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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谋术与龙形刺青

2019-09-10郭发财

散文诗世界 2019年3期
关键词:契丹帝王

郭发财

阿保机入仕,谋取的官职应该是个“少年诸葛亮”的闲差,而不是密谋术士吆喝的“统帅众人的父母官”了。

中原帝王降世,自古以来就会显露许多与众不同。耶律阿保机作为辽契丹王朝的“奠基人”或“开国者”,与之有关的“降世”说,形成文字一旦落在纸上,同中原帝王“降世”一样他也竟然未能免俗。他的“创业之路”,虽异于来自中原的各路帝王,但从遥远的天堂来到契丹人间,根据蒙元脱脱们修篡的《辽史》所记,他也要折腾一些缺乏新意的“帝王响动”来引人瞩目。

精子与卵子遭遇,在本体与客体之间虽有具象之别,但也只是男女性别与身体尺寸、斤两构成的差别。不见得谁是帝王,谁就可以任着性子胡来,人前人后地“耍流氓”;谁一出生,谁就可以将左邻右舍搞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中原的帝王们,包括西辽河古契丹后古时期的耶律阿保机在内,他们却依然故我,非要把本体与客体的距离无限度地拉大,直到鼻子眼睛、耳朵嘴巴,都已经失去人的模样,那些操纵“帝王皮影戏”和躲在史书背后、尤其善于此道的史臣与文人,可能才会善罢甘休。

赵皇帝的母亲被一条金龙摁在床上被迫受孕、钱皇帝的母亲被一匹老虎摁在床上被迫受孕、孙皇帝的母亲被一头豹子摁在床上被迫受孕、李皇帝的母亲被一粒稀奇古怪的药丸儿钻进子宫里被迫受孕……“赵钱孙李”诸皇帝们,谁都没有自己的亲生父亲,一律都是他们的母亲,“不守妇道”,不讲母仪天下的“国母范儿”。当侵犯她们的那些东西进入她们的身体后,她们要么主动去讨金龙、老虎、豹子与药丸儿的欢心;要么满心欢喜地与之媾和;要么柔弱不堪地躺在床上,暗自垂泪——总之,她们对那些 “耍流氓”的“坏东西”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听之任之地被它们欺辱,霸凌,给帝王的父亲,弄了一顶接着一顶的“绿帽子”戴在头上。

历史密谋术士修纂的历史,从不顾及皇帝的父亲的颜面,以至于“帝母”因此而堕入公序良俗的陷阱中,作为正派女人,由于贞节不守,是否让帝王之父蒙羞,是否让帝王们连带受辱,他们从来都不考虑这些。他们不需要承担责任,只知道,作为密谋术士的职业行为,就是白纸黑字地将那些坊间传闻的乡野恶趣,一字不落地都记录下来。最终导致了读者在历史阅读情境中,遭遇前世国家历史,因后世读者基于“信史”误读,将他们的“官修身份”模糊成马克思·韦伯指认的“中立者”,误将他们的“信史”奉为圭臬。

阅读国家主义历史,被历史文本遮蔽了密谋术士的暧昧身份之后,由于他们对史源甄别、意图构想和具体实施等修纂过程中——需要承担的历史意识形态需求,始终藏而不露,史臣、文人和学者们,同“帝王降世”说构成的关系,也一律被藏匿在历史文本的背后。如果乡野恶趣一旦与他们的密谋术,形成文本裂隙,暴露了皇权至上与坊间传闻的、互融性的撕裂,并留下了个人介入其中的斑驳指纹时,那么一般情况来说,他们就会动用太史公留下的“文化遗产”,以移花接木之术,来对自己的文本,在阅读情境中,开始对读者的阅读经验进行必要的缝合。

于是,这就成了阅读无法面对,又不得不深陷其间的历史暗角。比如,他们会祭出“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的励志样本;会以“信史情怀,是史家传统”的延宕,在读者的阅读情境中,顾左右而言它;以同密谋术士们毫无关系的、阅读经验的他证,通过读者经验的缝合,试图达到——他们始终潜在,并不准备退场的自证的目的;并以藏于历史层累暗处的“幽灵之声”,通过文本的隐型话语,继续说明他们的修史动机——因为有了“西伯”与“仲尼”的文化庇护——他们就等于有了“基因传承”的保证;以至于当阅读再次追问,那些怪力乱神的可信程度究竟在哪儿时,他们就会从阅读情境的困惑中,准备一拍屁股走人,不再管了。

如果阅读照此继续追问,那么,历史密谋术士们,就会又跳出来,在阅读的潜意识中,指着文本的裂隙处说:“先生,先师们修史,从不惧怕厄运,甘受宫刑;吾们也学习他们,不惧苦厄,严格坚持史学立场,从不考虑自己的身家性命……这种隐匿在文本场域边缘地带的话语撒娇,挤兑文本裂隙的“去魅增魅术”时,也是他们通过“降世”说,不断强调的神学主张对国家历史,和野史恶趣的强行媾和。

只要“喜闻乐见”与被滥用的“史家传统”,在文本场域的边缘地带结合,无疑“帝王降世”说,经过时间的越往后移,千年层累就越发厚重,致使阅读面对密谋术士混入国家历史的“伪书”,久而久之,最后也在各自的阅读情境中,就信以为真,见怪不怪了。

太史公司马迁作为史臣、文人尊奉的——“最终话语权”的拥有者,包括史学传承,植入谋术士头脑中的“文化荣誉”,乃至历史集体无意,赋予他们的史学职业庇护,实际都被深深地、潜伏在了国家历史层累的边缘。当然阅读情境出现追问后,并不见得具体的某人,果然就在文本的裂隙部分,跳出来对阅读疑问搔首弄姿,“如此这般”地做过历史文本的修复性编码,甚至还用史臣、文人的荣誉赌咒发誓,借此完成他们自正清白的“撒娇表演”。由于历史密谋术士的职业理想,必须受制于自身的职业要求,首先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的“命官”意识;其次是“直接干系人”的角色定位;所以真让他们传承学习历史层累中——太史公的“秉笔直书”,其个人“官阶品衔”与“稻粮俸禄”,又决定了密谋术士的理想,无法挣脱职业限制与个人的衣食陷阱。

