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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竹花

2019-09-10岳湘

陕西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祖屋爷爷

“祖爷爷岳永金过世了!”

“今年祖屋后面的金竹开过花!”

这两条消息在白泥村人的微信群里引发热烈讨论,无数的文字和语音从天南海北的远方跳到我的手机上,向来喜欢潜水的我,也忍不住发了几句议论,仿佛我们正聚集在祖爷爷岳永金所居住的祖屋前的院坝里,扯着嗓子高声说着我们的方言。离家太久,我以为我已经融入了城市洪流之中,但这两条消息还是唤醒了我体内被压抑的白泥村人的一面。我看见自己捧着手机的手背静脉凸起,里面流淌着古老家族的血液,经过数代人的混合和稀释,我与祖爷爷岳永金在血脉上微弱的联系此刻正通过手指在屏幕上的点戳表现出来。星散四海的白泥村岳姓后人想必都感同身受。祖爷爷的离世把我们凝聚起来,大家讨论着要不要回家,回去给祖爷爷举行一场体面的葬礼。

祖爷爷是个“老不死”的五保户,老到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年龄,在岁月的长河里,他是一条游得最远的鱼,一次次狡猾地避开死神撒下的大网。曾经繁茂的地主家族,在经受历史的风吹雨打之后花果飘零,只留下瘦小又驼背的祖爷爷,人们惊叹他那因强力伸直腰杆而凸起的狭小胸腔如何保护一颗强劲的心脏,也惊讶于他几十年的鳏居生活竟然没让他失去眼神中锋利的光芒。但是他最终还是死了,孤单地死在阴暗潮湿的祖屋偏房里,他的最后一声叹息回荡在空旷的白泥村上空。留守村中的老人说,秋天的时候,祖爷爷屋后的金竹林开出白色的絮状花朵,他们预感到村中会有大事发生,然而灾难只落在祖爷爷一个人的身上。金竹花开得正繁茂的时候,祖爷爷突然卧床不起,他拒绝医生的问诊,沉默地等待油尽灯枯的那一刻,当翠绿的竹林陷入一片灰黑色的死寂时,阎王爷的催命符终于送达他的手中。

那片金竹林位于祖爷爷所居住的祖屋背后的坡地上。四季常青的竹林掩映着黑色的古老木制房屋,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歪坐在一把崭新的靠背竹椅里。祖屋曾经是白泥村的地主大院,是典型的三面合围一个院坝的样式,但它正面的堂屋两边各有五间房屋,显得十分开阔。祖屋经过数次人为破坏,如今只剩下祖爷爷所居住的一间偏房,但从屋宇穹顶的构造处还能窥见它不俗的气势,残留着昔日的些许辉煌。近二十年来,由钢筋水泥铸就的樓房在村里强势生长,它们高大结实,宽敞明亮,正面墙壁上的瓷片白得刺眼。这时,祖屋和它的主人便显得矮小而落寞。

年轻人都奔向了外面的热闹世界,故乡被遗忘了,五保户的祖爷爷也被遗忘了。他最近一次引人关注是因为《岳氏宗谱》的编撰,这是由官居县委书记的玉宏叔发起的编撰族谱的计划。玉宏叔也是从白泥村走出去的,几年前他回乡,聚拢村中几位稍通文墨的“和”字辈老人,表达想要重修族谱回馈乡梓的愿望,至于印刷的资金则由他来想办法。老人们在感慨岳氏家族人心涣散的同时又倍感欣慰,当即表示愿意鼎力相助,他们组成编委会准备彻底搜罗各家各户的先祖和子嗣的名讳。这时,有人突然想到了祖爷爷岳永金,因为他已经是白泥村辈分最高的老人。

白泥村人所能记起的岳氏字辈仅剩“永芝和林玉兴”,其它部分则茫然不知。家族血脉的链条就此断裂,只剩下残破的一截。如今,“兴”字辈如我,在数量上已经占了绝对优势,十年前最后一位“芝”字辈的老人岳芝田溘然长逝,于是作为硕果仅存的“永”字辈,祖爷爷岳永金无意间走到了家族辈分之位的最顶端,而他脚下的那一排座位已然空空荡荡,历史的微风撩起他的裤脚,使他如坐云端,宛如仙人。后辈族人找不到准确的称呼,于是都含混地称他为“祖爷爷”。

