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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灵”理论与金元时期性灵思想

2019-10-11蒋振华陈卫才

中州学刊 2019年8期
关键词:全真教性灵性情

蒋振华 陈卫才

摘 要:中国古代性灵理论源远流长,自先秦诸子萌芽出“性灵”之概念,发展至明清而臻于丰富,自足成中国古代文化史上的壮观之象,其对古代文学创作和社会生活之影响甚为深远。其中金元时期的全真教,对性灵理论做出了重大的演变和推助,将宗教涵蕴融入其中,使性灵的涵义得以拓展延伸,具有重要的变革意义。

关键词:性灵;全真教;性情

中图分类号:K24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9)08-0138-06

我国古代“性灵”理论丰富且历史悠久,从先秦时期“性灵”概念的萌芽到不断丰富发展,至清代袁枚明确提出“性灵说”,形成较为完整的理论。其形成和发展经历了好几个历史阶段,每一个时期,“性灵”均表现出不同的内容特色。金元时期,文人特别是全真教领袖及其道徒们为性灵理论的丰富与发展,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梳理性灵理论发展的历史过程,对于认识中国古代性灵理论发展的内在逻辑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一、“性灵”理论的基本历史脉络

作为中国古代文论的“性灵”,其概念内涵在自先秦至明清这个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不断发展丰富,并逐渐形成较为成熟的性灵理论。性灵的涵义,以蒋寅先生的论说,学界或整体讨论,或将“性”“靈”分而论之。性灵大致可定义为“内心的情感体验或人生体验”,只能直接摅写的内性的感情和感觉的综合。①根据任何事物的产生、形成、发展的一般原理,我国古代“性灵”理论也经历了一个较为漫长的发展历程。一般来说,它有如下几个阶段。先秦两汉对于性灵的朦胧认识。从构词来看,“性灵”一词由“性”与“灵”两字组成。“性”本指物类天生之本性,就人来说,就是人的自然天性。故《礼记》说:“天命之谓性。”②《荀子》说:“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③《庄子》说:“性者,生之质也。”④《吕氏春秋》说:“性者,万物之本也。”⑤“性者,所受于天也,非人之能为也。”⑥“灵”,本指古人跳舞降神的巫,如《楚辞·离骚》所谓“命灵氛为余占之”⑦。两个字“性”和“灵”合在一起是指人类要凸显主体的自我意识、个性情感和内心世界。从这个合意上讲,最早涉及“性灵”的是庄子。庄子的人性论,源自老子的“道”论,是自然人性的一个方面。庄子继承了老子的“道法自然”,将“道”的自由之特性充分体现出来,所以《庄子》说:“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授予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⑧“法天贵真”就是重视人的天然本性,重视人的本真,所以庄子主张将人性从世俗中解放出来的“逍遥游”就是本性、本真、自我的绝对自由。

南北朝时期性灵理论基本形成。我国古代提出基本完整的“性灵”理论的是刘勰。其《文心雕龙·原道》云:“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为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⑨刘勰认为,人与天地并列为“三才”,人居其一,人类作为“有心之器”,和自然界的“无识之物”是完全不同的,其不同之关键在于人是“性灵所钟”,“性灵”是什么?就是人的心,这个心是天地间的灵气凝聚而成的,人们常说钟灵秀毓,人杰地灵,就是指天地灵气铸造人,所以刘氏认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由此可见,刘氏所讲的“人文”,也就是人类的“心之文”,而心之文就是“性灵之文”。是故刘氏在《文心雕龙·序志》中又说“岁月飘忽,性灵不居”⑩,“文果载心,余心有寄”B11,这是说,心不仅是人的思维枢纽,而且也是人的感情的渊薮。总而观之,刘氏所说的“性灵”,有两个方面的内涵,即人的思想,人的感情。至于人的思想如何表述,人的感情如何抒发,或者说人的思想品性或素质如何,人的感情程度如何、真伪如何,则赖文学家、作家、诗人去把握去驾驭。

与刘勰几乎同时生活的钟嵘也提出了“性灵”概念,他认为诗歌的本质是“吟咏情性”,以此标准来评价阮籍的诗,认为阮诗是“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B12,“陶性灵”即是说抒发内心的感情。钟嵘认为性灵主要是人的情感方面而言的,这与刘勰基本一致。这个时期,佛教的发展对于性灵思想和性灵理论的形成产生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佛教经常变化式使用“性灵”,如云“真如”“心性”,这为谢灵运把“性灵”作为一种心性本体来看待提供了思想依据。谢氏不断地写田园山水主题,抒发性情,体悟人生的真谛与意义,他的《闲居赋》就是表达这些人生体会和情感的“性灵”之作。

