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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老头

2019-10-08程杨松

满族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老头

程杨松

我越来越觉得,那老头如今是越来越坏了。

离“五一”假期还远,我们就动了出去挥霍一把的野心思:妻子说可以考虑去南京和苏州,五月的姑苏烟云流润,积翠滴绿,莺声燕影,会是一帧浪漫疏离的蓊郁画境;儿子说喜欢去西安,呵,他爱的古城墙,他爱的兵马俑,他爱的大雁塔……要把它们都从书本里抠出来,从历史中抠出来,统统装进眼眸全带走;我提议要么去附近转转,比如黄山、三清山、婺源,咫尺的山容水色亦泼洒招摇,涤情荡意,就算驾车前往也不至于太累,行动相对便利,还能带上坏老头和弟妹母子——反正是从自己呆腻的地儿去别人呆腻的地儿痛快挥霍掉一把金钱、时间和力气再回来,集中挥霍就像群体犯罪然后再共同遭罪,这样或许会让我更心安笃定一些。

这个美好得还算靠谱的计划被各自的小心思岔了一下,还未来得及统一思想形成共识,并付诸购票订房等一连串具体行动,我们的脚步就被坏老头的一个电话给彻底绊住了。

那天上午,手机乍然响起,一看是坏老头的电话,内心就不由惴惴然:他习惯了隔三差五在晚饭后拨通我们几个的电话,用一串或长或短的客套包裹一份或深或浅的心迹让我们心领神会,也顺便打发掉他一截越来越少的剩余时光。我“吭吭吭”地咳着,用手指划开了接听键——那些天,一场“寒包火”重感冒来势汹汹,死心塌地地眷顾了我,以至让我的身体不得不有所表达:持续撕心裂肺的咳,畏冷而裹紧厚实的大衣,浑身绵软无力,接续服汤入药……但我还是不想放弃即将启行的那场挥霍,在我认为,毕竟旅行确是一场不断相遇又不断辞别的事件,要是那样,我愿意相信,付出了金钱、时间和体力的代价,此行的相遇当皆是美好和快乐,辞别的也当皆是疾病或苦痛。我为这场短暂的出游虚拟了一场堪称完美的结局,并为之酝酿了足够的热情。

父亲有气无力的语声从几百里外穿越过来,仿佛带着翻山涉水后的疲累,却填充着斩钉截铁的内容:头晕,感觉天旋地转,坐立不安;呕吐,总是吃啥吐啥,粒米难收;难受,整天浑身憋胀,气短胸闷……绵软的话语,却像一记闷棍狠狠砸中了我,让我的头“哐当”一声就大了,眼冒金星,冷汗涟涟,然后一颗心骤然抬高八度,最后卡在了嗓子眼里,卡出了一串密集的咳嗽。

我用憋住咳嗽的努力憋住一股正在上涌的坏情绪,用克制出的心平气和仔细问了问情况,果然是脑梗引发的高血压等伴生症。乡卫生院给他量出的收缩压是190,舒张压也近110,这指标不晕不吐不难受才怪了。这个坏老头,年龄不过六十五岁,瘦得一层皱皮贴在骨架上,一年喝我几十斤绿茶,却不可思议于去年查出了脑梗,还好药物介入及时,不然真可能一下子就梗过去了。遵照医嘱,我让妻子每个月给他买阿托伐他汀、硝苯地平控释片和阿司匹林三种药物寄回去,让他每天坚持服用切莫中停,他也“哦哦哦”应承了,可鬼晓得他有没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我知道现在不是计较他的病“是怎么来”的时候,而是计较他的病“该怎么去”的时候。这让我顿时陷入了一场困顿。我所蛰居的这座地级市,好像不显山不露水也不知名不知姓的,可这些年吹泡泡糖一样快速扩张,到处充斥着房多车多人多的气息,表现在小民的日常经验上就是去哪哪堵,要想立马在市人民医院排到一张床位并约到心血管科的主治医生,这显然超出了我的能力范畴。

