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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里的吉卜赛人(小说)

2019-11-22巫宏振

鸭绿江 2019年8期
关键词:吉卜赛人阿梅

那天下午,新邻居搬进了紫荆路007号房。就在前天傍晚,我刚刚送走半年多来的第十一位邻居。他们匆忙而来又匆忙而去,扮演着萍水相逢的江湖过客,往后再无见面。我经常拿这话题嘲讽房东老太太,说她家的这间出租屋大概是死过人,中邪了,不然也不会来一个走一个。她轻信了我的话,第二天就在房门口左下角安设一个小神龛,供上一尊小观音铜像,从此香火不断。

新邻居是个清秀的女生,剪着齐刘海,鼻梁上夹着一副黑边雷朋眼镜,看面相像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那天冬至,我下班回来,提着一个尼龙袋,准备晚上炖汤,刚好在楼梯口与她打了照面。我住在006号房,与007号是一墙之隔。她正在搬行李。一个大行李箱和一个大的拉链手提包堆在走廊上,把我的房门口给堵住了。我提着尼龙袋呆呆地站在门口望着她费力地提来一个黑色帆布包。包里面装的应该是重物,她是半提半拖弄上来的。她把帆布包推到我的脚下,抬头看了我一眼,像是在打量什么障碍物似的。

“请借过一下。”她说。

我没有应她,默默地退后两步,站到栏杆旁。她把帆布包再往前推到那堆行李中,叉着腰站起来,伸手抹掉额头上的汗珠。

“能挪一下你的行李吗?我住在这间房。”我指着006号房门问道。

她在等房东老太太拿来钥匙。她去敲过房东家的门,没人应。在那通电话里,房东老太太告诉她要等十分钟,她正在街上散步回去。她把右边的头发拢到耳后,踮着脚尖往楼下张望,没见着人影。一缕余晖在水泥地面上逐渐暗淡下来,把房东家门前的那条瘌痢狗照出个慵懒的长影子。

“我没有钥匙。你能等会儿吗?房东快回来了。”她指着脚下那堆行李,撇了一下嘴,表示让我理解她似的。

“你刚大学毕业吗?看你这么多行李。”我找机会跟她搭讪。

她扑哧一笑,笑声在狭窄的走廊上轻微回响,想必是笑我眼拙,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她解开衣领上的第一个藕色纽扣,挥着手掌给自己扇风,汗珠还在脸颊上流淌,几根头发粘在额间。虽然是冬天,可是南方的气温依然居高不下

“毕业已经快五年了。”她瞄向楼下。

“听你的口音不像是广东人。你是陕西人吗?”

我再次尝试做出另一种判断。这是我惯常的聊天话术。在我前面遇见的那十一位邻居当中,有六位是陕西人,四位是湖南人,只有一位是广东人。我跟他们每个人都聊得挺投缘的,其中跟陕西人聊得最恰意。刚送走的那位男邻居就是陕西人,他搬走之前送了我一把落地扇。

“你又判断错了。”她脸上露出谅解的笑容,却没有再接着解释下去。她弯下腰,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粉色的水杯,仰头喝了一口水。杯腰上印着一个抱着手风琴的卡通猫,这是当时网络上很流行的一个象征物,象征那些背井离乡、四处漂泊的社会青年,尤其深得那些北上广深的年轻人的青睐。

“怎么称呼你?”

“我叫赵珊珊,叫我珊珊就行。”

她踮着脚尖往楼下张望,然后在半空中挥了挥手。

等隔壁不再传来咚咚的响声,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以往这个点,我应该在跟邻居吃宵夜。可是,前面十一位邻居都是男的,唯有她是女的。我在房间里踱着步,思忖着怎么约她出去吃宵夜,算是延续过去的生活惯例吧。我靠近墙壁,侧耳倾听对面的动静。旋律优美的音乐混着哗啦啦的水声。她应该在一边听歌一边洗澡。最近经历了几晚断水断电的悲剧,累到浑身发臭没水洗澡,炖得半生不熟的补汤馊在砂锅里。更气愤的是,我即将定稿的设计方案跟着熄灭的电脑屏幕,与我永远地挥泪而别。