编委会登门拜访,准备请祖爷爷做主编。老人们骨节突起的手指敲在古老的木板门上,发出有潮湿感的嗡嗡声,自十几年前无人相信祖爷爷作为“活神仙”的医术和占卜以来,曾经宾客盈门的祖屋迅速荒凉,那些远道而来求医问卜的访客构成了祖屋最后的近十年的回光返照式的辉煌。编委会的老人们还看见门框边上重重叠叠的碎纸残墨呈现惨白的色调,一阵风吹来,发出细微的哗哗之声,似乎在怀念着作为朱纸黑字的对联往昔;这也是编委会无法忽视祖爷爷的原因之一,作为地主后裔,祖爷爷在年少时读过不少古书,毛笔字写得遒劲有力、虎虎生威。

木板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们看见一个瘦小驼背的老人像纸片一样张贴在深邃的黑暗空间里,他说:“进来坐吧。”嗓音沙哑,但依然锐利而准确。于是他们迈步走进了久未光顾的祖屋大厅,水泥地板斑斑灰白,有丝丝的凉意从脚底升起来;屋顶一片漆黑,屋脊和瓦片仿佛沉入了深潭之中;环顾四周,房间虽大,但边角处堆满了落满灰尘的农具,真正能活动的面积显得很局促;而后面的厨房和卧室,以及卧室上面的阁楼是绝对的禁区,几十年来无人涉足。

当他们在几张金竹制作的椅子上坐下时,才看清祖爷爷的模样,不禁感叹祖爷爷变化真不大,岁月的刀锋似乎与他苍老的皮囊达成了某种协议:一米五的身高,背部弓成一只虾,衣服被顶得很高,但他依然把胸膛挺起来,脸上瘦骨嶙峋,冷冷的目光有了些许柔和,头上依旧是一顶老式的毡帽,可是挡不住雪白的鬓发和眉毛。

“我们这次来,是想请永金爷爷主持编撰我们的《岳氏宗谱》。”其中一个老人表达了来意。

“现如今村子里都空了,谁还有这份心呐?”祖爷爷说。

“岳和亭的孙子,岳林安的大儿子,岳玉宏那孩子,您记得吗?”

“嗯,记得他十来岁的样子,岳和亭死了也快八年了。”

“永金爷爷的记性真好,岳玉宏现在在县里做官,想要回馈乡里,想编一本族谱。”

“现如今编族谱又有什么意思呢?”祖爷爷感叹道,“白泥村的八大房本来是一家人,但延续到今天,又有多少人知道彼此的亲缘关系。祠堂毁了,土地荒了,年轻人都出去凑热闹,谁会认祖归宗……”

“岳玉宏书记说了,只要族谱一编出来,重建祠堂同样没有问题的。”其中一个老人抢着说道。

“重建祠堂?”祖爷爷的眼睛顿时亮了。

“对,就在原址修建。希望永金爷爷您养好身体,到时少不了您出力。”

也许正是重建祠堂这个宏伟的计划让祖爷爷动了心,他沉吟片刻,说道:

“你们先等一下,我拿给你们一样东西看。”

说完他就站起来往里屋的卧室而去,留在大厅的老人们看见卧室的门被反手关上,他们听见有脚踩木梯的声音,声音上了阁楼,然后是长久的踅摸之声,沉闷得仿佛来自于遥远的年代。

半响,他们看见祖爷爷手捧一摞残缺发黑的线装书出来。他把残书放在方桌上,小心翼翼地翻开,一旁围观老人们立刻兴奋起来,高兴得像小孩子。原来,这是遗失已久的老族谱,翻开那十二本古老的线装书,被遗忘的祖先名讳映入眼帘,蝇头小楷的毛笔字在黑黄的纸页上仿佛被重新灌注了墨汁,从历史深处发出鲜亮的光泽。

“六六年造反派烧祠堂,可惜那大好的祠堂啊!火最后是灭了,但只有后殿的一间房勉强留下来,族谱也遭了秧。我当年去了火灾现场,把族谱的残本掏了出来,生怕有人再抢去烧掉,就藏在阁楼的夹层里,这一藏,就是五十年过去了……”祖爷爷说着,眼睛里浮现出深情的含义。

老族谱重见天日为新的《岳氏宗谱》的编撰助力不少,虽然老族谱依然是残缺不全的,书页上还留有焦黑的余烬,有的文字荡然无存,有的还幸存半边,犹如事故现场的断肢残身。但这已经为新族谱提供了有迹可循的線索和大致的框架,而其它丢失的内容,祖爷爷则将目光投向乡野荒冢。

