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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一条河的足迹

2019-11-22邵春梅

鸭绿江 2019年8期

邵春梅

莽莽苍苍三百里的辽西丘陵努鲁儿虎山属于半干旱地区,水少山多,大多数山间的大河套每年只有一个月左右时间有水。大山和原野因为缺少水的滋润,大多粗糙干燥,有时就算在盛夏,绿色中也会沾染上一些灰。甚至,因为水少,当地人脸上的皮肤大都干得像牛皮纸,连表情都透着涩滞。

水如此珍贵,那条一年四季一直流淌的老哈河,在人们心目中就成了神圣的存在。老哈河不是一条普通的河,它基本上是由西南流向东北,出辽西丘陵进入内蒙古赤峰市翁牛特旗后,跟一条叫西拉木伦的河合在一起,就叫西辽河了。辽河有一东一西两个源头,西拉木伦河、老哈河是西源头。老百姓好简,大多数时候称这条河为老河,这样的叫法倒是显得非常亲切。

老河蜿蜒如带,从亿万年前走来,滋润着这片神奇的土地。是的,任何一片土地,都有它的神奇之处。人们与它朝夕相伴,已经能听懂它的自言自语、一颦一笑。自庄子始,中国人就讲究天人合一,几千年一脉相承,这样的理念已经渗入中国人的文化基因。于是河就是我,我就是河,河和我已经没有本质性的区别了。

我的婆婆——很多时候我更愿意称她兰姨——就是这样一个人。很多时候我会有一种感觉:了解这条河,就可以探知我婆婆的一生。

五月的一天,柳絮纷飞、杨榆缱绻之时,我又一次来到了老河岸边。和风拂过,把岁月的素笺慢慢展开,淡淡的忧伤不知不觉地浮现出来了。春风中,恍惚间,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正是我的婆婆。这不是回忆,而是超越时空的亲密接触。

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和兰姨情同姐妹。有一次,兰姨对我母亲说,这闺女咋着也得给我当儿媳妇。结果,十几年后,我真的成了兰姨的儿媳妇。结婚后,我仍然称她“兰姨”,她也总是应答得非常爽快。女孩子一旦嫁人,娘家妈是妈,婆家妈也是妈。形容母爱有很多词语,比如像海,比如像大地……可是最终,我还是觉得像河最贴切。是的,就像眼前的老河。岁月催逼,兰姨已经走完她的一生,而她的爱,我却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仍然跳跃在河水泛起的浪花之中,弥漫在从水中飘散出来的清爽甜润的气息中。我突然悲伤地感悟到,我亏欠兰姨很多,最重要的,是亏欠了她一声“妈妈”。

1

一条河有一条河的源头,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曾经。兰姨的过去,可以从一对木头箱子那里略知一二。在故乡,在老房子的东屋里,端端正正地在箱格上摆放着一对木头箱子。用料是榆木,结实厚重,花纹美丽。兰姨说那是出嫁时娘家给的陪嫁。日子久了,油漆已显暗淡,铜鼻锁环上已经锈迹斑斑。它们静静守在黯淡的时光里,似乎在娓娓诉说着什么。可以想见,数十年前,它们的纹理新鲜清楚,铜环熠熠生辉。当然了,它们没有因为在时光中变旧而生艾生怨,而是非常从容,像一个万事不萦于怀的老者。一对榆木箱子在那个年代已经是价值不菲的家具,曾经是那个时代的骄傲。现在,每当我回到老屋,目睹木箱,都会仿佛看到兰姨从箱子里往外拿东西,有糕点,有压岁钱,有在那时极为珍贵的照片,有各种各样的奖状证书……