我敲响了赵珊珊的房门。

她头上裹着一条天蓝色的毛巾,身穿一件淡粉色的睡衣,她的棉鞋上贴着一个小猪佩奇的头像,取下眼镜,她的眼睛看起来更加小巧玲珑了,略微有点浮肿,左眉尖有颗淡淡的小黑痣。

“你忙到现在,应该没有吃饭吧?”我问她。

“没有。”她摇摇头,盯着我,两只手还在额头上忙活,终于用毛巾把湿头发缠稳住了,然后问道:“你找我有事吗?”她把露出来的毛巾一角掖进去,一手扶着门框。

我回头瞅了瞅漆黑的楼梯,灯坏了没人修,毕竟只有两间房,房东早就不耐处理这些琐事了。楼下贴了告示,这条街将要拆掉,重新改造,免得影响市貌。

我嗫嚅道:“你等会儿过来我屋里喝汤吧,我请客。”

我的原意是请她到街上吃宵夜。要献殷勤,还是不要在外头露面了,待在房间里做更有情调。这个念头是忽然产生的,算是灵光乍现,做了一个正确的判断,不然我们也不会有后面的事。

她爽快地答应了。

我到路口左转的7-11便利店买了两瓶罐装的珠江啤酒。这次不喝白酒了,破例一次,约的是个女人,要是浑身酒气撒酒疯,容易惹人厌。我还顺便买了两个除异味的香囊,一个挂在厕所,一个挂在客厅。淡淡的清香,能缓解脑袋里酒精的引诱,更容易让人集中注意力。

“你是独自在外面闯荡喽?”我持着汤勺在锅里搅拌,然后往她的碗里舀了满满的一勺料。汤溢出碗沿,流到桌面上。她抽出一块面巾纸将它吸干净。

“本来还有一个好朋友,不过她决定留在那座城市,所以就剩我自己了。”她把羹匙举到嘴边,吹了几口气,“前些天我给她打电话,问她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广州。她拒绝了。她不想像我这样野下去。她说她谈了男朋友,是本地人。”说完,她把羹匙里的汤喝了。没吹凉,烫得她皱着眉,露出粉嫩的唇尖,右手轻轻地拍了几下胸口,拢到耳后的秀发顺势滑到脸颊上,就像两扇防护墙,挡住了锅里飘散过去的汤气。

“你是北漂一族吗?”我问她,再把一包面巾纸递到她面前。

“算吧!像我这类人,走南闯北,毕业这些年也没有怎么歇過,北京上海杭州福建……都留下了我的足迹。”她有些得意,全然忘了刚刚被热汤烫过的痛苦,“去到一个地方就暂歇一会儿,找个便宜的租房,如果有时间,再做份工作,存点钱,然后再继续上路。”

我举起啤酒罐跟她碰了一下。也许是酒精的缘故,我的脑海里冒出了此前遇见的那十一位邻居的面孔,可是刚浮现成形,立马就被香囊的香气给驱散了,然后把注意力转回到眼前。

“你从哪一站过来的?接下来要去哪一站?”我问她。

她放下手中的啤酒罐,目光随之下降,落在冒气的锅里,边摇头边微笑:“我从上一站来,要到下一站去。”

我会意地一笑,夸奖她:“走过江湖的人,修行悟道也高了。”

我们都会意地相视而笑。实际上,我并不想夸奖她,我的夸奖更多是一种理解与慰藉。她对我有微妙的警惕之心,虽然看起来两个人围着炉子推杯换盏,其乐融融,但是她内心的戒备仍然没有放松。

我忽然想到了她刚才提起的朋友:“你不想过安稳的日子吗?”

她嘴里正在嚼一个肉圆,撑得左腮帮子鼓起来,然后伴着一口啤酒皱着眉头将肉咽下去。“安稳的日子当然想啊!谁不想过呢?那种日子就像一块香肉,谁都想要。可是现实大都不会如你所愿。”

“你说得对,现实与理想总是隔着银河系。”我随声应和她。

赵珊珊忽然轻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筷子:“我们这样吃下去太无聊了。”

这时候,我又想起之前跟邻居们说过的故事。与他们每个人相识见面的那个晚上,我都会给他们讲个故事,也许是消磨时光罢了。

我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这样我们就不无聊了,你看怎么样?”

