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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戏

2019-09-10羊父

陕西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梁庄村庄

1

多年前,她就把活着的事给忘了。

她总是不停地问我,我是不是还活着?我非常肯定地告诉她,你还活着。她不信,用手使劲地掐自己,掐出了痛、掐出了血来,她才长舒一口气说:我以为我死了呢。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她会这么问我:今年,我多大了?我说:还差两年就一百了。她说:我有这么大吗?怎么跟没活几天似的?

她在不经意间,就活成了梁庄年岁最长的人。在她前面没有人了,所有的人,都跟在她的身后,与她保持着十年以上的时间距离。在这些人中,有不少已是白发苍苍、脚步踉跄,跟着、跟着就掉了队。

“又有谁走了,是满囤、还是满仓?”她这么问我。

满囤和满仓都是小名,名字前还站着一个“梁”字,那是姓。在我们的梁庄,后辈在长辈面前、年弱者在年长者面前,都是有名无姓的,难道老人喊自己家的孩子还要带姓吗?

的确是满囤和满仓两人走了一个,这次是满仓,那个叫满囤的也摇摇欲坠。她腿脚不便、耳朵不聪、眼睛不明,与人沟通交流困难,与她讲话,她听进去一小半,扔掉一大半,带她看东西,她看进去眼前的一截,丢掉一大截,扔掉和丢掉的东西都只能靠猜。

她有猜人的习慣。有人来到她的身边,离她再近,她看得也是个影子,声音再大,她听得也是个轮廓。她便开始猜那个人,有时猜得是那人的兄弟,有时把消失多年的人也猜了出来。她还有猜事的习惯。每个季节会发生什么事,每个家庭会发生什么事,她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比如:她听见几声炮响,就问是谁家娶了媳妇?她看见一团人聚在一起,就会问谁家牛犊生了崽?别人塞给她几粒糖果,她剥了皮,美美地含在嘴里:你抱孙子了?

“你抱孙子了?”她含着我给的糖果,这么问我。只要我不出声,她就不会认出我是她的孙子。我每天都要在她眼前出现几十次,但只要我是穿着马甲出去、脱了马甲进来,或者相反,她就认不出我来,就会把我当成一个陌生人。如果我站着不动,她干脆就看不见我这个人。

我在路上遇到她,扶她跨过一道土坎,她说:你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懂事,大人管教的这么好。她每天都会认错我,错误率最高的是把我当成了满船。满船是村东的梁满船,是全村满字辈的老小。今年春天,满船的儿子奉子成婚,高朋满座,她作为年龄最高者,也在高朋之列。满船拉着板车接她去喝喜酒,喝完喜酒,又用板车将她给送了回来。她回来后,满嘴都是满船的好。

“满船这孩子从小就仁义,破四旧那阵子,我私藏了几块银元在墙缝里,满船不仅没有扣出来,还替我朝里面塞了塞。”白发苍苍的梁满船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

她刚吃过满船家的喜饭,所以认为我是满船也不怪。可当我再次走进屋子,她拉住了我:“你到底是不是满船?”我比梁满船少三十多岁,从身体状况上看相差更大。我不想说话。我给她拎了桶水,把水倒进锅里,煮沸了,再把两个鸡蛋脱去外衣熟练地送下了水。她这才认出我来。她说:“年岁不饶人,我九十有八了,有些太老了。”

“有些太老”,说明还有一些不老。她听不清人讲话,却不说自己听不清,她说:“你多用点劲,我中午多煮点饭给你吃。”你要是嘴巴对准她的耳朵,她又说:“你怎么这么大声,难道怕我听不到?”

为了证明她不老,她硬要做饭给我们吃。饭做硬了,她说我知道你们喜欢吃硬饭;饭做软了,她说你们都是知道的,我没牙了只能吃软饭。盐放多了,她说咸鱼淡肉,盐小了肉不好吃;盐放少了,她还说咸鱼淡肉,盐多了肉不好吃。她没说那肉是指鱼的肉,还是肉的肉。

她的确有些不服老,有些东西她还想试一试。她试图将一口袋棉花搬到屋子里,口袋被抓在了手中,可腰上却使不出劲。她说人老腰先老。她试图迈过门前那道埋自来水管道后留下的土坎,脚还没抬起来了人就打起了哆嗦,迈几天也没迈过去。她说人老腿先老。她试图征服一粒新炸的花生米,捏一个放在嘴里,说:“太硬”,把花生米丢回盘子里。新切好的豆腐干,她捏一条放在嘴里,“也太硬”,把豆腐干放回了原处。她说人老嘴先老。

她的身体在一部分、一部分地老去,功能在一部门、一部门地丧失。人到九零后,身体变得像个婴儿,羸弱、娇气,不顺心就生个小病发发脾气。她偶尔会吃几粒药片,但对于疾病,她更多的是忍。“世上没有什么难事,再难的事忍一忍就过去了,能忍过去的事,那就不算什么事。”

她手指的关节在几十年的劳动中变了形,肿大像树瘤,她脚趾的关节在压又秀又弯的莲花小脚时,也变了形,那些变了形的关节对阴、湿、雨、雪天气未卜先知,在阴、湿、雨、雪天气她的关节疼痛不已,在晴好的天气,又为预卜天气而疼痛不已。她用疼手揉着疼脚,疼上加疼,她忍了。

她六十四岁丧夫,守三十多年寡。她自己照顾自己吃喝拉撒,说话没人听她就讲给自己听。她说,我今天吃了几碗饭、几种菜,饭吃了多少还剩多少,菜吃了多少还剩多少,剩的饭菜明天加上新的,又够吃一天了;今天剩的饭菜明天再加上新的饭菜,就是接下来一天的饭菜。她每天都在吃剩饭,每天的剩饭里都有新饭,日子过得推陈出新,挺有味道也挺没味道的,她也忍了。

摆在面前的疼痛和隐藏的疼痛都是可以忍的,但最难忍的不是疼痛,而是围绕在身边、打发不走的一些小小诱惑。

还是说说她的手指吧。在关节还没有风湿肿胀之前,她的五指修长匀称,戴任何戒指都合适。她戴过草的、纸的、铜的和银的戒指,都是她自己给自己做的。草戒指是她割草时编的,一种开紫花的、很柔软的草,绕指头一周就成了戒指,十个指头戴得满满的,那时她是开花一样的年龄。纸戒指是用金箔纸折的,“那时金箔纸真不好找,我盯着一个吸洋烟的人,跟他在镇里转了半天,那人把整盒烟抽完,才把烟盒子扔掉”,她就用里面的金箔纸折了一个;铜戒指是她从一截铜线里抽出铜丝绕的;银的是她自己用小半块银元敲的。她的手指一直在等待一枚金戒指,指头等的不耐烦了就肿胀了起来,等来之后却戴不上了。

再说说她的牙齿吧。她已经没有了牙齿,对她而言,吃东西这事严格上来讲不能算是吃。牙齿在人的嘴巴里存在了几十年,即使它们已经全部离岗,但在人的潜意识里它们还是存在的。她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将牙齿从口腔里忘记。她用不存在的牙齿吃饭,吃米就吃粥,吃馍就粥泡馍,吃菜就喝菜汤,所有的饭都是经过特殊处理变成了流质,以汁和粥的形态出现。她也曾用没有牙齿的嘴巴,狠狠地咬住一只刚出锅的馒头,可那只馒头就像有魔法似的,变得像橡皮筋一样柔韧,怎么也切不断。因此,她抱怨:有牙齿的时候没吃的,有也舍不得吃,都给了孩子;没牙齿的时候,好吃的东西都来了,但却没有办法吃了。

“你说,这不是欺负人吗?”

生活真的在欺负她,在人生的上半场给她很多东西,到下半场又把给她的东西陆陆续续地要走。她年輕的时候身高有一米六五,这个海拔在现在的女性中也不算矮,生产队点名册里按个子高矮排名,头一个点的就是她,可现在她还剩下不到一米五五;她年轻的时候有一百多斤,最胖的时有一百四十斤,当时还没流行减肥她就想减肥,减了几十年终于成功,现在还剩下不到八十斤;她说,她年轻的时候长得不算丑,脚包得也小,要不然也不会嫁到一个行医的人家来。那么现在呢?

她老来不太照镜子。太阳出来,屋里阳光充足时,她还是会习惯性地挪到镜子跟前,朝里面看一眼。她会随手将自己的头发朝脑后掠几掠:“有几年,我发狠心养辫子,把辫子养得又长又粗,从根梳到梢,没有小半天是梳不好的。后来,我把那条辫子给卖了,卖了好几毛钱呢,买了两包糖和一包盐。”

她无数次提到那条辫子。当她生了气、受了委屈时,都会提起那根辫子。她在生我爸之前,还生育过四个女孩,长成功的三个就成了我的大姑、二姑和三姑,还有一个如果长成功了,那我现在三姑就得排到老四的位置上。她生我四个姑的时候养辫子,生我爸时剪辫子。她用近乎炫耀的声音问我:你知道为什么吗?她迫不急待地说出了答案:我终于生出来一个男孩,哪还有功夫伺候辫子,还有,你爸离开红糖就吃不下去饭。

“我那时的辫子有这么长……”她弯腰朝自己的小腿上比划着。那根辫子就像落水人遇到的一根救命稻草,能让她从老年的生活中迅速解脱出来。我觉得她养辫子是为父亲的到来,做的一场蓄谋已久的准备。

2

她从西厢房拿出了晒干的艾草和荷叶,刚用草绳捆好,满仓家的人就到了。满仓家人来求艾草和荷叶来了。据说人带着艾叶到了那边蚊虫不咬、蛇鼠不沾;人在那边脚底踩着荷叶,能日行千里,且能在水上奔跑而不湿鞋。全村人都知道这样的说法,但只有她一个人做这样的准备。

她有为未来日子做好准备的习惯。

每年新收的麦子,她会偷偷地装一些在瓮里,埋在地下,装一些在布袋里,系在梁上,还有一些,缝在枕头里、藏在棉被里,等到了年末,缸里的粮食吃光后,她把空缸挪走,挖出瓮来,瓮里的吃完,她再打其他麦子的主意。“多亏藏了一些,要不然真不够吃。”其实麦子一粒也没多。