这对箱子,就是打开兰姨生命历程的钥匙。兰姨所有的梦想、期待都在里面,所有的幸福、悲伤都在里面,所有的憧憬都在这里。

打造这对木箱的榆木来之不易。兰姨曾跟我说,她小时候冬天特别冷,岂止滴水成冰,简直满世界都是冰啊。进入冬季,老河被冻成一条银白色的卧龙。榆木是兰姨的父亲托人从内蒙古的平庄买的,需用马车运回。驾辕的是一匹正值壮年的马,马蹄子上虽然裹了棉花却仍然打滑,在结满了冰的路上滑倒了。车老板儿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马掫起来。到家时已是半夜,马身上鬃毛溻得一绺一绺的,冒着腾腾白气。卸完车后马哆嗦成一团,连一步也走不了,眼睛里有晶瑩的东西在闪烁。车老板儿后来对兰姨的父亲回忆起来还心有余悸。许多年过去了,兰姨讲起这件事时,对那匹马心疼不已。兰姨说,这两个箱子来之不易啊,看到这箱子,我就会想起你姥爷。

2

顺着河流走,可以感知河流的性格,河的宽容、刚强、执着、坚毅;顺着岁月走,可以更加了解我们的亲人,他们的善良、慈爱、宽厚、刚强……只有从更深的层次了解他们,才能更爱他们。

我的公公做过多年村镇干部,公家事情多,没有更多时间从事农事,所以兰姨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春种,夏锄,秋收,冬藏,她凭着她那双不算大的脚板,丈量着村前村后的每一寸土地。北梁、小北沟、南亩地、三段地、沟南,每一块地都留下了她辛勤的足迹。

春天种地时点籽,叫“踩格子”。走在温润的土地上,对兰姨来说是仿佛是一种幸福。在窄窄的垄沟里走,匀称有致,不偏不斜,脚要正好踩在撒下去的两三个苞米籽上。不是刻意地去踩,而是自然而然不疾不徐。左手挎篮,右手拈种,她手臂轻轻上扬,种子轻巧地落在垄沟里。此时阔大苍黄的田野上,一切仿佛都隐去了,唯余我的兰姨迎着薄暮春风,手臂一扬一落,仿佛在春天这个盛大的舞台上跳着一段婀娜的舞蹈。

兰姨干活时很投入,什么都不会对她形成打扰。春夏之间薅苗时,松林里会有野鸡的叫声,田垄间会有野兔子偶尔蹦过,头顶骄阳似火,身畔山风激荡,都入不了她的眼,打不乱她的心。她眼里只有黑黑的泥土,青青的禾苗。她喜欢青苗无尽的绿色,倾醉于它们浓酽的清香。她只想赶在下雨之前,赶紧把苗薅完。倘若遇上连天雨,苗和草一起长,后果会非常严重。

“眼是孬包,手是快刀”,这是兰姨经常用来鼓励我们的一句话,也是她从长期劳作中琢磨出的经验。夕阳把它金色的余晖毫不吝啬地洒在青苗狭长的叶子上,兰姨直起腰,身后五亩多地的青苗眉目清楚,齐刷刷地在微风中冲着兰姨点头。苗终于定住了,兰姨也笑了。笑里意蕴深长,五亩青苗里包含着全家人的希望。

俗话说,“三春不如一秋忙”。秋收无异于虎口夺粮。赶上刮大风,粮食一夜间就会被摇走。在辽西农村,割地开趟子本来是男人干的活儿,面对十几二十几根垄,女人往往会手足无措。男人则不然,掐住三根垄割出通道,然后打铺子(隔几步一垛),拧靿子,一气呵成。这就是“开趟子”。兰姨虽然是个女人,但她开趟子丝毫不比男人差。她迎着三垄谷子挥舞镰刀,毫无惧色,割得非常卖力。她弯腰佝背,犹如一棵成熟后谦逊低下头的谷子。

3

一条大河终究有入海的时候,一个人也有走完人生的那一天。不论我们多么依恋这个世界,还是无法阻止那一天到来。

辽西的春天忽冷忽热,乍暖还寒时,杏花开满坡,兰姨走完了她的生命里程。我看着她那张平静而略微泛黄的脸,珠泪涟涟,肝肠寸断。

老河呜咽,一路向北。小姑子打来一盆清水,我用毛巾沾水细心地擦拭兰姨的手。手早已冰凉。我握着那只手,握了很长时间。我当时还在想,希望把自己的温度传给兰姨一些,让她到那个黑暗的世界后不会寒冷。我又擦拭她的脸,端详着她那张圆盘大脸,我感到慈音犹在耳畔。许多往事一股脑地拥到眼前,都是兰姨对我的好,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一直擦拭不尽。

