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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潭大峡谷

2019-09-10田耳

广西文学 2019年4期

田耳 本名田永,1976年生,湖南凤凰县人。2000年开始发表小说。迄今已在各种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六十余篇,共计两百多万字。其中长篇小说四部、中篇小说二十部。作品多次被各种选刊、年选转载。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台湾联合文学新人奖等。现供职于广西大学君武文化研究院,并为江苏省作协合同制作家。

不觉又到五月,一天热比一天。有天久贵忽然找上门,叫我操着相机去帮他一个忙。我问帮什么忙。他说耕田耨地用得着照相机?当然是要搞旅游。我说,你也凑了股份,和韩先让一起搞?久贵语带不屑地说,他搞他的,我搞我的,各拜各的菩萨嘛。

韩先让我都帮了,久贵当然不能不帮。我也不多说,带着机子跟久贵往外走。明鱼开着个县运输公司淘汰下来的破中巴,见我来就招呼我上去,还发烟。以往本是用于载人赶集,这天赶界田垅,他专门放弃了生意,开车进城接我。看得出来,他是久贵的合伙人。

上了车,我就问,你们的旅游,要怎么搞?跟韩先让商量了没有?明鱼就说这事怎么能说?旅游这生意,像是捡蛇,要看谁手脚快,手脚慢的你就站在一边拿眼睛看。他俩突然显得神秘起来,不肯跟我讲实他们的计划,只说等一会你就明白了——不许笑啊。

我又问起这几个月来的游客多不多,他们就说有时像屙羊屎,稀稀拉拉地屙出来,一下子两三个,一下子三五个;有时候又像屙牛屎,一来就来好大一堆,几部大巴车把村小的那个篮球场挤得满满当当。总的来说,每天都会有人来,春季雨多,也没见哪天断过客。

我问门票卖好多钱一张。

……狗日的苕吊胆子真大,卖三十八块一张票,吃人不吐骨头。一说起这个,明鱼就很愤怒,他说三十八块能买半袋小鸡饲料,或是买一腿狗肉炖一锅。明鱼开这中巴跑一趟,要不逢赶集,也只赚这么点钱。开车赚钱总要花力气,但那些游客老远跑来,主动把钱拿出来,买韩先让印的门票,三十八块一张。

但是,明鱼也承认,是那些游客主动买的票,倒不是“苕吊拿刀子逼着他们掏的钱”。既然他们愿意掏那么多,明鱼说:“我也就不好帮他们还价钱。”碰到险要路段,明鱼就闭上嘴,这一条路无论走多少趟,都让人不敢掉以轻心。虽然加筑了防护墩子,据说两月前有个外地小车,硬是飙过一尺高的钢筋水泥墩,冲到了坡下,扎进水田,也撞个稀巴烂的。

过了险要路段,明鱼又止不住嘴巴,很自省地跟我说,你看我这张×嘴,老说人家苕吊的不是,也不对。

有一次,有三名游客从界田垅上他的车,来到鹭寨。事后,韩先让主动找到明鱼,给他返还了三十块钱。明鱼这才知道,由导游或司机带客来,都有提成。明鱼此前不知情,韩先让主动帮他记着账的,一分不少地给。看样子,那三十八块钱,也不全是韩先让一人独吞。

怪不得,明鱼的中巴车还未出城时,开得极慢,见路边有游客模样的,他就停下车问,要不要去鹭寨。要是捡三四个游客上车,这一趟的油钱又找回来了。

到了鹭寨,我很快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他们领着我穿过村,经过真话坳,走过一段两里长的田垄,再爬上一处无名小坳,往下看去,曲曲折折的一条江就铺展在眼底。

久贵这才跟我说,呶,你看看这里搞不搞得起来?这一块是韩先让不要的东西,但我看,很多游客偏就喜欢往这里来,可惜路不好走。这边坡下到江边的路,人和牛一起走,天长日久,一条路全都被牛犁成稀泥巴了。很多游客想下去,天晴还好,一下雨根本不敢。