那段时间,一群耄耋老人在白泥村的乡间小路蹒跚而行,他们的目标是搜寻各处祖坟前的碑文。石刻墓碑在岁月风雨的侵蚀下布满或黑或绿的苔藓痕迹,被人遗忘在荒草和荆棘淹没的小丘上,有的依然立于坟头,有的横卧于乱石之中,有的甚至需要扒开厚厚的土层才能得见其面目。古老的记录的方式发挥出它独特的优势,经受长久的风吹雨淋,上面的文字依旧清晰可见;在混乱的历史里,书籍文献被付之一炬,唯独记载着死者生平及其亲属关系的碑文躲过劫难,留存下来。多年以后,风停雨息,编委会老人那一双双苍老的手掌抚摸着墓碑上的文字刻痕,一如伸向历史幽黑的深潭,把一个又一个祖先拉起来,让他们端坐在新族谱质地硬厚的纸张上。无数亡者的名讳因此重新跃入后代子孙的眼前。

而那些星散四海的族人们的信息则由其他人搜罗。期间,编委会的老人们请求了当地官员的帮助,使用电话和互联网联系不常回来的人们,向他们确认名字、学历和职业。借助新科技,众多族人们的信息从四面八方汇流到白泥村,最后变成书页上密密麻麻的铅字。由于字辈的遗忘和乡情的淡薄,这些后世子孙的名字花样百出、杂乱无章,比起旧族谱的整齐划一、秩序井然,新族谱仿佛诞生于伦理混乱的时代,只有借助家族树的线条往上追溯,才能确认各自的辈分高低和血脉渊源。

对白泥村岳氏家族历史的追溯是族谱编撰工作的核心。几年前,有一块出土的墓碑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有户人家在一块白泥田里开辟地基,修建新房,却在地基深处意外发现了那块墓碑。一盆清水冲洗过后,上面的字迹重见天日,“岳渎宣来此开天辟地”最引人注目。经过祖爷爷确认,岳渎宣正是我们白泥村岳姓的始祖。结合各种碑文内容和历史文献,白泥村的历史面目逐渐清晰起来。

从岳渎宣往下第五代是“聪”字辈,有弟兄四人,名字不详。他们拟定了现今依旧有效的前后二十辈字派,它们分别是:“聪本良荣承,阳文汉鼎崧,能绍儒国永,芝和林玉兴,忠武元明继,光昭树德佳,洪开心泰化,钟世炳清华。”祖先曾经预想的历史链条重新显现,并期待着后世子孙能继续依照字派繁衍下去。到了乾隆年间,白泥村出了一位岳汉卿,他有八个儿子,以“松柏桂兰芳鼒荣儒”取名;如同皇帝分封亲王,他让八个儿子分别居住在白泥村的八个院落,让他们各自去开枝散叶。八大房的称谓沿用至今,一直是白泥村岳氏后人分布各方的基本格局。

编委会继续追根溯源,有人专程前往县图书馆翻阅资料,玉宏叔还曾亲自去杭州岳王庙和河南汤阴县搜集岳家后代的资料。他们找到了有关岳渎宣的文献,他是岳中景之子,而岳中景是岳菘之子,岳菘是岳经之子,岳经是岳雷之子,岳雷是岳飞之次子。于是白泥村人可以放心地承认,自己正是岳飞的后人,这点确凿无疑。作为岳氏家族史上最为光辉的一页,关于老祖宗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占据了大量篇幅,让我们这些后世子孙读得热血沸腾。新族谱上说,岳中景是宋末名将,为抗击元兵立下无数战功,后来遭到奸臣贾似道的陷害,被迫逃往蜀中江油,隐居不仕;他有两个儿子,岳渎宣和岳几宣,后来岳几宣迁往剑阁,而岳渎宣则来到白泥村开天辟地。这条血脉寻根之旅越往上越使人兴奋,最后成功与中华正统连接起来。然而,编委会并未就此停下脚步,他们继续往前走,直到在殷墟卜辞之中发现了岳氏祖先的隐约痕迹。于是,新版《岳氏宗谱》具备了横向的丰饶和纵向的厚度。