生命就像老河水一样哗哗地流去,缘来缘去,有聚有散。跟兰姨生前相处的日日夜夜恍如昨日,兰姨留下的那些无形的有价值的东西,诸如勤俭、爱亲、敬畏、感恩,会永远存放在我心灵的深处。

许多年前,在义成功村那些冷冽清贫的冬日夜晚,闲来无事,全家人围坐在炕上。兰姨变戏法似的从院子某处的纸箱里拿出几个冻梨,小心翼翼地放在热炕头上缓着。梨是秋天储的,兰姨把梨放好后,我们会像猫一样盯着,然后把目光转向兰姨。兰姨不说话,知道我们猴急,笑盈盈地端来一盆凉水,把梨放进水里。凉水浸梨,要等待十几分钟,黑黑的梨外面会起一层晶莹的冰壳,敲开冰壳,梨子就化开了,一副瘫软的样子。梨完全化开后,兰姨拈起一个,甩掉水,把黑皮剥掉。她剥得很小心,神情专注,一是怕下手重,汁水洒出;二是怕残留下碎皮,影响口感。兰姨一边剥梨子,一边给我们讲关于老河的古老传说……不知不觉之间,兰姨已经把梨剥得晶莹剔透。

外面地冻天寒,屋里却氤氲着快乐情趣,几根落了雪的电线臃肿得像线穗子,几片美丽的霜花悄无声息地爬上了窗玻璃。怀念那个时代凛冽的冬天味道,那是兰姨留给我的味道——一片梨香。

4

老河的水,依旧庄严地流淌着。我们要最后送别我亲爱的兰姨了。屋里挤满了人,床上摆满了白布,大东院的二娘在帮忙撕孝布,缝孝帽。缝孝帽是有说道的,不能用倒脚针。儿子是孝帽、腰带,儿媳妇的孝帽长到曳地,都腰扎麻绳。至此,我才真正明白了披麻戴孝的真正含义。我抚摸着扎在腰间的麻绳,第一次感觉到“孝”这个词的沉重与庄严。

看着二娘撕孝帽麻利的动作,我不由得又想到了兰姨。兰姨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一辈子不给人添麻烦。兰姨那个年代的女人们都会做针线活儿,那是一个女人最应该掌握的一项基本技能。俗话说得好,“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可见,那时的日子有多么艰辛。针线活儿好的媳妇总是被高看一眼。兰姨长相一般,全靠针线活儿拿分,公公之所以相中她,是看中了她的一手好针线活儿。据说兰姨过门时有几个硕大的包袱,里面有棉衣、棉裤、门帘腰子、枕头顶、手帕、鞋垫儿、肚兜、桌围子、椅垫等等,真可谓应有尽有。包袱打开时,一屋子大姑娘小媳妇眼睛都直了,眼神里尽是惊奇与羡慕。

兰姨人缘非常好,谁求她“替”个鞋样子,描个枕头样子,裁剪个衣服,兰姨都愿意帮忙。

近几年到了城里,我时常看到兰姨在卧室床上剪剪缝缝。她还时常翻看一本书,是纸页已泛黄的《红旗》杂志。我偷偷瞄过一眼,书里夹着各种颜色的丝线,还放着一片晶莹剔透的花纹蛇皮。很多年过去了,那些花花绿绿的丝线依然光鲜艳丽。我想兰姨是对绣活儿有了抹不去的记忆,她也许忘不了为姑娘时的青春岁月吧。那个时代,针线是最具有女子心性的东西,带着些许期期艾艾的小心思,那一针一线里藏着兰姨的心事,是想说而又不能说破的情思。银色绣针循环往复,彩色丝线缠缠绕绕,道不尽的温婉细腻都萦绕在绣活儿里了。兰姨念书少,针线就是她的笔墨,在绷子上绣着她的愿望,针针线线,从梗上起笔,该往哪里走,落笔怎样收,一招一式都装在她的心里了。银针游移,手指轻灵如水葱,在湖蓝色绣布上,一朵出水的荷花亭亭玉立。那方手帕我还留着,手帕上残留的暗香仿佛还在沁人心脾,多少次辗转反侧,自此魂牵梦绕。我想兰姨是把自己慢慢绣进了寂寂光阴里,绣活了老河清凌凌的流水,绣活了岸边缥缈的山峦,绣出了对生活的美好企盼。如今,看着那方手帕,看着那湖蓝色的河水,思绪会随着密密的针脚飞向远方,那抹不去的记忆,针针都是甜蜜欢喜。

