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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说,她再也不打我了

2019-11-14朱瞻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19年10期
关键词:手风琴姥姥回家

朱瞻

高三的冬天,她做了牛肉辣酱,夹在热腾腾的馒头里,让我带给几个跟我关系不错的同学,我吻了她,她“咦”的一声,惊叫着鄙夷了我一番,忽然就哽咽了。

1

小时候,我一直认为,我妈生我养我,就是为了打我。

我在挨打这件事上向来孤独求败,没听过身边有谁挨的打比我多。上学之前,我跟爷爷奶奶住,我妈一打我,老爷子就气得吃不下饭。她只好见缝插针,等二老出门,她就开打。不过,她在一家国营造纸厂上班,每天起早贪黑,回家还得做饭,很少腾出手来。

那时我们最流行的健身运动就是爬树,上树抓知了。我身材小巧,爬得也快,这一度从妈妈手下拯救了我。

我妈一动手,我就爬上门前的大槐树,那树不算粗壮,但足有三层楼高。我妈又气又吓,站在树下笑眯眯地说:“下来吃饭吧,妈妈不打你。”我妈漂亮,皮肤白皙,眼睛黑亮,鼻子和嘴巴小巧精致,像画里拿着书卷的闺秀,我一恍惚下了树,又挨了一顿打。真是应了张无忌他妈的那句话:越漂亮的女人越不能相信。

我也有过英勇的反抗经历。那天,我们玩溜渠,就是爬到渠上有一点高度但相对平缓的土坡,伙伴们排着队,抱头往下滚。我刚滚下坡,还没来得及拍掉身上的土,身后一阵冷风袭来,后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一转身,看见我妈正准备朝我劈来第二掌。

或许是为了面子,或许是本能反应,我大胆地抓起一把黄土,朝她眼睛上撒过去,还先发制人,跑回家扑到奶奶怀里告状。这事儿不了了之,但我妈站在门口看着我的眼神写了四个字:来日方长。

后来,我去城里读小学。一到城里,我媽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就成了单向吊打。她曾经蹬着高跟鞋,举着扫帚追了我两条街。我还被她打到全身出现紫色的印痕,整个夏天都没法穿裙子。

一般,我妈打完我就失踪一会儿。再出现时,开始抱住我,揉一揉挨打的地方。再过一会儿,她还会打我,简直有点人格分裂。

我爸在家时会护着我,但他工作忙,每次要出差,他就摸着我的头,叹口气说:“你听话点吧。”气氛很是凝重,父女俩像是生离死别。

时间久了,假如有三天的时间我没挨打,我就开始思索自己近来有没有犯错。吾日三省乎吾身,大抵就是从孔子他妈打他开始的。

2

曾经,我试图弄清楚妈妈为什么打我。

有一次我从爸爸口袋里摸出一百元钱去买零食,阿姨不敢收。晚上回家,我把钱折好,塞进铅笔盒里。我妈发现了,打完我还罚我跪了两个小时,训我:“这是小偷的行为,知道吗?”

她直打到我说“我再也不敢偷钱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抱起我,帮我揉被打的地方:“学习不好可以原谅,品行不端就不能原谅了。”

我们住在法院家属区,十几户人家。爸爸们每早出门上班,妈妈们在家做饭打小孩,家属院响彻着小孩叽哩哇啦挨打的声音,公认我的叫声频率最高、最响亮。有时候小朋友们聚在一起交流自己被打的经验,试图寻找家长们的雷区。大家一直的答案是:妈妈们下岗没工作后,脾气变得很差,可以有很多时间来打我们。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小学四年级,学校组织了作文训练班,挑选写得好的同学做课堂演讲。我以相当华丽的词汇,用近三千字的篇幅,痛诉我妈打我的血泪史,成功入选。

课堂演讲在每节课的开头,我讲的就是我妈如何打我。我讲自己的梦想:我要做一名记者,把我妈打我的真相曝光,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妈妈。我也讲自己的梦:梦到城里的新家门口也长出了一棵大树,我妈一打我,我就爬上树,树上有桃子,还长出了汉堡和薯条,我从此过上了不被挨打的幸福生活。

我的挨打故事,在班上很受欢迎,大家很开心能有一个挨打最多的同学垫底。

不过我妈也有优点,比如力气很大。赚到第一笔钱后,她每周带我去老师家学手风琴,她能扛着重得要命的手风琴挤四十分钟公交车,再踩着高跟鞋,走两公里的路。我爸很少在家,妈妈能轻易地抬起煤气罐换煤气,如果停水,我妈就走很远去其他院子,一个人拎着两桶水回家。

