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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或表扬,我都记住您

2019-09-10牙韩彰

广西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生产队大队广西

牙韩彰 壮族,广西凤山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当代广西杂志社社长、总编辑,编审,广西新闻工作者协会副主席,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广西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出版新闻作品集《纪实与思考》,主编出版《当代广西创刊十年优秀散文集》《今朝望乡处——壮族作家汉壮双语散文选》《广西文化名胜概览》《广西长寿文化集萃》等书,有散文、诗歌作品在《人民日报》《广西文学》等报刊发表并获奖。2018年诗歌作品《山间小河》荣获第四届“中华情”全国诗歌散文联赛银奖;《牙韩彰的诗》(六首)荣获《红豆》杂志2017—2018年度优秀作品奖。

人生回眸之际,好多老师的身影纷纷从我眼前晃过。

第一个被我忆起的是启蒙学校板东小学的王学道老师。

那时学道老师上我们语文课。现在想来,我对写作如此爱好,根子肯定是学道老师的语文课给打下的。

学道老师的语文厉害,可以厉害到这个程度,他敢在公开课上,对前来检查他讲课的大队和公社一级的老师进行课堂提问。

我后来才知道,以学道老师的水平,本不该放到我们板东小学来的。他之所以在课堂上对大队和公社来的老师提问,其实有某种叫板的味道。他想试试这些老师,既然能被放到比板东小学条件好的学校里任教,到底有多大能耐。

厉害的人都比较聪明,聪明的人又比较爱搞点小名堂。学道老师既厉害又聪明,爱玩的小名堂肯定要比别人多一些。

那天,沙爱公社组织老师代表到板东小学来听课,包括公社教育组带队的领导在内,大概有十几个,名义上是组织老师互相观摩听课、互相交流学习,但聪明的学道老师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其实这是来检查他的课上得怎么样的。因为学道老师在全公社有些才气,有点傲气,对别的老师,甚至大队和公社一级的老师都不怎么看在眼里。这种行为我知道,我们大山里的人有点水平,一般都是这个样子,总是按捺不住一些轻狂,不太服别人。学道老师大概也有这个毛病。那天的课是讲解著名的《为人民服务》,讲到中间,进入提问阶段,平时学道老师到这时总是用慈爱的眼神朝我们几个成绩比较好的学生望来的,因为我们配合他回答问题,他比较满意。但这一回学道老师的眼睛却没有向我们望来,而是扫过全班同学以后,一抬眼就朝坐在最后一排的听课老师奔去。

学道老师的问题是:请给同学们讲解“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基本含义。

问题说难不难,知道的就不难。问了三个老师,一个是学道老师隔壁生产队小学的,一个是东方大队小学的,第三个是公社所在地的沙爱小学的,结果,前两个老师一个字都没答得出来,而来自沙爱小学的罗老师倒是翻来覆去地讲了不少,但讲到“鸿毛”时,就卡壳了。他是搞不懂“鸿毛”到底是什么“毛”,而我们几个学生又老是问他“鸿毛”到底是什么“毛”。罗老师越解释脸越红,最后不很肯定地用“红毛公鸡的毛”来作结论。听得学道老师直摇头。

最后还是学道老师自己给我们作了解释。说实话,这个问题如果问现在的我们一些人,也不见得都知道“鸿毛”就是“大雁的毛”。不过,我们也知道,如果当时学道老师真要问我们,也不会问这么难的问题。

学道老师这么一提问,前来听课的老师自然心里老大不爽,带队的公社教育组的人更是没面子。但当时是拿学道老师没办法的,没有谁规定,课堂提问只允许提问学生,而不能提问前来听课的老师的。

我读小学时的上世纪70年代,板东小学在板东生产队队部所在地。因为位置居中,临近十几个生产队的小孩到这里读书,路程远近都差不多。板东生产队当时归龙猫大队管。所以,论级别的话,板东小学连现在的村级小学都算不上。后来到大队改成村的年代,龙猫大队分成龙猫村和板东村,板东小学才成为村级小学。我就在这样的小学一直读到四年级,才转到龙猫完小读五年级。上面这堂课就发生在即将结束板东小学读书生涯的四年级期间。