也确实,左手边这条下坡的路我熟悉。小时候我就喜欢跟着久贵一起放牛,跟在牛屁股后面,大都下到江边,一待就是大半天时间。夏天可以下河洗澡,水里一泡根本不想上岸,固不用说;其实冬天在江边也有蛮多乐趣,比如围成一圈烧一堆旺势的火,饿了煨个红薯进热灰。有的生性促狭,红薯故意不愿煨至全熟,半生就扒出来囫囵地吃,吃进去特别发屁,放出来能听见山鸣谷应。过了年,家家都有糍粑,再去放牛,就不带红薯。插一根短竹棍到地上,把糍粑靠着竹棍竖摆,两个面勤快地翻动,过不了多久就会熟透。糍粑一挨火,就会鼓胀起来,翘起来老高,他们就说,看,胀奶了,胀奶了。放牛的女孩就哧哧地笑,她们大都十几岁的样子,身体上也有着类似的变化。

我记忆中,放牛是很快活的事,但久贵肯定不那么想。他不光是放牛,顺手还要担柴回去,十来岁以前要砍半担,稍大些,身高足了四尺半,就整擔整担地砍,一挑百把斤。要是仅仅放牛就完事,鹭寨人认为那是浪费劳力,而且容易让小孩养成偷懒的性情。

即使放牛也不轻省,小孩都愿意放牛。放牛附带着一件极重要的事,就是谈恋爱。这个村男多女少,女的尽往外村嫁,没嫁出去的,大都是放牛时被本村小孩捷足先登搞下了。放牛时男男女女在一起的时间长,日久生情,也是这个道理。村里人划分找老婆这事,就说只有两条道,要么“媒人说合”,要么“放牛搞的”。我揣摩了一下,鹭寨人所说的“放牛搞的”,差不多等同于自由恋爱。因这村容易出光棍,村里人都鼓励自家小孩在放牛时不忘了和女孩亲近,要是自家小孩有本事泡来妹子,以后也省了很多手脚。家长们说,你自己要攒一把暗劲,要是以后家里兴不起来,请不起媒人,就看你放牛搞不搞得到了。甚至,教唆小孩说,和妹子谈恋爱很快活的,你谈一个到手就知道了……你这个猪,硬是要我把话讲这么透。妹子愿意跟你谈,就有好东西让你摸的哟。什么好东西?反正比柴刀把子、锄头柄子、碾杆子摸起来爽手得多。……你再问老子就打你了。哎,你这个死脑壳,鹭寨多你一条光棍不多……

小唐,你说,要给这一块取个名字,叫什么好?虾弄打断了我的话,他也来了,是合伙人之一。久贵邀了明鱼虾弄两兄弟,还有盘贵,四个人打算一起开条路,引游客到江边,然后在江边搞起杂货铺与饭店,多少赚几个钱。

我说,你们想到什么好名字没有?讲出来,好当引子。你们不提,我凭空找不到思路的。

虾弄说,这条江叫横顺江,要是你想不出别的好名字,我们只好叫它横顺江风景区。你看怎么样?

这条江,是叫横顺江,还是叫横竖江,有待考证。这条江弯折虬曲,一时横一时拉直,没有一百米完全的直道,村里人就这么叫,年头一久,“横顺”或是“横竖”已经扯不清楚,反正都是鹭寨人的说法。往下七八里外飞水寨的人,又把这江叫飞水江。我查过佴城乡镇地图,这条江是小支流,地图上懒得标注名称,往下到得铁桥村,汇入武水。武水通沅江,沅江汇洞庭。八百里洞庭浩浩荡荡,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

我说,风景区也太老掉牙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口味,游客一听准倒胃口,哪还肯来?

那叫什么才好?

叫峡谷吧。我看着那条江劈山穿流的样子,就想到峡谷的说法。

什么叫峡谷?久贵看着我,不晓得哪里蹦出来一个新词。

我一时也解释不清,摊开手比画着是哪两个字,然后又说,听我的没错,叫峡谷准保比叫什么风景区生意好几倍。

听你的。他们几个人里头,显然明鱼最有主见。他又问,横顺江峡谷?

能不能把横顺江这几个字去掉?我觉得不好听。

鹭寨峡谷?