“好啊!好啊!”赵珊珊激动得拍着手掌,脸颊上露出诱人的小酒窝。她把汤碗挪开,看似做好了做听众的准备,盘着腿,端正坐姿,眼神亮着微光,投射到我的身上。

我清了清喉咙:

“前两年,我刚毕业,就跟同学留在广州工作与生活,就像大部分大学毕业生那样,离开象牙塔,怀揣着改变命运的壮志,一头扎进纷繁喧嚣的都市光影里,挤破脑袋也想争得一席容身之地。我的同学叫陈吾用,人长得清俊,相貌也佳,长有一张秀女般的脸,但他性格腼腆,寡言少语。我经常调侃他:‘人无用,脸有用。他大学主修平面设计,完全符合他的生长规律,他天生就是一个被上帝完美设计出来的艺术品。

“毕业后,他成功应聘进了一家广告设计公司。公司的规模不算大,却也环境优雅,坐落于珠江新城西塔顶楼,拉起窗帘足以俯瞰半座广州城,而且业务繁多,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对于陈吾用这种试用期的员工而言,那些几近丧失斗志的老员工没有心慈手软,把能推的活儿都推到他的身上,能偷闲便偷闲,反正他不拒绝,没有借词推托,就一件件地揽了进来。每天熬夜加班,累到像条狗,回来倒头就睡。熬了半个月,整个人都消瘦了大半截,形容憔悴,像具僵尸。更欺负人的是,他吃力不讨好,那些老油条埋怨他设计出了一堆废品,说他在故意捉弄他们。他无言反驳,只得忍气吞声,不料就病倒了。

“那时候,我跟他在天河区的一个小区合租一间房。小区的治安环境不怎么好,楼下经常响着修路机器的轰隆声,物业的人也懒得去管,大清早就搅得睡梦人魂飞魄散。多次投诉无果,只能无奈地慢慢去适应了。想想,我们初来乍到,若不是图个房租便宜,省些钱,谁都受不了那些恼人的机器声。我劝他还是辞职算了,试用期没完,人就病倒了,不值得拿命换工作。他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他们是在考验我,我能撑住,而且我不想失去第一份工作。

“陈吾用的家庭比较困难,早些年他父亲在轧钢厂上班,不慎被机器咬掉了两只手,从此失去了劳动能力,家庭重担压在他母亲肩上。他母亲独自做几份工,终年劳累,最终也病倒了,一病就是好几年,直到现在还没完全康复。幸好他还有个妹妹,她读完初中就辍学在家,撑起家里的事务。他是依靠助学贷款读完了大学,始终没有向家里伸手要一分钱……他当真是寒门子弟!”

“那他肯定很用功念书,珍惜来之不易的一切!”赵珊珊忽然打断我的话。

我摇摇头说:“他没有像电视剧里面扮演的那么励志,寒门逆袭只是童话。他比较自卑,极少跟人交往,即便是班级活动,他也总是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发呆,像是在观察着什么。他的目光总是那么冷峻,给人一种寒气袭来的感觉。后来他勉强毕了业,随之无声无息、毫无波澜地离开了校园。

“他肩上扛着一家人的命运,他的家人盼望他能改变命运。所以他获得第一份工作的时候就拼命地想要坚持住,咬紧牙关也得扛着。他病倒的那几天,整个人都虚脱了,脸色寡白。那是我见过的最拼命的他,整个大学期间我都没有见过那样的他。有一天,出租屋来了一位他的女同事,说是来看看他的病怎么样了。女人说话的声音很温柔,穿着端庄,可惜她面无表情,宛如蜡像。

“我动动下巴指向陈吾用,问她:‘他们以前也是这么欺负你的吗?