司马迁神话的“信史层累”,能让史臣、儒生与文人们为之心悦诚服,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好。但问题是,真让他们之中的“谁谁”,将“西伯”“仲尼”当时经受的困境、苦厄都一起接受下来,真到了“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司马迁《报任安书》)的地步,恐怕还没等到“撒娇疫苗”,根据他们的旺盛需求、完成自我救赎的注射时,他們早就撩开脚丫跑得没影形了。

汉武帝对史官的阉割反而激发出一种卓越记忆力,并且点燃了前所未有的书写激情。这是一种罕见的精神巨变:宫刑竟然变成了冲锋的信号,它迫人……用书写历史去反抗专制的王国。但这种反抗并非要在行文中直接谴责当朝君主的暴政,而是要充分展示记忆的魔法力量:他在竹简上奋笔疾书,不倦地讴歌皇帝的功绩,判处皇帝和历史一起永生。而汉武帝并没意识到这点。他到处寻找丹药,谋求永生,却对史官所赋予的不朽生命置若罔闻。……这是中国历史关于知识分子记忆的弊端:修史者即使严重受辱,其灵魂也必须统一在君主的意志中。

也就是说,根据朱大可《民族失忆与新记忆运动》一文的语义延伸,国家历史文本从司马迁伊始,实际上也同样存在“颂圣”与“反抗”这样的母题。不过,在密谋术士们的文本中,那些史臣、儒生和文人,在动用“太史公”的“业界品牌”时——实际他们早已忘了,连遭受皇权严重羞辱与伤害的司马迁本人,都难逃“灵魂”必须统一在一方面谋求永生”,一方面“又对史官所赋的不朽生命置若妄闻”的君主意志之下。因而他们,在努力遮蔽自身作为“史奴”宿命般的事实时,其文本裂隙还是留下了“极端颂圣”与“摒弃反抗”的一脸讪笑。

随后读者在阅读情境中,实际就不难以发现:“图腾崇拜”与“非人龙种伦理”的盗用与契合——皇权至上的“主流之声”,已被密谋术士们唱得情深款款;金殿华盖之下的种种野物异类一律烙着“龙形”,奉天承运地——将史官记录的“历史”视若无物。在业已过去的遥远时代,前皇权主义的犒赏,不会幸临后世的史臣、儒生与文人,但他们趋炎附势,主动跪拜前朝皇权的“史奴动作”,则始终没变,而且永远还都那么呼风唤雨。密谋术士于是独占皇权主义的中心舞台,扭腰甩臀地摆出抒情的造型,像个朋克一样娇滴滴地说:“拥有信史情结的先生,千万别把吾们视为史奴,因为吾们是如假包换——其实连司马迁最终都‘难逃此劫’的‘太史公同门中人’”。

耶律阿保机作为辽契丹王朝的“创业皇帝”,照理说,他与蒙元脱脱们之间,并不存在文化利益交集。但在历史密谋术同样触目惊心,处处可见的《辽史》中,蒙元密谋术的“帝王人龙”说,不能在耶律阿保机治下的媒体得奖,也难作为科研成果平定教授衔级,然而阿保机“降世”说,相比中原史书记载的各路帝王,却一点也不逊色——后世帝王迫切需要,却又熟视无睹的“喜闻乐见”,依然还是被他们侍弄得高潮迭起,以至于前世的“阿保机降世之歌”,《辽史》“后事读者”是否认同,脱脱们就一律不去管了。“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After us,The fIood)——路易十五的情妇蓬巴杜夫人例证的“存在主义哲学”,不但没被去其糟粕,反而还被脱脱们甩开膀子,卯足了劲地紧随毁誉参半,最终身败名裂的法国皇帝一起发扬光大。因而,历史密谋术只对修史者所处时代的“国家历史”及个人需求负责,不对后世读者历史认同负责,也就成了孤绝的共识。

耶律阿保机的母亲严母斤,是契丹遥辇氏部落中人,她与耶律家族的第七代先祖——耶律涅里扶持的阻午可汗同乡同宗。其祖先,来自今内蒙古东部和今新疆的吐鲁藩地区。她,是个契丹人与回鹘人的混血后裔。从遥辇氏联合酋长汗国的古契丹历史末期,到辽契丹王朝历经九代更迭的二百余年中——辽契丹王朝,包括“辽亡金兴”之后——以耶律大石远走西域,在卡特文打败塞尔柱帝国联军为标志,随后建立的近百年西辽王朝在内,耶律家族均与“契丹与回鹘人的那些混血女人们”,始终不离不弃,荣辱与共。

就是说,严母斤家族的女性后裔,一直是耶律家族参与内政外交的皇后人选。严母斤与迪辇组里家族,共同开创了辽契丹王朝后族叙事的趋力之源。深圳红学家陈思园说:“严母斤与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思长篇小说《百年孤独》中的女主人公乌苏拉近似,生育能力很强,看待事物都有一双忧郁深邃而又坦然的眼睛。”但在脱脱们的笔下,她却照样“红杏出墙”,给她的丈夫耶律撒剌的,弄了一顶“绿帽子”戴着。严母斤的父亲剔剌是阻午汗可后裔、习尔汗的宠臣,官至联合酋长汗国宰相。剔剌出自辽契丹后古时代、声名显赫的迪辇组里家族,他与阿保机的祖父耶律云德实私交甚好,两人一起共事于大迭烈府,除了上班一起决断遥辇氏联盟的军政大事,还是下班后可以“喝一杯的兄弟”。