有些准备当年未必能用得到,但未来一定会用得到。她收集了很多的香椿枝、皂角针和枣树皮,放在西厢房的屋檐下,燕子去了又来,去了还来,也没有派上用场。有一年我问她:收这些树枝、树皮有什么用?她说再过几年你就知道了。过了两年,我冬天娶妻、又一个冬天生子,她拿着竹竿把那些沉睡在屋檐下的树叶、树皮捅下来,放在大锅里煮,煮了一盆黄汤。她对我说:喊她来洗月子澡吧。

还有些更长远的准备,这些准备已经准备了几十年,但至今没用上一回。一双绣着莲花的鞋,莲花已经褪色,金线已经变成灰线,但鞋形仍然小巧玲珑,正配她委屈了一辈子的小脚。“那时我跟你现在差不多大,三十出头吧,就给自己置办了这双鞋。那年我得了肚子胀的毛病,他(我的祖父)治不好,就找到了江湖郎中,郎中说不能喝水,一喝水肚子就会胀破。后来,我渴得心里着火,就拼命喝一口水,就这一口水把我的病给治好了,次年就生了你那个没有福气的姑。”

她拿着那双鞋在脚上比划,只能比划不能穿,“不能穿呀,穿上就脱不掉了”,因为那是一双送终鞋。“幸亏那年置办了这双鞋,现在这么合脚的鞋早已没人卖了。”哪有卖呢,裹着小脚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

她为未来做长远准备的还有三棵树:两棵槐树,一棵皂角树。村里有为人准备树的习惯,比如:添一个人栽一棵树,当一个人活到老了、活不动了,他的同龄树也长得合用了,就请来木匠,在那根整木头里打个穴把人给装了。树先死几年也没有问题,树已将自己风干,致密坚实,正好合用;人先死就更没有问题,因为树在等着他呢,树这么多年等得就是这一天。

她的那两棵槐树,原本并不高大,后来村庄里的高树陆续被人用掉后,这两棵槐树竟然成了村庄的身高。她七十多岁时,生过一场重病,她去看那两棵树长得怎么样了,走到了树下,朝一棵树上轻轻拍了拍,那棵树当着她的面,就断了一根枝桠。那是树在提醒她。“只有树等人的,哪有树催人的,我活我的,从此不理它们了。”她八十多岁,两棵树实在等不下去了,它们隔着一百多米的距离借风传语,同一年不约而同地死了。它们脱掉了外衣、散尽枝桠,赤裸裸地等了十年,实在撑不下去了,就借着一柱旋风的到来,摔得粉身碎骨,无一寸可用之处。可皂角树还在等她呢,到冬天挂满一树皂角,在风里披头散发地喊她。她走到树的跟前,见大冬天的树皮还泛着青色,她说,树还没活够,让它好好活吧。她给自己买了木头。

还有些准备永远都派不上了用场。她准备了一些民国的票子备荒,结果改朝换代了,除旧立新时,她将那些票子偷偷给烧了;她为我小叔从头到脚准备了一套棉衣,结果那个虚拟的小叔根本就没有来,她高估了自己的生育能力;她偷偷为他(我的祖父)准备了一根桃木的拐杖,因为他腰软,老了要用上,结果腰还硬呢命却软了,拐杖就改成了剔火棍了。

她常常做一些看上去根本没有用的活儿,其实都是为未来做准备。她每时每刻都在做这种准备。

她空手出门,但从来不空手回家。如果是背着筐出去,回来时,筐里一定是满满当当的,夏天是青草、秋天是谷穗,冬天是干柴,春天,大地上的资源已被她和她们搜罗干净,那就是一筐泥土。

我问她,土有什么用?她说没用的东西最有用。

她说:你表大爷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个憨子,穿衣服不知道冷暖,吃饭不知道饥饱;小儿子是个精子,没使劲就考上大学进了城。你表大爷心都掏给了精子,把憨子娶媳妇的钱给精子娶媳妇,把憨子盖房子的钱给精子买房子。房子买好后,你表大爷见人就说:我在城里置办了一块地,我去好好住几天,可住了一晚上就跑了回来。

“你知道你表大爷为什么跑回来吗?”她问我。我还没回答,她就说出了答案。她说精子和媳妇嫌他脚臭、饭量大、乱用毛巾、爱放屁,在宾馆给他找了一间房子睡觉。后来的事,我就知道了,那位表大爷越想脑子越不通:自己买的房子怎么自己想睡一晚都不行?想坏了半个脑子和半个身子,卧床不起了。古话说养儿防老,按理说该精子尽孝了吧,可精子真精,回来守了几天就回城了,说再不回去大队长的帽子就被别人戴了,就丢下亲爹去抢帽子去了。没有用的憨子派上了用场,端水倒尿一直伺候到你表大爷死,你说憨子有没有用?

她说,什么东西都有用,没有用的东西是还没有到用到的时候。她说了一件我记忆够不着的事。这事历史里也有根:就是1938年,黄河花园口决口事件。

“黄水下来的时候,见一个村子吞一个村子,夏渡口和凌家庄都是那一年没有的,可我们梁庄却留了下来……”还有半句话停留在肺里,等着我来问。我迟钝了几秒,她便开始咳嗽起来。我不紧不慢地问:是为什么?她长长出了一口气:咱们村准备的好呗。她将从村庄外背回的泥土倒在村庄里,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没有用的东西最有用”。梁庄之所以是这块平原最高的村庄,之所以每年都在生长,正是世世代代的她们,朝上垫土的缘故呀!

有段时间我很听她的话,愿意将她“饱带干粮晴备伞”这句话,落实在行动中。她发动我们(我和姐姐、妹妹)去河邊捡那些被风吹浪打上岸的木头回来备用,我们每天给她捡一板车回来;她还给我们下了一个任务,每天回家时捡几块断砖回来,她说只要坚持十多年就能盖一幢楼房了。她让我们每天丢一些麦粒在院子里,通过一个冬天的鸟鸟相传,立春时,门前的高树上搬来几窝喜鹊,檐下已住进了几窝燕子。

有几年,她还赶起了潮流,对塑料袋感起了兴趣。她让我们放学时,从镇里捡一些塑料袋回来。她用塑料袋搓绳拴羊拴猪,用塑料袋做地膜种冬瓜,用塑料袋包食物包冻脚。甚至,她把自己认为很重要的东西,都交给塑料来保管:用塑料袋包几层,以示重视。

“这东西哪儿都能用着,过日子还真少不了它。”她这么夸塑料。

当她的塑料袋多的用不完时,她仍舍不得扔掉,而是转手把塑料袋送给了我们。我们从她那里拿走一个馒头或咸蛋时,她会用塑料袋包上好几层,说:“不要摔破了”。馒头是冷馒头,鸡蛋是熟鸡蛋,一个是摔不破,一个是等待被摔破,根本用不上这么小心。

我的第一任女朋友来看她,她送给小她一个红包。打开几层塑料纸,里面安祥地躺着五块钱。小她说,她真是一个细人。

这个“细”有一个意思是“细心”。比如:村里人砍树,总有一些枝节被人遗弃,她将那些枝节捡回来,按照身材短长,整整齐齐码在屋前,堆成了几座小山。家里终年养着几只母鸡,每天都能收获三、四枚鸡蛋,她的鸡蛋无论是放在咸菜坛子里还是放在饼篓里,从来都是大头朝上小头朝下,始终保持方向的一致。在她还能分清什么是粮食、什么是草籽的时候,她的粮食里从来没有草籽,沙粒更不可能容身。

她在为未来做细心准备的时候,还不忘叮嘱别人也做这种准备。她对那些到村子里买刺槐树做船的渔民说:“小心使得万年船”。她对那些出门讨生活的人说:见人带笑,因为“抬手不打笑脸人”。她对那些过日子毛手毛脚的后人说:“三年不抽烟,省头大老犍”,过日子要“细水长流”。

她对自己的事也算计的非常精细。从她的住地到我的住地,不过五十米,中间隔着一条水沟和一道土坎。从她的门前到水沟,从水沟到土坎,从土坎到我的门前,以多大的步子,要走多少步,她都计算的很清楚。她跨那沟和那坎时并不看路,让人揪心,但却精确无误。

这个“细”还有个意思是“小气”。她九十多岁的时候终于丢了一次钱,用她的话说就是“一丢就是20块”,听上去好像该一块、一块地丢。她心疼的一夜没睡,我猜想那一夜,她一直在用那丢掉的20块钱反复地买着米和面,买回的米和面加起来,一屋子都该堆不下了。第二天,她还发了烧。她终于在床底下,把我塞在她鞋里的20块钱给找了出来。她从床底下爬出来就朝外走。她先到了村东,走到王兰英家的老屋前,见屋倒人散,才想起王兰英已搬到了村西。她找到了村西,见王兰英的新屋已被蒿草封住了门,就问王兰英去哪了?有人说“去城顶了。”她就朝城顶赶。城顶是块红薯地,她走到了红薯地头,就不愿朝里走了。她的烧退了,回过了神:王兰英已经住在了这里。

她说:“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就跟十几天前的事。”

六零年,王兰英向她借了一瓢豆子,说收了豆子就还,那年月,王兰英是朝土里种豆子、还是朝锅里种豆子,这大家都清楚。让她生气的是王兰英日子过富裕后,也一直没有还她的豆子。“六零年呀,一瓢豆子就够一家人活命的了,我把一家人的命都借她了呀,她怎么赖着账就走了?”

她也欠过很多人的账,但最终没有赖账。她有一个全村最大的账本,别人欠她的账和她欠别人的账都一笔不落地记在上面。“你要不要看看?”她将我拉到西厢房,朝墙上一指,那就是。

“借麦种3斗”、“赊鱼苗2瓢”、“赊鸡仔20只……”当然,这是我的阅读理解。她不识字,她用符号把每笔账画在墙上以免遗忘,比如说“赊鱼苗2瓢”,她画的是一只葫芦瓢、瓢里盛着很多小鱼。这些账是这么还的:等收了麦子将麦种还上,等捞成鱼将鱼苗的账还上,等卖了鸡蛋再把鸡仔的账还上。当然也可以都能用麦子或其他的粮食还,以物换物,粮食是农村的通用货币。

“有没有不认账的?”