对天发誓,除了下地狱,我最怕去医院。有时甚至觉得医院比火葬场更可怕,火葬场反正已然一了百了,悲过痛过之后总能被时间的药慢慢治愈,不像医院总让人在希望和绝望间反复跌宕,在悲痛和愁苦间长久纠缠。我不得不将平素蜷缩在书本中的清高收回,在有限的记忆里纵深扫荡了一遍,找到一个在老家县城还算给力的兄弟打了一个还算给力的电话,最终换回了一个还算给力的结果:在县人民医院调剂出一张床位即可入住,安排心血管科主任亲自检查定夺。我用久经训练拿捏出的平和又不失严肃的语气告诉他结果并要求他立马去县城住院。我擔心他怕上医院而无知无畏地拖延。他果然说准备过两天再去,并列举了“家里的活计要打理下”“自个也要拾掇下”等一通让人啼笑皆非的理由,气急得我恨不能长双翅膀立马飞回去。我知道他痛惜钱,钱就是他的命,命也是他的命,两条命摆在一起,总是让他难以辨明孰重孰轻,以至无法取舍,虽然最终花的都是儿子的钱,但儿子的钱也是儿子的命,儿子的命更是他的命。他对自己的任何一次病情都抱有天真而美好的幻想,总期冀再忍一忍或许就会大有好转,再睡一晚甚至就会全都好了。他就是这样一个在关键时怀揣幻想而不靠谱的人。

好在平素像中毒太深的教徒愚忠教主般痴迷手游的弟弟这次靠谱了一回,连夜从打工地驱车赶回,第二天按照我的对接将他送进了医院,并让我先养两天感冒再替换他,作轮番打持久战的准备。我长吁一口气,把从重感冒中暂借的身体又还给它们,把中断的咳嗽再接续上。我知道,接下来两天我将“五马分尸”:更多担心是坏老头的,很多电话是打给弟弟的,部分金钱将是医院的,日常时间属于单位的,而日渐陈旧的身体则归感冒病毒保管。这样想着,我内心不由狠狠地怔了怔。

谢天谢地,检查结果出来,说坏老头的病情还没预想的那么坏,暂时无需动刀动枪地手术折腾,输液配合药疗一段时间应该可行。虽然那个“应该”还留有着让人揪心的一丝悬念,但就算是“缓刑”也总好过“立即执行”。

那两天,我过得比预期消停些,这让我有种意外又恍惚的满足感:除了给坏老头备些我认为该添的日用品,提醒护士用针换药,办理充费取药等琐碎事宜,拾掇两人的一日三餐,剩余的大把时间就完全归属自己,比如让屁股长在一只木凳上,眼睛牢牢黏在一本杂志里,肠胃除了必要的饭食就只主动亲近药物和茶水,一副破败的嗓子负责断断续续又勤勤恳恳地咳(排除病毒和怀情绪)……为此我没有和坏老头作更多的语言交流,“病人需要静养”的幌子完美地瓦解了我们交流障碍的尴尬。邻床是个比我大些比坏老头小些的男人,有着毫不掩饰的中年肥,听说是胃部出了毛病,妻子一直怀揣耐心陪床服侍。这让我不由想起离世经年的母亲,不禁替坏老头也替自己心生几分凄凉——要是母亲还在,这个病房该有多温馨?这个坏老头该有多幸福?

有时书看久了,我会将目光从纸页中撤退下来,转投在父亲脸上,或者稍加酝酿,刻意给他来几句诸如“‘五一假期没地玩,不如医院几日游”之类的冷幽默,换取他几声配合式轻笑,让情绪流动起来。但我没有乘势而上、层层递进,我将气氛的热度有效控制在自认为妥帖的范畴,我怕刺激了他不亚于我的敏感。在触手可得的距离,借助病房里的灯光,透过一副350度的镜片,坏老头将他的坏、他的老向我完全坦白、彻底暴露:几近全白的头发乱蓬蓬贴在头皮,脸枯瘦得像一枚秋天的落叶,满脸的褶皱像落叶的纹理般密集交错,一口牙全落光了,要是取下假牙,干瘪的嘴就像一只幽深的树洞,瘦小的身躯也佝偻得厉害,走在路上就像一枚问号在纸页上挪动……破败的身体里还慷慨寄养着脑梗、高血压、贫血和胃疾等毛病。好像他就是“衰败”最宠溺的人,以至“衰败”像个沉不住气的孩子,急不可耐过早地深情眷顾了他。