遥辇氏家族取代大贺氏家族,掌控了组建联合酋长汗国之初不容质疑的特权以后,耶律家族的始祖爷耶律涅里就开始为他的子孙后代积攒耶律家族的不易祖业。

这位政治强人,力图将祖德荫庇后辈的个人乌托邦,通过个人努力,慢慢转化为遥远的现实。他在“族众锐减”,人心涣散时,不但建立了“耶律相,阻午汗”的政治格局,并且主持了首领选举制,从推举制到世选制的改革,还将耶律氏与遥辇氏两个部落联合起来,结成了令人艳羡的政治姻盟。两大强势部落集团,借助遥辇氏汗国的政治平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将联合权力,凌驾于其它部落之上,构成了遥辇氏汗国政治权力与政治姻盟的互为依托。由于两个部落合力治理,以往李唐王朝大贺氏联盟当轴——部落与部落之间,各自为政的那种“无政府”局面,很快得到了有效扭转。在实力互存,资源共享的遥辇氏汗国——快速结成的政治姻盟中,他们坚持族性独立的治国理念,联合一起可以联合的力量,控制西辽河地区后古时期的契丹,已非李唐羁縻州松漠都督府时代,“和亲政治”愿望高于实际的效果。

遥辇氏联合酋长汗国的政治权力,这时开始出现一种“金字塔结构”:习尔可汗居于权力的顶尖,作为联合酋长汗国大可汗,他的地位、权势明显忧于他人;耶律匀德实与耶律撒剌的居右,当遥辇氏汗国武力拓疆取得成果后,习尔可汗虽然获得了异族归降汗国的巨大声威,但“自为别部”的迭剌部耶律家族,实际却赢得了更多的人口、牲畜、财物,和包括土地在内的战争硕果;剔剌宰相具体掌控的文官系统居左,他虽不及习尔可汗的权势,也很少分享到耶律家族带来的战争果实,但因契丹文明处于文字诞生之前的“结绳记事阶段”,剔剌掌握的是,当时渐成体系的文官系统,所以契丹文官话语作用世道人心时,剔剌也有他人无可替代的重要影响。当然,这个“金字塔结构”表明,这种格局下,遥辇氏在凝聚向心力,加速国家化历史进程的同时,汗国利益的“第一桶金”,被契丹贵族瓜分也是不争的事实。

契丹作为一个尚日民族,他们的太阳崇拜与生产生活的關系,研究成果,虽然几乎处于一片空白,不过,《辽史·礼志》一却有一条相关的文献记载:拜日礼仪,皇帝升露台,设褥,向日拜两次、进香,随后门使通、阁使或副阁使,应参与拜日的臣僚及殿左右阶的陪位官,都拜两次。皇帝升座,奏牓讫。“北班臣僚向皇帝行大礼”,宰相以下“通名再拜”奏“圣躬万福,又再拜”,其他臣僚下与北班臣僚同礼。“奏事也是北面先奏。”然而,在辽契丹王朝国家礼俗的历史镜像中,皇帝与臣僚们煞有介事地跪拜的太阳,却从严母斤梦里门外山岗的枝头上坠落下来。太阳在草地上翻了几个滚儿,站起来,向严母斤的营帐打了一个流里流气的唿哨。

太阳以手加额,见迭剌部的青草营盘四下无人,便轻手软脚地溜进了她的营帐。太阳望着露出几分春色的严母斤,心急如焚地跳上了她的毡床。他们紧紧地拥抱着,久久地亲吻着,等前戏都已做足,就开始颠鸾倒凤起来……梦里醒来后大约一个多月,严母斤的肚皮就逐渐隆起。

如前所述,契丹尚日。也许正因为如此,太阳注定要与阿保机的母亲无法撇清关系。严母斤在梦里,既然与太阳有了“亲密的接触”,无疑她的肚皮隆起后,阿保机就成了契丹族众顶礼膜拜的“太阳之子”。蒙元脱脱们,根据辽契丹史臣刘辉的稿本,修纂《辽史》因受中原——“人中之龙主义”的历史影响,让耶律撒剌的的妻子受孕于太阳的“精血”,无疑就等于暗示阅读,耶律阿保机也是“所有契丹人”“精血”所孕。而太阳之所以密会严母斤,是由于它受奇首、可敦后裔的指使,趁撒剌的不在家,就在他妻子的“母土”上耕耘播种——这种荒谬与暧昧、能指和所指互相指涉的文本,被蒙元密谋术士通过《辽史》建立起来,倒也水到渠成。

经过十月怀胎,李唐咸通十三年,严母斤按耐不住内心的喜悦,终于迎来耶律阿保机的呱呱坠地。“太阳之子”莅临西辽河时——脱脱与他的团队,充当了“接生婆”兼“乳娘”。

否则《辽史》不会以“目击证人”的口吻,在阅读的情境中说,阿保机诞生那天,迭剌部严母斤营帐内外,芳香四溢。阿保机刚从母亲的身体上脱落,营帐四周突然间红光弥漫,俨然传说的日神,果然来到了遥辇氏联合酋长汗国,来到了“自为别部”的迭剌部。阿保机诞生以后,脱脱们将他捧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如实记录”了他的样貌与体重。因为许多年以后,在蒙元国史馆里,脱脱们捻着狼毫,饱蘸浓墨,充满爱怜地写道:辽太祖虽然幼小,体重却要占尽别人家同龄孩子的偏宜——与三岁的孩子无异。而且没过多久,他还从墨迹未干的《辽史》稿本上站起来,对脱脱们“咯咯”一笑,然后跑出门外,独自在草地翻起了滚,惊得老祖母月里朵和整个家族瞪大眼晴,合不拢嘴。