“没有,日子过得难就多拖两年,等哪年麦子大丰收了,再还给人家。”

“那要是人走了呢”

“人死了,账还活着呢,活着的人还呗。”

她为自己也算了一笔账,那是她为自己做的最后一次准备。她说她一辈子不欠外人的账,更不能欠子孙的账,她要用自己的钱办理自己的身后事。等她把钱准备的差不多,物价就上涨了,钱就不够了。

“怎么办?”她无奈地看着我:“只有接着活了”。

3

对她来说,活着并不是一件难事,比她美比她丑,比她胖比她瘦,比她性急比她性慢的人都结束了自己,而她仍然不温不火地活着。那些长得像苍松翠柏、貌似可以万古长青的人,在活着这件事上都败在了她的手下。

她说,东边潘村的潘大,力气全村最大,有一年,生产队有两头牛约好了要私奔,他一手拽了一根牛尾巴,硬是将两头牛的尾巴拴在了一起。当然他的饭量也是全村最大的,一天能吃十斤粮食。在大饥荒那年,别人喝稀饭能活命,他却活不了,喝了几顿稀饭就活活地饿死了。

她说,西边的赵庄有个赵疙瘩,会几手拳脚,整天提着拳头四处打报不平,他跟人打架不是打别人而是先打自己,拿一把砍柴刀朝手臂上一砍,刀就崩了口。赵疙瘩刀枪不入,按理说他能天长地久地活着了,可是绳从细处断,果从核先烂,一个冬天过去赵疙瘩就没有了,他轻手轻脚地将自己给病死了。

她说,南边的周村地主家的周六小姐,生得娇气、活得精细,每天粮食吃五色,蔬菜吃十种,平时走路脚不沾地,全靠轿抬、人背,周六小姐十六岁出嫁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说,北边的车庄有个车半仙……我听说过车半仙,那是天生地长的一个人,说是半仙其实就是半疯,疯了就衣服一扒成了半仙。我没有听进去车半仙的故事,因为我还在惦念着周六小姐。我问她,周六小姐为什么没有回来?她到哪去了。她说:死了,生孩子生的。那时候人的命短,活到四十多岁差不多就病的病、死的死了,能活到花甲、古稀之年的没有几个,更没有活我这么大的。身体长成了,就要赶在病、灾之前,把婚结了,还要赶在病、灾之前把孩子生了,就算对上下都有交待了。但生孩子是个坎,有的人能迈过去,有的人迈不过去,周六小姐身子骨明摆着过不了这一关。

我问她:能不能生孩子也能看出来?她说当然能。她不会告诉我怎么鉴别一个女人能不能生孩子,那是在祖母与祖母之间,祖母与姑母之间,祖母与母亲之间私下交流的秘密,传女不传男。她从来不跟我谈她们那半个世界的事,谈得最近的是这么一次。

那时我初值少年,她刚入老年。那天,不知因為什么她心情很好,她说我破命(谜)给你猜吧。

“破命猜,破命猜,一口咬得血歪歪。”

“桃”。

“你说桃就是桃,一口咬得扯黏条。”

“藕”。

“你说藕就是藕,只能站不能走。”

“树”。

“你说树就是树,弓腰凹肚。”

“船”。

“你说船就是船,一猛子扎到大河南。”

“鱼”。

猜过很多次了,我都会背了。她说下面这个谜你保证猜不出来。“从小一点点,长大一蒲笼,皇帝老爷都吃过,就是没用秤称过。”

我问她是用的还是吃的?她说是用来吃的。

我问村里有吗?她说有。

我问咱家有吗?她说也有。

我问他满船叔家有吗?她说去年没有今年才有。

我去满船叔家,问她今年新买了哪些好吃的。满船叔说没有呀,能吃的都在菜橱里。我在菜橱找到一碟咸菜和一碗酱豆。过了几天,满船的媳妇抱着小儿来我家串门,为了平息孩子的哭闹,她解开了胸前的两粒扣子,露出了惊心动魄的谜底。

我结婚后,托小她(妻子)去打听女人能不能生孩子的谜底。小她说不要打听,你看看村里的女人都知道了。村里的女人,尤其是祖母辈和母亲辈的那些女人,腰部的轮廓惊人的相似。肩有宽有窄、胸有大有小,但过腰到髋之后,像涂了药水似的突然膨大起来。小她说:“不大不行呀,那是孩子要走的道呀。生孩子时如果那条道发生交通堵塞,现在有捷径可走,那时候只能闯鬼门关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那时,我和这个小她还不认识,小她的位置上站的是另外一个女孩。那女孩长得生孩子自己不会吃亏,养孩子孩子不吃亏。她看得满心欢喜,催我快把女孩娶过门来,可我最终娶过来的却是小她。

她起初对小她不满意,她对小她的评价经数人辗转,传达到我的耳朵,每次都是原封不动的几个字:“小胸小屁股”。站在这个词对面的就是“大胸大屁股”。“大胸大屁股”这一款女人叫苦命女人,生半辈子孩子,养一辈子孩子,而“小胸小屁股”的这一款,当属短命女人。

我和小她从认识、结婚到生子,她一直过得战战兢兢的。她看着“小胸小屁股”的小她挺着大肚子整天吃零食看电视,急得浑身冒汗。她担心小她生不下来孩子,所以变着花样地生病,不是腰酸就腿疼,让小她陪她走走,再走走,一直走到真的腰酸腿疼。其实,她是在陪小她走走。

小她临产,疼痛到来之前仍然若无其事,可她紧张得如兵临城下。她收集了很多草木灰、旧床单,连多年不用的剪刀也找了出来,在火上烧了几遍。

我说:不在家生,有感觉就去医院。

她说:万一来得快,生在家里怎么办?

她不仅有生孩子的经验,还有接生的经验。她生孩子来得快,我父亲之前的四个姐姐,都刚有感觉就掉了下来,接生的人是她自己。她不仅给人接生,还给村里的动物接生,她年轻时,村里四条腿的动物有一多半要经过她的手。

她遇到不少生产不顺的例子。满车的媳妇生的孩子是个讨债鬼,头没有出来,先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来,她找来一枚银元朝那孩子手里一放,那孩子腰一挺劲就窜了出来。满斗的媳妇生孩子更不靠谱,连续两个都是屁股先出来,她给满斗出主意,把两个孩子改名叫盼顺和包顺之后,第三个孩子就一头钻了出来。生活条件好了之后,医院专门设了生孩子的部门,她只能给牲口接生了。我看过她给牲口接生,那也许是她的谢幕表演,一头牛生了一半留了一半,她却没有力气将另一半拽出来。

我一直对她除了农妇之外的这个行业充满了敬畏。接生,将一个新的生命接来,把他从沉睡拍醒,啼哭打开身体与外界联系的通道,呼吸人生第一口空气,再放在草木灰窝里,沾染人生的第一粒灰尘。这个行业之所以神圣,也是因为与接生对相应的一个词:送殡,村里有人活腻了,不论是病死还是老死,反正找个理由死了,村里人将他送出村庄,不叫送人,叫送殡。但她的理解就是“送病”,是把病送出村庄,送到哪去,送给谁,有没有人签收,送不掉怎么办,等等都无所谓,只不过是以送病的名义把那人给打发掉罢了。

因为接生这个行业,她认识了很多我们不认识的人。村里除了有名有姓的这些人,还有一些人没名没姓,那些人在来的那段羊肠小道上走得太曲折,脚一落地就死了。这些人连父母的面都没见到,但却与她有一面之缘。

她对小她充满了忧虑。她的忧虑不久就得到证实:小她果真生不出孩子,而是从小腹开辟了一条快捷通道,把孩子抱了出来。小她肚子疼痛、打车到医院、剖宫取卵,所有时间加起来没到两小时。现代化的生育速度让她唏嘘不已,惊喜过去,她埋怨现在生孩子太草率,这样的生法对孩子不好。

我问她怎么个不好法。

她说:该闯的一关没有闯,孩子长大了受不了罪。

我说:闯没闯这关孩子又不知道。

她说:谁说孩子不知道,每一笔账身体都给记着呢。

她朝着祠堂方向指了指说:那儿原来站着一棵老榆树,有多老她不清楚,所以也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那树也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年,有些老糊涂了,连是不是活着也忘记了,想起来的时候就发几根新枝,稀稀拉拉地吐几片叶子,错过季节是经常的事,想不起来,那一年就睡在那里一动不动了。“最后一年,它到立过秋才醒过来,把一身力气都使上了,发满满一树叶子,多得把新发的枝条都压弯了。”她说,别看那棵树老糊涂了,可是每笔账它都记得很清楚。它年轻时候受过伤,好了伤疤该忘了痛了,可它不是,伤好了可疼痛还在,它年复一年地修补伤口,伤疤越长越大、越长越深,很细小的伤口,很细微的疼痛被放大了很多倍。它长到中年时,顶天立地,有些目中无人了,可一场天火将它的顶端烧掉了一半,此后新发的枝干一直畏手畏脚地生长,再也没有超过原来的枝干,有些枝干斜着、卧着,甚至向下生长,甚至垂到了地面上。树到老年,貌似糊涂,但每笔账都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

我家门前有棵弯枣树,有一年,它结了一树又酸又苦的枣子,她骂了那棵树一通:你站在我家门前,南来北往的人那么多,结一树又酸又苦的果子,你知不知道丑,你可知道丢了多大的人。她还将那树一顿痛打。来年,那树的枣子又大又甜。她还打过一棵病树。那棵树先是生了一年的虫子,第二、第三年就睡着了似的不肯长了。大概它想长出的叶子就被虫子吃了,长不长都无所谓。她打了那棵树两年也不见好转,便在树身上动起了刀子,砍得那棵病树伤痕累累,第二年,那棵树就长出了一大截。

她说树是有心的。她指着树的年轮说:宽的,表示那一年风调雨顺,树木活得自在,窄的,说明那一年树木活得艰难;还有,每年树心的颜色都不一样,有些年是鱼白色、有些年是枣红色、有些年是粟黑色,每年树的心情都不一样。

人的身体也是一棵树,很多事情发生后,都会在身体里留下痕迹。梁满祥开拖拉机去镇里卖玉米,为了避让对面开来的汽车,他将拖拉机开到了沟里。拖拉机上的粮食一粒都没有丢,他却丢了一条腿。按理说,腿丢了就不该疼了吧,可是那条不存在的腿让他疼了好多年。后来腿不疼了,那只不存在的脚又痒了起来,梁满祥说那只脚有脚气,买来药膏涂在了床腿上,他说不痒了,舒服多了。那是身体还记着那条腿呢。