昔时因,今日意。追本溯源,坏老头身子的坏,当和他经年养成的一身坏习惯不无关系。一直以来,坏老头就执拗任性地活在他积久弥深的坏习惯里,他的坏习惯就像个固若金汤的城堡那样坚不可摧、牢不可破。比如他从不吃早饭,这显然不利于肠胃的养护;比如他嗜烟如命,性子急躁,又喜食荤剩且好咸好辣,这铁定会对心血管健康造成严重威胁;比如他从不穿袜子也从不锻炼,偏爱沉默一样偏爱熬夜,这也无疑加速了他衰败的进程……母亲在世时,也曾试图对他努力作出一些修正,但哪里能修正得了呢?结果是她的某些部分反倒“被修正”,以至过早耗尽了她潦草倒霉的一生。现在坏老头的顽固,恰如他孙子的顽皮,都有着让我无计可施又无能为力的不省心。

这两天坏老头像砧板上的鱼一样躺在病床上无奈地接受了医院的摆布:每天早上输两瓶液,当然这只是形式,盐水里加注的几支药剂才是真正的内涵和外延,然后服一粒阿托伐他汀,再泡服一次中药饮,一日三餐进一些清淡绵软的饭食,下午随院观察并再服一次中药饮,也可在户外稍作走动。目光和脚步从乡下豁然开朗的青山翠野倏忽被收束于一间病房逼仄的苍白和苍白的逼仄里,这样的仓促过度显然突破了他的日常经验,让他有些无所适从,而整下午填充在空闲里的无聊则无异稀释了他坚持下去的耐性。看他闷闷不乐、欲言又止,想着“五一”假期妻儿回来都扎在医院里也着实不便,征得医生首肯,便提前办理了出院手续,配药带回乡卫生院治疗观察。我结账回来,他拧着皱巴巴的眉头问我多少钱?我说没多少。“没多少是多少?”他不依不饶、步步紧逼。我没好气地说出个数字。钱的事总是说来话长,如果非要说,最好的方式就是长话短说。他长吁一口气,脸色松泛下来,从裤兜里捏出一沓钱作势要给我,被我横横的眼神给狠狠怼了回去。他嚅嗫着说:“又让你破费了。穷人贱命的一把老骨头,只有在医院里才知晓有多值钱。”这让我内心没来由一酸:是啊,面对生活和时间的追逼,我们节节败退,一溃千里,现在,就连一截越来越漏的身体也快要坚守不住了。那一刻我似乎找到了父子间的一粒默契点。

那些天的雨下得毫无章法,随意率性,有一搭没一搭的,来时比王熙凤的嗓门还快,走时像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暮春里那条新修的柏油路湿漉漉的,像一条通淤后的河流,“哗啦”将我们淌回了村庄,也淌回了曾经的生活。村子里那些新起的屋,横七竖八,高低错落,比我的思绪还混乱,却无不有着亮崭崭的门庭。只有我家的屋子未修边幅,披着二十年的时光旧尘,被围堵在一堆鲜亮里,像一个醒目的反面典型。这是坏老头手建的第二幢房,它显然和坏老头一样,都在时间面前彻底败下阵来。好在前院后场还算开阔,也还拾掇得清爽。

