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 见(组章)
2019-11-13张作梗
张作梗
[照 见]
当我突然被告知我将成为我的守墓人,我大为惊骇。因为正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我曾被钦定为我生命不朽的守护神。
风退避三舍,露出蓬乱屋脊上橘黄色的月亮。于是我的手指指给我看这月亮:
它静止地在空中行走,
几乎像一个毋庸置疑的、
发光的口实。
我想到爱情中迷醉的人。他们错置花果和雾岚,以为举两人之力,就可将世界填满。在灰色的享乐中,他们迷信肉体的普世价值,而将死亡视为一粒从未存在的镇痛药。
可是当我突然被告知我将成为我的守墓人,一个飘浮在屋脊上的
橘黄色的月亮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站在我的影子中,
一瞬,
思绪像风一样缭乱,
——我对爱情疑窦丛生。
我开始想起死亡,并着手构建死亡的家谱。我变得如此冷静,仿佛死是祖先唯一遗传给我的衣钵。于是,屋脊上的月亮指给我看多年后埋葬我的山冈——
那儿,我的肉体拱起一堆土,
而我,化身为一块站立的石头,日夜守护着
这堆土。
[雨天。读博尔赫斯,大地像一柱烟升起]
那大地的隐隐之力,那原始、勃发、一再更改万物进程的洪荒之力,通过生长、枯萎、腐烂,通过改朝换代和移山填海,镜像般,从自我的生命深处涌现出来。人在其上冥想,冥想也是这力的一部分;
人在其上劳作,劳作也是这力的一部分;
人啊,最后死于其上——死,也是这力的一部分。
此刻。窗外下着雨。雨水拉低了天空。雷声摩擦着树梢,仿佛在应和那大地的隐隐之力。我读着博尔赫斯。幽暗的记忆中传来布宜诺斯艾利斯某条街道上的马车声。那儿,一座图书馆的窗外也下着雨,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或曾经落下。下雨/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架上的黑葡萄……”(博尔赫斯:《雨》)雨水重合了(阿根廷—中国)两条互不相干的街道,就像时空是一座小径交岔的花园。然而,花园在哪儿?在一闪而逝的闪电中吗?
走到廊下,雨水冰凉地打在额上,我奇怪这院中的葡萄是紫色而非黑色的。最近,这儿的人和事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之感。深陷于某类不确定的物质之中,我觉察到来自大地的那股隐隐之力正如镢头,要挖掘出我体内的错愕和锈蚀的认知。
因为葡萄很快就要下架了。从东方走来的某个人,如果省略一场雨,以及博尔赫斯的另外一本书,毫无疑问将与他自己劈面相遇。
[樱桃熟了]
在紫色的
像雾一样可以走动的
一溜围墙内,樱桃熟了。
那小小的颗粒状的火焰,那颤跳的心,那曾经染红嘴唇的轻声诵读(噢,我少年时代秘密的地下刊物)……多少年了,当我去乡千里,埋首于无垠的星空赶路,夜将我的脸染黑——樱桃,只剩下了名字和怀念。
然而,一定有一颗樱桃核还保存着我最初的轻咬。一定有一颗樱桃还收藏有我舌尖的体温。一定有一颗樱桃树还记得我慌乱而小心的攀爬。像从未写出的文字,它们一定留存在这世上,等着一个人再次铺开湖水,秘密展读。
一个五月的黄昏。
我打开一封来自故乡枝头的
信函,一行幽怨的眼神拂过我的嘴——
樱桃熟了。
[外环路]
我熟悉时间就像熟悉你的脸。你的脸不在别处,在时间中(一个钟形罩)。隔着好几个省份,只要打听,时间就会告诉我你的脸在做什么。
是这样:
当你的脸披拂在晨光中,
万物如从蒙昧中醒来,
我也感知到了时间新生的欢愉。
我熟悉你的脸如熟悉古老的时间。它在你的脸上走动,如抚如摸,如泣如诉。它比镜子还熟悉你的脸色,比井水,更能烛照出你的脸容。它走在你的脸上,脚步声却穿过几个省份,回荡在我的四围——
一只麋鹿越过河面,
变成了石头。
一块石头跃过河面,
变成了另外一块石头。
——石头是时间。而时间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