当幼小的辽太祖像个三岁孩子一样,开始在西辽河流域的山地草原到处撒野、玩耍时,他的父亲却依然征战在外。由于因军务繁忙,耶律撒剌的始终无法回到迭剌部“探亲”,同他的母亲月里朵一道,恭候辽太祖的隆重降生。在古契丹历史的中后古时期,在东北大地与蒙古高原狼烟四起的日子里,迭剌部每个青壮年男子都在打仗。作为部落酋长和遥辇氏汗国夷离堇——契丹联军“总司令”,耶律撒拉的更加难以择身事外。那时,契丹联军的铁蹄所到之处,都是征战与充满血腥的杀伐。耶律撒拉的指挥的联军,官兵们骑着个头虽小,却脚力刚健的契丹马东征西讨,四处掳掠,永不倦怠……为了遥辇氏的明天与未来,每个人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当然,根据《辽史》描述,这也正是契丹“北太阳”“耍流氓”,趁机“占有”严母斤的前提。遥远的古希腊神话有云:日神阿波罗,位忝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位,是宙斯与勒托(Leto)之子,阿圣耳忒弥斯的孪生胞弟。阿波罗又叫福波斯(Phoebus),据说代表了“光明”或“光辉灿烂”之意。从不习惯黑暗的光明神阿波罗,“为神”坦荡磊落,由于从不说谎,又被尊为“真理神”。阿波罗热爱文艺,七弦琴弹得节奏明快、旋律优美;阿波罗精通箭术,百步穿杨无人可比;阿波罗精通医术,悬壶济世包治百病,被尊为医药神;阿波落聪明过人,洞察世事,还是一位寓言神——总之文艺、音乐、医药与寓言,全部由阿波罗掌管。阿波罗是个才藝非凡、英俊迷人的希腊神祇……但日神阿波罗在脱脱们的笔下,却凌辱了阿保机的母亲严母斤。虽然他们之间的激情之夜,诞生了辽契丹的“创业皇帝”,实际上他却难逃采花大盗嫌疑,干了为人不齿的“下三烂事儿”。

脱脱们“演唱”的“耶律阿保机降世之歌”,在蒙元国家主义的“中原舞台”,铿锵有力地久久回荡着。脱离蒙元国家主义历史语境,一旦进入读者的阅读情境后,其皇权思想,同以人为本的希腊理性文明,产生冲突就在所难免了;而且,出于蒙元历史意识形态的庞大之需,被脱脱们赋予神话象征的辽太祖阿保机,显然,又是无法让人信服他的。

但《辽史·地理志》有云:遥辇氏汗国“迨于五代,辟地东西三千里”,比大贺氏松漠都督府时期“地方二千里”,还多出了一千里。

从这条资料看,盎格鲁·撒克逊人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与团队完成的《剑桥中国辽西夏金史》,认为“在耶律阿保机之前,契丹对唐朝还没有领土野心,他们要的是中国的财富,中国的产品,以及中国的俘虏,特别是有特殊技能的俘虏,当这些需求不能通过贸易得到时,他们就越过唐朝边境进行突袭,将掠取的牲畜、人口和所有有价值的物品带回本部”——就有值得商榷之处,而且一方面指认“内华外夷”的荒谬,一方面又将契丹人描述得与“中原主义”一样“野蛮”“落后”“贪婪”,这就应该有问题了。

遥辇氏联合酋长汗国比大贺氏松漠都督府治下多出的“一千里”,虽与辽契丹王朝“景盛之治”时期——幅员489万平方公里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但这“一千里”依然能为耶律撒剌的在外征战,无力顾及妻儿找到了答案。脱脱们告诉读者,耶律阿保机还没满月,就像一个三岁孩子一样硬朗。奶奶月里朵看在眼里,喜上心头。由于担心仇人加害孙子,她就开始往阿保机的小脸上涂灰抹黑,防止被人认出,使他皇帝还没当上,就被命如草芥地遭人害了。阿保机出生数月,就已能说会道,为配合月里朵对他采取的看护措施,他还对外宣称,身边随时有神兵护佑。大约四五岁时,他就能与大人们一起议论遥辇氏的时政热点。叔父耶律释鲁放下身段,没摆“老领导”架子,就“昨天今天与明天”等问题,同他展开了讨论。经过交谈,叔父对这位“政坛童星”深为佩服。

其实就阅读情境的阅读遭遇而言,脱脱们修纂的阿保机“降世”说,一方面受到了曹丕以神怪鬼魅,而非人世和现实实物为描述对象的《列异传》影响,另外也深得继美国作家福克纳后多如过江之鲫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家的“真传”。至于可信程度多高,稍有历史常识者,均可明鉴。但阅读“太祖本记”的“帝王降世”说,阅读经历遭遇一头雾水,十有八九也非虚言。将“帝王降世”与阿保机的幼年事功“混搭”,史臣、儒生和文人已经诗情泛滥。他们将客观的现实事物,不断向遥远的怪力乱神说靠拢,又往近代拉美文学爆炸的标签上紧贴。因此无论传主有多与众不同,合上书页还是只能毛发倒竖地莞尔一笑,除外已无其它。

蒙元脱脱与团队修纂的《辽史》,较之《五代史》等南方系统文献,作为北方文献的可信度,固然不低,不过涉及阿保机“降世“说时,平时说话“前轱辘转后轱辘转”地不打妄语,比南方言官、御史文人们,直率不少的这些蒙古族兄弟,一看前人或南方辽史,都是固定的“怪力乱神格式”,“秉笔直书”的史学荣誉,还是已被他们丢到大漠深处的姥姥家了。那么,是否面对前世帝王“降世”说的镜像,后世史臣、文人和南方文献都如此层累,出于“史书格式”借鉴,脱脱们迫不得已才有意而为之呢?作为阅读的突围,无法排除他们对这种固有模式的遵从。

发轫中原的“诸夏”与“四夷”的“华夷之辩”,形成了“内华外夷”的正统。“攘夷”被看成重要的特点。攘夷需要尊王,如不尊从王意,攘夷将被沦为空谈;而尊王也必须服从天命。董仲舒紧随孔子一打“喷嚏”,君权神授的“王权正统”,就成了“史书格式”的不二法门。尽管“内华”“夷”没攘着,反被“夷攘”,当历史正统话语权受到威胁时,“诸夏”照样会拿出“横行万里外,胡运百年穷”的自我安慰来保全体面。有意思的是,皇帝轮流当,明年到吾家。蒙元灭金亡宋后,基于正统话语的争夺,脱脱们修纂《辽史》,因同为北方草原民族“狄夷”身份的“同病相怜”,他们也要遵从“帝王人龙主义”的指引,替辽契丹叫响了君权神授,也要“人人平等”,是“小伙伴”必须响应“排排坐,吃果果”的号召。