根据安排,坏老头只需“五一”三天上午去乡卫生院输两瓶液、量一次血压,下午可在家服药静养。这让我搁置在乡下的“五一”时光既章法俨然又无所事事。每天清晨被一群此起彼伏的鸟鸣鸡啼亲切唤醒,餐桌上已摆放了热腾腾的汽糕,那是我素来喜欢的;灶台上挂着新鲜排骨肉,那是儿子的最爱;水池里养着几条野鲫,妻子最惦记着弟妹做的红烧鱼,说那滋味会凝结在舌苔上……这坏老头,都老得皱巴巴的,又高血压,还冒着微雨骑电动车颤巍巍去五里外的乡驻地买东买西,剔除可贵的父爱成分,从理性上分析完全是一种害人害己的危险行为,在道义上甚至该受到普遍谴责。我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愠怒对他说,要吃什么、买什么我可以开车去啊,总比你骑个车去更便捷安全吧。他嘿嘿嘿笑着说,没事没事,我的身子我有数的……“之前总让你注意身子,你也说有数的、没事的,可结果呢?”我的克制终于全线失守,用一个饱含愠怒的问句悍然截断了他的话语,把他的解释由现在进行时变为一般过去时,将他呛在了牛奶般浓稠的晨光里。他怯怯低下头,把一头湿漉漉的白发凌乱乱地呈现给我,让我又软下心来不忍多斥责。我有点为自己的失态而自责:坏老头毕竟是老了,老人是用来尊重、用来顺从的。再说他在我们面前一直正确惯了,按理还得让他继续正确下去。可我一下气急败坏,就没有把握好教育和被教育、批评和被批评、操心和被操心的关系。我偷偷瞅了眼他,他应该没有气恼我,或许他明白我愠怒里填充的具体内容,毋须直言也能意会的温暖内容,构成父子天性关系的人伦内容。但他更没有顺从我,因为他第二天、第三天清晨依然如此,我行我素,就像一片礁石无法被水流撼动,让我气怒交加又心生感动。他的倔强就像他满身突兀的肋骨一樣突出——这就是坏老头!这么多年,他一直按照他不失狭隘的一厢情愿来理解他的生存并对待他的生活,且根深蒂固、死心塌地,就算饱受伤害也毫不质疑、绝无更改。比如常因用度克俭而为此付出更多耗费;或者常因事前无畏而因此承担事后惧悔。

我知道,他这是想要对我们真切表达一种补偿或追偿。说补偿,是因为这些天我毅然请假带病陪护且为他的病小作花费,他就总惦想着略作表示,又怕我去采买花费将他的表示变成我的表示,是以干脆早早起身单独行动——他就是这么个矫情到没边没谱、较真到有棱有角的人,哪怕对待亲生子女亦是如此,以至会让人感到生硬和生分。说追偿,是因为坏老头年轻时,虽然身子绝不像现在这么坏,甚至算得上短小精悍,可坏脾气更甚,且有着让人咂舌的坏心性。比如他对母亲的刻薄。掌管着家里的一切用度,母亲每花一分钱都须取之他手,除了和父亲同进共退、外出劳作,母亲回来还要承担做饭洗衣饲养清扫等所有的家务;比如他对我的严苛,就算孙子出生了央请奶奶来照料一阵子,他也因不堪忍受家里无人照拂而断然召回……或许,年轻的他只是一个被宠坏的长子,有着与生俱来的自我;只是一个画地为牢的农民,有着深入骨髓的狭隘。是“老”这间无私的课堂,教他渐渐学会了孤独,学会了怜惜,学会了观照和反思,更学会了温柔和良善……并让他用更好的日常言行塞填进他所扮演的多个角色里。我虽然对他的追偿行为感到不屑,却对他的追偿心理充满了敬意。

低矮的小镇热情地把天空让进来,缓流的街衢固守着一段旧时光,旧时光里住着从容游走的人。小镇如同左邻右舍的脸,皱纹间都是似曾相识的生活记忆和处变不惊的日常节奏。乡卫生院楼是新楼,参差品立,院是老院,豁朗开阔。阳光、云朵、雨和风携带着各自的内容和附属物依次光临,缤纷出一派天韵,让人感懷每一片阳光的恩赐,每一朵云的深情,每一阵雨的意义,和每一缕风的启示。卫生院里是急急而来又匆匆而走的病人,他们常年浸泡在自己的生活里,眼里只看到生计,唯有偶尔来这里看到了病,才看到了平素里被忽视甚至无视的自己;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有事奔忙、无事闲坐,将工作、手机、发呆作为自己每天的标配,正用云淡风轻的日子拼凑成波澜不惊的人生。卫生院外,是逼入视野的绵绵青山和累累坟茔,暗示我去年死去的野草正在原址返青,就地生活的人死后也在就地掩埋。这一切构成了一个生动的隐喻,让我不禁有些怀旧,甚至想着经过历过、沧过桑过之后重回这里,在门掩黄昏的庭院里莳花弄草,耕星种月,重享十亩之间的桑者之嫌,重归故园旧土的死生之道。虽然我知道这种不切实际的怀旧,如同在一条奔涌的河流上写字,只是一种妄念。