“女人抿嘴笑了一下,说:‘没有他那么惨而已。

“他被正式录用了。第二个星期日,我们就搬了家,搬到了另外一个小区,环境也不怎么好,比上一个好的是没有机器噪音,房租稍微便宜了一百多块钱。麻烦的是周围没有地铁,上班只得多费时间坐公交。”

“那个女人还来过吗?”赵珊珊又插话了。

“你这么猴急想要知道后面的事?有点八卦吧?”我佯装不耐烦。

“你说的那些不吸引人,说重点,来点八卦的。”她把滑落下来的眼镜往鼻梁上一顶,眼睛盯着我。她的目光很柔,柔得似水。

我抽开视线,继续说:“那个女人叫阿梅。阿梅的面相一般,气质倒是不凡,人也很高挑,跟陈吾用的身高差不多。就因为他生病,阿梅来看望他,他就对她有了好感。我能深深地感受到,他二十多年来是缺失爱的,家庭的缘故吧,他的父母没有给过他像城市人那种细腻的关爱,给过的话也是粗糙的,他们也许能给的就是乡里人那种粗糙的爱。当他的生命里有个女人闯进来,他不仅显得慌张,而且有些抗拒,像是出自本能似的自我保護。自卑攥住他的咽喉。我们第一次搬家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想要躲避她。

“可是没过多久,阿梅还是找上门来。不过这次是他邀请她过来的。他生日。她拎来一个超大的巧克力芝士蛋糕。我吃不惯巧克力,对我而言那就是浪费,所以一直喝啤酒。他和阿梅吃掉了大半个,剩下的放进冰箱里。不料那天晚上忽然停电,第二天打开冰箱,蛋糕已经被闷臭了。

“情人节那天,他们确定了恋人关系。我们再次搬家,搬进一套公寓型房间。这次多了阿梅,阿梅决定跟我们住在一起。他俩同卧室,我则一间房。两室一厅的房租比上一个贵了很多,可是细细一算,平均三个人分摊下来,倒是便宜了,而且环境也幽静了。阿梅没有出现之前,我俩一日三餐都在外面解决。阿梅来了之后,我们的三餐几乎就地解决了。

“有一次我好奇地问她:‘阿梅,你家人呢?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阿梅没有应我,继续在厨房里洗碗筷。我以为她沒听见,声音被哗啦的水声淹没了,就再问了一遍。没想到陈吾用从沙发上霍地直起腰,拦截住我,怼道:‘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阿梅听清了我的话,她端着洗好的碗筷放进橱柜里,撸下衣袖,犹豫了会儿说:‘没关系,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同个屋檐下,没什么秘密。”

说到这里,我暂停了一会儿,喝了一口汤。汤快凉了。锅在咕噜咕噜响着,冒着汤泡,剩下的就该是精髓了。

“加点开水,把剩下的料都放进去。”

赵珊珊握着汤勺柄在锅里搅拌,然后把料都倒进去。我往锅里缓缓地添加开水,那种咕噜声逐渐消停下来。

“继续啊,说说那个女人。”

我又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其实我是故意问的,看看她怎么回答我。因为有一次我在楼梯转角偷听到他俩的对话,陈吾用说他不想让我知道阿梅的身世,叫她不要告诉我。我心里猜忌着,想逮个机会问她。直到阿梅说出那句‘同个屋檐下,没什么秘密的话,我才放下猜忌。

“阿梅八岁丧父,她母亲狠心地抛弃她,改嫁给了当地一个开饭店的土老板。她母亲临走前把她托付给了大伯。大伯家已经养着三个孩子了,一家五口,再添张嘴的话,估计有些困难。她大伯家是贩菜的,在农贸市场有个摊位。她伯母是个苛刻的女人,床头柜里的账本明细收支分明,毫厘不差。伯母提出的条件是,阿梅可以留下,但是她母亲必须承担她的学杂费。

“阿梅家是河南人,十几年来在广州四处游离,搬迁了无数地方,也无处停歇。阿梅超龄了才被送去上学。她被送进重点小学念书,却与当地坐拥学区房的家庭的同学分班上课,校区中间竖起了‘隔离带,说是分区管制。她的英语老师习惯在课上发牢骚,动不动惩罚他们单脚站立。到了六年级,阿梅已经十六岁了,身体发育旺盛,蓬勃生长,娇艳得宛如一朵粉嫩的玫瑰,吸引着男人欲望的目光。