我也觉得不好听,思忖一会,说,这底下不是有个黑潭么?黑潭这名字好,听着有一种神秘气氛。叫黑潭峡谷,不,黑潭大峡谷吧。

黑潭大峡谷?久贵念出了声,想了想说,这么小的江,这么小的谷,怕是大不起来吧?

现在就兴这个,佴城已经冒出几个天下第一了,第一石桥,第一洞,良信乡一条小溪沟,马上还要搞成西南第一漂。知道吗,死条水蛇,头尾各在一岸,等于就是在这西南第一漂上搭了浮桥。在这里加个大字,大峡谷,不显得吹牛皮。其实,我们中国几乎没有小了,哪里都大哟。我鼓励久贵,也是开导,既是做了生意,首先就要搞活头脑。

虾弄说,也对,不把话讲大点,别人反而不信。反正,来这里的,已经先被苕吊骗上一道了。

明鱼说,小唐,我信你的,就叫黑潭大峡谷。

他脸上有了喜色,然后告诉我,左边人牛共走的路太直,没意思,他们打算在右边鱼背脊上修一条路下到江面。鱼背脊是我们所站位置右侧好几座连续起伏的陡坡合起来的名称,以前是没有路的,灌木杂草丛生,要砍柴都没地方下刀。以前哪家的牛误进到鱼背脊,主人才不得已钻进去找牛。这几个陡坡,分山的时候恰好分给明鱼家、盘贵家,还有我三叔家。另有两户人家也占了个把坡头,他们已经联系好了,用好的沙地跟他们换鱼背脊,那两户人家当是捡了天大便宜,喜不自胜。

我们沿老路下到江边,拍了不少照片,洗出来后,也要参照韩先让的做法,做成多块宣传板,往佴城人多的街道路口摆放。

他们打算将这事尽快搞好,以免夜长梦多。我当晚不走,第二天就看他们去鱼背脊开路。他们四个人,和村里的闲余劳力换工,换了几个工,还有几个是直接付钱的。鱼背脊尽是石山,取石方便。现在久贵已是放炮能手,一溜岩炮炸过去,石头的断面就现出路的轮廓来,他们取炸开的石头填高补低,修路的进度很快。仅三天时间,这十几条汉子就沿着鱼背脊陡峭的山脊和坡顶开出一条极简易的路来。路最宽处也不过四尺,窄处两尺,两人交错时要偏着身子。三天下来,沿着三里长的坡道,可以艰难地走到底下江边,老远看得见黑潭。

因为江道弯折,沿江形成一系列小的水潭,就像链上串着珠子。浅潭水清,稍微深一点发绿,深达十几米的略微发蓝,颜色近于九寨沟的高山堰塞湖,只是水浑,不像九寨沟的水,招牌般地清澈,聚之成璧,摔碎了也是玉。江水汇入这黑潭,水面变得油黑,有多深无人说得清楚。老人们说,放四十担箩筐的箩绳,也沉不到底。父亲用实验精神驳斥了这种说法。他量过一担箩绳,有十二米多长。要是黑潭深达五百米,肯定是佴城地区最深的窟窿,佴城地理志上就要浓墨重彩地记上一笔了。

我过了一周又去帮他们拍了一次照片,走在鱼背脊那条新开的小道上。看着左右各一尺外,即是悬崖,不由得心惊胆战,说游客敢走吗?明鱼说,总是要有点险要,游客们提心吊胆,走到山下面一颗心落到实处,这才爽得起来。我说,这固然是爽,但要有个游客不小心掉下去了,赔起钱来可不是开玩笑的。明鱼想想也对,他说,现在没钱了,等有钱,我们再到险要的地方搞栏杆,防他一防。

韩先让对你们这么搞,有什么意见?这是我这几天一直都想着的事。

久贵说,韩老板很高兴我们能这么做。来鹭寨的游客,都觉得村子太小,逛一圈只消一刻钟。他们来的时间短了,就不会在村里买什么东西,甚至不吃饭。现在把这条路一开,游客来去一趟,一天时间就消耗在这里了。