人就是这样,很多经历过的事大脑已经遗忘,但身体仍然记着。

她的身体为她记着很多事。每年冬尾春头,她都会浑身酸疼,坐立难安,做B超用机器把身体看个透,也没有找到病根在哪。她便开始找原因,最先找到的是這么一个:她年轻时,每年青黄不接的月份,便开始吃泥土,吃一顿管三天。有一年,她发现前一年红薯地里的泥土吃起来格外香甜,便背了一罐水在地里吃了一个下午。后来,那铅灰色的泥土就在她的肠胃里板结了起来,硬是朝胃里灌了两天的麻油才排出来。身体还记着吃泥土的事呢。不久,她又找到一个病因,她说:你还记得你那个没有福气的姑吗?你那个姑还在胎里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爱哭的孩子多吃奶”,她只要有一点动静,我就跟着头晕脑疼的。都说生一个孩子肚子里会留下一道疤,你这个姑给我留下的这道疤到现在都没好,“那是身子想起你那个没福气的姑了”。

“人这辈子吃了多少饭、使了多少力,享了多少福、受了多少罪,每笔账身子都给记着呢?欠身体的账迟早是要还的,你不还它,它就来找你讨债。”她九十岁后,滴油不沾、荤食不进,甚至连辛辣的葱蒜也不食,终日食草生活。她还不停地劝我们少食且多素,“人的一辈子能吃下多少东西都是注定的,提前把东西吃完了,人也就该走了。”后来,我听一位比我高明的医生讲:人的肠胃一辈子能消化多少东西是相对固定的,用的多就会提前报废,所以人活着要“细水长流”。

4

她对很多的事情,都有着与众不同的看法。这不能怪她,与她同时代的人都走了,她已经是与众不同的人了。她在村庄里形单影只地走着,要过沟过坎了,她就停在那里,等人来扶。别人来扶她,她就会问你是谁谁吗?她还想再说两句,可那人已经扛着犁子、背着柴禾或抱着孩子走远了。

她原本不爱说话,据说年轻的时候还有些内秀,家里来了生人她就躲在屋子里不愿出门,和他(祖父)见第一面时,脸上的红色几天都没有褪下来。她怀我父亲时,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别人问她你是什么时候怀上的,她还不好意思说出口。她到了七十后,眼睛和耳朵的功能开始退化了,就喜欢上了说话。

“人总不能将自己憋死吧”,她说。

看到一个影子,听到一团声响,她都能说出一段话来。有时,只是一阵顺路经过的风,围绕她的身体打了个圈,就被她捉住了不放。她说:你们都快走吧,别老缠着我。每天吃的都是精米细面,我还想多吃几年。

我问她在和谁说话?

她说是和风说话,又说,那风其实不是风。

我问她风不是风是什么?

她说风里什么都有。她通常会把那些经过她的风,看成是有人从她身边经过。如她对风说:某某,你要是想吃咸菜、馒头,我的饭桌上有,你自己去吃吧。她认为风中人是她的长辈。如她对风说,某某,你要再缠着我不走,小心我请你吃柳条烧肉,她认为风中人是她的子孙。还有一些风经过她时,她会朝风啐上几口,她认为风中是游手好闲之人。

按她的说法,一个人消失之后都会变成一阵风,变成什么样的风,由那人活时的性情决定。脾气好的变成了微风,脾气暴的变成了狂风,而那些变成旋风的,则是一些或性情刚烈、或死于非命的人。这样,每有旋风打着漩涡从村庄经过时,她就会拉着我蹲下身来或者躲在树后,唯恐被那些旋风发现。她对这这种若有所觅的、打着算盘的风存有偏见。她能举出很多例子:村里好端端的一间祠堂,一场旋风经过就整个趴在了地上;一些安分守己的猫狗,一场旋风过去就没了踪影,还有,原本完完整整的一家人,一场旋风吹过就有人出现了闪失。村里有的人活得好好的,突然疯了,食不择食,六亲不认,她认为那是被旋风所伤,是他误撞到一场旋风。对于一个村庄来说,村里人越少,风就越多,有的村子没有人烟了,比如韩台子村、夏渡口村,就只剩下风在那里没日没夜地哭了。

她对村里很多的事物都存在偏见。比如说:柿树。她从来不许家人栽种柿树,有一年,我那常年在外打工的父亲,从北方背回来几棵柿树,种在门前的菜园里。她见到后如临大敌,想尽办法,最终将那几棵柿树全部铲除。为什么要对柿树有这么大的偏见呢?她说柿树不吉利。我想大概因为柿树的“柿”字与一个不吉利的字谐音吧,就像她不喜欢“鸽子”,你想想“割子”,怎么能喜欢呢?

与她的偏见对应的是偏爱,她偏爱桃树。她住的地方房前屋后都栽有桃树,每次家人出门,她必将一截桃木放在家人的身上。她对桃木的招魂、避邪等特殊能力深信不疑。比如,娃儿在河东睡觉,被父母连夜抱到了河西,人到了河西,可魂还丢在河东呢。丢魂的孩子要么睡不醒,要么醒后两眼空空,这时那家人便请她去喊魂。她踮着小脚,拎着篮子,篮子里装着花生、小枣。她一边摇着桃枝儿一边喊:娃儿吃枣,娃儿吃枣。那嘴馋的娃儿就跟她回了家。梁庄一个汉子走夜路,走到高粱地边恰逢狂风大作,高粱丛像披头散发的女鬼在那人身上抓扯撕咬,第二天,那人就没有魂了。待哪夜月大无风,高粱地风平浪静时,她摇着桃枝将那人带到高粱地里,丢在草丛里的魂魄便又回到了那人的身上。

“所有的魂都能找回来吗?”

“大多的魂都能,但有些找不回来。”

她说,在这一片村庄风水最好的那几年,东村的最东头,风水最好的那户人家,那个叫板凳的孩子有了出息。板凳在上海念大学,毕业后就在上海落籽生根。念大学的六、七年里共回过两、三次家,每一次在家超不过两天。板凳嫌村子小、屋子矮、爹娘丑、饭难吃、鸡屎多、被子脏,更让村里人受不了的,就是板凳连村里的话都不会说了,说话时撅着嘴,跟鸡拉屎似的,一股蛮腔。板凳讨了个城里女人,细眉细眼、小嘴薄唇、身材高过一米六五、体重不过一百斤,一看就是不吃人粮食长的。“娶了媳妇忘了娘”,二百斤的板凳却拿不住这个细弱的女人。所以“板凳的魂是找不回来了,在城里丢了,丢给了那个女人了。”

又有一阵旋风绕着她打转,她在风中摆了几摆。她摆脱了这些风的纠缠,摇摇晃晃地朝满仓家赶。她走的很慢,走的时间少停的时间多,她不急着赶时间。她说,时间就那么多,赶完了就没有了,花钱也买不回来。

她有切肤之痛。

有几年,她心气儿高,干任何事情都喜欢和别人比,她和别人比又不让别人知道,所以都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别人家的水羊生了六只崽,她养的水羊就要生七只;别人家的猪二百五十斤,她就要将猪养到三百斤;别人家的小麦亩产七百斤,她的小麦每亩就要收八百斤。她不仅和别人比数量还要别人比速度。她像我现在这么大,三十出点头时,性子急,三天干的活两天干完,两天干的活她基本上不过夜。她把活儿分成两类,一类是白天的活,一类是晚上的活;白天干的活借助日光,晚上干的活借助月光。有一年,她在趁着月光拾山芋干,拾到了半夜,有人跑来报信,说她的妹妹没了。

她的妹妹在淮河里行船,用她的话说过得是“脚不沾地,没有根的日子”。她的妹妹和她一样也是个急性子,什么事儿都要朝前赶,都要赶在别人的前头。这天晚上,妹子随船漂到了洪泽湖,有人劝妹子“夜不闯洪泽”,可妹子不信,非要赶在别人的前头将一船粮食送到对岸,结果船到了湖心,就起了风浪。

她赶到湖边,对湖哭了一天,回来后,生活就慢了下来。麦子熟到九成,很多人家都开始收割,可她却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不用急,多等一天就能多收一斗。久旱无雨,秧苗焦枯一点即燃,很多人家放火烧起了秧苗,可她却说“人急天不慌”,于是就等来了倾盆大雨,等来了五谷丰登。当很多人为了吃得更好、住得更好、娶得更好,把自己折磨累了、病了的时候,她的生活异常的安静。她就像一棵安静的植物,按照自己的节奏,慢慢地生长,慢慢地老去。

安静,让她对世界有了更细微的体察。

就像她认为每一阵风都有來路一样,她认为每一件事都事出有因。她很在乎身体内部那个世界的风吹草动,同样,她认为身体里的风吹与草动,也是事出有因。她肚子痛时,就会对肚子说:那几年,能吃的只有草,不吃怎么办呀,总不能看着草活活地饿死吧。她膝关节痛,那是挖淮河时受伤的后遗症,她不吃药,而是通过按摩、热敷来安慰它们。她说:那疼痛像个有坏脾气的孩子,有糖吃就好一阵子、没糖吃就闹一阵子。

有些疼痛,她会故意忽视,就当它们不存在。她带着病去开荒、锄地、拾草,那疼痛便在她劳动的过程中,没趣地离开了。而有些疼痛是需要花本钱治疗的。她花过五斗小米治过头疼,共治了五年、一年一斗,那大概是她花费最多、耗时最长的一次治疗。多年来,她的身体里一直埋伏着多种疼痛,那些疼痛此起彼伏、此消彼长,就像地里的杂草一样,锄了又长、锄了又长,但永远除不了根。也许,我把她的疼痛比作身体里长出的杂草有些不对,因为她始终把疼痛当作身体的一部分,她和那些疼痛一直保持着非常友善的关系。

“不怕痛,就怕不痛”,她这么对我说。

在她看来,人有两种病,一种是痛的病,一种是不痛的病。疼痛和发烧、搔痒、麻木等等一样,都是身体对人的提醒。身体通过这些方式提示它出了问题,需要修理,而疼痛则是最直截了当的表达方式。

那些不痛的病,身体则把它们当作了自己的一部分,没有分辨出来。当发现生病的时候,病已是无药可医了。她说,村里有很多人,看上去活得好好的,可说病就病了,说走就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走,甚至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那大多是得了这种不痛的病。

“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唤。”

关于满仓的死,她也有自己的看法。她虽然能听进耳朵里的声音很少,但却是听得最明白的人。她在别人关于满仓死因的多种描述中,找准她认为最直接的原因:梁满仓去年清明去给他的姐姐上坟,看上了姐姐身边的一块好地,他说,这块地真好,坐着真舒服,一定要给我留着呀。他的身体就为他记住了这句话,赶在别人之前,抢先把这块地给占了。