“有一天,她的数学老师把她骗到出租屋,将她玷污了。”

我们沉默下来,只听得锅里开始响起咕噜声,有股蓄势待发的热气正在腾起,顶着不锈钢锅盖咯咯地响。赵珊珊没再发问。

我继续说:“因为她的事,她大伯家又搬迁了。她也离开了那所学校。那件事没有闹开,她的数学老师利用关系,最终两家私了。但是她大伯和伯母更加厌恶她了,嫌弃她是家庭累赘,给他们家丢脸。因为那件事,她心理受到了极大的创伤,经常睡到半夜被噩梦惊醒,然后抱着膝盖流泪到天亮。她曾经把自己视为异类,觉得没有同类,没有身份位置,在高考前一个星期想过跳楼,却在上楼梯时不慎崴了脚,连抬脚的力气都使不上,拼到最后勉强上了一所专科院校。

“她在大学里没有谈过一场恋爱。她厌恶身边所有的男生,遇见男老师的课程,她能逃便逃,不能逃便睡觉。同学们与她渐渐疏远,应该是从没有亲近过。她心底残留的伤与恨没有人理解,她也没有在他人面前掀开过伤疤。她曾经跟她大伯说离开这座城市,回到老家县城,希望远离这里的一切声音。她大伯严厉地反问她:‘你还有家吗?她被问得哑口无言。她觉得自己就像微不足道的影子,就像她家三代背井离乡,来到这座城市里飘荡,像无处栖身的幽灵,像孤独的灵魂,最终硬生生地被生活逼到支离破碎。

“阿梅毕业后也留在广州,搬离了大伯家,像挣脱笼子的鸟儿。她勤奋踏实地工作,想要攒钱买房,想在广州生根落户,却也活得与局外人无异。直到后来遇到陈吾用,她才觉得有种觅得同类和知音的感觉。陈吾用的自卑心理与生俱来,和他清俊的长相显得格格不入,实际上与他的成长环境密不可分。在他十五岁那年,他就明白了一件事:自杀并不容易。那天晚上,他家里乱作一团,父亲踹倒他母亲,把他妹妹的简易写字台也踢到门外。邻居偷偷报警,投诉他家常常扰民,并提议他家搬迁。警察在厕所里发现陈吾用时,他正捏着刀片并搁在手腕上空,瑟瑟发抖,眼神空洞。刀片迟迟不落。

“如果说陈吾用的灵魂是极端的,那么阿梅的灵魂也同样是极端的。恰都是相同的性格才使他俩相互吸引,互生爱怜。他俩在茫茫人海中相知相遇,再到结合,真的很美妙。就像两个飘荡已久的灵魂有了寄托,结合成了一个。”

赵珊珊说:“阿梅肯定也很珍惜这段感情。她信任他。”

我冷笑一声,问她:“你怎么知道呢?”

“女人的直觉,阿梅是个重感情的人。”

我没有反驳她,继续说:“后来我搬走了,留给他俩更多的空间。在广州,像我们这类人,无论住在哪里都像异乡人,总是要随时随地离开的。搬迁是种常态,得习惯。流动人口激增,大量乡镇的人拥进城市,已经超出了城市所能承受的负荷,问题也暴露了出来:城中村在减少,住房越来越拥挤,房租越来越高,房子越来越租不起。我们漂泊的身影就显得愈加无处逗留,仿佛永远只能赶往路上。”

说到这里,我再次停住了。赵珊珊从塑胶凳上站起来,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她走到我的身后,看着书架上那几排零乱的书。她细致地看着,用手指一本一本地点着过去,然后停在一本精装书上,抽了出来,是雨果的《巴黎圣母院》。

她转过身问我:“你知道他人称呼我们这类人叫什么吗?”

她把书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个亲密的物件。

我没有思考,就问她:“叫我们什么?”