《岳氏宗谱》出版之后,玉宏叔专程前往祖屋拜访祖爷爷岳永金。那辆线条流畅、光泽耀眼的黑色轿车延着乡村公路直接驶入祖屋前的院坝里,停在粗糙破败的石板上,与残破不堪的祖屋形成鲜明的对比。玉宏叔从车上下来,秘书递给他两个袋子,一个袋子里装的是礼物,一个袋子里是那本厚度惊人的新族谱。他让秘书和司机留在院坝,自己迈步走入偏房的大厅。这间大厅还是他小时候的样子,只是好像小了许多,水泥地依然还有凉意,童年的夏天他最期待坐在屋里的水泥地上玩耍。现在,一身西装革履,膀大腰圆的玉宏叔重新踏入了童年的圣地。他在桌边坐下,把书推到祖爷爷的面前,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他看见祖爷爷用小巧精瘦的手指翻看那本硬封面、十六开的大书,字比较小,祖爷爷拿起放大镜,蚊虫小字立刻变得硕大无比,他的脸上也逐渐显现喜悦的神色。他看见了岳氏家族枝繁叶茂的血脉大树,在世者和亡灵们济济一堂,热闹非凡;也仿佛看见了在印刷技术和数字技术发达的今天,不用再担心族谱遭遇烽燹而致使祖宗亡灵变成孤魂野鬼,岳氏家族的血脉将在历史的长河里安稳流淌;以编书的办事效率,重建祠堂指日可待,到时祖先灵位将会重新竖立,五湖四海的子孙后代也将因此共享祖先的精神纽带,列祖列宗的荫庇绵延万世。

玉宏叔突然说:“祖爷爷,我这次来,还有一事想请您帮忙……”

“什么事?”祖爷爷没有抬头。

“就是,那个……想请您、请您帮我卜一卦……”

祖爷爷见他支支吾吾,心里已经猜了七八分,他说:

“你说,这次编书,你挪用了多少钱?”

“这,其实,也没多少……”玉宏叔有点紧张了。“希望给我算一算我的官运前途怎样,官场如战场,还是最好小心,我也是为了白泥村岳氏大家族……”

祖爷爷点头默许,然后起身回屋。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对阴阳卦,这是当年他做“活神仙”时的重要工具,多年不给人算命,但阴阳卦他还保存着。这对阴阳卦是用弯曲的金竹根部的竹鞭削制而成,从中劈成两爿,剖面为阳,曲面为阴,首尾合起来就是一对太极图中的阴阳鱼。两块阴阳卦落地后有三种组合的可能,两块为阴则为阴卦,不祥;两块为阳则为阳卦,大吉;一块为阴一块为阳则为平卦,吉凶难定。那天,在空旷黯淡的祖屋里,一对阴阳卦被抛出去,又收回来,竹鞭材质的卦身被摔得伤痕累累,同时也被一双苍老的小手搓捻得油光发亮,在空中闪烁着刺眼的光泽,犹如沉睡地下的祖先突然睁开了双眼,为忧心忡忡的后代子孙窥视命运的玄机。阴阳卦落在水泥地上,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祖屋各个角落,久久不散,阴阴阳阳的组合变幻莫测,祖爷爷悲凉的吟唱语焉不详,命运的迷雾渺渺茫茫。玉宏叔的额头上不禁有细密的汗珠冒出来。

祖爷爷收起阴阳卦,闭目掐指,口中念念有词。

然后,他睁开眼睛,说道:

“吉卦,平安无事!”

那天,玉宏叔乘坐小轿车高高兴兴地离去,祖爷爷的卜辞让他心情舒畅、喜逐颜开,他相信仕途官运自此得到祖先的长久护佑,可以高枕无忧了。

然而,再灵验的占卜也无法预测金竹什么时候开花。在白泥村人眼中,那是一种“灾花”,每当它那惨白的花絮出现在青翠的竹梢上,天灾人祸就会接踵而至,阎王索命的铁链发出的叮当之声会响彻村中的每一个角落。金竹开花的时机全凭天定,凡胎肉眼无法预知。在人们尽皆离村外出的今天,金竹花的盛开似乎少了恐怖的色彩,留守老人们也只是为生命垂危的岳永金担忧,祖屋后面的金竹林还时常传来陌生人的高声议论和相机快门的咔咔声,那是驱车前来一睹奇观异景的外地游客。

上一次金竹开花是在一九五九年,那一年金竹花开得特别的灿烂繁盛,特别的轰轰烈烈。作为亲历者的老人在向后辈子孙提起五九年时,眼神总是不经意地黯淡下去,他们似乎又看见了亲人们在饥荒中死去前扭曲的表情和高高耸起的肚皮。饿殍者不是骨瘦如柴、肚皮干瘪,而是挺起浑圆坚硬如铁球的肚子,这正是饥荒发生在白泥村才会有的荒诞景象。

五九年的岳永金已经年过四旬,可是他在头一年才刚成家,有了自己的小家,住在祖屋的偏房里。身量短小又驼背坡脚的岳永金早被村人认为是注定要打一辈子的光棍。十年以来,地主被打倒,祖上的财产被充公,他又是庶出的幼子,在数次运动中仅剩的几个兄长们自身难保,更顾不上他的婚事;岳永金残疾的身体无法承担粗重的农活,只有编织竹器的简单手艺,这无法支撑起一个家庭,没有哪家父母愿把女儿嫁给他去受苦。然而,他还是凭借一根金竹在村人们的侧目中迎娶了妻子王白花。