他们四条好汉聚齐了,在江边盖起房子。这房子,地基都用不着砌,只是稍微把地整平。那天大热,他们光着膀子,用几根杉木搭出主梁,用U形脚手架钉钉牢,然后抬杠撬岩。这里的石材取之不尽,久贵在建房处十丈开外的山壁上随便放上几炮,石材便大块大块滚落出来。炸开的石头全都有棱有角,他们不用水泥,也不用别的任何黏合剂,硬是将那些棱棱角角彼此铆在一起。形状过于不配合,实在难以归置的石块,盘贵便用钎子凿它几下,马上成为可用之材。那房子我看着建起来,天黑的时候已经搭成了主墙,有门框有窗,门板已经做好,是用几块杉木板子糙糙地钉成,没抛光,更不必说上漆。

这样的房子,是他们参照着往日搭烟棚和牛栏的经验搞起来的,因陋就简,丑就不必说了。

那是他们建的酒店。酒店,不是路边摊,更不是大排档。做宣传牌的时候,他们把佴城角角落落走了一遍,发现所有的路边饭店都是大酒店,颇有一些酒店,还冠以“新亚洲”“小世界”“东方”的名号;所有的银号和糖坊,店门上的油漆未干,但都是百年老店,遂长了见识,增了胆识。我问他们这个店取什么名字,明鱼和久贵几乎异口同声,黑潭峡谷大酒店!

次日氈顶,用农用膜覆上一层防水,然后再往上面盖芭茅草。盖了三重,方才罢休。江岸的芭茅草简直取之不尽,砍茅草时还顺带挖出一窝芭茅老鼠,一大三小。那又叫竹鼠,喜食芭茅根和竹根,偶尔也去地里翻食红薯,村民引为一害。这东西个大,凶猛,一般的家猫难奈其何。虾弄把芭茅鼠燎了毛,开膛洗净,捉着最大的一只说,光这一只炖出来就有一大锅,怕是卖得上二三十块钱。

明鱼就轻蔑地甩去一眼,说,二三十?这叫山珍,城里一盘笋炒肉都要二十多。你胆子能不能大点?这东西,加点炸豆腐还有萝卜块,炖出来起码两锅,每锅能卖上一百多块。我到城里细看了,还问了价,他们一斤卖六十多块。这只足有五斤。

那刚才搞来的这只芭茅老鼠,等于就是搞了两三百块钱?虾弄看着手里那东西,还有点不信,脸上想笑未笑,笑意硬生生地敛着。

久贵说,叫穿地龙!

我说,刚闹的非典,说是吃野物闹出来的,这东西可能不好卖。

久贵说,那病都传是吃貊面(果子狸)闹出来的,跟穿地龙没有关系。我们就说穿地龙是貊面的克星,游客们哪有不敢吃的?

我说,芭茅鼠前面两颗板牙,一看就是噬齿类,哪能是貊面的天敌?你这么说,人家也是不信。

久贵点点头,夸我这个意见提得有价值,从腰上取出钥匙挂,上面有多功能刀。他手起刀落,不一会便撬掉芭茅鼠上颚上的两颗标志性的门牙。我不由得笑起来,说你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再找几颗尖狗牙,用AB胶粘上去。

在我眼前,这几条汉子热火朝天地干着事情,没两天时间就扩起一间又大又丑的石头房子。夹江两岸,芭茅草这时节正在疯长,凑近了能听见拔节和分蘖的声音。草长鹭飞,几条汉子光着膀干活,古铜的肤色,一身油汗给他们刷上一层金属质感。有几头水牛站在江边,看不见赶牛来的老头。如果那不是几头水牛,而是几匹奔驰良久,停下来饮水的骏马呢?我看着眼前这一幅图景,突觉在这里建一家酒店,真是让人意想不到。我联想起了孙二娘的十字坡、想起孔氏兄弟在白虎山开的酒店……我眼前又弥漫起《水浒传》里的滚滚烟尘。

会有人在这荒郊野店里吃饭吗?人多还好,要是一对小恋人结伴而来,看到这么一家店子,店里的伙计全都光着膀子,目光热情至焦灼,他们会怎么想呢?