“‘吉卜赛人。”她用近乎毋庸置疑的口气说出来,然后翻开《巴黎圣母院》指给我看,“就像爱斯梅拉达那种吉卜赛人。他们是一群四处游走、随遇而安的人,他们的灵魂永远在路上。”

听到她的这话,我心头不禁一颤,仿佛击中了我的要害,可是我没有表现出震惊的表情,而是拿起啤酒罐喝了一口,先压压惊。她抱着书坐回塑胶凳上,没有放下的意思。

“我也算这类人吗?”我问道,“你说的‘吉卜赛人?”

“当然算。”她断定,“我们的现状一模一样。他们是城市里的吉卜赛人,我们也是。还是说说,后来怎么样了?”

“你说他俩吗?我搬走之后,他俩也离开了那个小区,搬进了城中村。那里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的街道,两旁是一些修理店和儲物仓房,常年弥散着混浊与刺鼻的气味,类似‘三不管地段。我去找过他们一次,也是在陈吾用生日那天。他们的租房楼下就是一家修理店,平时大门紧闭,小门虚掩,像是做着地下生意似的。

“他俩看起来都消瘦了,目光暗淡,眼睑浮肿,脸色寡白。那一次,我没有逗留,只是把礼物送进房间便借故离开。陈吾用没有跟我说什么套话,他还穿着睡衣,而且衣冠不整,垂头丧气,阿梅也是蓬头乱发,精神萎靡,仿佛是两具僵尸站在我的面前。她问我,要不要聚餐之后再离开。我没有马上应她,而是偷瞄了一眼狭小的厨房。水龙头上滴沥着水,盥洗槽里摞满了碗碟,瓷片上沾着一撮撮黑色的东西,一阵阵酸腐的气味从里面飘出来。生活混乱,我的脑海里冒出这个判断,宛如电光一击。其实那一趟,他俩没有提前发出邀请,而是我一厢情愿想要去看望他们。决定去的那天早上我才给陈吾用发了微信,只是没有收到他的回复。看过聊天记录,我们有大半年没再联系,仿佛相互间失踪了。看到眼前的一切,我震惊、绞心,顿时哽咽难言。

“他俩染上了吸毒恶习,把灵魂都吸没了,眼珠愈陷愈深,愈深愈空洞无力,嘴巴不敢合上,合上就呼吸不均,容易喘,喘了便咯血。阿梅给我打来电话,说陈吾用住院了,能否帮她垫付医药费,日后再还我。我手里攥着药费收据,给他家人打了电话。是他妹妹接的,声音很僵硬、冷漠,谈到陈吾用的病情,她一副无动于衷的口气,就像听到新闻播报上报道某时某地发生了一起人为爆炸事件,死伤了多少人,而那一切都与她毫不相关。末了,她淡淡地说一句‘知道了,然后挂断电话。那些话就像一个个巴掌,掉转头不停地搧我耳光。

“他出院没几天,他们住的那条街的一家修理店发生了爆炸,火苗点燃了隔壁几间储物仓房,瞬间就燃起大火。发生爆炸那会儿刚好是晚上,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冲天,几乎震撼了半座城市,把铁皮房顶都炸出大窟窿,掉到大街上,旁边停放的东风牌大卡车被炸得变了形。半个小时后,几辆消防车一字排开地进来,消防员都不敢靠近,隔着老远喷水,水珠在火光中闪烁,就像天上下起了闪光的大雨……”

“当时他俩在房间里吗?”

赵珊珊急切地问道,双手依旧抱着书,身体稍微前倾,因为听得入神而心感着急,以致眼睛睁得老大,直直地逼着我。在一缕缕的汤气袅绕之间,她绷紧的脸颊被遮掩了,水汽粘在她的眼镜镜片上,反射着点点灯光,真像闪光的水滴。

“陈吾用什么事都没有。他出去对面街买盒饭,两个人的份,拎着袋子刚走到路口,就听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顿时把他吓得趴在地面上,闪躲到转角后面。那个爆炸声持续了半分钟,他捂着耳朵不敢回头看,眼睛闭着,任凭炸裂的玻璃碎片飞落在眼前,击打出清脆的声音。等到巨响平息后,他的脑袋已经被轰得一片空白,只剩嗡嗡的耳鸣。他睁开眼,周围的人都聚拢过来了,伸着脖颈遥望火光冲天的仓房。

