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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起潮落,看这滂沱的人生

2019-11-01徐刚

南方文坛 2019年5期
关键词:麦家小说人生

为了向美国作家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致敬,麦家曾在无数场合谈到过那只“冻死在乞力马扎罗山顶的豹子”。在他看来,这只豹子是“所有挑战人类极限者的象征”,其中就包括文学写作者在内。关于极限,麦家显然有自己的看法,“是无知,是无底,是无边无际的宽大,深不见底的深渊,是从已有开始,向未有挑战”①。在三十多年的写作生涯里,麦家自己其实就是那只向山巅迈进的豹子,永远在探究“无垠的心”到底有多远、多深、多宽、多大。在风靡全球的“解密”三部曲(《解密》《暗算》《风声》)之后,如今的麦家早已声名卓著,他更想做的是“慢慢写”。用他的话说,去“创作作品”,而不是“生产商品”。因此在被问及是否还会继续写“谍战”时,他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在新作《人生海海》中,他果然践行了当初的承诺,“另立山头,回到童年,回去故乡,去破译人心和人性的密码”②,写出他想要的“在绝望中诞生的幸运”和“在艰苦中卓绝的道德”③。

在《人生海海》中,麦家告别了“谍战”故事里的非凡主人公(同时也是脆弱易折的天才们),转而一头扎向自己儿时的乡村记忆。小说开篇便是一派老式的江南乡村景象,青山绿水,粉墙黛瓦,曲里拐弯的弄堂,和威风凛凛的祠堂……而此刻的叙事人,则化身为十一岁的懵懂少年。于是,从未在麦家作品中轻易展示过的童年记忆,就这样无比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如此场景,不禁让人想起格非那部“重回时间河流”的《望春风》。后者同样以半个世纪以来,中国乡村的人物命运和历史变迁为焦点,对逝去的故乡故人作了告别。用格非自己的话说,“是在家乡彻底消失之后,才开始追溯它的源头,并描述自己对它的记忆。”他其实是用“记忆的枢纽和栖息地”④来定义村庄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因此,《望春风》之于格非,算得上是“一次告别故土的文学仪式”⑤。对于麦家来说,乡村的“挽歌”意义,显然也是别具一格的。如他所说的,这一辈子总要写一部跟故乡有关的书,既是对自己童年的一种纪念,也是和故乡的一次和解。童年和故乡依然是他逃不掉的宿命。只不过在麦家那里,“乡愁”的意蕴并没有那么浓烈,他更关注人物跌宕起伏的命运。

《人生海海》与《望春风》的另一个相似之处在于,二者同样是以人物的“谜团”来展开小说叙述的。《望春风》里面目可疑的“老菩萨”唐文宽,以及“我”的父亲赵半仙,一个富农出身的算命先生,都有着并不清白的政治身份;而《人生海海》的主人公——我们的“上校”——也是村子里蕴藏着无数传奇的神秘人物,他参与的历史事件同样面目可疑。于小说而言,“谜团”的吸引力无可厚非,毕竟,历史的进入需要某种悬疑的动力予以支撑。而这一切又都是通过懵懂的儿童视角展开的,这让情节在悬疑剧的走向中变得更加不可确定。

《人生海海》中浑身是谜的主人公“上校”(他的原名只在“蒋正南批斗会”中出现过一次)在时代风云中穿行,离奇的故事中,有着生活不为人知的残酷与仁慈,命运的跌宕起伏更是让人扼腕叹息。随着小说情节的推进,当围绕“上校”的“谜团”逐渐解开时,我们赫然发现,大半部的中国现代史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如果说小说通过老保长之口讲述的“上校”的前半部人生,讓我们得以见证他的特务生涯:从上海到北平的“谍报”工作,周旋于国民党和日本人,以及形形色色的女鬼佬和大人物之间;那么他人生的后半部分,则是由故事里的林阿姨全盘托出的。从国民党到共产党,从解放战争到朝鲜战争,他作为军医跟着大首长走南闯北,而后被开除军籍,遣返老家……在人生的最后岁月,“上校”和林阿姨的相濡以沫令人感念,其中的曲折幽深也同样令人唏嘘。当那位孤独的老女人,直爽地翻开尘封已久的“历史簿”时,我们颓然发现,这又是一个关于感恩与愧疚的故事。原来,他们爱过又恨过,而小说也在误解与加害的边缘,将情感推向了极致。当多年以后,再次面对“上校”时,愧疚的林阿姨选择重拾旧爱,自我救赎,她勇敢地向困境中的“爱人”伸出了援手……还有什么比这更加令人心碎的呢?这里感人至深的是,当一切都烟消云散时,唯有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活了下来,“往事——尤其是沉痛的往事——有活下来的自重和惯性”⑥。