王白花本来是村西的寡妇,结婚不到一年,丈夫暴病而死,村支书代表政府鼓励她改嫁,但是关于王白花高耸的颧骨是克夫之相的风传已经在白泥村人尽皆知,没有哪个未婚男子愿意迎娶这么一位可能给家里带来灾难的女人。她只好回到娘家,成为人人嫌弃的寡妇。

这时候岳永金站了出来。他请媒婆张大婶、兄长岳永刚和村支书出面,一同登门求亲,他们进了王白花的家中,对王白花的父母陈述来意。村支书言辞恳切,极力证明这门亲事对两家的好处,对建设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好处。岳永金看见王白花坐在她父母旁边,低着头,他看见她凸起的颧骨和眯缝一样的眼睛,身材高大结实,是一个健壮的女人。他心里盘算着王白花是不是善于生养,随后听见她的父亲开口了:

“我女儿还没孩子,就让他嫁给这么个小人?那结婚了跟守活寡有什么两样,你说,她老了靠谁?”

求亲队伍最后悻悻离去,媒婆张大婶和兄长岳永刚纷纷摇头感叹岳永金已经四十多岁,娶亲之事已是痴人说梦,岳姓家族不缺这一脉,断了也就断了。然而,岳永金并没有灰心丧气,他决定用行动打动王白花的心扉,他从王白花做姑娘时的朋友那里打听到一则关于她的故事。

十六岁那年,王白花跟几个姐妹在镇子上遇见了一群江湖卖艺人,有唱戏的,有杂耍的,有变脸的,他们在街上摆开大大小小的场子,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姐妹们喜欢看又唱戏又变脸的表演,而王白花却对一个吹笛艺人情有独钟。她站在观众寥寥无几的场子外,看着一个男子嘴边横着一根枣红色的细竹管,手指头在竹管的圆孔上翘起、摁下,悠长如流水的声音淌出来,在喧闹的街上格外使人心情安静,她不知不觉听得痴了。吹笛艺人表演结束后把笛子挂在腰间,王白花没有走开,她脉脉含情地望着艺人和他的笛子,那一刻,她的眼中浮现的是腰悬宝剑风度翩翩的江湖侠客,笛声把她带到了遥远的不可名状的世界。

求亲失败的岳永金在得知王白花十六岁时的故事后,带上一把竹刀,进入自家屋后的金竹林里,他兴奋得在竹林里穿梭,双脚踩在满坡的竹葉竹壳上面有软绵和清脆的声音,在遮天蔽日的竹林浓阴里,他渴望找到一根能够发出流水一样声音的金竹,能帮助他娶亲生子续上祖宗血脉的的金竹。白泥村的金竹比其他品种的竹子生得修长秀气,最粗不过小孩手腕,最细不过大人拇指,从中容易找到适合制作笛子的材料。岳永金砍了一大捆金竹抱回家放在廊道上,他又找到了一本破旧的制作乐器的古书,从此开始长达数月的制作、调试和练习,白天要跟着生产队挣工分,晚上回到家在煤油灯下开始他的另一份工作,面对亲属的抱怨和指责他置若罔闻,一心扑在寻找笛音的路途上。当他将嘴唇第一次贴在笛孔上,从胸腔里吹出热气,他听见了一声闷气,但这毕竟是一个新的开始,接下来是长达两个月的练习,有如疏通一条浑浊堵塞的溪流,让水流在错落的石子上撞出清脆的声音,而那些石子就是吹笛人跳跃的手指。

寡妇王白花在一个难眠之夜听到了久违的笛音,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少女时代的怀春往事早已如镜花水月幻梦成空,如今她要考虑的是如何把庄稼种好,如何把猪牛养肥,如何在每一天把工分挣够,所以她认定那笛声是虚无缥缈的。奇怪的是,此后几晚都是那笛声把她送入了香甜的梦乡,然而一旦产生想要知道吹笛人是谁之后她就再难入眠了。一天夜里,她披衣出门,准备一探究竟,她在家人浑厚的鼾声和门枢的吱扭声中小心翼翼地走出了侧门。那一夜繁星满天,虫声啾唧,夏夜的凉风抚慰着寡妇王白花白日里被炙烤的肌肤,她跟随笛声追踪而去,在屋后看见山梁上一个小小的人影坐在大石板上面,人影的背部有一块凸起,双手擒着一根竹管横在嘴前,袅袅笛音随着夜风飘零流转,把王白花拽进了一个阔大迷离的世界。