“他的租房被烈火吞噬了,里里外外都蹿出火苗,除了火,什么都见不着。他下楼之前,她正准备洗澡。她平时洗澡的时间很长,他希望她已经逃离出来了。可他就是想往火堆里冲,或许她还躲在浴室里面,还有一线生存的机会。他们把他拦截住了,不让他跳进火堆里送死,还扯烂了那件她买给他的阿迪达斯的格子衬衫。他大声喊‘阿梅,阿梅,可是眼前除了烈火,什么都见不着,什么都听不着。

“我把他接到我租的房子,暂住下来。我已经换了工作,搬到了新的地方,远在郊区。从我搬迁的轨迹来看,我正在一步步地退出这座城市,心里面像是在说明我逗留的时间足够了,是该离开了,准备到下一座城市去。对我,对我们,曾经奢望过在广州扎根生活,跟当地的‘土著人一样去了解、热爱这座城市。加缪也说过:‘要了解一座城市,较简便的方式是探索那里的人们如何工作、如何恋爱、如何死亡。可惜,我看不透这座城市,没有办法去探索这座城市,它比过去任何时代的情况都复杂多变、喧嚣无常,它时时刻刻都在裹挟着我们,裹挟着那些居无定所的‘吉卜赛人。他们探索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搬迁,无休无止地搬下去,除非落户生根。但是那样太难了,代价太大。”

“那场爆炸是怎么发生的?”赵珊珊打断我的话,问道,想追究本源。

“我也不知道。后来听说那里的人都被迫搬离,房屋都被拆了,城中村被改造成了科技创意园。他们又失去了一个栖身的地方。他们——城市里的吉卜赛人——也继续上路,到别处去寻求生活。

“他在我那里住了一个月,也不辞而别。那个月里,他没有我想象中那般悲痛欲绝,而是异常平静。他依旧少于交流,可也比过去更主动交流,他说起了阿梅,说她终于成全了自己,不再经受苦痛的折磨。‘她浴火重生了。他这样安慰自己。他的毒瘾被他不露声色的悲痛的心情压制了,也被麻痹了,被战胜了。人的自我修复能力真是强大,关键时刻令人吃惊。

“他的意志填充了心底的黑洞。他的精神在复活。他在重生。”

我停顿了片刻,说到结尾处的“精神复活”和“重生”时,我的心情变得舒坦起来,像是我的精神获得了新生。以前跟他们十一个邻居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从没有过那种舒服感。赵珊珊没有说什么话,似乎陷入了沉思。

“好了,我要讲的故事讲完了。最后的一些菜料,我们边聊边吃。”我拾起镂空铁勺伸进锅里来回搅拌。炖太长时间,锅里飘起了一丝丝的煳味。我瞄了一眼赵珊珊,她还在抱着那本书发愣。

“在想什么呢?”我问。

她晃过神来,把怀里的书放到桌面上,抬手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拾起筷子:“没想什么。”接着又问道:“你为什么要辞职离开呢?”

我笑呵呵地说:“我是被炒鱿鱼的,陈吾用也是。他们不再需要我们。”

赵珊珊投来疑惑的目光。

“城市在扩展,科技在革新,已经到了令你既激动又担忧的程度。”我扭过头指着书桌上的电脑,屏幕上闪过一张张精美的平面设计图,“前不久,新升级的AlphaZero已经不再局限于‘棋类这方面了,它完全可以独立完成一副创意设计图,而且是按照人类的要求去做。你可以看看,做得多么完美。”

我滑开手机,给她浏览了几条新闻,是关于人工智能的“深度学习”能力已经超越了人类。我指给她看:“看看我的公司推送的这条微信,他们购进的一台机器人能够独立完成一张创意十足的设计图。他们在精选裁员,那还需要我做什么呢?我不被炒鱿鱼才怪呢!”我无奈地冷笑一声。

她显然还没有理解我的话,像是听一个妄想症的人在危言耸听。

“我喜欢你说的‘吉卜赛人这个词。他们在城市里四处游走,并不是不想找个永久之地安歇,而是不能。户口把他们捆绑了。他们在这座城市里没有根,没有根就没有位置。只要失业人群还在增加,他们就难以在城市里永远落脚……我还是不说了。听你说说你的故事啊,还有半锅呢,等你说完,估计我们也就吃完了。”我提议道,然后往她的碗里舀了一勺料,都是肉。

“足够了。”她挪了挪碗,“我身边没有你那样的故事。我总是匆忙赶路,跟他们也是萍水相逢,结交不深。”

“你跟你那朋友的故事呢?”