老河的水,日夜流淌,我仿佛又听到兰姨一边做针线,一边哼唱着那首叫《诺恩吉雅》的民歌:

老哈河水,長又长,

岸边的骏马,拖着缰,

美丽的姑娘,诺恩吉雅,

就要出嫁到远方。

5

在城里,凭窗远眺故乡方向,会突然想起家乡的那条河。春天又来了,老河沿岸的风景是否依然美丽?多想再回到从前,回到有兰姨在身边的日子。

那时我坐在炕上,透过窗玻璃,看到雨水从房檐一滴滴溅落,在石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天长日久,水滴石穿,石上竟有了透着沧桑的坑洼。兰姨坐在缝纫机旁,“嗒嗒嗒”的声音伴着淅沥沥的雨声,寂静愈发显得深沉。

兰姨有一台老式缝纫机,红旗牌的,出身算得上显贵。那是村子里第一台缝纫机,兰姨视若珍宝。一件衣服,往往老大穿完,缝缝补补后小的接着穿。多少个不眠之夜,兰姨坐在昏黄的灯下,缝制着衣服,也缝制着一家老小的生活。

我结婚后,兰姨给我做了件新袄。淡粉色底儿上缀着紫色小碎花,雅致而不招摇,丁香般散发着一种韵味。那些穿起时光碎片的缜密的针脚,缝进了兰姨浓浓的爱意。很多年间,我一直喜欢穿着这件衣服在老河畔行走。此时看着这件衣服,清凌凌的河水,青苍色的蒹葭,听一声就觉得湿漉漉的蛙鸣仍然会出现在眼前耳边。还有那临河而居的瓦房、炊烟,还有鸡、鸭、鹅、狗……一条河与它流域中的众生,就这般紧紧地连接在一起。

我印象中的兰姨什么都会,没有任何事能把她难住。收拾驴套、辫鞭子梢儿、套车、赶车……腊月根儿上,兰姨会做很多年糕。黄米是北梁那亩薄地产的,红芸豆是田头地角攒的。兰姨站在锅边,用手把面搓揉均匀,直至没有细微疙瘩,抖散在坪(蒸东西的用具)上,之后覆上豆子。面白豆红,就有了喜庆之感。五分厚,大火蒸。蒸好后揭开锅盖,面已变成金黄色,豆仍然是红色,再用刀切成二寸见方,留出金黄的四边,看着就心生欢喜。兰姨能把农事料理得井井有条,也能在吃上变出花样。夜雨剪春韭,南墙根儿的头刀韭菜,叶儿如翡翠碧透,根儿紫红晶亮。韭菜炒鸡蛋,让人唇齿留香。田野里有水灵灵的苣荬菜,嫩时蘸酱卷煎饼,老了剁碎掺上苞米面贴干粮。

老宅院子里有一棵杏树,花开时,莹白中洇染着点点胭脂红,清香四溢,于料峭的倒春寒中氤氲着风韵。每年春季,我都会返回乡下看看,是为了寻春,也是为了赏花,更是为了静静地沉思。我愿意在家乡这条大河畔沉思,想让老河水洗濯我的心灵。在河水沐浴心灵的神圣时刻,我重温到了兰姨给我带来的一切。一条河,一个人,一辈子……怎么会忘掉呢,一条河在心上流淌,一个人在心里永生。

【责任编辑】  陈  曹

作者简介:

邵春梅,辽宁建平县青松岭乡人,本科学历。现就职于建平县教育局,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学会会员,建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自1991年在朝阳市第一师范学校读书开始文学创作,发表散文若干,并多次在国家、省、市、县举办的征文比赛中获奖,现已出版散文集《漫卷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