通过讲述这些故事,我们可以看到,“差不多活了一个世纪”的“上校”,以其非凡人物的身姿,几乎完美贴合了整个20世纪中国的历史。这里的历史叙述可谓别开生面,但总体来看又并不让人感到陌生。其叙述方式,会令人不自觉地想到自刘震云《故乡天下黄花》以来逐渐形成的基于荒诞美学的叙事方法,即都以夸饰性的写意笔墨触及特定年代的历史,且这里的历史也都有着相对固定的叙述方式。尤其是那些重要的关节,比如小说以“我”的眼光来看取“文革”的段落,这里的造反和批斗的闹剧,并不能让人感到有太多的新鲜之处。相反,那些人物,“胡司令”也好,“小瞎子”也罢,不过都是这个并不陌生的故事里无比熟悉的角色。麦家恰恰是在这既有的文学脉络中,来充分展开其叙事创造力的。

如我们所看到的,麦家的小说特别擅长描摹人性的幽暗。在他的“解密”三部曲中,我们就曾领略他对小说中的“心跳声”的捕捉。某种程度上看,“解密”就是去探寻小说里的“心跳声”,破译人心的密码。而在《人生海海》中,我们也能看到这种人性幽暗的“投影”。小说中,“我”爷爷的复杂性在于,他既有着人性的亮色,也存在着人性的弱点。就像小说所概括的,人和兽之间,只隔着一团愤怒,像生死之间只隔着一层纸。小说最令人心痛的一笔无疑是,他为了保护父亲,为了维护家族的名声,不惜出卖了“上校”,尽管他亦曾与老保长一道,勇敢地解救过危难时期的“上校”。那个时候,“口舌上的是非”已然在盛夏的村子里流传,“心里有鬼”的爷爷,疑心儿子和“上校”“在搞鸡奸犯”,因为正如老保长所言,“你比任何人都知晓他跟你儿子关系好得像一对鸳鸯,所以你他妈的比任何人都怀疑他们在搞鬼名堂”⑦。为了消弭“鸡奸犯”的谣言对家庭造成的恶劣影响,爷爷和公安局达成了可耻的交易。可怜的爷爷此后也因自己一念之间的恶意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且这并不光彩的一笔,并没有因为爷爷的自杀,丝毫减轻全家的屈辱。而“我”最后的出走,更是与此事息息相关。

看得出来,《人生海海》最大限度地开掘了人物身上的传奇性,其实关于这种“传奇”,我们早在阅读“解密”三部曲时就曾认真领略过。从《解密》中的容金珍,到《风声》里的李玲玉,从《风语》中的陈家鹄,再到如今的上校,这显然是一个从未有过的人物。小说之中,上校所面对的世界,其艰辛的程度可想而知。如小说所慨叹的,作孽的世道,把大好人糟蹋成这样。小说最后,再次被逮捕的“上校”,想必遭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肉体的折磨还是其次,最致命的当属精神摧残。传说中日本女鬼佬在肚皮上绣的字,成为无数红卫兵争相目睹的奇观,于是“上校”的身体成了欲望争夺的对象。但是对于“上校”来说,身体的“秘密”显然是他要竭力掩饰的,因为这毕竟意味着道德的污秽。更何况这种道德的创伤已经在“小瞎子”那里被揭开过一次。因此,那些需要掩藏的字迹,一直都是“上校”的“心结”和秘密所在。我们从“上校”最初的竭力掩饰,到最后的戏谑性展示,亦可看出他精神坚守与崩溃的踪迹。“上校”的身陷囹圄,他的疯癫,以及智力的退化,直至最后的养蚕为业,固然是时代摧残下个人的陷落和英雄的凋零,或是人在战争、革命年代命运的微茫和虚无,但这同时也是某种意义上向灵魂“洁净”状态的回归,当属不幸中的万幸。这样一来,小说就把历史、战争和民族仇恨等诸多元素强加给“上校”的历史污迹清洗了干净,令他重返人性蓬勃的自然状态。

小说同样没有轻易漏过那个不断穿插的“我”,即贯穿全篇的懵懂的少年叙事人。这也是小说家毛姆从麦尔维尔的《白鲸》中学到的一种创作方法,“作者自己在讲述故事,可他并不是主角,他讲的不是自己的故事。他是书中的一个人物,同书中其他人物或多或少有着紧密的联系。他的作用不是决定情节,而是作为其他人物的知己密友、仲裁者和观察者”⑧。从孩童到孩童的长成,再到无奈中的去国离乡,这个活灵活现的“我”,不仅作为历史见证的道具,也有效地将不同时期的“上校”的故事黏合在一起,使得整个小说在脉络上彼此联通又暗藏深意。此外,这个一路旁观的“我”,在小说的第三部分终于开始扮演主要角色。他的去国离乡,既是一种逃离,一种无奈之中的自我保全,亦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我放逐,同时也是为爷爷的过错赎罪。尽管这种背井离乡的“流亡”,对于每个人来说都不好受,但活着就是煎熬,就是为了某一天能够回来,将所有遗留的问题一并解决。而对于年少的“我”来说,异国他乡的经历又能有效地连接自我和“世界”。

