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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的影子

2019-10-08傅友福

满族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石桥木匠

傅友福

1

这段时间来,事情总是顺利得让我心跳。看来,我六指的时运真的来了。

今晚也不例外,在黑暗的掩护下,我一手拎着一只白鸭,迅速地从来福家后门出来。我在门边稍微停留一下,诡异地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确认平安无事后,这才从容不迫地向村道走去。不用说你也知道,如此寂静的黑夜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我放心向前迈开大步,一如得胜的将军。用不了几分钟,我就可以平安到家了。

这情景,让我想起电视剧里的地下工作者,不禁哑然失笑。隐蔽、不露声色,一切都不足为外人道也。

夜色虽然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可我对这里的一切轻车熟路,哪条路都在心里,所以,黑暗对我来说并不是问题,反而是遮蔽我的天然屏障。现在的白鸭可珍贵了,特别是这种土养的白鸭,市场上一只可达二百多元,这两只白鸭一脱手,哪是我摩托车拉客,汗水摔八瓣可比的?明天一大早拉到街上饭馆,烟酒钱就到手了。出师大捷,你说,我六指还要出去打工,看人家的脸色过日子吗?

路过肖爱珍家,朦胧中发现门口台阶上有把崭新的锄头。我这人总有顺手牵羊的习惯,只要是对我有用的东西都不放过。这不,我正缺一把顺手的锄头,得了,就它了。

正当我拿着锄头准备离开的时候,大门里面隐隐约约地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声音虽然压抑着,低沉得闷在水缸里一样,我还是听清楚了。仔细一听,是个男人的声音。我马上冷静下来,似乎明白了什么。肖爱珍的丈夫老连在深圳打工,家里没有别的男人,这半夜三更的,能和谁说话?

“放心吧,谁也不知道是我。”

“你还是早点回去,可别等到天亮。”

夜,很轻,也很静,他们隐蔽的对话,若有若无的塞进我的耳朵里。

我相信自己的记忆和听力,绝对不会产生半点差错,要不,我也不可能每次都如此顺风顺水。肖爱珍的儿子小连在学校住宿,家里只有肖爱珍一人,难怪他们胆敢这么肆无忌惮地交谈。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我就站在门外。肖爱珍虽然快四十岁了,可她那一对蓬勃的乳房,浑圆的屁股,走起路来总是迎风摆柳,顾盼生姿,摇曳着男人们的思绪,让人想入非非。这男人的声音似曾熟悉,可我却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个。罢了,马上回家,闲事少管。凯旋的路上,不能出现半点差错。

我敢说句大话,现在石桥村里的东西,只要是我想要的,没有哪一样能逃脱我的手掌心。每天拉客回来,我会骑着摩托车在村子里转一圈。这种看似闲适的举止,却是我为当天晚上的行动作的准备。现在村子里的人,除了老人就是妇女,说白了,就是一群老弱病残,像我这样二十多岁的年轻力壮的男人,几乎没有。正因为如此,我的行动是自由的,只要愿意熬夜,总有收获。当然,我知道什么叫分寸,要么鸡鸭要么狗,不会往大的东西上动手。隔一段时间出去一次,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神不知鬼不觉。所以,丢东西的人家第二天早上发现没了东西,最多是扯开喉咙骂几句也就算了。

其实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谁会较真呢。再說了,这白鸭是自家养的,没了也就没了。况且,石桥村下面有条公路,以前经常有外乡人到这儿来搂草打兔子,丢了,马上和外乡人联系起来,谁也不会怀疑到我。

可是,今晚的村路有点诡异,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直在耳边回响。我知道我的脚步声已经够轻的了,我几乎是踮起脚尖来走路的,可我还是觉得这声音是我发出来的。寂静的夜里,我仿佛觉得背后有什么人在跟踪,我猛然回头一看,除了黑暗,却什么也没有。

这情景如此几次三番,到底怎么了?

身上一时出了点冷汗,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我不敢在路上耽误太久,以防意外。马上加快了脚步,很快地,我就到了家,刚把鸭子放在旧猪圈里,就听到我家的大门被轻轻地打开了。开门的声音很轻,似有似无,可我还是听得出来,有人进我家了。这还得了,敢情是别人钻了我家的空子?