那么小的年纪,如果说一进入学校,就很自觉认真读书,我不太相信。我当时就很爱玩耍,仅凭着头脑的小聪明成绩稍微好一点而已。有时上学路上看见牛打架,可以一直看到两只公牛伤痕累累而结束战斗,我们都忘记去学校了。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那天那两头巨大凶猛的公牛为什么打架,而且打得那样难解难分、你死我活。附近也没有像现在组织牛打架比赛那样有人牵着一头小母牛在游荡呀。也许吧,某个山头的草丛里,某一只毛发金黄油亮的小母牛在拿着妖艳的泪眼深情盯住它们也难说,反正牛的语言信号我是看不懂的。经常是,看完牛打架,我们就是发疯般地看电影《南征北战》《地雷战》《地道战》。特别是《南征北战》,那段时间,应该是《南征北战》放映的高峰期,我曾经连续六个晚上追着看,从大队部开始,一个生产队接一个生产队地跟着放映队跑,晚饭都不回家吃。有一次在我家隔壁的来风生产队看完,天突然下起大雨,我和同班同村的堂弟两个人摸黑回家,看不见路,差点掉进路边的一个猪粪坑里。电影当时对我们农村小孩的诱惑,应该跟现在手机对全国人民的诱惑差不多。不仅我这样连轴转追着看,班上好多小孩都这样。晚上看电影,白天没精神,上课就纷纷趴在课桌上打瞌睡。学道老师见状,干脆不讲课文,就用整整一个上午,叫我们每个人自己来讲讲为什么那么爱看《南征北战》。这一下,我们全都活跃过来,像打鸡血一样突然之间精力格外的旺盛,个个发言踊跃,七嘴八舌地畅谈观后感想,还联系实际把自己摆进去,担当某个喜爱的角色,把该角色的情节场景活灵活现地演绎一番。我当时并不知道学道老师的用意。现在回想,学道老师的办法实在高明。说真的,学道老师教语文教得好,但怎么好,好在哪里,我们并不知道。学道老师讲了四年的语文课,我只记得他上面那堂课和这堂集体互动研讨《南征北战》的课,其他的课早已右耳进左耳出,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如果说有,大概也就是一些潜移默化的东西而已。

一个老师如果面对几十号学生,整天笑眯眯,是不会有权威的。权威怎么形成,跟当官差不多。教语文的学道老师似也深谙此道。就算自己喜爱的成绩好的学生,也要找机会狠狠“叼杠”(桂柳话“教训”之意)一次,好让其他学生灵醒,看吧,某某同学老师那么喜爱都被“叼杠”,我们得小心点。这法子就是杀鸡儆猴。对我这样学习成绩一直都不错的学生,要在学习上找毛病,不太容易。但我也有软肋,爱调皮捣蛋就是我的弱点。当时板东小学有一个泥巴操场,但是只有一个篮球,平时是不会让学生轻易拿来玩的,只有到体育课我们才有机会轮流摸那篮球一两下。有一天课间休息,我和同班的牙述帮同学实在想玩篮球,就用一个野生柚子来当篮球耍,两人练习传球技术,越传越快,结果一次我用力过猛,柚子没有顺从地进入牙述帮同学的手里,而是高高越过他的头顶,直接砸到学道老师正晾晒在操场边的衣服上,一大堆还没有干的衣服瞬间全部掉到操场上,裹上厚厚的黄泥沙尘。学道老师终于找到收拾我的机会了,只见他快步走过来,一言不发,抓起地上的衣服又狠狠甩在地上。二次受难的衣服显得更黄更脏也更难看了。呆立当场的我们,好久才回过神来,然后乖乖地向算术老师借来一只锑桶,把学道老师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捡起来,抖掉黄尘,整整齊齐放到锑桶里,然后两人抬着锑桶走到学校背后山坳上的山泉处,一件一件慢慢冲洗干净,再抬回来重新晾在木架子上。接着,两人十分自觉地乖乖去向学道老师认错检讨。虽然学道老师已经消了气,但还是狠狠批评了我们。不过,这件事却深深伤害了我。我认为学道老师太过分,我们两个不满十岁的小孩,能懂多少事?我们又不是故意的,学校几十个小孩,一下课都是打打闹闹,满操场地追打,他就不该把衣服晾晒在操场边上。完全可以肯定,不是我们的柚子打掉他的衣服,也完全有可能被别的同学的另一种游玩方式打落在地,这不能全怪我和牙述帮同学不小心,他凭什么说我们不对?就因为这个事,本来对学道老师很敬佩的我,此后很多年对他都没有多少好感。而且,随后不久发生在他身上的另一件事,更让我从心底跟他划起界线来,甚至还产生过一些很不良善的幸灾乐祸的心态。