三天后,寡妇王白花跟着岳永金到民政部登记。再嫁的王白花只带着一床被子和几套衣服,父母并不看好这门亲事,但女儿执意要嫁,他们也只好放手,而白泥村的人们普遍认为岳永金婚后不久定会命丧黄泉,只有村支书高兴地祝贺了这一对新人的成婚。

结婚后的第二年就是一九五九年。此后的四五十年里,这个年份被无数次提起,成为饥饿与死亡的代名词。有老人说,五九年并不是荒年,土豆苗长得老高,麦子和稻子也都收成很好,但是粮食不知去了哪里,食堂的大锅里看不见几粒米,全是清汤寡水。还有人听村支书说粮食收了要上交给国家,“要国庆献礼,还要还苏联的债,我们老百姓啊,勒紧裤腰带,日子照样过。”

白泥村人的腰间肉在裤腰带的步步紧逼之下节节败退,最后手上连勒紧带子的力气都没有了。饥饿像要一张细密的黑色大网从天而降,白泥村所有的人畜都无可逃遁,天空蓝得发黑,大地悠悠晃晃,所有可能入口的东西都闪闪发光,地里的野菜遭到哄抢,然后是树皮、青草。与此同时,祖屋后面的金竹花开了。人们在饥饿造成的头晕眼花中看见深绿的金竹枝上有一团团白色的花絮出现,犹如死神撒下的纷纷扬扬的白色冥币。“灾花”重现人间加重了白泥村人面对苦难的悲观情绪,但是却没能阻挡他们的求生勇气。村里开始不断有人死去,他们的遗体被亲属用一张草席裹起来潦草掩埋,来年就会变成地里的荒草。大队的生产基本处于荒废状态,所有人整天想的就是到哪里去弄点吃的,以消灭肚子里的饥饿之火,那火已经把人烧得神志不清。

岳永金在思考着如何度过难关,他看见妻子王白花奄奄一息枯坐在屋里,残酷的现实逼迫他大起胆子出去找吃的。在一个无星无月的晚上,他捏着一根竹签直往土豆地里而去,凭借对村里道路的熟悉,他很快就摸到了土豆地壟背上的新鲜土壤。立秋刚过,土豆在不久前种下,埋在土里的母土豆还没有腐烂,它们在岳永金手中锋利的竹签的穿刺下被拔出来,重新做回食物。偷生产队地里的粮食是大罪,一旦被发现会被严厉处置,但是岳永金顾不上那些了,为了家中妻子他必须铤而走险,好在他轻巧的身体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在岳永金的头脑中想象不到的是,当年秋收的粮食正从神州四海往首都汇流而去,那是为庆祝伟大共和国成立十周年的献礼。

偷食母土豆只能解燃眉之急,而饥馑的道路似乎无穷无尽,怎么也走不到头,白泥村饿殍枕藉、哀鸿遍野,发疯的饥民将目光投向白泥田。白泥村之所以叫白泥村,就是因为村里有许多盛产白泥的农田,白泥又叫观音土,据说是古时的饥民在观音娘娘的指引下发现白泥可以充饥而得名,然而大慈大悲的观音娘娘却没有把白泥变成真正的面粉。白泥入口细腻,容易下咽,吃下去可以消除饥饿感,可怕的是难以排泄,最后只得挺着饱胀的肚子饥饿而死。人们都知道白泥不是粮食,不能吃,但是饥火烧肠的白泥村人在五九年已经别无选择,他们的脚步不自觉地走向白泥田。

岳永金的妻子王白花在一天早晨挎着竹箕出门,她脚步虚晃,身子轻得像一张纸,他那躺在床上神思迷糊的丈夫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去。天地浩大,王白花却找不到一点可以入口的东西,白泥村成了一个贫瘠的村子。走在村庄荒芜道路上的王白花看见一个老头背负背篓,她问他背的是什么,他说:

“是观音土,可以救命,也会害命,现在没办法了,要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老头的背影远去了,王白花眼前浮现出挥之不去的白泥,心中念叨的就是吃的、吃的,脚步不自觉地朝白泥田走去。离家最近的一块白泥田在一座小丘脚下,她还在很远的地方就看见那里白闪闪的一片,有个五岁左右的男孩正蹲在田里往口袋里刨白泥。当王白花走近时,他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往外走,手里的口袋拖拽在地上,留下一条白色的痕迹。白泥田靠近小丘的一端就是被开采挖掘的所在,那里有明显的锄头痕迹,表面上的黄土被刨到一边,露出底下惨白的泥土。王白花放下手中的竹箕,蹲下去,捧起一捧泥土,细嫩新鲜的白泥宛如祖先的骨灰,诱惑着众口嗷嗷的子孙饮鸩止渴。