至于孔子、董仲舒对皇权主义的思想钳制,脱脱与他的团队均已视而不见。但抛开“帝王人龙主义”的荒谬,仅指认《辽史》全面虚构了阿保机“降世”说,就视北方文献有问题,都在密谋术的妄说之列,显然也是不正确的。比如阿保机的老祖母月里朵,往小孙子辽太祖的脸上“涂黑抹灰”的细节,可信度就还不错。

月里朵这样做,是因为她要处处提防一个名叫狠德的仇家,对未来辽王朝的太祖皇帝可能带来的伤害。阿保机在迭剌部降世前后,狠德杀死了月里朵的丈夫、阿保机的祖父——耶律匀德实不算,还疯狂地跟随汗国习尔可汗之女——四处寻找匀德实的家人伺机报复。所以老祖母为了保护她的小孙子,就必须天天做功课,往辽太祖脸上“涂灰抹黑”。

这种在《辽史》太祖本记部分,始终延来宕去的中原视野,看上去似乎尤其显得诡异,挟裹了不少契丹人的萨满教文化禁忌,然而,事实可能又并非如此。因为面对危险寻求藏匿,这是人的生存本能:一来它可能符合蒙元所录的史源实际;二者它与人类面临威胁时,想法求生存的普遍经验,并不存在直接冲突。这个细节,与人生而有之的活命经验息息相关,所以,老祖母“抹黑”她的小孙子,去魅帝王降世裹挟的怪神乱力说,摈弃荒诞不经的预先认识,历史的某些真相,还是可以预期。《辽史》记载,狠德,原是月里朵的丈夫耶律匀德实麾下的一名“舍利”。

但此舍利,与高僧大德往生荼毗的佛骨舍利无关,据推测,此舍利,属于契丹联军编制序列中的下级军官,与李唐的“百夫长”——或许属于同一军阶。当遥辇氏汗国制定了武力拓疆计划,并开始对外用兵时,狠德,如果想获得舍利这样的职位,不会遇到太大的困难。比如遥辇氏汗国处于战争的紧急状态下,攻打西辽河幅员周边的某个强势部落遇挫,八部“联军司令”耶律匀德实,这时亟须扩充兵员,狠德正好招呼了一二十名朋党从军。此举如果赢得了募兵军官的赞许,狠德要获得舍利的官职,不过毫无悬念的小事而已。此外如某次战役结束后,契丹联军处于休养整训阶段,迭剌部的最高军政长官兼大迭烈府夷离堇——耶律匀德实老爷的副官要打牙祭,狠德将家里的牛肉干或刚熏干的半只野兔、一只野鸡全拿出来慰问这位军爷,他也可能顺利地弄个舍利来当。

检索《辽史·卫营志》,但凡与辽王朝职官有关的文献,都不曾见有舍利的记载,那么,是否可以据此推断:杀害耶律匀德实的狠德舍利,其实,是个不入流的小人物呢……据此问题,话说回来,既然“野百合也有春天”,那么小人物狠德毋容质疑?也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进步青年”。所以狠德一旦暗下决心,要干几件升官发财的大事儿,实现人生的理想时,就要在搞掂习尔可汗之女的突破口上,狠下一番功夫。

这时,狠德要做的买卖,已非半只野兔、一只山鸡的小成本与小利润可比。何况当他将这“一锤子”砸下去时,“拓展理想业务”已经不用支付山鸡、野兔的小成本不算,连用酒肉勾兑两河流域——随处都可忽悠的契丹壮丁的酒肉成本也全免了。因为“进步青年狠德”是个“花样流氓”。在遥辇氏汗国或某个外附酋长的驻牧地,狠德狗一样嗅着习尔公主的动向,她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精诚的烈火化开了公主的金石,君臣之礼,当然多余了。他们在两河流域的大草原上,寬衣解带,干柴烈火地熊熊燃烧,不知不觉地,就将青春的生米煮成了身心互需的熟饭。习尔可汗见公主“米”已被“煮”,长叹一声,只能准许公主下嫁。不巧的是狠德家里有个女奴名叫八斤。八斤时值妙龄,小脸蛋像朵逢春沐雨的花儿。每次见她,狠德同样饥饿不堪,搞掂公主前已将八斤的“米”也“煮”了。春夏秋冬一年后,八斤的肚子,在狠德即将迎娶习尔公主——野百合之春眼看就要来临时,却隆出了状况。

八斤的孩子如生下来,对狠德和公主的婚事,不仅是颗凌空引爆的炸弹,作为上天对有“米”就想“煮饭”的“花样流氓”的惩处,人头还要“咔嚓”落地。为长期赖在公主身边,将“一碗熟饭”继续吃饱,吃好,并如他心心念念的最终所愿,成为习尔可汗的女婿,有理想,有追求的“花样流氓”一番长叹之后,只能忍痛举起手里的契丹弯刀,活生生地硬将漂亮女奴八斤,当成一个“西瓜”切了。得知女儿被“切”的消息,八斤的父母身心具碎,开始反击。无论狠德如何威逼利诱,都不愿收手。老两口将狠德告到大迭烈府:“肯请仁慈的耶律匀德实老爷——为八斤申冤,替吾们做主。”耶律匀德实升堂,面对狠德的狡辩,和公主“此案事关遥辇氏汗国社会稳定大局”的一套说辞——他非但没有理会狠德的诡辩,更没将习尔公主给他的“面子”,真的当成“面子”来看。

在契丹子民眼中,习尔可汗的先祖、遥辇氏联合酋长汗国的首任可汗迪辇阻里的汗位,是由耶律匀德实的祖上——耶律涅里禅让的,并且一心一意地一路加持的;作为有恩、有功于遥辇氏汗国的耶律家族后裔、西辽河契丹实力最强、威望指数最高的迭剌部酋长、大迭列府掌控军政中枢的——夷离堇匀德实老爷升堂问案,当然没必要,也不可能将狠德与习尔公主的阻力,当作事儿来对待。听完八斤父母的哭诉,为维护遥辇氏汗国日益成熟、但还说不上定型的、刑狱典章的尊严,“司法神”耶律匀德实,按律重处“花样流氓”狠德,以军法民法并用,对其量刑。