她说:有些事只能想不能说,即使你想也要偷偷地想,不要让你的身体知道你的想法。因为“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哪怕那只是你的口误,身体却会当真。

我猜想:当你说出你的想法时,你的身体就开始朝那个方向准备;你已经忘了所说的话了,可身体正在为你准备着;当你认识到你说错了时候,身体已经为你做好了准备,想回也回不了头。所以,她从不对身体说泄气的话,而是不停地表扬、鼓励它,给它前进的动力。

她这么鼓励自己的身体。春天,她看着一碧如海的麦田说,今年的麦子一定有个好收成,不信走着看?夏天,她看着那只受过孕的水羊说,我猜它能生下五只,你信不信?秋天,她说你看粮食满仓、柴草满垛,能舒舒服服地过一冬了。冬天,她从邻居那里交换来一些种子,她说这些种子春天下地后,能长出一些甜美的瓜果,到时候你一定能尝到。其实,那都是她对身体的暗示。

她暗示身体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走,而不是被身体牵着鼻子走。但有时,她也会站在身体的对面,拒绝身体非分之想、奢侈之求。有一年,我用板车拉着她去赶集,经过城顶那块高地(坟地)时,她就对自己的身体说:“你看,挤满满的,没有位置喽。”其实,还些有不少空缺在虚位以待。我想对她说那儿还有不少位置呢。她把我的话给截住了。

她说:“你小时候,我说冰糖不能吃,吃了就掉牙;我还给你说冰糖葫芦也不能吃,糖葫芦里面有虫,牙齿有二指长。”怕我不理解。她又说:“有一年,我教你种秋芫荽,叫你把刚收下的种子,放在卫生室的冰柜里冻几天,你还记得吗?”我当然记得。刚成熟的种子有休眠期,过了休眠期才能发芽。把芫荽放在冰柜里冻几天,让种子以为过完冬了,种下地就能发芽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就像骗我、骗种子一样,这是她在骗自己的身体。

5

她站在满仓家的院子里,没有人理她,她就自己搭理自己。她将灌到衣服里的风从袖口赶走;刚赶走了一些风,另一些风又钻到她的衣袖里。没有办法,人老了,身体不断地收缩变小,衣服越来越阔大无边。

有人给她端了杯热水。她问那人满仓的地点选好了没有?那人说选好了,就是梁庄的祖坟地。她听没听清都无所谓,因为她知道那块地。“那是块好地”,她几十年都是这么说。关于那块的故事,大大小小、破破烂烂加起来足有一粪筐。她说一个我们能摸得着的。梁庄有两位长辈同时看上那地的一个拐角,几十年来相争不让。一天,老人一病危,对前来探望的老人二说:咱俩争半辈子了,这下不要争了,我赢了。老人二说:那还不一定,还要看谁跑得快,说完一头栽在地上就死了,硬是把那块地给占了去。还有一个摸不着的故事。在梁庄之前,这块地的主人有牛、曹(草)两个家族,牛家兴旺时曹家败落,曹家兴旺时牛家的日子就不好过。输赢的关键,是谁占了这块高地的风水。两个家族围绕这块高地的最后一场争斗,成就了这块高地上姓牛和姓曹两个土坡。

她让我用板车拉她去看那块地。刚出村口,她说:你停下来,扶我去看看她。我四顾无人,问她要看谁。她说看金宅的女人。那是我记忆之外的一个人。她走到一棵树前,蹲下身来喊那棵树嫂子。她说:嫂子,咱俩处的时间不长,但我没忘你对我好来。我到梁庄头一年,是你教我喂蚕抽丝、织菱花布,你还教我编粪筐子、饼篓子,这些本事我现在还会呢。接着,她说起了这棵树主人的身世。“这个嫂子是个苦命人,嫁给金宅连孩子都没生就死了。金宅说她是病死的,大家都知道她是被害死的。金宅当了土匪后,嫌这个老婆脚大、脸上有麻子,便又找了一个。养不活两个老婆怎么办呢?金宅一狠心,我的大嫂子就住到了这里。”

身后,一棵荒树上的乌鸦干巴巴地叫了几声,她转过身来问我喊她干啥。我说我没有喊你,是树上的乌鸦喊你。在荒野之外,她能听得到鸟叫,但听不清人话。她问我:你是不是在问后来的事?她便接着说了起来:金宅的二老婆是个软手软脚的女人,她只要发脾气,金宅便没了魂,拼命朝家里抢钱,最后竟然抢到了一个大土匪的头上,结果是带着脑袋去的,被村里人找回时,那颗脑袋不知滚到了哪里。她朝河边对面指了指:那棵乌桕树下埋着金宅。我说:那棵乌桕树不在了,前年被人请进城了,卖了一万三千多块。她说:金宅进城了呀,到底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

她把身边大多数的树都喊成人的名字。当然,也有树没有人的名字,就是槐树、桑树、榆树这样的本名。她指着路边一棵又歪又老的柳树说:你看这棵树歪头晃脑的,树没个树的样子,连打个板凳的材料都不够,却能稳稳当当站在地中央,连庄稼都得给它让出地方来,你知道为什么吗?村庄周围有不少这样的树,它们或形单影只、或数棵站成一片,但都长得荒芜潦倒,一副似树非树的样子。梁庄人每年动犁子破土时,都要退让它们三尺,如果借用它的一根枝条,还要弯下腰来拜上几拜,跟欠它多大人情似的。她说:你以为那是人在让树吗,那是人在让着树下的人呢。

她说:每棵这样的树下都是有人的。

梁庄人走出村庄后,送行的人随手插下的一截柳枝,就长成了柳树;路过的鸟鹊随意播种的一粒粪便,就长出一棵桑树。树长了起来,人就消失了,树就代替那人活在地面上,因此她说,“树就是那人的碑呀”。

在江淮平原,泥土容易反復,石头不可多得,记人最有效、最经济的办法就是用树了。在这块平原里,以树记人的例子有很多,可以说每个村庄、每个家族要想留下存在过的证据,都要在树上动心思。以树记人的,还有这样一个广为人知的例子:

阚家湾是淮河怀抱里的一个村庄,每年有一半的时间泡在水里,涨水时人们就在村庄里结网捕鱼,水退后人们就在村庄里打圩种稻。这一年,阚家湾人要开挖一条连通淮河的水道,需经过祖先的领地,可移开地面的封土,却发现地下先人竟然集体消失了。有人说,祖先是从淮河里游走了,也有人说,是被地下的流沙带走了。祖先到底去了哪里,这成了阚家湾人最大的谜团。数年后淮河疏浚,人们在水岸相接处找到了亲人。原来,祖先仍在老地方没有移动一步。原来,每年河水都要从坟体亲水面带走一半的泥土,来年,人们以留下土堆的为中心重新堆土,这样年复一年,祖先在地面上的部分便偏离它的原来位置。怎么才能将祖先的位置牢固下来呢?阚家湾栽起了柳树。

她也喜欢用树木记人。她用不同的树木记录不同的人和事,树木中便寄托着她的恩怨。儿媳妇(我的母亲)过门时,她在门前栽了枣树,盼的是她早早怀孕生子。家里添丁,是女娃,就在门前栽芳香的树,待女娃长到十八、九岁嫁人时,那棵刚好够打一件嫁妆;是男娃,就栽硬实的树,比如榆树,遇到青黄不接的年月,榆树就成了救命树,到那男娃盖新房、娶媳妇,榆树又成了顶梁柱。我在很多地方,都听过以树记人的事。一次,到杭州拜友,得知杭州人家有生女儿栽香樟树的风俗,待女儿长成后,如被男孩看中,那男孩便半夜潜到女孩家的院子里,将女孩的同龄树砍倒。我跟她说:杭州城里随处可见人腰粗的香樟,光是西湖边上,人抱不拢的香樟树便难以计数。她便感叹道:那该有多少女儿没有嫁掉呀。

她还喜欢以树记事。好的事件就栽下一棵好树(开花的树、结果的树),坏的事情就栽一棵坏树(有针刺的树、味道臭的树)。我家至今尚有三棵苦楝树,分别长在院子的三个边角,那是她嫁掉三个女儿栽的,取树的谐音,代表她对三个女儿的苦念。他(我的祖父)走的时候,堂屋的门边生出一棵树来,没几年那树的枝叶便遮掩了一半的门户,那树之所以长在门边的位置上,是因为她这一辈子最爱坐在门边,她有在门边捡豆子、纳鞋底、等他回家的习惯。那树的名字叫刺槐,都“刺怀”了,还不心痛吗?她每年都要去拜那些树,对树说一些加油、鼓劲的话,鼓励它们好好生长。

在朝那块土地行进的途中,她躺在板车里,根据车轮传递过来关于大地的轮廓,判断在平原里行进的位置。路过一块叫“乱岗”的高地时,她要我绕着走,远远地避開这块地。那是因为她和这块土地有些恩怨。她刚嫁到梁庄时,还不了解这块土地,她看上了那块地里肆无忌惮生长的野草,便从地里带回了一把父母秧,回来后就大病一场;病好后,她还惦记着那些草,就去割了一筐野豌豆,然后就是她娘家的弟弟突患重病。从此,她再也不愿沾那块地了。

梁庄有些土地,草木可以生长、鸟兽可以安家,但唯独人不能驻足。就说这块叫“乱岗”的地吧。梁庄人一般不与这块地打交道,除非有人出了意外,才会交给这块地去收拾。在她之前,她的先辈中有人不服气,硬要在那些地里撒上南瓜和北瓜的种子,收获时,北瓜大如锅盖、南瓜大如车轮,那人赶着牛车去收果实,拉回来满满一牛车。可一车的南瓜还没有吃完,那人就被送到了那块地里。梁庄有好几块这样的土地,专门为天地而留,人都不愿迈进去半步。