她体力也很好,打我时没一下轻的,一追我就能追两条街。

3

上初中之后,我暗自报了学校里的田径队。初二,我拿了全校八百米第一。在台上领奖的时候我就想,我妈再也追不上我了。

可惜回到家中,这气势就没了。毕竟我妈余威还在,我也不敢放肆,还是以逃跑为第一计策。

高一那年,记不清是什么原因,有次我俩吵得很凶。她冲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我甩开,推了她一把,她一个趔趄没站稳,摔倒了。

她眉头抬得老高,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但最终没说什么。良久,她走进屋子里,大声哭起来。

我当时只觉得这是人生第一次武力反抗胜利,并不觉得有什么愧疚。毕竟她打了我那么久,我都没哭,她有什么好哭的。

那以后她很少打我,也许她隐隐知道,她早就打不过我了。但我们有了更大的冲突。

她偷翻我的日记,发现我有交往的男孩儿,嚷着要去找班主任。我堵住门,两人吵了将近一个小时,她习惯性地伸出手准备给我一巴掌。我昂着头,瞪着眼睛看她,瞪着眼睛看她,心里的愤恨快要喷出来:“你来啊!”

她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缩回手,转身进厨房做饭。这件事居然就这么轻松地过去了。

我把那一刻当做反抗的真正胜利。从那天起,她不再对我那么强硬,甚至变得小心翼翼。

喜欢的男孩很快转学去了其他城市。我们熬过了父母老师的反对,却没抗住几千公里的距离。我哭得稀里哗啦,她也不问,默默给我盛饭。等我哭够了,她扑哧笑了起来:“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哭了半天也没几滴眼泪。”

我抬起头充满敌意地看着她。她有些尴尬,低下头吃饭。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话。我爸逼着我去道歉,但我梗着脖子决心跟她干到底。

她主动示好,我也顺势给了台阶。我装作恶狠狠的样子抢了她筷子下的肉,她扑过来“咬”了一口我的脸颊。我知道,她是想用一种委婉的方式哄我开心。

那天她讲了自己的初恋,讲姥爷如何反对她和我爸,她又如何偷了家里的户口本跑出来跟我爸结婚,她还讲了自己的妈妈。

4

在她小时候,姥姥对她唯一的教育方式,也是打。

有一次,我妈捡到了一个新手帕,姥姥看到了,认定她是偷的,就让她跪下,一边打一边质问她手帕是从哪里来的。最后拉着她一路找回去,放在了原先的地方。

妈妈12岁那年,姥姥得了肺病,逼她学做饭,不会就打。没过多久,姥姥就去世了。“你姥爷说,那会儿你姥姥就知道自己不行了,她怕我不会做饭挨饿,每天就打着我在灶房里学做饭。”

她也像早早去世的母亲那样,通过暴力控制我,使我不往她认为危险的方向发展。她深信母亲的权威压倒一切,她有资格随意进入我的房间,翻看我的日记,决定我结交什么样的朋友。

但我推她的那一天,她忽然发现,我成了一根绳子上跟她对立的另一股劲儿,她越拉,我走得越远。

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唯一能确定的是,再也不能打我了。打我,树立了一个母亲的权威,当她决定不再打我的时候,她就放下了这种威严。

聊开之后,我们的相处好了很多。她会跟我聊我的朋友;聊我的初恋。她很少问我的成绩,只跟我讨论我想考去哪所大学,做什么样的职业。我一不小心讲出了自己的好些秘密。

高三的冬天,她做了牛肉辣酱,夹在热腾腾的馒头里,让我带给几个跟我关系不错的同学,我吻了她,她“咦”的一声,惊叫着鄙夷了我一番,忽然就哽咽了。

上大学前夕,我们聊了一整夜。我问她:“以前你打完我就消失了,回来又一副心肝宝贝的样子,你是去干嘛了?”

她说,好几次打完我,自己蹲在外头哭。不知道生活为什么成了这样子。“我那时候也就像你现在这么大,也是个年轻的姑娘,除了打,压根儿不懂得怎么教育小孩。”

等回到屋子里看到我号哭着委屈得不行的样子,她想,这孩子确实太小了,不能体会大人的辛苦,长大就明白了。

那段时间她刚下岗,每天匆匆忙忙地骑着自行车奔波,接我放学后,就赶着回家做饭,还要腾出功夫打我。她的皮肤被晒得黝黑,眼睛也没有以前黑亮。回家路上,我看到她经常背着手风琴的肩膀,勒出一道深红的印子。

丁婷摘自“真实故事计划”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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