军法上,狠德被当众扒开裤子,露出屁股鞭击二百;“刑事附带民事”上,责成狠德无条件厚葬八斤;为八斤父母养老。没想到准驸马狠德与习尔公主口服心不服,经密谋,狠德开始跟踪耶律匀德实的行踪,时机成熟后,在他狩猎必经的一条密林小道上设伏,将一支毒箭射出……事后,迫于耶律家族的声威,习尔既为“联军司令”遇害难过,又对耶律家族的虎狼兄弟心生恐惧;更对公主与“花样流氓”的行为感到愧疚。习尔决定,在汗国及耶律匀德实带领联军开辟的异族土地上,通缉狠德与公主。为抚慰自为别部,各种权力优于其他部落的迭剌部耶律家族,他还责成耶律匀德实好友、大迭烈府掌管刑律及行政事务的夷离毕浦古,严办此案。

但狠德与公主不惧王命,逃亡途中,甚至扬言杀死耶律匀德实不算,“还要给他的家人好果子吃。”狠德与习尔公主亡命天涯以后,行踪不定。阿保机的老祖母月里朵人在明处,面临的恐惧,开始不断地与日俱增。她将四个小儿送到近亲、详隐——负责汗国官府、官员监察的台押家里避难,有事没事时,就不停地往小孙子阿保机的脸上涂黑抹灰,防止亡命天涯的那对疯狂鸳鸯,突然潜入迭剌部,再对日后的辽契丹开国之主——阿保机又下狠手。所以纵观中原前世“帝王降世”说,与辽金、蒙元和满清等北方草原王朝帝王形容时,除了明白他们的事功,亦真亦假,还要对“帝王降世”说本身,依托可供阅读经验认同的细节,予以必要的甄别。

史臣、文人们为“他们的皇帝”纹上“龙形”之事,以脱脱们修纂的阿保机“降世”说为例,究其根源一点也不复杂。

帝王既然代表天意,号称天子,那么,帝王“降世”的异象,因此,无论怎么被密谋术士们“摆乌龙”,最终还是要归结于“天意如此”与“不可轻慢”的国家主义诉求中来。“天意”,在“天地君亲师”的民间排序格局中,一者它是儒生主导的维持公序良俗的超级利器;二是当帝王接受了“天意”的皇权加冕,无论他再怎么离经叛道,为所欲为,“天意”都会成为皇权阻隔民意民权之墙。

而皇帝作为“人中之龙”,人的形容本已木秀于林——密谋术士完成他们对帝王身体政治的龙形后,挥动颂圣抑反之筆,还要将其化为“人中之龙”的“高大全”,其“言传身教”不但作用世道人心,还需影响面广,更具皇权牧民的正当性与生活经验的认同。因此面对脱脱们修纂的阿保机“降世”说,明白蒙元虽为异族,却同样为其锦上添花这是一;神话帝王,依傍阿保机诉求蒙元/中原同样君权神授,皇权正统是其二;这些不二法门,作为“辽史的攻略”,熟记后,通过《辽史》“机关暗道”倒也进退自如。

十一

当蒙元史臣、儒生、文人们的密谋术,将怪力乱神的“耶律阿保机降世之歌”,“唱”得高潮迭起时,突然笔锋一转,在《辽史·太祖本纪》中指出:“(阿保机)既长,身长九尺,丰上锐下,目光射人,关弓三百斤”。言下之意是说:耶律阿保机长成一个半大孩子后,身高九尺,目光如电,气力过人;总之,只要这位“英武的少年皇帝”他一高兴,三百多斤重量的铁弓,说拉开,他就能“飙的唬唬”地、毫不费力地、在《辽史》的阅读情境里为读者拉开。那么,九尺是多高呢?三百斤,是多少斤呢?将遥辇氏汗国的尺寸斤两,同当下的尺寸斤两对比,是否让人觉得“缺斤少两”,或者当下的尺寸衡器,“昧”了阿保机的身高和体重了呢?

据《太祖本纪》的记载,为了核实耶律阿保机的身高,拉开铁弓的准确斤两,真让人从2018年夏天,赶往公元907年的西辽河迭剌部,认真去做“田野调查”,出发点与田野案例、参与路径、契丹死语言和参与语言的互动,符合学术考察实际与否,暂时姑且不论,仔细一想,也不见得“如此这般”真有必要。这种只有从事阿保机研究的“阿学人士”,才干的慢工细活,放在读者的阅读情境中,说它背逆了人类文明向进步,也不为过。

因此,阅读《辽史·太祖本纪》,知道蒙元密谋术士们,为了彰显阿保机的青少年事功——脱脱们俨然受雇辽契丹王朝的宫廷歌手——弯腰撅臀地摆好造型,总是在向阅读摆弄媚俗的——蒙元历史意识形态姿态即可。

如果将“怪神乱力新秀阿保机”——以“儿女英雄传奇”的面目示人,或将他看成《水浒》里的“鲁智深”与《三国演义》中的“赵子龙”,也会让人无话可说。赵的神勇与鲁的蛮力,两者叠加起来,与脱脱们颂扬的青少年阿保机有一比吗?因为施、罗的“历史传奇”与蒙元国家史,介于不同人物及不同情境的阅读,二者就有文本互文之处。

有意思的是阿保机、鲁智深和赵子龙,两个互不关涉的“历史人物”与“小说形象”—同时出现在《本纪》阅读情境,面对小说人物基于阿保机语词符号的增值,辽史与传奇的概念,就面临消被解的危险。当然《本纪》带来的认识模糊,也非蒙元有意为之。但阅读通过传奇与文献互融,给理性判断带来诗意的困扰也是无可否认,以至于面对阿保机的形容,不经意就按密谋术完成了“这个人”与鲁智深、赵子龙的模板契合。