她还与几块带“湖”字的地有些恩怨。她与“龙潭湖”脾气不投。多年来,她轮换在上面种植不同的庄稼,但收成从来没有好过,但满车却看上了那块地,拿自己的一块熟地和她调换。她觉得过意不去,还倒贴了满车两只水羊。那块地到了满车的手里,一下子归顺起来,种什么就能收什么,没过几年,满车便盖了新房、娶了新娘。她与“夏家湖”脾气不投。她年轻时从夏庄人手里置办过来这块地,她买过这块地后,并没有急着耕种,而是坐在地里和这块地叙起了亲戚,她说她表姐嫁的人家也是姓夏,是大河南(淮河之南)夏家楼的,和夏家湖一笔写不出两个“夏”字。但这块姓夏的地心意未改,一点没买她的账,旱几年后又涝几年,受不了折腾的她,最终把这块地还给了夏家。她还与“梁小湖”脾气也不投,可不投也没有办法呀,那是她每天出入村要经过的一块地,她早想把这块病蔫蔫的地与人调换,说不定换个主,这块地就能好起来。可是不能换呀,这块地里还种着梁家的一位亲人呢,把亲人留在自己的地里,总比留在别人地里放心吧。“伺候不好它,我索性就不管它了,让它由着性子,想长什么都长什么”,这样,每年都能从那块地里收割一大车蒿草。

她原本在水边出生,却伺候不了这些带湖的地,这让她很郁闷。梁庄有不少地都带湖字,不带湖也带个水字旁,叫着某某沟、某某洼、某某湾的,这带水字旁的土地在遇到涝年大都会没在水底。淮河修好后,水被大堤那两条漫长的手臂给搂在了怀中,原先为淮河之胃的湖泊,就成了梁庄人耕种的良田。她把每块地的脾气都摸得差不多了,熟悉哪块地能种高秆的庄稼,哪块地能种生根的庄稼,哪块地什么庄稼都不长只能长草,哪些地庄稼和草都种不了只能种人之后,自己却种不了地了。她的脚太小了,十个脚趾头握成两个拳头,收拢在脚掌的前方,这些委屈了一辈子的脚趾,彻底罢工了。她的身体变轻、变薄、变弯,像秋风中的豆荚那样收缩着,风一吹都该“哗啦啦”作响。她在庄稼地边行走,如果哪棵植物伸出藤蔓拉她一下,她就像一根稻草那样轻飘飘地倒下去。

每当这时,她会趴在地上说:“我给你们磕头来了。”

她没说给是谁磕头。也许是给人磕吧,因为地下的人远比地上的人要多,她要给磕头的人太多了;也许是给地磕吧,梁庄有能生长庄稼与人为善的好地,也有专门招雷、引雨、惹祸的坏地。先给好的地磕,感谢它们孕育五谷,供养生灵,再给坏地磕吧,感谢它们过去一年安分守己,没有惹是生非。

到达梁庄的祖坟地前,她只是地头远远地看着,不愿走进那块地里。她知道那块地的脾气和梁庄人一样,热情好客,喜欢留人,年岁越大的人这块地越喜欢。所以,她只是远远地看着,把爱与敬都埋在心里,不愿说出口。

6

送满仓时,村外的野蔷薇正心花怒放,送完他后,野蔷薇已开得烂醉如泥了。这时,有媒人进村来,给满仓的孙子说媒。在梁庄,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如果谁家里缺了一口人,半年之内就要有新人给补上,如果补不上,作为惩罚只有等到五年之后再补。梁庄通过这种方式来促进人员的新旧更替,维持村庄的平衡。

新人是大河南(淮河之南)放马营的。放马营的女人是从南部中国迁来的,说话蛮声蛮语的,人们便统称她们“小蛮子”。她对小蛮子有好感,小蛮子长得好看倒在其次,主要是她们孩子生得好。邻村园宅集的汉子讨老婆大多就地取材娶小蛮子,在大学门槛比穷人和寡妇的裤腰带勒得还紧的时候,园宅集每年都能出七、八个大学生来。

她说,你知道放马营的姑娘,为什么孩子生得好吗?作为铺垫,她讲了这么两件事:一件事是梁庄人种麦子,过几年就要换一茬麦种,如果不换种子,播的自己家留做口粮的麦子,那来年麦子的产量就没个准头。还有一件事,梁庄的牛、羊跑窝,它们的另一半不在本村找,而是赶着邻县的村子去找,有的人家甚至将牲口赶到外省去找。有一年,梁满船赶牲口到山东去放窝,走时形单影只的几只水羊,回来时已经是一支规模不小的羊队了。而在本村内繁育的羊只,都是“黄鼠狼生耗子”,一窝不如一窝。

她认为生孩子这事,两个人隔得越远生得越好。她曾给我物色一个小蛮子,她坐过人家的船,见人家姑娘船摇得好,腰像风摆柳似的,就打起了人的主意。我和那姑娘见过一面,相互扫了几眼。她细高的个子,眼角和嘴角都向上挑,一看就是精明要强的姑娘。我看上了人家,托人带话过去,问她哪天来看家。在梁庄这一带,男女搞对象,如果双方见第一面感觉尚可,下一步,女方就要到男方家看家:一是看看男方家境怎么样,另一方面是接受男方家人的集体检阅。姑娘果然是个精明人,没说我个子矮、舌头笨,而说自己是水里漂的人,过不惯岸上的日子。为此,她惋惜了很长一段时间。

接着从看家说起吧。新人到满仓家看家时,满仓的儿媳妇接她去看新人。她看不清就将新人喊到面前,她拉了拉新人的手,朝骨头里捏了几捏;她听不清新人的话,就和新人耳语了几句,然后,就认定这是个好姑娘,百里挑一,不娶不可,大有娶到就是赚到,过门就是福气之意。满仓的儿媳妇自然很高兴,给她续上了热茶,话里的温度也提高了几度。其实,她替主家看新人,从来就没有说过“不好”两字,她只说一个字“好”。她认为真的是好的,那个“好”字就说的重一些;她认为不算好的,就说的轻一点;她拿不定主意时,那个“好”字就被拉长了,中间好像隔着千山万水。“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亲”呀,她会这么说。试想一下,原本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现在愿意捆绑在一起过日子了,怎么能将两人拆散呢?

“你真的能看出来姑娘的好坏吗?”

“我能看出一半来。”

她捏过那姑娘的手,那个姑娘的手上有茧子、骨头也硬实,一摸一捏就知道是个吃苦耐劳的人。她暗中打量那姑娘的身体,两个关键部位———胸和屁股,都很好,生、养孩子都不在话下;她问那姑娘家里一共有多少人,当她得知有十二口人时,便知道这个姑娘的家庭没问题。如果那家人在五口以上,基本就是三世同堂,如果是七口以上,基本上是四世同堂。那么十口人以上呢,应该是五世同堂了。能五世同堂的人家,说明这家人的身体没有什么先天性缺陷,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遗传基因没有问题,由着身体发挥,轻松活到七、八十岁没有问题;至于12口人还能生活在一起,就更难能可贵了,说明这家人能和谐相处,品行沒有什么问题。

她能看出的一半,是人的前生。人的前生是生出来的,每个人只有一种生法;后生是靠修的,但却有多种多样的修炼的方法。如果一个人想超越自己做得更好,那就修行、修炼、修养,如果坏事做多了,心里都不踏实了,那只有修补了。她将自己从少女修成妇女,从中年修到了老年,然后在老年的境界里越修越深,至于还能修多少年、最终能修成什么样,她也不知道,所以她看不透来世。

除辨人之外,她还擅长辨物。她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由整个平原缩到一个村庄,由一个村庄缩到一座院落。但她足不出户,整个平原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小她(妻子)给她生重孙那一年,没有奶水,我到集市上买了半篮子鲫鱼回来,给小她发奶。可是几锅鱼汤下肚,仍不见什么效果。她闻讯赶来,将鱼按颜色分成了三堆,第一堆鱼的脊背发黑,因为它们生活在溪水里,是太阳给上的色;第二堆鱼肚子底下发黑,它们生活在湖里,是湖底的淤泥给上的色;最后一堆鱼通体浅亮如银器,那才是来自淮河的鲫鱼。小她喝了淮河的鲫鱼汤之后,发奶竟然起到了奇效。

她不仅能分辨出同一种鱼,是来自哪条河流,还知道不同种的鱼,它们分别生活在何处。我们这块平原地处淮河下游,地势低洼,水系发达,每年汛期淮河接纳不了的雨水,就形成了若干零散分布的湖泊。每条河流、湖泊里生产什么鱼,那些鱼有什么特征,她都了然于胸。比如,那种身材细长娇小、无色透明的金眼圈银鱼,只能在浍河里生存。仲夏之夜,待月亮升起,她拍醒我说:河边晒银子喽,我们捞银子去。到了那段叫做“晒银滩”的河湾,见平静的河岸里银光闪闪,那是银鱼密密匝匝挤在河边。我们以网为瓢,朝月光最浓处舀起,没到一个小时,竟然捞起了满满两水桶的月光。那种身材矫健,喜在深水里独行,遇人可以将人撞倒,遇船可将船撞翻的白鱼,则生活在一处叫做樵子涧的深涧里,如果有人在深涧里翻了船,人们便推测他遭遇到了白鱼。

还有一些鱼,平时难得一见,想找到它们一定要把握住时辰。比如麦黄鱼,只有在麦黄的季节才会出现,每年麦子即熟时,一人在船头张网、一人在船尾撑船,不出一里路,张网的人便擎不住了那张网。她心里还有一本账,记着那些在河流与湖泊间穿行的鱼的活动规律,它们什么季节从淮河游到沱河产卵,又在什么时节原路返回。有一年汛期,她算准了浍河鳜鱼要经过梁庄前的一条涵道,她在涵洞设了一个迷魂阵,一夜过后,网里的鳜鱼竟然阻断了水流。

她还会辨草。

她知道每种草生长的位置,随口就能说出它们在村庄、道路及沟渠边的坐标,从来没有出现过差错。这些草数十年如一日地生长在原地,遇到旱灾或者涝灾,也从来没有挪开半步。比如说“晒不死”,它顶着烈日生长在向阳的高地上,始终与太阳保持着最亲密的距离。在它的领地上,你很难将它斩草除根,而在其他草的地盘上,你又很难将它们移植成活。为什么给它大片丰饶的土地,它却不能生长,却偏偏选择条件苛刻、被人冷落的角落呢?她说:是草与那块土地脾气不投。她掌握很多草的脾气,并熟练地加以利用。她知道一些书本上没有的土方,比如泡苍耳治耳聋,服草木灰治胃疼等等,可是我还是喜欢用青霉素、先锋这些一针见效的针剂,而戏称她治病的方子是巫术。村里很多人相信她的巫术,在我的卫生室打过针后,又去请她的土方,最终也说不清是谁的药发挥了作用。