给父亲主治的胡医生,比父亲还长两岁,退休后又返聘多年,却坐有坐姿站有站相,整个人有着横平竖直的精神和大开大合的气度,明显比年龄年轻的身体里按捺着比身体更年轻的灵魂,别说依旧身形健朗、耳聪目明,一头背发也是黑多白少,一口健齿更是颗粒不差,还会将多种方言说得入丝入扣,屁大点事都能被他讲得深入浅出、情绪跌宕,开单、派床、量血压……一整套动作进行得有条不紊、严丝合缝,让坏老头在感谢之余更感慨唏嘘。我知道坏老头是深受刺激了。同样是种在这片乡土的这轮岁月里,如果说胡医生是一粒壮硕的庄稼,坏老头充其量只是一粒过早枯蔫的秕谷;同样是人生七十始言老,但胡医生的一句“老了”更像是句口是心非、言不由衷的谦辞,而坏老头的一句“老了”却发自肺腑、言出心声,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在乡卫生院硬件有限却清静无边的病房里,除了偶尔招呼护士帮坏老头上针、换药、收针,更多的时间,我坐在邻床脏兮兮的被面上,练习让灵魂在文字的天空里飞翔,也让心情在故事的情节中跌宕。书是我喜爱的事物,我也总能对喜爱的事物投以近乎诗意的热情。“嘶啦”的翻书声,彼此的呼吸心跳声,以及零星的咳嗽声,构成了那几个上午最温情的背景音,一定程度瓦解了病房里的静谧和无聊。有时也会和坏老头四目相对,颠三倒四地聊聊天,想到哪聊到哪,东一句西一句,完全没有逻辑性。更多是他在絮絮叨叨地说,我在敷敷衍衍地听。好像说到了过去,也说到了现在,还说到了将来。他精神似乎好了些,但幽怨和郁闷还是像一层浓釉长在他脸上。有一次聊到最后,他耷拉着眉长叹一口气说,人这一辈子,真没什么意思啊!好像是由衷为自己即将混过去的一生感到不遂意,不甘心,不值得。这句话顿时让我对他充满了深深悲悯。这可怜的坏老头,劳身劳力一世,受穷受苦一生,时至暮年,他年轻时唯一拥有并视作快乐的那些坏习惯,也正无可奈何地全部被收回:他平素爱使唤母亲,母亲却早已离他远去;他所嗜好的烟、荤、咸、辣,如今必须一一戒除;他过去惜钱如命,现在不得不为保命而持续花费……他只剩越来越坏的身体,越来越坏的将来和越来越坏的感觉。关键是事到如今,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知道,我对他的深切悲悯,有一部分也是属于自己的:他一直在前头替我扛着时光的重重碾压,扛着生活的疼痛拷打,让我看到若干年后自己的衰容和老态,并有所体悟和惜怀。要不了多久,我的人生就会只剩下归途,冰冷的漆黑的孤独的绝望的永无返程的归途。

“五一”假期很快会过去,我们也很快会离开,月底会很快到来,坏老头也很快须入院复查——他的“坏”,还会在一定的时空里径直延伸下去,并带给我们一些虚虚实实的“坏影响”,包括来去奔波、出钱去力、担惊受怕……但他已是我最后的唯一的来路了,是我渐行渐远、渐趋模糊的来路了,我真怕突然有一天就从此再也看不到他,再也找不着他。都说“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要是这样,我是多么祈愿,他就这么一直在我们身边坏下去、坏下去……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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