作为最早的海外谋生者,一番艰难的打拼之后,“我”终于有所成就。当然,这里的“我”其实也极富意味。我们可以看到,在小说第三部分中,随着“我”的成长,以及一个全球化时代的到来,历史在现在和过去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这也是历史回溯的契机。小说用非常简略的笔墨勾勒了“我”的海外经历:艰辛的劳作,不公正的待遇,与之伴随的却是命运的捉弄。而在一番艰难摸索不得其道之后,意外地在“垃圾”上摸到了门路。正如小说所言,“垃圾是时代之于我的隐喻和象征,我一生起落沉浮,波峰波谷,都在垃圾里悄悄地说”⑨。这里的“垃圾”,掩映在艰辛劳作的背后,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荒诞感,其间的隐喻意义也呼之欲出。

据麦家所言,《人生海海》的标题来自一句闽南方言,形容人生像海一样复杂多变,起落浮沉。然而,潮起潮落都是人生的历练,每个人都跑不掉的,一定要爱上生活。人生如海,总有阴冷暴虐的水域,也有轻柔温暖的洋流。再惨烈的生活,也终归有它暖人心脾的瞬间,它告诉你,人间值得来过。这或许是作家麦家想告诉世人的人生哲理。尽管这里的人生哲理,以及与此相关的小说深度模式,颇有几分“鸡汤文”的励志性,然而不得不承认,这恰是最为大众化的情感表达方式,也体现了麦家小说一贯所具有的鲜明的读者意识。如其所言的,他喜欢“沉醉在幻想里”,“离奇怪的东西更近一点”,并不认同呆板的写实主义,而是希望“在一个想象空间里,寻求刺激”⑩。他一方面清楚地知道读者的趣味所在,并有意往那个方向靠拢;另一方面他又决不放弃他所声称的文学品质和品位。在这个意义上,麦家其实也可被归入“站在俗文学的外面,用雅文學的眼光和趣味,来创作貌似通俗的文学”11的那一类作家。

对于麦家来说,问题的关键不是用通俗小说的材料,写一种所谓的严肃小说,而是以通俗的外观来吸引普通读者阅读,进而用严肃的内容形塑他们的审美世界,为此他充分尊重人们阅读时的猎奇心和消遣娱乐的需要,并将这种猎奇和消遣视为人性的震撼与教益的前提。在这个意义上,相信会有不少评论者注意到《人生海海》与《活着》的相似性。作为二十年来最畅销的长篇小说之一,余华的《活着》讲述了主人公福贵历尽世间沧桑和磨难的一生,小说亦将中国大半个世纪的社会变迁凝缩在人物传奇之中。无数泪水与慨叹的混杂,时代风云与个人命运的勾连,构成了这类小说的基本叙事模式,进而成为“去政治化”的年代里最为流行的小说套路。现在看来,《活着》最为感人的地方在于一种“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情感基调与日常生活法则,这也是90年代至今无数中国人最为素朴的情感诉求。同样的,《人生海海》也瞩目于个人的悲惨遭际与20世纪中国苦难的凝结。人生似海,潮起潮落都是人生的历练,小说中遍布的茫茫无际的苦难与命运跌宕,确实能让人联想到余华那部脍炙人口的作品。就像小说中“我”的前妻,那个苦命的女人用最后一丝力气所说的,“人生海海,敢死不是勇气,活着才需要勇气”。死亡的痛苦,连同活着的艰难,构成了《人生海海》最为煽情的段落。

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人生海海”,又何尝不是人类在遭遇时代苦难与命运浮沉之后得到的领悟?人生海海,一番艰难的求索和挣扎之后,生活并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与命运握手言和。这便包含着失败的心酸和无奈,更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即所谓“在艰苦中卓绝的道德”和“在绝望中诞生的幸运”。在这个意义上,麦家想要的“英雄主义”,不是生活中的无往不胜,更不是失败后的弃绝,而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深深地热爱它。这种罗曼·罗兰式的英雄主义,也是世人最乐于接受的人生格言。然而,这个最普遍的人生格言,一点也不庸俗,因为它凝结着作者关于历史和个人命运的最深沉的思索。需要一定的阅历,我们才能充分领悟这潮起潮落的人生中日常的残酷和时间的仁慈。于是,对于麦家的《人生海海》来说,写作似乎就回到了博尔赫斯《沙之书》中的那段话,“我并非是为了少数精选的读者而写作……我也并非为了那个谄媚的柏拉图式的整体……我写作,是为了我自己和我的朋友们;我写作,是为了让光阴的流逝使我安心”12。

【注释】

①麦家:《作家是那头可怜的“豹子”——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上的讲演》,《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4期。

②李晓晨:《麦家:作家终归要破译人心和人性的密码》,《文艺报》2018年1月29日。

③麦家:《人生海海》封面文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

④许旸:《对于消失,文学有种天然惶恐》,《文汇报》2015年10月13日。

⑤项静:《时间索引与折返之光:格非〈望春风〉》,《上海文化》2016年第11期。

⑥⑦⑨麦家:《人生海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第273、151、316页。

⑧[英]毛姆:《巨匠与杰作——毛姆论世界十大小说家》,孔海立、王晓明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第11页。

⑩麦家:《与文洁对话》,见《麦家文集·人生中途》,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第205页。

11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1897—1916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第124页。

12[阿根廷]豪·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王央乐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译者前言》第5页。

(徐刚,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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