她迈入九十岁门槛时,二女儿生了重病。医院治不了,她便把女儿接到自己的家,自己用土方治。我帮她采药,见她用的是几种最狠的草,其中就有“晒不死”草。“晒不死”草,破皮便流出奶白色的汁液,据说人的眼睛如沾了这草的汁液便会瞎半年,牛羊误食此草则必死无疑。墙根的老苔癣,已经发乌发烂,一辈子没见过一次太阳,是阴性最盛的一种草。婆婆丁,生长在最干旱、盐碱的地方,一辈子积蓄的能量,最终生长成几枚扎人的硬刺。她煲汤、烟熏、泡澡多法并用,竟让女儿的生命又延长了五年。在她看来,人吃庄稼生出来的病,要靠吃野草来治疗,村庄里的野草,就是治疗梁庄人疾病的天然药方。所以她说:庄稼养命,野草治病。

她还会辨路。需要她分辨的路,当然不是那些连接在村庄之间的、被人踩在脚下的路,她分辨的是一些不寻常的路。比如说流水要走的路。她知道平原里每束流水源自何处,它们在什么地方分道扬镳、又在什么地方握手言和,最终又要流到何处。还有动物走的路。有的动物爱走人走的路,而更多的动物只走自己的路,别人在它的路上误踩了一脚,那条路它便从此弃之不用。有一次,我在一块荒冢里发现无数条细细痒痒、纵横交错的小路,它们发源于草中间,又消失在草中间。她也不知道那是谁走的路。平原里客观存在着一些动物,为我们所不常见,它们沿着自己的习性在荒草里出没,天长地久就走出了路来。还有风的路。风也是有路可走的,它从什么地方走进村子,在什么地方拐弯,都有相对固定的路线,水波、麦浪,都是风踩出来的路。还有一些道路,她说不清楚是谁走的,比如在村庄和祖坟之间,高秆作物和蒿草中间常常会闪出一条道来,她说那是人走的路,那些人,我们在村庄里看不到。

7

满仓新家长满青草时,夏天隆重开场了。村里年老和年轻人以两种不同的方式相继离开,把空荡荡的村庄交给她看管。其实,说是看守可能更为合适,她连自己的身体都管不了,还能管得了什么呢?但有些事情,她还是要管一管的。

她种了一架子豆角。她让那些豆角沿着她铺设在空中的线路朝上攀爬,豆角们不敢不照做。她在闲置的牛槽里种了一席芹菜,她让那些芹菜每天长出一指长,芹菜们也不敢不照做。她还种了两行韭菜,跟梁满仓是一前一后下的地,可当她想把韭菜从大地里删除时,却发现“请神容易送神难”,韭菜已经倒戈,与她为敌。她刚割了一行,地下竟冒出无数个射向她的绿色箭头。

她想管草。

草是能管得了的吗?梁庄人想管草的人不止她一个,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梁庄人就和草交起了手,可结果呢?管草的人都没有了,可草还是好模好样地活着。草也许会短暂地做出让步,被人管住了一季、甚至一年,但过了这一时期,草儿便变本加厉、卷土重来,而更多的草根本没有这个耐心,你前脚刚走,它后脚便冒了出来,以更加根深蒂固的方式,巩固了自己的地盘。她将院子里的草拔了一个循环之后,浅草已盖过她的脚踝、而深草已漫过她的膝盖了。

草,你这不是欺负人吗?她这么问。

草,的确是在欺负她。她年轻时,与草有仇,如果她看那棵草不顺眼,便会想方设法将草拔除。在她的世界里,草们远远地躲着她,有的躲在了庄稼的身后,有的以假乱真披着和庄稼相似的外衣,和草搂抱在一起,实在走投无路了,干脆躲到了水底下,躲到了房顶上。而现在,草们从远处追杀过来,抢夺起她的地盘。她管了九十多年的草,竟然没有管住一棵草,没有哪种草因为她的管制而消失,也没有哪种草因为她垂爱而发迹。

在她一门心事地管草时,我要到寸草不生的城市去进修我的医术。在进城之前,我从花木王村买来一包“四样锦”种子,在房前屋后、院内院外漫天漫地撒播下去。我伏在她的耳朵上说:我进城去了,一定要把我的“四样锦”给照顾好。这样,她拔草就有了针对性。她这辈子简单地把草分为两种:好草和坏草。她认为好草就是庄稼,除此之外的都是坏草。现在,一种坏草变成了好草,这修改了她九十多年对草的认识。她每天都在做同一件事,把包围好草的坏草拔除。其实,拔除这件事很简单,两根指头夹住草的根部,随便用力便要了那草的命,可是不简单的是如何分出一棵草的好坏来。她搬着一个板凳坐在草中间,每拔一棵草,都要把头埋进草丛里,反复确认草的类别。为了防止误伤,她请人从镇里买来一只放大镜,每拔一棵草之前,都要用那镜子照一照。

一个多月后,我返回了梁庄。我随身携带的一阵风惊动了她。她头也不抬,就在草中给我让出一块空地来,把一个空闲的板凳放在身边。她说:你来了?我说:我回来了。她说: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我说:住得是地下室,整天低头咬文嚼字,活得跟老鼠似的。她说:那好、那好。奇怪的是,她竟然能听到我说的话。又一阵风吹过,她抬起头来,用那只放大镜朝我照了照。她吓了一跳说:怎么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不是我,还能有谁?我朝四周看了看,除了我和她之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原来,她是在和风说话,她那个多余的板凳也不是为我准备的,而是给那些随风而过的人。

她所谓的聊天,其实就是她一个人的自弹自唱。梁庄手脚还算活络的人,都进城打工去了,没有进城的,在土地里疲于奔命,谁有功夫跟她说话呢。她不甘心一个人生活,每当风从她身边经过,她都会把风想成一位故人。关于风,顺便多说几句,村庄里的风对她来说都是有形状的,有的风像头发、有的风像羽毛,有的风像干燥的布匹、有的风像潮湿的舌头。她把不同的风对应成了不同的人,一种风的大小、长短都会让她想起与这种风脾气相似的人来。每有风经过,她便拽住那些风,要和她聊上几句,为了能让那些人多陪她说说话,她就准备了一只板凳,让风坐下说话。她还随身携带了一只大水杯,可想而知,她一天要说多少话,才会这般口干舌燥。

她听觉、视觉和嗅觉都退化严重,这些退化的感觉都转移到了触觉上。外界一事一物、一草一木具体到她身上,都成了触觉的感受。“这个人肉松,不是干活的料”,“这个人的骨头硬,种地肯定在行”,她评价一个人,都成了触觉上的评价。触觉成为她与身边世界交流的主要通道。而与她的触觉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风,万事万物只有以风的形态出现时,在她的世界里方能存在。有一次,我带她去看火车,火车以风速从她眼前驶过。她没有听到火车的声音,也没有看清火车的形状,但她感受的了火车携带的风,她说原来火车就是一阵风呀。

她还想管管风。

风无形无踪,你想管它也无从下手呀。但她能管。她认为河流解冻、树木发芽、果树开花,那都是风的功劳,所以在管风这事上,大有可为。如果你抓住一束风,问她这束风的前世今生。她会给你说这束风是从哪来、将到哪儿去,在来与去之间还经过哪些地方,风里还藏着什么秘密,带着什么样的企图。

她管风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加以利用。生活中用到风的地方太多了,几乎所有的风都有它的用途。如果风儿不大也不少正好合用,她会将袋子里的米倒出来,对风扬上一遍,会将箱底的老衣服拿出来,让风带走霉味,会将一些变软变湿的咸菜,放在风里硬一硬腰身。如果风劲儿小,她會拿着蒲扇助风一臂之力,让它们钻进灶膛升火做饭、或者让它们给刚出蒸笼的馒头冷一冷身子。如果风劲儿大,可以抱着柴草在村庄里走动,能让一些东西莫名其妙地消失,她就躲起了风来。因为有一次,她在整理被风吹动的高粱束时,险些被风当成了一捆柴草给带走。

她能认识村庄里所有的风。那些按照季节的步点,循规蹈矩地从一个方向来,径直地走到另一个方向的风;那些散兵游勇在村庄里无所事事、惹事生非的风;那些不知在什么地方升起,也不知道在哪里消失,貌似若有所思、若有所觅的风;还有那些只是单纯地为了填补空气的空白,像流水一样从高处流淌过来的风。她不会搭理这些风,因为这些都是好风。

“你来了呀,坐一会吧,怎么这就走了?”如果她这么和风说话,那是因为她对这种风心存芥蒂。这是一种心怀鬼胎的风。它带着目的在村庄里行走,说白了是在一遍遍地找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些风找人时并不带着名单,而是在村庄里物色对象,找到合适的人之后,便不打招呼、直接带走。这风还有一种超能力,即使你不在村庄里,而是置身在千里之外,也逃不过这样的风搜索。村庄里,每年都会刮几场这样的风,风过去,人就没有了。就像院外那棵李树,每阵风吹下来,必定有果子掉落一样。有一年,风在村庄里实在找不到人了,它折腾一通之后,一个远在外地打工的汉子,就从高楼的脚手架上掉了下来。

“风是这么找人的”,她俯在我的耳边低语。风找到了人,便开始使劲地吹那个人,哪个人在风中摇摆的最厉害,或者风已将那人吹倒在地,那就是它要找的对象。几年前,我们在河床里割芦苇时,这样的风突然造访,在风中比芦苇摇摆的还厉害的那几个人,在过去的几年里都被风给带走了。对待这种风,她有她的办法。每有这样的风来,她就要蒸上一锅馒头。如果有人问她,你蒸这么多馒头送给孙子呀?她说谁都不给,我自己吃还不够呢。她在风的面前表现出很能吃的样子。她还会托行船的人家给她送十几斤鱼过来,全是长成也不超过一指的“参子鱼”和“船钉鱼”,她如兵临城下般紧张地收拾这些小鱼,用以显示她有重任在肩。待风离开后,她把收拾好的鱼串成几串,借着风的尾巴把那些鱼风干。这其实已是在躲风了。

“人也是一阵风”。当人成了风之后,也属于她管的对象。村里每当有人离世,村外的风便向村庄里聚拢过来,村庄成了风的集市。她对着风声四超的村庄说:你们都来了,板凳不够,你们就在树梢上歇着吧。她对不解的人说:上辈人在这里聚会呢。

8

满仓孙子结婚时,她伸手试了试太阳,问我是不是夏天到了?多年来,她的身上只有两季,一季是冬,另外一季是夏。过了夏季,她就开始穿棉衣,一年要穿多少层棉衣,那就要看那个冬天的深度了。

这几年,她身上的季节经常错乱。她一觉醒来,便将棉衣穿在身上,等到热辣辣的太阳升起,她的全身被汗水湿透,才知道自己记错了季节。她是在参加我二姑的葬礼时,身体出现季节错乱的情况的。二姑送下地后,大家看她歪头倒在沙发上,像被抽掉了一根筋。大家怕她跟二女儿走了,便轮流地喊她,轮到我喊时,她突然醒了过来。她先是目中无人,愣了半晌说:保住,红糖水不是倒好了吗,你还叫唤个啥?保住是我父亲的小名,我知道他把我当成了保住。当真正的保住来到他的身边后,她却认不出来了。她说:你是哪村来的亲戚?