到北朝的颜之推,也提出了“性灵”概念。他在《颜氏家训·文章》中云:“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行有余力,则可习之。”B13显然,颜氏所说的“陶冶性灵”,是指文章的实用性功效在于陶铸培养人的思想品德和实际情感,而从文学性文章的角度考衡的话,颜氏所谓的性灵则更侧重于情感方面,故同篇接下来又说“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操持,果于进取”。这里把文学因何而生的问题解决了,在他看来,文学是“标举兴会,引发性灵”的产物。此处“性灵”的意思主要是思想和感情,而又以感情为要。由此可知性灵所执者,颜氏与钟氏一脉相承。

到了唐宋,“性灵”理论得到进一步巩固,“性灵”这一概念的思想与情感意义继续被沿袭和重视,尤其是其情感内涵被李商隐、杨万里等诗人所强调。如李商隐在《献相国京兆公启》中云:“人禀五行之秀,备七情之动,必有咏叹,以通性灵,故阴阳惨舒,其途不一,安乐哀思厥源数千。远则鄘邶曹齐,以扬领袖;近则苏李颜谢,用极菁华。嘈囋而锦绣入玩,刺时见志,各有取焉。”B14李商隐所强调的是诗歌作为一种抒发“七情”的功能性形式,必须与人的心灵相沟通相契合。换句话说,性灵与“七情”是相需为用的,借性灵以抒情,七情因性灵而抒动,然则性灵、情感乃一剑之两面,抑或性灵即情感,情感则性灵,性情由此而生。

与此相袭,杨万里对模仿古人甚至剽窃前人而不写真性情、真情感极为不满。据清袁枚《随园诗话》引杨万里话云:“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办。”B15这里的风趣,即指吟诗作赋时的某种冲动或欲望,亦指巧合的或必然的灵感、兴致所使的创作活动,它必须以写“性灵”为目标,那么这性灵无疑就是由“风趣”引发的情思、感慨,即感情、性情。对于杨万里这种诗歌思想,袁枚引为同调,深为赞赏,他说:“余深爱其言。须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三百篇》半是劳人思妇率意言情之事;谁为之格?谁为之律?而今之谈格调者,谁能出其范围否?况皋、禹之歌,不同乎《三百篇》;国风之格,不同乎雅、颂:格岂有一定哉?许浑云:‘吟诗好似成仙骨,骨里无诗莫浪吟。诗在骨不在格也。”B16“骨理无诗莫浪吟”,性情是诗的灵魂,诗是抒发性情,吟咏灵性的工具。

明清时期是性灵理论发展的繁盛和高峰阶段。明代的性灵理论无疑是以公安三袁为代表的“性灵说”最有影响力,最具时代性。“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几乎是三袁性灵说思想的高度凝缩。其内涵包括一是指诗人、作家要抒发内心的“真”情感。袁宏道说:“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魄。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然予则极喜其疵处,而所谓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饰蹈袭为恨,以为未能尽脱近代文人气习故也。”B17诗是从诗人胸臆中流出的,这胸臆自然是指诗人内心深处的真实感情。也是指诗人、作家自己的个性,这个个性,公安派称之为“趣”。袁宏道说:“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今之人慕趣之名,求趣之似,于是有辩说书画,涉猎古董以为清;寄意玄虚,脱略尘纷以为远;又其下则有如苏州之烧香煮茶者。此等皆趣之皮毛,何关神情。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面无端容,目无定睛,口喃喃而欲语,足跳跃而不定,人生之至乐,真无踰于此时者也。孟子所谓不失赤子,老子所谓能婴儿,盖指此也。趣之正等正觉,最上乘也。山林之人,无拘无缚,得自在度日,故虽不求趣而趣近之。”B18何为“趣”?就是那个得自自然的像孩提婴儿般的那份天性,也可谓之童趣,即李贽所说的“童心”,而诗歌以至文学就是写童心的、写童趣的,亦即抒性灵、抒个性的。