“那都是平平常常的事。我朋友是个安于现状的女人,容易获得满足,她从来没有怎么焦虑过,总是乐观地看待眼前的一切。我在电话里头训了她,说她抛下我。当然啦,我是跟她开玩笑的。每次搬迁她都是被我逼的,是我在磨破嘴皮劝她,她才愿意,那就免不了一通吵嘴了。”她停了几秒,“她是我在那座城市认识的为数不多无须匆忙赶路的灵魂。婚姻是她的归宿。”

“那你的归宿在哪里呢?”我急着打断她的话。

她扑哧地笑起来,脸颊上的小酒窝在我的眼皮下欢快地跳跃。我忽然联想到了阿梅。

“不知道。”她接着补充道,“也许在下一座城市。”

说完,我们相视而笑。

“谢谢你的盛情招待。我要回屋去再收拾一下了。”她离开凳子,走到书架前把书塞回原位。

“你想要看的话,借你。”我手里还抓着啤酒罐。

“不了。我过几天就离开,怕走得匆忙忘记还你。”

“怎么?你的灵魂这么匆忙吗?吉卜赛人。”我调侃道。

她刚走到门口,回过头说:“我就是个过路人。”

又是一个极其漫长的夜晚,每每说一遍他与阿梅的故事,我就彻夜失眠。

有那么几天,她的房间总是寂静无声。连续两三个晚上,我把耳朵贴紧墙壁,想倾听对面的动静,可是什么都听不到。一天早晨,隔壁响起了动静,一下子敲醒我的神经。我正在厨房里做煎蛋,准备常规的早餐。听到响声我连手里的锅铲都没放下便急忙出去。原来是房东老太太,她在门口那座神龛里插了一炷香。006号房门开着。

“她呢?”我问。

“退房走了。”她说。

“什么时候走的?”

“昨晚。”

“她有说去哪里吗?”

“没说。”

房东老太太拿着扫帚进房去打扫卫生了。我没有再问下去,就退回房间。当天傍晚,我遇见了第十三个邻居。他是男的,声音粗哑,说一口湖南话,长得比我高出半截脑袋。他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军绿色帆布双肩包,肩上扛着一条塞满东西的蛇皮袋,立在房东家门口与她讨价还价。他抱怨房租太高了。

依照惯例,到了晚上,我想去認识一下那位新邻居,于是敲响了他的房门。他端着一碗泡面,好奇地打量着我。碗里的热气在袅袅升腾。

“我是你的邻居,认识一下。”

我友好地伸出右手跟他相握。他的手掌宽厚,略显粗糙,长着五个坚硬的老茧,有些许刺手。

“等会儿去街上喝一杯?”我提议道。依旧是循着惯例。

他满口答应了,然后转身回房做准备,刚转过身就立马回过头来,像是忘记了什么事。他向我报上了姓名,接着问我:“怎么称呼你?朋友。”

我思忖了几秒,脑海里闪过一道弧光。在过去的十二个邻居里面,我用了一个身份,报了十二个姓名。在十二个姓名里,无一例外,我在讲述同一个人的故事,每讲完一次那个人的故事,我就相当于坠入一次虚无的黑洞。不!是我自愿跳入虚无的黑洞,让她吞噬我,我也愿意抱紧她。此时此刻,我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命运悲苦、孤独无依的人,而是一个彻头彻尾、即将在这座城市再获新生的“吉卜赛人”。

我微笑着答道:

“我叫陈吾用。”

【责任编辑】  邹  军

作者简介:

巫宏振,1990年生于广东英德,青年作家。小说散见于《上海文学》《作品》等刊。先后毕业于肇庆学院、中山大学。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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