酒店眨眼间在江边搭成,几个人商量店面的招牌怎么做,用什么做,老瓢就一瘸一拐地走来,引来几个游客。他不顾天热,还穿那件西装,因为上次成功地将小偷制服,他的威望大增,现在专门负责鹭寨旅游的安保工作,但手下暂时还没有马崽,一切靠他亲力亲为。他把游客带到江边,游客们很兴奋,有人还看出来那幢新搭的石头房是要搞酒店,遂过来问,现在有饭菜不咯?刚才在鹭寨里面时,还不想吃饭,但这一路山路走下来,行到这里,肚皮忽然饿得厉害。

明鱼说还没开业,游客略微地失望。游客钻进那边茅草丛中,明鱼转过脸来对所有人都笑了。只这一问,他听出了希望。他说,今天把牌子搞起来,明天,我们约好,一家出几件家什,马上开张做生意。

老瓢这时说,韩老板要我带话给你们,牌子不要做了,他这两天就给你们送过来。

不要钱的?

要钱的能不先和你们讲好价嘛。韩老板白送你们的。

明鱼说,看样子,你家韩老板这几个月生意已经好起来了。

老瓢脸一扁,说,明鱼,我们才是一家,按辈分你要喊我一声叔叔。

明鱼说,今天你手上没捏着啤酒瓶子吧?你现在当上叔叔,打起侄子来很顺手啊。

老瓢不多说,撵着那一伙游客顺流往下而去。沿着江岸的井水田一直往下走,走出四五里,有条溪水汇入江中,形成的那道豁口便是对你冲。从那里盘山而上,爬个把小时山路,又回到寨子里。老瓢要为这伙游客的安全负责,怕他们掉下河,怕他们被蛇咬。今年天暖得早,性急的蛇估计早已出洞了。

次日,一伙游客包了一辆小面包车来的,上午十点钟进到寨子,转了两圈还没一个钟头,意犹未尽。讲解的妹子告诉他们,山下有条大峡谷,他们一听就来劲,要去看看。

久贵当时还在铡猪草。我三叔家地势高,居高临下,远远看得见村口是否有游客到来。他见这伙游客显然是要往江边去,马上飞跑起来,叫了明鱼虾弄兄弟,当然还有盘贵,四个人背锅的背锅,挑柴的挑柴,装了几筐荤菜素菜(包括那四只芭茅老鼠),捉了两只土鸡,还挑了两件啤酒,赶在游客之前到达江边,打开店门迎客。韩先让还没将招牌送来,几条汉子扯开架势,游客来了就上前用嘴巴招揽生意。

果然,游客们好不容易下到江边,看见有个店子卖饭卖菜,全都食欲大动,要在山谷里搞一顿午饭。久贵他们店子,没有特意定做桌椅板凳,而是搬来片状的青石块,边缘稍加打磨,便是桌子;搬来一些直径愈尺的卵石,垫到一定高度,便是椅子。那石头房当是厨房,餐厅露天搞起来,有四个石桌,而椅子随要随搬,卵石也是取之不竭。

很明显,游客们在久贵他们的店子里找到了野宴的乐趣。过午以后,来一拨客人数不少,他们老远看见这家山野酒店,只四个桌子,竟然跑过来占桌,生怕晚一步找不到坐的地方。

盘贵主厨,因为村里有哪家办酒席,他都参与帮忙,不单是拿那台绞肉机绞肉,也去厨房里打打下手。现在升格为主厨,炒菜就是家常把式,搞熟就行。两只土鸡很快都卖了出去。头一只鸡卖出去时,问游客要怎么搞,游客说随你们的便。于是盘贵就爆炒,焖足了酱油,肉块黑得厉害。久贵端盘子,见这鸡肉这么黑,不好意思端出去,又回锅掺了一点水,解解酱油色。另一只鸡卖出去时,游客摆明了说要炖汤,清炖盘贵却又抓瞎了。他在家弄菜一律爆炒,不兴做汤菜。这个也是实情,我在鹭寨吃席,桌面上一道汤菜都见不到,连鱼都是先煎得两面黄,再加料炒一炒。要说汤,他们就认为是炖肥鸭、炖猪脚自然形成的液体。其实那是熬出的油。要是菜里添得很多水,村里人准要说办席的这家人不实在,拿水当菜充数量。

清炖是陌生的说法。盘贵抓了瞎,另三人也头皮疼。他们在家都不弄菜。于是我一拍胸脯说,这个我倒会。

清炖鸡汤,实在是简单,一个“清”字包含万有。我把高压锅里面的饭清出来放到盆里,把剁好的鸡块放进去加了清水,拍一块老姜,盖了盖子就清炖起来。久貴见我做这菜简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就担心起来,说这样就行?