前面我已作过伏笔交代,学道老师既聪明又爱玩小名堂。正是因为这小聪明和小名堂,差点把他自己玩掉。当时是特别讲政治的年代,其实现在也是。讲政治是什么时候都要强调的。学道老师凭着语文厉害,也学文人爱写点东西,没地方发表,当然他的文章水平也不可能达到公开发表,结果,他就随手胡乱“发表”在自家的门板上。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学道老师到底写了什么东西,闹腾出那么大的动静,直到好久以后才隐隐约约有人传说,学道老师“发表”在自家门板上的东西里有这么一句“虎去狼来”。就因为这句话,让他备受折腾。其实,也没有谁去考证过,这句话到底有什么不合时宜的含义。

曾经有好几个星期,没见学道老师来上课,甚至也没在板东小学。突然有一天,学道老师穿件白色背心,当地叫马拐背心,背一个翻盖绣有鲜红色“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绿色挂包,头戴一顶草帽,从我上学的那个方向走上学校来。那是一个陡坡,每天我上学最怕的就是到了临近学校的这个坡。今天学道老师就是这样满身汗水地慢慢走上坡来,平时高瘦挺直的身躯,此刻却微微弯曲着,神情萎靡,无精打采,课堂提问别校老师时的飞扬神采已荡然无存。我还看到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两个年轻一点的人,走近一看,好像是曾经来到我们板东小学听过学道老师那堂公开课的老师,当时没被学道老师提问,所以印象不深。但现在很显然,学道老师是被这两个老师监督着走上板东小学来的。他们三人在板东小学待了很短的时间,喝了碗开水,然后又默默离开了,学道老师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正眼看一下我们。他们去往的方向是公社所在地。那晚放学回家问我爸才知道,学道老师犯错误了,因为写了反动标语,他是被人监督着到一些学校去接受批斗或作检讨的。那天他刚结束在东方大队的活动路过板东小学。在走到公社之前,还有下几站的学校还在等着他。我却不明白,学道老师为什么没被安排在他任教的板东小学接受批斗或检讨。堡垒不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吗,如果学道老师在板东小学接受批斗或作检讨,说不定还被“揭发”出更多的“事情”呢。也许上面还是考虑到维护他的一些尊严吧。

自那一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学道老师了。直到我多年以后考上大学出来参加工作,多方打听学道老师的情况,才有人告诉我,学道老师后来已被平反,重新安排到另一所学校当老师,继续教他的语文课。据说,他的才气,他的傲气,一点没变。又过了几年,学道老师不幸去世了。我想,学道老师应该是英年早逝,如果健在,现在最多也只是七十岁左右的人而已,这个年纪,曾教过我的不少老师都还健康得很呢。我不知道,学道老师在世的时候,是不是还记得曾经教过我这么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学生。这个学生直到几十年后,才以這样一篇单薄的文章来纪念他,也是仅仅希望,凡是得到学道老师教过的同学,无论是被批评过,还是得表扬过,我们都要记住他的名字罢了。

学道老师,学而有道,名与人相符,我是学您的!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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