也不对,我妈在家呢。于是,我大步流星地冲向大门口,发现我妈的动作比我还诡异,正迅速没入大门里。我一时迷茫了起来。

大哥大嫂在城里打工,我们家现在就我和我妈。我爸几年前在私人煤窑里挖煤,被压在里面,没出来。那时候大哥刚结婚,我妈到矿上也没有找回我爸的尸体。最后,我妈把我爸几件旧衣服埋进土里,算是我爸的坟墓了。我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了,从去年开始,我妈就有晚上出去的习惯,不过,像今天晚上这么晚才回来,还是头一回。

我又累又困,我妈前脚刚进去,我也随后进去了。因为我走的是后门,我妈并不知道我出去了。

我把自己丢在床上,窗外,一片黑暗。我妈房间里的灯光,闪烁了一会儿,也迅速熄灭了。忽然间,所有的一切,都被淹没在浓重的黑暗之中。

2

日子过得很无聊,今天是昨天的重复,明天是今天的延续,所有的一切都没什么新意,大概人的一生都是这样吧。

所以,我六指对人生看得很开,更不会有什么远大理想。享受眼前的乐趣,以后的事情留给糊涂的岁月吧。白鸭出手了,为了犒劳自己,我去了镇上“乐声KTV”,这是我们石桥镇男人消遣休闲的好去处。好久没有光临惠顾了,小红可想我了?

有钱就是爷,走进“乐声KTV”,小红远远的看到我就打招呼,她知道,我是来找她的。在这儿,我是上帝,因为手中有票子,什么尊严都有了。

和小红缠绵了好久,直至精疲力竭,折腾够了,钱也花了,我才疲惫地骑着摩托车回家。这么跟你说吧,我还得为今天晚上的任务作准备。刚进大门,我妈就把我给叫住了。

“六指,又到哪里疯去了?整天不着家,钱也没赚几个,将来怎么办?唉!”

我妈的叹息声,如同沉重的木门发出来的声音,厚重、绵长。

“妈,我还年轻,玩几年再说。”

我急着要回屋,不想理会我妈无休止的唠叨。

“还年轻?都二十九了,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不用为你操心。得了,说多了你也烦,你得想想以后的日子。都怪我,多给你一根手指,唉。不说这了,老栓叔傍晚时来了,让你明天早上去帮忙,他家要盖新房。”

“妈,别再说这了,我明天去就是。”

我随便应付一下我妈,到洗澡间去了。

对着洗澡间的镜子,我发现右手大姆指上的六指,像又长长了似的,精神突兀地像一根紫红的姜芽。

老栓叔要盖房子?

躺在床上,我睡意全无。老栓叔因为眼睛的问题,前年刚从村长的位置退下来。据说他的眼睛是不小心被树枝刮到了,看了好久的医生也没有好转。后来,他干脆不看了,退了村长的职务,每天晚上坐在院子里观天相,偶尔呼朋唤友,喝几杯小酒,天南地北地闲扯,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可是,老栓叔这房子盖得有点突然,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去年还听说他儿子的建材店生意亏了,今年怎么就有了钱盖房子?谁不知道现在盖房子要花很多钱?

第二天早上,一到老栓叔家,我就看到村里五十多歲的老头们都来了,连六十多的刘木匠也来了。以前刘木匠的木工活在石桥村可以说是一绝。哪家的婚床、柜子、不是他打的?现在老了,成了闲人一枚,和老栓叔一样,都是鳏寡孤独的老人,早早就没了老婆。老栓叔以前是村长,号召力当然不同于一般人家,所以,村里凡是能来的男人,都到齐了。

这帮人都是老人家,体力肯定比不了我。挖掘地基是挺累人的活儿,我成了主要人选,好久没干这活了,手上很快就起了血泡。晚上回家,浑身散架般难受。

这老不死的,一天一百块钱真要人命了,哪有我出去一个晚上那么轻松愉快呢?可听人家说老栓叔不简单,当了十几年的村长,根基深厚着呢。我是不想去了,管他有什么能耐,反正老子不用看他的脸色吃饭。

我告诉我妈,明天不去了,这活不是人干的。

“六指,不去不行,咱们还欠着人家的情呢。你大哥结婚时,年龄不够,要不是他,结婚证都办不下来。听话,别看人家现在不是村长了,可人家关系好,说话还是管用的,咱不要随便得罪人。再说了,不是还给工钱吗?”