嗯,等下起锅了再放盐,放葱姜,放一点酱油改色,装盆里端出去。

那盆鸡汤端出去,游客们抢着勺将汤很快喝光,咂着嘴,问我们能不能回回炉,再加水炖一些汤。他们主动表示再加些工钱,明鱼说不用,会给你们炖好。炖第二回,汤淡味不少,仍然被那伙游客喝光了。后来收了桌子,发现鸡肉却没被吃去几块。

昨天捕获的那一窝芭茅鼠,切成块有一大盆,炖成一锅,即便不加别的料增分量,也能分出四大份来。明鱼定的价,九十八元一份。游客问你们店子里有什么特色菜,明鱼就把“穿地龙”介绍一番,还说这东西是貊面的天敌,吃穿地龙可以防“非典”。游客半信半疑,但还是愿尝一尝。防“非典”的知识在电视上以字幕形式成天滚动播出,都知道食物只要彻底煮熟,就不用担心了。那东西也卖得很快,卖了两份,就只剩一半了。明鱼动起心思,说余下的这一半,不分成两份,分成三份。盘贵,赶快切点萝卜块放进去,增增分量。盘贵照做,剩下的卖了三份,价钱不变。那一锅芭茅鼠,差不多卖了五百块钱。

傍晚,天边悬红的时候,估计再不会有游客来,就收了工。炖汤的那只鸡大半剩在锅里,白白嫩嫩的,因炖了两锅汤,鸡肉块上的肉纤维已经有些松动,一根一根清晰可见,他们几个哪舍得扔掉?盘贵将鸡块切碎了(我炖鸡汤时将鸡块剁得很大块,整个鸡架就剁了七八刀),加上些八角茴香,还有生花椒叶一通爆炒,端上桌又成了漆黑的酱油色。吃着鸡肉,抿一口小酒,他们几个人情绪都很高涨,说看样子,今天一天就把这店子的成本捞回来了。

他们说的成本,主要计劳力,两天算八个工,也只两百块钱,加上炸药农用薄膜,超不过五百。石材不算钱,木材是各自从山上砍来,凑的,芭茅草当然更不能算钱。

盘贵喝着酒,忽然感慨说,可能种田是天底下最苦的事,干其他任何事,都要比那个来钱快。

明鱼说,开店这事,只干一天就让人上瘾。

久贵却说,所以,这事只能当副业搞。种田的事,毕竟都要人搞,要是大家都晓得这个道理……也不怕,你们的田包给我一个人种,我也肯干。

吃饱喝足,几个人开始分钱,先是把早上各自凑来的菜都折了价,收回成本。昨天那一窝芭茅鼠是明鱼兄弟捕來的,修净以后有七斤以上,算成两百块钱。剩下的就是赚来的钱,大大小小几十张,放在桌子中心,摆起一沓。久贵提议,像抓牌那么抓一遍,再数数,抓多的给抓少的补一补就完事。几个人都喜欢打牌,现在把钞票当牌摸,快感无疑放大了。几个人不紧不慢地分着钱,脸上的喜色自是越摸越多。后面数了数,每人分到了一百五十七块多。开张大吉!

过两天,韩先让就让老瓢将店牌送了过来。老瓢会吹唢呐,韩先让叫他一路吹响唢呐送牌子下来,老瓢下鱼背脊山路时一路唢呐声不断,脚还是瘸着的,可惜我看不到,看到的话肯定觉得像是玩把戏。我也不奇怪了,在鹭寨,村民们很多日常的行为都有点像是玩把戏给我看。比如说十年前赶集,若不想走那么远的山路,就只有搭乘明鱼开的蚱蜢车(手扶拖拉机),去廖桥或者界田垅,一台蚱蜢车上经常挤了五六十号人,车篷上都挤到没有立锥之地。那车远远地开来,我见上面的村民们几乎是呈扇形排列着——说是扇形还不够,里里外外好几重人,像大小不一的折扇次第打开,如此一来,说像孔雀开屏,也不为过。这么多年,也没见出什么事,倒是后来换了中巴车,还出了几次小事故。