十二

在《辽史的国家主义文献系统中,当下阅读面临的困境,一旦建立在“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基础上,更加概莫如是。蒙元脱脱团队的延宕,虽然不是言官、儒生、文人们竟技操作的唯一,但解读《辽史·太祖本纪》——那些被隐匿的情节及细节,指认他们的密谋术的多处裂隙时,实际就非针对脱脱们的单一解构。因为他们借助源自中原语境的“史书格式”,将阿保机“降世”说——轻松地修纂成了“青少年的非人异类”。涉及辽太祖的神话——凸现蒙元对他年轻有为的赞颂时,他们神色庄严,却又心怀鬼胎地坐在蒙元国史馆里对史源进行了机械复制。

青灯黄卷中,参照董仲舒的王命天授主义——叠加的“史书格式”,他们围绕耶律阿保机——展开了“描红竞赛”。丰上锐下的少年天子,其成长履历与他担任的首个军职——“挞马狘沙里”看似无关,其实,“挞马狘沙里”与其日后执掌大迭烈府,出任遥辇氏汗国的夷离堇,往往又是那么密不可分。从“挞马狘沙里”到夷离堇,青少年耶律阿保机背负着辽契丹的希望。虽然贵为“日神之子”,可对他在迭剌部本部和汗国从小到大的曾任军职的厘清上,却在讲述他从天庭来到人间,如不经历岁月的磨炼,从神到人,继而由人返神的诉求,就将面临失信于人之险。

机械复制,是后工业时代的知识分子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哀悼“灵光”的关键词。本雅明对技术革命孵化的艺术模式、机械复制术的描述认为,从艺术产生理论出发,站在技术制造角度,剖析了古老艺术与现代艺术之分。他认为,机械复制造成了古典与现代的割裂,解构了艺术的距离感——以及意义的独立存在。事物的扁平与雷同,导致了灵光消逝,乃至美景的破灭。因此,艺术作为文本在本雅明的论述中,失去了仪式感与意义基础,继而沦为政治学的超载的能指。但照相术诞生之前,在羊膻味儿四溢的蒙元国史馆里,脱脱们出于对中原史书格式的尊奉,同样以笔墨纸砚,完成了《本纪》对刘辉史源的非艺术品的史源复制。与本雅明主张不同的是:蒙元的复制术,是为粘合蒙元与辽契丹的裂隙,凸现的却是中原“帝王人龙”说的族性/地缘共识。

随着阅读困境的突破,不难发现蒙元史臣、文人的机械复制,将夷离堇与阿保机升任的“大于越”——针对阅读情境进行的编码与撒播(seeding)。在彼此连贯又独成个体的诸多职官中,他们笔墨节制,却又恣意之极地渲染了辽太祖的政绩军功。他们用意明显:阿保机开创辽契丹基业前,一直是遥辇氏汗国的肱骨之臣,值得可汗为其题词,“向耶律阿保机学习。”但人人学习阿保机,那么这些显赫要职与每个学习者——真的就有关吗?

如果阅读目光再次审视《太祖本纪》中的阿保机,很快又将发现,脱脱们的用意似乎并非如此。应该说,只有修辞过剩的阿保机“青少年英雄传奇”,才是他们目的明确却非刻意为之的——蒙元国家主义的用意所在。

暗度陈仓的策略,包隐在《本纪》的字里行间,或蒙元国家主义诉求的内部。但蒙元的史臣们,却又急于告诉阅读:经过辽金宋三代史臣、文人对辽史的手泽浸润,最终由他们从刘辉稿本中,复制过来的辽契丹官职,哪怕这些职位,属于阿保机的光辉岁月,但也只有他的经历的存在,才能说明这一切,都是他曾经亲历的,并不是题旨宏大的意识形态本身。因而在阿保机职务升迁路线的终点,脱脱们需要找出权力旗鼓的诉求:“看官看到的挞马狘沙里、夷离堇与大于越的足迹,虽被语词牵着鼻子狂奔,但这又是不可靠的。因为它是辽太祖的履历,所以它与挞马狘沙里、夷离堇和大于越最终又没关系。”

十三

同遥辇氏夷离堇(兵马总管),及日后总知军国事的大于越的显赫要职比,挞马狘沙里这个官职,简直小得可怜;与辽契丹王朝的开国皇帝比,夷离堇显然像是个高举契丹弯刀,初征沙场,身子骨都还没长利索的稚嫩武卒;大于越尽管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但排除辽太祖对这个官职的专属,所谓大于越,充其量也只能是个混迹汗国权势顶层的政客位置而已。所以,挞马狘沙里也好,大于越也罢,或干脆就是《太祖本纪》描述的马力十足,能开三百多斤铁弓,啥事都还没做,脱脱们修纂《辽史》笔刚落墨,就被捧成辽契丹英雄叙事的那个一脸灰黑的少年——总之凡与阿保机名字、身份有关的国家叙事,都要过来膜拜“这个人物”牌位。

当然蒙元密谋术的裂隙,并不等于他们的春秋笔法,非要刻意告诉阅读,挞马狘沙里、夷離堇,与大于越就是阿保机“这个人”;啥事没干的少年,哪怕一辈子不做任何事,照样也是逻辑破裂的辽王朝的“英雄少年”。

在遥辇氏联合酋长汗国的职官体系中,挞马狘沙里、夷离堇与大于越,除了挞马狘沙里这个官职,很难见到,其余均在显赫要职的范围以内。这些官职始终控制在辽契丹强势部落——迭剌部的——耶律家族内部。

耶律阿保机修成“正果”,化家为国之后,这些官职的任免对象,虽一度出现了某些细微变化,但大多数人,还是被限制在与耶律家族,以及萧氏家族联姻的皇室血亲系统之内。有名有姓者,说不上多如“牛毛”,却也毋须质疑,在辽九帝二百多年更迭中,这些官职,因脱脱密谋团队再三强调的——“辽太祖与这些职位有关”——因而盛名之下,被耶律阿保机事功遮蔽的继任者也不算少。

《百官志》对这些官职虽有明晰记录,但也在概难例外之列。诚然这些职官属于阿保机“光辉岁月”的不可分割,故而无论其品级大小,或衔位高低有何区别,还是要靠阿保机的事功予以支撑,然后才能在“阿保机曾任这些职务”的诉求中,博取认同与理解。

