接受体系中得到自我实现,缺一不可24。中国作家作品中的描述与日本读者的想象相差甚远,尤其是农村题材的小说,日本人更是难以理解25。藤井省三、吉田富夫、井口晃等翻译家根据读者的语言环境将读者本不熟悉的中国文学作品翻译得有声有色。读者称赞近藤直子翻译的《暗夜》“就算是被收录到学校的国语教材也是绰绰有余”。翻译能够获得读者认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归功于以读者为中心的翻译方式的转变。2012年莫言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后,在瑞典与翻译家陈安娜进行交流的时候就曾谦虚地表示“翻译的工作特别重要,我之所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离不开各国翻译者的创造性工作。有的时候翻译比原创还要艰苦”26。吉田富夫在翻译莫言的《梦境与杂种》中,使用历史通俗小说的演义体裁口语体裁,译文口语流畅,亚马逊购读者对翻译大加赞赏,“翻译果然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吉田富夫先生的翻译很巧妙”。谷川毅运用广岛方言再现《受活》中河南地方方言特色,营造与世隔绝的偏僻乡村的感觉,让读者酣畅淋漓。日本译者在翻译时总体上尊重原文,很少对原文进行大幅度的修正,但会根据原著的不同风格选择相应的翻译方法,在保留原著空白的同时寻求与读者想象的最大契合点。

五、提升中国文学在日本影响力

中国当代文学在世界的边缘地位最主要的原因在于“长期以来的东方主义固有思维模式、翻译的衰弱甚至缺席以及西方的文学市场的现状”27。翻译方面,母语经过翻译的遮蔽抵达不了外国读者期待的高度。中国文学尤其是乡土文学中的“中国味道”的翻译给译者设置了很多的障碍。不过,贾平凹认为他作品中的陕西方言都是中国古文在衍变中遗落在民间形成的“土话”,对于中国文言文的了解或许就是解决方言在翻译中所遇屏障的一把钥匙28。谷川毅等译者也尝试通过日本地方方言传达中国文学中的乡土气息,并获得了读者的认可。中国文学的翻译中凝结了译者的智慧和辛劳。

此外,中国文学的走出去仅靠单方面中国的送出去是不够的,要成为世界文学更多需要的是在保留自身民族性、区域性特色的同时,迎合日本的意识形态和主流诗学,让中国文学具备成为世界文学的特质。中国当前的乡土小说“缺”少的似乎是一个形而上的无形世界,譬如思想、精神、理性、理想之类,譬如激情、气度、视野等29。田原认为“一个作家永远写自己最激动最熟悉的东西很正常,但是他们很少去思考这些东西在世界上的意义有多大。中国的小说始终在想象力和结构叙述方面没有达到世界最好的水平”30。中国乡土的特质和世界性情怀的糅合是中国乡土成为世界性中国乡土的必经途径。

文学的翻译阅读之外,译介和营销的有效结合、海外的传播和流通渠道对于树立海外译著的形象、扩大影响力必不可少。进入主流媒体获得舆论呼声、社会知名评论家的多元化评论和推介、出版社的青睐和恰当的策略营销等都是中国文学走出去的重要手段。目前,中国文学在国外主要是通过报纸、文学杂志、评论以及研究会的刊物进行介绍。文学杂志和研究会刊物做的贡献最多,但受众范围小,报纸又存在热点性的特点。网络的大众传媒效应为中国文学的海外宣传提供了契机,逐渐成为在日本宣传和提升中国文学海外知名度的重要手段。

【注释】

①③⑤谢有顺:《从“文化”的乡愁到“存在”的乡愁—先锋文学对乡土文学的影响考察之一》,《文艺争鸣》2015年第10期。

②④谢文芳、陈国和:《阎连科乡村小说的生命寓言》,《学术探索》2008年第3期。

⑥张懿红:《当代乡土小说考察报告:四个主题性想象》,《中国艺术报》2006年2月24日。

⑦24刘亚猛、朱纯深:《国际译评与中国文学在域外的“活跃存在”》,《中国翻译》2015年第1期。

⑧刘洪涛、谢江南:《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焦虑与因应之道》,《对外传播》2015年第6期。

⑨陈琳、林嘉新:《跨界的阐释:美国当下比较文学翻译研究的研究范式》,《中国比较文学》2015年第3期。

⑩161720林敏洁:《莫言文学在日本的接受与传播——兼论其与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关系》,《文学评论》2015年第11期。

11该数据是以日本出版社单独出版发行的中国作家译著或合计为基准统计的数据,不包含在学术期刊上发表的译文。

12阎连科的《我与父辈》由日本中央大学文学教授饭冢容翻译,2016年5月日本河出书房新社出版,《炸裂志》由泉京鹿翻译,2016年11月河出书房新社出版,《年月日》由名古屋经济大学谷川毅翻译,2016年11月白水社出版。《四书》也由静冈大学的桑岛道夫翻译完成,将于近期出版。

13张伟栋:《余华的卡夫卡主义——论余华八十年代“先锋时期”的写作观念》,《文艺争鸣》2014年第8期。

1415陈晓明:《乡土中国、现代主义与世界性——对80年代以来乡土叙事转向的反思》,《文艺争鸣》2014年第7期。

18卢茂君:《莫言作品在日本》,《文艺报》2012年11月14日。

19刘成才:《“文学中国”、亚洲叙事与想象性阅读:日本学者的莫言研究》,《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

21陳丰:《阎连科作品在法国的推介》,《东吴学术》2014年第9期。

22卢冬丽,李红:《阎连科〈受活〉在日本的诠释与受容——基于日译本《愉乐》副文本的分析》,《文艺争鸣》2016年第3期。

23张元:《中国当代小说在日本的译介与传播》,《文艺评论》2013年第5期。

25泉京鹿,陈言:《日本人翻訳家から見た中国の現代文学》,人民网日本语版,http://j.people.com.cn/n/2015/1203/c94473-8985500.html,2015年12月3日。

26莫言:《文学奖不是政治奖 作家不为党派服务》,《中新社》2012年10月13日。

27王宁:《世界文学与中国》,《中国比较文学》2014年第4期。

28莫言:《翻译家要学会“隐身”》,《新文化报》2016年8月17日。

29杨光祖:《乡土叙述的困境》,《中华读书报》2005年6月8日。

30田原:《阎连科〈受活〉日文版上市热销4个月内再版3次》,《北京青年报》2015年3月26日。

(卢冬丽,南京农业大学日语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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