发展到清代,袁枚依附于公安三袁所主张的性灵思想,提出性灵是文人们反道学、反传统、反复古的个性解放的理论武器。他干脆把诗等同于性情,他说“诗者,人之性情也”B19,“诗写性情,惟吾所适”B20,“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B21,“诗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诗”B22。写诗就是写真情感,真个性,“提笔先须问性情”B23,这是对理学产生以来压抑人之情性抒发的“天理”的冲决与挑战。

二、金元时期宗教话语中的“性灵”

从上述对于性灵理论的历史梳理中,我们发现由先秦两汉而南北朝而唐宋明清,中间跳过了一个辽金元少数民族政权统治的阶段。其实在此时期,性灵理论仍然延续着唐宋的脉络,不过分为两条特殊而平行前进的路径:一条是金元时期少数民族政权下的文人路径,另一条则是道教人物的宗教路径。

辽金元时期文人的性灵理论。对于性灵内涵的认识,主要体现在两个人物身上,一是王若虚(1177—1246),一是元好问(1190—1257)。王若虚强调诗歌要写出真实性情,提出了“元气”的概念,指出诗歌一定要与人的“元气”相侔、相匹配,才能算真性情、真感情的诗。他说:“乐天之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至长韵大篇,动数百千言,而顺适惬当,句句如一,无争张牵强之态。此岂拈断吟须、悲鸣口吻者之所能至哉!”B24“情致曲尽”“无争张牵强之态”者,就是如白居易那种情感自然流露的诗歌,是“元气”使之然者。那么,“元气”是指什么?一是指诗人胸中自然流露出来的真感情,一是指诗歌形式上的天生化成,自然成章,王若虚把符合这两个条件的诗歌称为“自得”之作。他说:“古之诗人,虽趣尚不同,体制不同,要皆出于自得。”B25综合观之,“性灵”关于“真感情”“真情性”的内涵,到了王若虚那里成了“元气”“自得”之说。

元好问性灵说内容有三个方面:第一,元好问认为诗歌是诗人的“元气”自然流露的表现,也是诗人真情实感的外化,是诗人气场滚动的表征,他说“荡元气于笔端,寄妙理于言外”B26,认为杜诗是“元气淋漓,随物赋形”B27所致。第二,由于人之元气分阳刚与阴柔两种,因此,也会导致不同兴趣者有不同偏爱。而元好问则更偏爱有风云壮阔之象的英雄刚性之气。故他说:“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B28第三,受王若虚“自得”说的影响,元好问主张创作自然天成、清新秀丽,无斧凿刀痕的浑融之诗,因此高度赞赏陶渊明那些自然质朴、人之本心流露、返璞归真的田园诗歌:“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B29这里强调一种新鲜真淳的情感表达,“真”是灵魂,而“天然”是表达“真”的语言形式,这样,人之本性就坐实在“真”与“天然”的结合点上,诗歌就是要把这个点寻找、表达出来。

王若虚、元好问强调的性灵包含真与性,这样的认识与全真派子弟为诗、为教、为生有共同之取向,他们之间互为影响,使金元时期的性灵理论具有了道教色彩。

全真教王重阳和其弟子诗作中,“性灵”出现12次,“真灵性”和“真性”共计127次;七子詩歌中出现含“真”的词语(如“本真”“全真”“内真”等)最多,达538次;含“性”“灵”则有639次。而所有上述语汇的内涵可以划分为三类,一是关于性灵方面,一是关于性情方面,一是关于自然真实方面。

全真教派将性灵纳入道教范畴,认为不是任何凡品众人都可皈依道教进入道流的,入道者必须具有先天的禀赋,那种与生俱来的灵气,天性,或者说心灵的某种特殊的卓异的感受力,即“性灵”。如王重阳说:“五蕴山头阐五门,气神交结碧桃浑。诀要令见性灵慧,定是于真莹不昏。物外青霄应久聚,空中明月永长存。青童捧出金丹妙,唯许元初自讨论。”B30出道修炼,要做神仙长生,人间久驻,首要的前提是修道者要性灵聪颖、慧智充盈,有一种通达显豁的智性和灵气,教内的高道神灵才能让青童玉女捧出金丹妙药给你食服,你方可进入神仙行列。由此来看,性灵是全真教对于想修道的人的基本要求。若以之去衡量全真教人物诗歌中其他带灵字的词语,如灵明、灵通、真灵、慧灵、灵根、灵性等等,则会发现无一不是这一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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