那些没有“帝王履历”,却“不幸”位忝《百官志》之列的夷离堇、大于越们的青少年时代,他们的身材高度、气力指数,和英俊程度——单项或综合而成的指数,都有可能高出耶律阿保机。不过,“蒙元的抒情歌手”——脱脱们却对他们吝啬之极。不但不会给出他们与辽太祖同等的规格待遇,而且想要得到那些妖词艳句的赞许,更是想也别想。挞马狘沙里、夷离堇与大于越,在阅读情境中,俨然成了阿保机帝王履历中的“历史经验浆糊”。无论密谋术士怎么“捣”,除能“捣”出他的专属强硬的排他性逻辑,最终还是无法“捣”出文本与这些职官的自洽。

《百官志》里凡与这些官职有关的官员,因辽太祖同这些官职,己经构成了个人专属,因此,注定就要留下与之相比,“很少产生什么影响”的感叹。基于“底层无历史”的认识,《百官志》里的高官,因阿保机事功的罗列与超载,就只能间接,而意外地享受“普通高级干部”待遇了。与阿保机相比,较之脱脱们的修辞过剩,文本地位之低和所受忽略的规格之高,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

源自中原华夷之辩的所谓正统,使非汉族身份的脱脱们——根据汉语史书格式的参考,已将《辽史》写成了“一部中原人的历史”。而《本纪》的密谋者——与阿保机同属“北方边疆民族”的背景,按说不会感染正统史观的病毒,但因脱脱们使用的语言,首先是汉语,其次接受的是正统史书格式的“国家意识形态”传承,所以,《本纪》开篇不久,因修辞过剩,注定就要经过密谋术士之手,逐步将历史正统说,植入国家历史的机械复制之中。历史文献的灵光,出于国家主义的统摄,也要遭到他者的损毁。阅读期待的“正史”“信史”,在由暗渐明的“阿保机成功学”能指链上,帝王叙事与意识形态的关系确定下来,凡有关的蒙元意识形态,在本该持守的历史常识与阿保机形象预的设中,都有可被《本纪》的理性阅读忽略不计。

十四

在《本纪》开篇,阿保机的“青少年风采”,较之文本隐匿的“龙形美学”,脱脱们发自内心的赞颂,无疑是真挚而饱满的。

但因这种情感凸是导致的文本破裂、带来的“帝王叙事美学”彰显,由于缺少必要的细节支撑,故而,涉及到他的生平事功,就难免给人留下密谋术士斑驳指纹的触目惊心。

“天子帝王皆为人中之龙”——脱脱们附和着这样的“主弦”,看似为阿保机“放声歌唱”,实则延宕的还是蒙元的“颂圣抑反”策略。他们知道:天子们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但他的权力,却依然需要他们提供“专业服务”。因此所有溢美之词,在他们的密谋术里,轻易就能与阿保机达成彼此默许的身心契合。面对帝王萦绕笔端的“栩栩如生”的呼吸与幻觉,起笔后,根据古已有之的流程,可采取的策略,就是能把传主的形容孝敬得光彩照人一些,就孝敬得光彩照人一些。

所以,因受蒙元密谋术的影响,当下涉及挞马狘沙里论述,有写阿保机青少年事功的,也要跟着敬献“这是一个统帅众人的官职”——的一脸媚笑。什么是“众人”?根据“三人为众”的常识,阿保机统帅的众人之“众”,如只有“三个人”,那么这个官职就大平常,不够级别,上档次了。因为该官职与一个男子支配三名妻妾,一名父亲使唤三个儿女的权力没有什么本质之别。作为辽史阅读,其实不用向蒙元密谋术学习,高唱辽太祖阿保机的“帝王人龙之歌”,明明是为脱脱他们,帮了跌入历史陷阱的“大有作为”之忙,反而还以为自己也跟着受用了颂圣抑反之“乐”呢。相反挞马狘沙里统帅的众人,真是“天下之众”,那么,阿保机在迭剌部的“基层”锻炼,天下既然已经臣服,也不用带领契丹铁骑开疆拓土,面对家族诸弟要他交出可汗旗鼓的“諸弟之乱”,扩建个人权力专属的“头下军州”,再次步始祖爷后尘,拉上关南汉人一起“筑汉城”,图长远了。

帝王美学与蒙元密谋术被指认之后,有必要再来看看挞马狘沙里究竟是何官职?

据《辽史.百官志》未记的可能事实:此官,应该既不像统帅“三人之众”那么“小得可怜”,但也没有大到“领导天下之众”那样权势熏天。挞马狘沙里应该是个小尉,按照当下说法,该职务可能是个负责遥辇氏汗国夷离堇的警卫工作的小官。挞马狘沙里的军阶高低,从给阿保机“安排工作”的叔父——大迭烈府夷离堇耶律释鲁掌控兵权的实际来看:挞马狘沙里可能属于释鲁的警卫,相当于“警卫排长”,或“正连职警卫参谋”。

可问题是,参照排长品级又不难看出,阿保机当时统领的人马,也就二三十人;如果不是排长,只是耶律释鲁的“警卫参谋”,那么严格地说,该官职还不属于带兵军官的实职。所以“众人的父母官”就站不住脚。

但由于他警卫的对象是耶律释鲁,释鲁是本部的夷离堇,还负责汗国夷离堇事务——职位居于契丹汗国军官之首,因此明确《辽史》同样无法回避的“宰相门前七品官”类比,不难知道少年阿保机开始虽无兵可带,但因出生于耶律家族,还是能把“县团级”的“成长进步”搞到手里。据“虽龆龀,言必及世务。伯父当国,疑辄咨焉”云:阿保机两三岁时,耶律释鲁就与他讨论时局;担任挞马狘沙里后,叔侄俩坐而论道,释鲁让他提供“智库咨询”,只能加强不会减少;以此又可推断阿保机入仕,谋取的官职应该是个“少年诸葛亮”的闲差,而不是密谋术士吆喝的“统帅众人的父母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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