王白花把白泥带回家,用清水和了,她想着要给丈夫做点吃的,是蒸馒头呢,还是包包子,还是做花卷,她的双手在泥团里拧来拧去,最后还是觉得省事点,就煮汤圆吧,然后她把和好的白泥团搓成一个个小汤圆,铺满了整整一案板,等到天黑的时候避开邻居的眼目,才好烧水下锅。她想起自己嫁过来一年多还没给丈夫做过饭,今晚就让他好好吃一顿。好不容易捱到天黑,王白花往灶孔里点火加柴,久弃不用的厨房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搞得屋子里烟熏阵阵,锅里的汤圆不见动静,她自己还被熏得睁不开眼。当她虚开眼睛时就看见丈夫站在厨房的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他问:

“你在干什么?”

“你小点声!”王白花故意压低声音,“别让人家知道我们家在烧火做饭,别让人家知道我们有汤圆吃,今晚我们就吃汤圆……”

听见汤圆两个字,岳永金的眼睛亮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到灶台边,看见一锅雪白的小圆球在温水里煮着,他的眼睛更亮了,伸手就往锅里去捞,抓起一个汤圆放在嘴里嚼了嚼,寡淡无味的细腻感溢满口腔,眼神立刻由明亮转为恐惧,他把嘴里的白泥汤圆抠出来,扔在地上,对着妻子王白花大吼:

“你是疯了吗?观音土吃不得,你不晓得吗!”

王白花看见丈夫把汤圆吐出来,一边弯下腰趴在地上去捡拾,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说:

“这可是白面做的汤圆啊,你为什么要吐出来……”

岳永金使劲摇晃着妻子王白花的肩膀,把她手中的白泥汤圆打落在地,用脚踩了。

“你这个疯女人,真是饿疯了,吃了观音土会死人的!”

这时候队长带着两个民兵突然闯进屋里,手电筒的光束犹如一把刺刀插入黑沉沉的房间,最后照射进厨房,落在岳永金的脸上。岳永金停止了与妻子的争吵,用手挡住那道光束,他听见队长声如洪钟的质问:

“岳永金!好啊,你们竟敢私自在家做饭!你这是在反对人民公社!”

然后他听见铁锤砸锅的声音,锅里的温水和白泥汤圆掉进灶孔里的火堆上,发出一阵呲呲声,水蒸气跟烟雾混合着腾腾升起。

王白花突然疯了似地扑向灶台,撞开两个民兵,用手去抢抓破锅底下的汤圆,她的眼睛直勾勾的,嘴里不停地嘀咕“我的汤圆我的汤圆……”落入灰烬之中的白泥汤圆变成一个个黑色的丸子,被王白花捧在颤抖的手中。她把汤圆掰开,露出雪白的内瓤,她看见的就是细嫩绵软的白面汤圆,肚子里仿佛有一只小手伸出来,抓住汤圆就往她的嘴里拉。王白花抢吃白泥汤圆的动作同时遭到岳永金和生产队队长的阻拦,一个说吃不得吃了会死人,一个说偷面粉煮汤圆胆大包天。她眼看着手中的汤圆被打落在泥地上、柴草里,眼中泪水莹莹,焦黄的脸上闪过一丝死亡的阴影,厨房里烟雾缭绕,她觉得整个家仿佛坠入了地狱。

第二天王白花被绑缚在公社食堂门口的柱子上示众挨打,这是队长的命令,他说越是在紧要关头,越是要守住人民公社,不允许任何人的破坏。岳永金被人拦在旁边,他已经没有力气挣扎,眼看着妻子忍受着民兵手中的棍棒,沉闷的响声掩盖了她微弱的呻吟。饥饿的村民都觉得自己麻木了,几天前一个老太太因为在敲打过的豌豆藤里偷偷捡拾了一把豌豆而被施以棍刑,当时也没人出头,现在他们围观王白花忍受苦刑更是无动于衷,心中期待着当天能不能在食堂抢到一点吃的,他们还不知道,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王白花。当天夜里,祖屋的偏房传来微弱而沉重的哭声,然后是悠长悲戚的笛音,教人伤心欲绝,辗转难眠的人们不自觉地想起被饥饿带走的家人。