我妈给我端来一碗凉茶,劝着我。

“我才不管,反正我不用欠他什么人情。”

“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别的我依你,这事不行。你要不去,妈去。年轻人不懂事,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到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我不能理解我妈的理论,可也不能让我妈五十多岁的年纪,还去做这体力活。我不想去的另一个原因是,白天累死累活的,晚上哪有精力出去,这不是耽误我的大事吗?可是,这话怎么能说呢?

我憋着一肚子气,想想我妈的话,第二天还是忍着性子,去了老栓叔家。

3

今天是农历初二,石桥村的风俗习惯是拜土地神,东家要请帮工们吃个饭喝点小酒。下午停工后,老栓叔让大家别回去,他做了好几样菜,请大家喝酒。

我才不稀罕他那点小酒呢,况且一身臭汗,衣服贴在身上,浑身如同爬满虫子般难受,我想早点回家冲个凉,然后——

正当我要走的时候,老栓叔板着脸生气地走到我身边,意味深长地拍拍我的肩膀:“六指,给点面子行不行,要是叔亏了你,以后再补偿。今天别走了,要不,别人会以为我怎么你了,好不好?”

老栓叔就是老栓叔,毕竟是十多年的村长,一开口就有充分的理由,让我无话可说了。正迟疑不决间,饭菜端上桌了。这下,我更没有离开的理由了。

菜还算丰盛,一盘红烧肉,一盘红烧猪蹄,一盘卤面,外加排骨萝卜汤。酒是石桥村自家酿造的糯米酒,菜一上齐,酒杯也摆上了,大家就敞开肚子吃上了。

有酒有肉,也就有了话题。特别是这些老男人们。平时一直木讷寡言的刘木匠,今天晚上话也多了起来。大家天南地北,无所不聊,场面十分热闹。

我没法融入这帮老男人的谈论中去,因为我和他们根本没有共同话题。我坐在一边,是今天晚上的倾听者。老栓叔酒量大,好几杯酒下肚,还是脸不红心不跳,一如当年在位时那样,谈笑风生。我想,要是他的眼睛好使,指不定现在还是石桥村叱咤风云的干部呢。

“六指,你怎么不出去打工?现在打工工资高,好多人赚了大钱,在城里买了房子呢。”

刘木匠不知道什么时候阴魂似的闪在我背后。

我的心中咯噔一下,急忙回头:“前年不是出去了吗?可人家……现在只有我妈一个人在家,我大哥大嫂也不在,我要是走了,我妈谁照顾?”

这刘木匠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

“其实你妈还年轻,才五十多,身子骨也好,你就不用担心了。年轻人要有点出息,我们是老了,没人要了,要不,我也想出去闯一下。”

刘木匠唠叨不停,我不想让他再胡扯下去,端起酒杯:“刘叔,我们喝一杯,我知道你关心我,有机会就出去。”

“好,年轻人就应该这样。”

谁不知道做人要有点出息,可我能有出息吗?瞧我这六指,又没有文化,怎么出息?这死老头啥也不懂,站着说话腰不疼。打发了刘木匠,大家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老栓叔说话了。他每次都是最后才发言,有点儿总结的意思。

“其实,每个人都逃不了命的安排,比如说我,好好的突然眼睛就不行了,这就是命,你没法改变。不过,这也没什么,六十多的人了,眼睛不行就不行,其他的行就好。大家说是不是?”