她的时间发生了混乱。就像一棵忘了季节的树,数九寒冬抽叶开花。按照她喊保住的语气,我猜测起码时间混乱了五十多年。五十多年前,她年近四十,因为老来得子,所以对保住格外地疼爱,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总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留给保住,这成了她这么多年来的生活习惯之一。在我这个孙子给她当儿子的两个多月里,她总担心我吃不好,见到能吃的就往我的嘴里塞。有一天,她竟然给我煮了五次鸡蛋。

终于,她知道我不是保住了。她说:满船你怎么来了,中午就在这吃饭吧。她又把我认成了满船。可当我从外村行医回来,我又不是满船了,又成了其他人,甚至,是那些早已不存在的人,她會吃惊地问我:你不是走了吗?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在这一段时间内,我频繁地变换着自己的角色,我变得时老时少,时死时活,我成了梁村男人的一个综合体。总之,她把我认成谁,我就立刻变成了那人,顺着她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对她的所有指令,我都百依百顺。没有办法,在亲人里她唯独认识我一个。

这时期,她将自己的年龄定位在四十岁,她所思所想都是四十多岁时的事情。她扛起铁锹要去挖河,说生产队分给她一段河还没挖呢。我说:那条河早就挖好了,我带你去看看。她看到那条几经修整的人工河后,非让我指给她看哪那一段是她挖的。看过之后,她就放了心。她用光了家里的面粉,蒸了两天的馒头,然后把馒头用被单分别包裹起来。这天她背着一包馒头要去看她的姐姐。她说:姐姐家已经个把月没有揭锅了,一家七八张嘴都等吃的呢。她背着包裹走到了院子里,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她说:我的姐姐不是已经死了吗?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这是怎么一回事?谁能给她解释清呢。

在我给她当儿子的过程中,有一天,她突然问起了她孙子的事。她说:保住,我不是还有一个孙子吗?他去哪了,我想看看他。我把脸伸到她的面前说:你看我像不像。她认真端详后,突然怀疑我不是保住了。她说:你到底是不是保住?你给我说实话,我是不是还有一个孙子?我记得他小时候,坐在拉胡草的大车上,连人带草都被堆在草堆里,两天后才被找出来;还有一次,生产队的鱼塘起家鱼,他掉进水里也没有人知道,结果被人撒网当成鱼给拽了上来。你说我的孙子现在还活不活着?

她不认识人,包括自己的儿孙,但却认识鸡鸭。她饲养了一只庞大的鸡、鸭队伍,少说也有四、五十只。在这支队伍里,哪天少的是哪一只鸡、哪一只鸭,她竟然能知道。她看不清那些鸡、鸭的长相,但她有她的办法。她每天晚上守在鸡舍和鸭舍门前,给它们点名。点一只,进去一只,这样,少了谁她的心里就清楚了。你别以为她点的是鸡、鸭的名字,她点的可都是人名。她点“满仓”,那只缩头缩脑叫做“满仓”的鸡,就一个箭头射到鸡舍里,她点“满车”,那只“满车”就从枣树上扑展着翅膀跳下来。在她的鸡鸭队伍里,以母的居多,这些鸡鸭用的是村里的女孩名,那些名字很多我不熟悉,我怀疑是村庄里嫁出去的那些女儿的乳名,因为我听到她点“小灰子”,那是我二姑的乳名。她经常最后一个点“小灰子”,目的是多撒一把米给它吃。

在这一段时间里,我的身份错乱。当她训诫“保住”时,我就升级了辈份成了她的儿子,我替我那在外打工的父亲把训诫全部接受下来,再打电话转述给“保住”。当她要我赔她的三斗高粱时,我便成了我的祖父,有一年,我的祖父赌输了她的三斗高粱,她要了一辈子,也没把这个账给要回来。有时,她像孩子一样哭闹,她说我的脚又冷又疼,你给我编一双跟我哥一样的稻草鞋吧,这时候,我就成了她的父亲。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她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有一天,小她将我从梦里推醒:“你刚才哭了,从来没有看你这么伤心过。”那是我做了一个关于她的梦,我梦见她从村庄里消失了,村庄因此失去了血气,建筑开始倒塌,树木开始枯亡,天空就此黑暗。

第二天,我下厨给她做了一顿豆腐桂鱼。她边吃边问我:你整天做饭给我吃,你是不是少我的钱呀?吃完鱼,她会拽住我不放:你到底是我什么人?我说:干脆,你就把我当孙子吧。

她的鸡鸭进入产蛋高峰期,尤其是鸡,有的鸡一天早晚能各产一个蛋下来。她由着那些鸡在她的世界里折腾。她的床、衣橱、饼篓、灶台等,都成了母鸡的产床。她每天找鸡数蛋,忙得不宜乐乎。有一天,她的屋子传来一阵喧闹,原来一只鸡在她床角盘了几十只蛋,孵出了一窝小鸡来。她乐不可支,冲着我喊:磊子,你快帮我数数有多少鸡。她喊的是我的小名,而且声音异常清晰。她的角色就此重新倒了过来,她又成了九十八岁的老人了。我突然为她庆幸,也同样为她失落。我庆幸的是,她又重新找回了自己,可失落的是她将四十岁的自己给丢了。我觉得一个人能从四十岁重活一次,那是多么奢侈的事呀:身体仿佛充满了活力,身边消失的人也活了过来,就像在冰雪隆冬突逢春暖花开,那是多么美妙的一个世界呀。

她去参加满仓孙子的婚礼。在嘈杂的人声、如梭的人流里,她弯腰驼背地坐着。别人给她让座、替她夹菜、和她摸手,新娘子还来到她的面前,请出她的指头在额头上轻轻一按,以乞求高寿。她在按新娘额头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新人的脸,“那是桃花一样的脸呀”。她回来后,精神又有些游离了。她说:平时扔棍子都打不到人的村子,从哪里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的人?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吗?我说:地下哪能冒出人呢,是从城里赶回来的,还有一些,是从别的村庄赶来看热闹的。

在接下来的很多天里,她一直在纠缠这个问题:为什么那么多人,连一个坐下来陪我说话的都没有?说话,这张口就来的事,费不了什么精力,但大家既尊敬她,又对她敬而远之,更不愿和她聊天。我能理解别人,跟她能聊什么呢,你讲的话她听不见,而她只要一开口,说不定就把你给讲没了。

有人说:一个人的孤独,并不是在独处时,而是在人群中。没有人陪她讲话,她就跟自己讲。有时是独白,一个人用一个声调从一百年前开始讲起,中间扣去吃饭、喝水等用嘴的时间,一天刚好可以讲三十年,三天可讲完一百年,三天之后又是一个轮回。有时是对白,她一人分演了好几个角色,该谁讲话时她就学起那个人的声音,一开始学得还不像,后来竟能以假乱真了,把消失多年的人声学了出来,竟然连咳嗽的声音都像,就像那个人又活了过来。

白天讲不完的话,她就夜以继日地讲。她躺在床上,面前是整块漫无边际的黑夜,讲到深情处,便披衣服坐了起来,一直讲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入睡。凡人讲话都需要听众,她从来不缺少听众。她的听众都是自己找的,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那些人都在天空飞着,随手就能抓下来一个,甚至不用抓,随随便便点一个人,那人便飞了下来,坐在她的对面,就像她所饲养的那群鸡一样听使唤。

满仓孙子结婚一个月之后,她把大多数的人与事都忘记了,但仍然记住了新人的脸。有一天,小她(我的老婆)突然问我,我包里的口红和粉底怎么不见了,不会家里失窃了吧?我将屋里检查了一遍,值钱的东西一样都没有少,甚至连我准备进药的几千块钱都原封不动地放在抽屉里。哪有贼不偷钱的呢?我问她有沒有看到有人私闯我的家门,她说听不见,一点都听不见,你声音这么小,早上没吃饭吗?我提高了声音后,发现她已经依着墙睡着了。大白的天,那么热的风,那么潮湿的空气,她竟然睡得鼾声四起、风生水起,就像一个彻夜赶路的人。

村里人说:她这么喜欢睡,估计离那个不远了,她这场百年大戏,可能即将谢幕了。我突然为她的每一天、每一刻担起心来。这天晚上,我在邻村行医,夜半归来时,见她的屋子里灯火通明。我伏在窗上,偷偷观察起她来。她把为未来准备的那只箱子打开,把花花绿绿的衣服都穿在了身上。她还对着镜子给自己涂口红,因为没有了牙齿,有几次,都把口红塞进了嘴里。

她对自己的影子说:“娘,我走了,梁庄离咱村也不远,想我你就来看我。”那是她跟亲娘说话。那年她十七岁,嫁到了梁庄,嫁给了我的祖父。她把一块红布顶在头上,对着空气说:“说好你牵毛驴来接我,怎么毛驴还没来,我脚这么小,这一路走过去,不知要摔多少跟头。”那是她在等着我的祖父来接她。

她的声音,变得异常轻柔,仿佛那个十七岁的她又回到了身上。我赶紧关上了窗户,偷偷躲进了夜里。我知道,一场关于婚姻的大戏,就要彻夜不歇地开演……

作者简介:羊父(李磊),1976年出生,基层文化工作者,以中篇小说创作为主,近作见于《清明》《滇池》《莽原》《奔流》《野草》《延河》《鹿鸣》《散文》《福建文学》《四川文学》《山东文学》《陕西文学》《山西文学》《安徽文学》《散文选刊》等。多篇作品入选年度作品选集并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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