韩先让送来的牌匾是用纸遮着的,老瓢把唢呐掖在腰上,又放了一挂响鞭,才把那纸拆开:鹭寨峡谷大酒店。是韩先让的楷书,有点瘦金味道。他的字写得真是不错,还说以前在省城帮人仿过启功,高仿。牌匾是做法最简单的那种,用木枋钉成框子,再钉上九夹板。用电动刀在九夹板上刻了字,涂上油漆即成。虽是最简易的牌匾,配这个大酒店还是绰绰有余。

久贵说,怎么会是鹭寨峡谷大酒店?

老瓢说,我怎么知道?你们挂上去就是了。叫什么名字都差不多。

老瓢走后,明鱼向别的几个人解释,我可没跟韩先让讲的这个名字。我跟他说得清清楚楚,我们的店叫黑潭峡谷大酒店。是他自己偏要改成这样。

他为什么会改成这样?久贵还是不明白。

盘贵也说,那他就是霸王硬上弓咯?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搞?

明鱼低着头,可能隐约感到些什么,张嘴说不出来。我想这事情不难解释,就告诉他们,因为韩先让还是想给游客们统一一个印象,走到这江边,一看这牌子,就想到这地方还包括在三十八块钱的门票价格之内。但要是换一个牌子,黑潭大峡谷,他们会以为是到了另一个景区,三十八块钱之外的地方。

他们也同意我的看法,便不高兴,说怪不得苕吊急着给我们送牌子,不打他的算盘,哪能有这种便宜捡?我不得不提醒他们,鹭寨的旅游毕竟是韩先让搞起来的,他要这么打算,也是理所当然。你们这个屁大的店子,是搭帮他才搞起来的。

但明鱼不同意我的看法。他说,这一带本就是苕吊懒得看一眼的地方,我们现在捡起来,白手起家。难道谁能说不?这条山路是我们开出来的,这总不会有错吧?苕吊的游客要往我们这边跑,我们不关上门就已经是便宜他了。现在,就连写个牌子也要按照他的意思,我明明说了我们取好的名字,他偏还要阳奉阴违,这是什么?这是阴谋家搞的事,我不能因为他把牌子送来了,就任由他改。他要是把整个鹭寨还有下面这条江都当成自己的,我不能同意。

久贵问,那我们不要这个牌子?退回去?

明鱼说,那又何必,再去做块也费钱。改一改就行了。他找来两张和牌匾上油漆颜色近似的红纸,让我写上“黑潭”两个字。我的字写得不好,就勾边描红,写上了“黑潭”。

我写字的时候,虾弄在一边嘿嘿地笑,你到底是哪边的?前一阵帮着韩先让做事,现在又帮着我们。我说,虾弄,你当自己跟韩先让是对着搞的两边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嗡?虾弄这才歪起脑壳想这问题,好半天答不上来。

字晾干后,明鱼把这两张红纸贴在牌匾上,把原先的字遮个严实。酒店的名称片刻就顺了大家的意思。明鱼不无得意地说,看不,何必要废一块好牌子?韩老板的心意我们要领受。遇到问题,真要用心解决起来,总是简单,就像清炖鸡一样简单。

无意之间,明鱼俨然已成为他们四个人中的带头人。我用心注意着这些细小变化,他们三人可能还没有察觉。

那牌匾挂了上去,牌匾如此煞有介事,那石头的房子就愈发显得破败不堪,我看着,觉得这样的搭配能让人感受到一股妖气。但是,相机还是用一用,我给黑潭峡谷大酒店的挂牌仪式拍了好几张照片。久贵、明鱼他们四个合伙人还在店前合了影,整齐地摆一种我意想不到的POSE(每个人一手打V字,一手做打电话状,脚绞麻花站立,两两相靠),个个踌躇满志的样子。

(节选自长篇小说《根籁》)

责任编辑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