“那是,下面行就行,要是下面也不行了,那活着就没意思了。”

说话的是老芹叔,想不通这些老男人一喝酒,女人的话题就出来了。女人我也想,但不说,我认为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说着说着,一不小心就扯上村里的女人,哪个丰满,哪个瘦成了竹竿,哪个会有味道,哪个一定没有半点水。

老栓叔说:“这话说过了,我们不说这个,再怎么说也不能编排本村人。其实啊,我们谁都有短处,自己看不到罢了,可别人却一清二楚。所以啊,没事别瞎扯,看到的听到的,有时候也不一定是真的。有些事情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人家只是不说而已。其实啊,每个人都有个自己看不见的尾巴。呵呵!”

老栓叔喝了一口酒又说:“我们喝茶了,难得今天晚上这么热闹,化仙讲古都行,大家随便。”

化你娘,我浑身难受得不行,酒菜一撤退,我也跟着撤退了。

4

老栓叔的楼房已经开始砌墙了,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倒水泥板了。这段时间来,大家相对轻松一点,反正一天有一百元,只要老栓叔没有叫停,谁都不会自己回家的。

一楼封顶,二楼也开始动工了。速度之快,都赶上城里了。就在这时候,有人传言说,不久市里的高速公路要从村子里通过。

高速公路从村子里通过?那得拆除多少房子?现在,大家都在为老栓叔惋惜。老栓叔却像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多请了一批泥水匠,迅速把二楼也封顶了。

有着几十年建房经验的刘木匠,觉得那些泥水匠们根本就不负责任,一楼楼板的厚度还不到六公分,钢筋混凝土也没有达到要求。到了二楼的时候,楼板还是这么薄。不要说住人了,就是走在楼板上,都胆战心惊。这些泥水匠真能糊弄。

这还不算,砌墙用的砖,也都是次品。这种砖泛着青灰色,根本没有烧透,易碎易烂。刘木匠说这种砖是砖窑里最差的,以前多用来砌猪圈牛圈的,没有谁用它来盖房子。这楼房没有基础,本来就不牢固,再加上这些烂砖,能住人吗?

“老栓,我看你这钱白花了,水泥不行,是次品的,楼板太薄了,砖坯又不好。盖房子不要说是百年大计,最起码也得住上几十年吧。我看你请的这些泥工,都是糊弄你的。”

休息的时候,刘木匠忧心忡忡地对老栓叔说。

“这盖都盖了,还能怎样?马上就收尾了,算了,不计较了。”

“可这房子没法住人,危险,你敢住吗?”

“怎么不敢?是房子就得有人住。装修好了就没事了。我打算一楼马上装修,让老二年底回来结婚。现在年轻人什么都赶时髦,没有楼房,谁肯嫁给你?”

“那……”

“你这担心是多余的,我们以前住的土坯房,全是泥巴做的,不是也住了几十年?把孩子们的事情完成了,也就了却我的心愿了。”

刘木匠再不说什么了。

两个多月后,老栓叔的楼房装修完了。明天,他就要搬新房了,老栓叔给大家发了请柬,包括在外面打工的人。人不到礼到,这是我们石桥村的风俗习惯。

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手了。明天老栓叔那老不死的又要请客,这钱我不能掏自己的腰包。

5

为了下半夜出去,上半夜我早早就上床了。大约九点多钟,我妈又出去了。虽然她门开得轻,可我还是听得出来。我妈这么晚出去干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敢过问。

为了养足精神,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夜色,浓得化不开,黑得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更奇怪的是,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今天晚上到底要不要出去?我早就踩好了点。

自去年年底上过肖爱珍家以来,我已经好久没有再光顾了。她那几只白鸭,已经给我养得肥肥的了,肥得能流油了,我再不去拿,那油怕是就流到别人田里去了。

出去!不要迷信!我给自己壮胆。

我把铁钩和蛇皮袋加上草木灰准备好,就从后门出去了。一路上,我一直在盘算着:两只白鸭,两只公鸡,除去给老栓叔家的礼,还能有点剩余。

我轻手轻脚地向前走去,到了肖爱珍家,我轻轻的来到后门,绞断栓在门上的铁线,轻轻推门进去。肖爱珍养的鸡鸭就关在这儿,离正屋还有一段距离。

放下蛇皮袋,拿出铁钩,我打开了圈门,把铁钩放进去。铁钩在里面一划拉,就钩上了一只鸭子。

正当我要把鸭子钩出来的时候,正房里传来了说话声。

“好,好像有人来了……”是肖爱珍的声音。

“怎么可能?这半夜三更的,谁,谁会来到你家?”一个男人的声音,边说还边喘着大气。

“不,我,我好像听到后面有鸭子叫,会不会有人来偷鸭子?”

“不会的,别,别自己多心了。这个时候的人都睡死了,哪来的人?”

“我还是担心,要不,我看看去?”

“别,别扫兴了,我,我还没完呢……”

这男人的声音和上次一样,我太熟悉了。可到底是谁,却一时想不起来。

冷汗,从额头上流下来。我的双手颤栗起来了,不行,得赶快撤退,要不,被逮住了,可不是好玩的。不能得手的时候,千万不要逞强。再说了,我还没有找老婆呢。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退出后门。

回到家里,我妈还没有回来。我打开了大门,出去了。这么晚了,我妈会去哪里?

来到半路上,我发现,在离我不远的村道上,黑暗中有一明一灭的烟头,在前方幽灵般闪烁着,我一时愣住了。

是不是村里还有别人和我抢生意?

这么一联想,我马上警惕了起来。我正想躲,不料,那人却开口说话了。

“是六指吧,这么晚了,还没有睡觉?”

声音十分宏亮,没错,是老栓叔那个老家伙,我和他隔着那么远,他能看出是我?如果不能看见,他凭什么判断是我?看来老栓叔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是我,六指,老栓叔,你也没有睡觉?”

我只好走到老栓跟前。

“这天闷得很,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老栓叔,你没拿拐杖,眼睛又不好,天这么黑,小心点。”

“我们都要小心点,天黑倒不怕,这路我熟悉,没事。回家啰,要回去睡觉了。你也回去吧,这时候不在家里睡觉,出来瞎转悠个啥?”

老栓叔说着,呵呵一笑,急急忙忙地從我身边闪过去,脚步轻盈,完全不像一个六十来岁视力不好的老人。

身后,是老栓叔一股浓香的烟草味,弥漫在我的周围。我的眼珠子一刻也没有离开老栓叔的身影,直到他完全被黑夜给淹没了。

懵懂地回到家里,我妈早就回来了,她的房间照样是灯光闪烁一下,很快就熄灭了。

窗外,还是黑色的夜,一团墨似的浓得化不开,紧紧的包围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躺在床上,却没有半点睡意,脑子里一直充塞着一些胡乱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

6

肖爱珍家的鸭子还是没逃出我的手掌心,终于让我给逮住了。

今晚,我的心情特别的好,口袋里有几个钱,我到小店里买了两包好烟,边走边抽。

路过老栓叔的楼房前,门口有几个人坐着喝茶闲聊。本来我不想和他们这些老男人凑热闹,老栓叔却远远的发现了我,把我叫住了。

“六指,过来坐坐,这么早回去也睡不着。”

刘木匠也在,大家正谈论关于村里修建高速公路的事儿。

“那是谣传,信不过的。之前不是还说我们村有条铁路经过吗,结果呢?不是什么也没有。政府的事儿,没准儿。高速公路要开就开,不开对我们也没什么影响。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老栓叔说着,拆开一包红色的七匹狼,一人发一根。这烟一包十七元,平时村里很少人吸这种烟。

“要是高速公路真的开了,你这房子算是白盖了。这才多久,花了不少钱吧?”刘木匠问。

“也不是很多,加装修总共七十多万吧。”老栓叔轻描淡写地说。

七十多万?大家哇的一声,嘴巴张成了O型。没想到看似简单的房子,也要花这么多钱。感叹之后,大家马上竖起大姆指,直夸老栓叔厉害。

“我哪有那么多钱,都是孩子们的。他们要盖,做长辈的只好顺着他们。要是我,是不会花这冤枉钱的。你看看现在村里还有几个人住?”

老栓叔说得很轻松,七十多万就像七万元那么简单。可我不相信,这房子能花七十多万,骗那些老男人还差不多。我情不自禁的张开了嘴想说点什么,一抬头,老栓叔的眼里似乎有股无形的火焰喷向我,让我说不出话来。他那两个儿子,听说生意亏空欠人家几十万了,怎么还有钱盖房子?

吹一了会儿牛,聊了一些无聊的事情,天色也晚了,大家陆陆续续地回家去了。我也应该走了,因为我本来就不想呆在这儿。

“六指,先别回去,咱们聊聊?”

“不了,我得早点回去了,要不,我妈会说我的。”

“你妈?她也是闲得慌,晚上特无聊吧?”

“老栓叔,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随便说说而已。今晚咱爷俩喝两杯?反正咱们都很无聊不是?”

喝就喝,谁怕谁呀?

喝的还是那种自己酿造的糯米酒,就着一碟花生米,我和老栓叔就这样对喝起来。夜色,不论远近,都处于一片黑暗的包围之中。

我们就在黑暗里喝酒,老栓叔和我一人一杯,几杯下肚,脸都红了起来。可我们谁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你知道吗?人都有尾巴,只是自己没有看到而已。”

酒到酣处,老栓叔突然蹦出这句话来。

“人,有尾巴?”

我不知道这老家伙到底想说什么,右手却情不自禁地伸到背后,下意识地摸一下自己的屁股。

“是的,谁都有尾巴。其实,村里的人谁在做什么,谁怎么样了,我都了如指掌。有的是看到的,有的是听到的,而有的是猜测到的。当然了,我不想说而已,因为那不地道,那是揭人家的短。何必呢?”

“老栓叔,你不是眼睛不好吗?能看见什么?”

“凭感觉呗。比如说,你第二次从肖爱珍家出来,顺了人家的两只鸭子,一只公鸡,有没有这事?”

“这……你怎么知道的?”

“别紧张,这就是你的尾巴。好多年轻人都出去了,就你不出去,况且你也不想拉客,你要抽烟,又要喝酒,还要去“乐声KTV”,这不都要花钱吗?”

“老栓叔,这,这是没有的事。”

“村里的事儿,能骗得过我?我还知道,你妈和刘木匠,也许你也知道吧!”

“我妈和刘木匠,他们……”

我的心一紧,快要跳出来了。

“没有的事,我也不敢瞎扯,有的人以为天黑看不到别人,谁知道谁的背后没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呢?就算真没有,天上还有一双眼睛呢。哈哈,不说了,酒话,都是酒话了,干了干了,一切都在酒里。”

我的嘴巴一时惊讶得合不上,不由自主端起了酒杯。

“人都是要过日子的,谁没个尾巴捏在别人的手里,是不是?所以呢,过好自己的日子,别去打听别去好奇别人的事。人啊,最好是管住自己的嘴。今晚我就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呵呵,喝多了,干了这杯,一切都在酒里……”

老栓叔的话里有话啊,有些敲打警告我的意思。我端着酒杯的手,一直颤抖着。一仰脖子,把所有一切,狠狠地灌进了肚子里。

7

脚步踉跄,脑子踉跄,感觉村道也是踉跄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回来的。一推大门,门是虚掩的,我妈不在。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她轻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轻得像暗夜飘渺的风,似有似无。很快的,大门又被轻轻地掩上了。

刚才老栓叔的话,让我咀嚼,让我回味,让我一时醉意全无。我突然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在肖爱珍家,那个男人的声音,不就是老栓叔的吗?

那么,我去年在来福家看到的那个影子——

还有,还有……我突然想起很多很多有关老栓叔的事儿。

我妈,她真的和刘木匠?

看上去那么平静的黑夜里,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我不知道。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在黑暗的包围中,我觉得分外明亮。

过了不久,老栓叔家的楼房被拆掉了,高速公路真的从石桥村经过,老栓叔的楼房正在路中间,政府给了他九十多万的补偿。这回他儿子倒是真的在縣城里买了房子,可他却不愿意进城享福,一直呆在石桥村。

又是个迷糊的暗夜,我出去顺了两只鸭子,回来后一上床,就做了个奇怪的梦。夜色中,我正在村道上狂奔,我的身后有个看不见的影子,不离不弃地撵着我,让我无处可逃。可是,我一回头,却又什么也没有。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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