没人知道当天夜里岳永金把王白花的遗体搬去埋在了哪里,也没人追究,现在大家只能顾活人了。接下来的十几个夜晚,祖屋方向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吵得人心烦意乱,难以入眠,这更加重了腹中的饥饿感。虚弱的哀叹声和尖锐的金石声构成了五九年白泥村夜晚独特的景象。

几天后,岳永金发现金竹花败谢之后结出了像麦粒一样长长的深褐色的果实。这就是传说中的竹米,是可以食用的粮食,古书上有记载:“竹米,通神明,轻身益气。”白泥村人只知道金竹花是灾花,却不知道灾花也能长出粮食。岳永金搜集了一把竹米放入口中,甜甜的味道伴随着咀嚼满溢口腔。他仰头看见万里晴空,两行清泪滚进脖颈,他悔恨,为什么没有早点找到竹米,为什么妻子没能再挺过几天。

那天晚上,有人发现祖屋后面的竹林有火光升起,村长和队长带着民兵赶到现场探查究竟。他们看见火堆里燃烧着干枯的竹枝,响起哔剥之声,一旁站着一个孤独的人影,火光把他映照得全身通红,他手里拿着草纸,一张张地往火堆里扔,草纸刚进入火焰之中就变成一张虚无的灰烬。队长他们意识到这个刚刚经受丧妻之痛的男人正在给他的亡妻燃烧纸钱,虽然这是迷信活动,理应消灭,但他们最终没有做过多的干涉,而是选择默默离去,放过了他。

当火堆逐渐熄灭,夜半的清风拂来,吹散了火堆上面的灰烬,借着明亮的月光,岳永金看见了火堆里那只通红的瓦罐。那是他家里藏匿的厨具,本来是腌制泡菜的工具,现在,瓦罐里煮了一锅竹米饭,就埋在火堆之中。他把瓦罐的盖子打开,那股浓郁的清香冲到鼻端,随着夜风,飘进白泥村的千家万户。那晚,处在生死边缘的人们都闻到了那股清香,尤其是孩童和老人,那股带给人生的欲望和信心的饭香让他们终生难忘。他们看见一个瘦小驼背的人影在窗外递来饭团,对他们说“快吃快吃”。他像一缕虚无的夜风飘来离去,但是口中热乎的饭团却实在而有力。

金竹在枯朽之时给人们奉献了一口救命粮食,使白泥村的岳姓后人避免了一场灭顶之灾。第二年,公社的粮仓终于打开了一点缺口,白泥村人才算真正熬过艰难的一九五九年。

白泥村人熬过的艰难年月不只五九年,壬子年初同样发生了一场灾难,那年春雨绵绵,正是杏花菖叶之时,然而,那不是耕种新生的季节,而是死神收割的季节。

白泥村三房的老地主岳国富正侧卧于他的卧榻之上,一袭白色长衫罩在干瘦的身体上,蜡黄的脸上颧骨突出,齐肩而断的头发垂在小桌上,下颌一绺花白胡须随着嘴巴的蠕动而颤抖着,干瘪的嘴巴衔着一根烟管,他正闭目游荡在吞云吐雾的迷幻之中。

仆人江娃蹑手蹑脚来到塌前,弯腰靠近岳国富的耳边,小声说:

“老爷,那个外乡女子还在外面,她的孩子死了。”

外乡女子康氏一天前来到死寂一般的白泥村。人们从门缝里看见她在淅淅沥沥的春雨里踟躇而行,颤颤巍巍踩在湿滑的泥地上,千疮百孔的鞋子满是泥泞,衣衫同样是破烂的,在雨水的浸泡下显得很沉重,背上的襁褓胡乱包裹着,里面的婴儿发出嘹亮的哭声,在寂静的白泥村上空回荡,闻者无不心惊胆战。女子康氏在村中人家的门前祈求给一碗米汤或找个躲雨的地儿,但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拒绝了这对逃难的母子,有时从屋内还扔来一声严厉的呵斥。康氏看见路边有裹于草席之中的死者尚未掩埋,横七竖八丢弃在湿漉漉的荒草里,被雨水和泥泞冲刷得肮脏不堪,潮湿的恶臭难以忍受,她掩鼻而行,来到祖屋的院坝前。

那一排高大雄伟的房屋也同样摆出拒绝的姿态,门窗关得严丝合缝,摆出冷漠而坚固的外壳。康氏不敢冒然踏进堂屋前宽敞的廊道,那里地面干燥而平整,一滩白色的鸟屎宛如杏花绽放,低飞的燕子从她身旁掠过,划出一条向上弯曲的弧线,最后落在屋檐下的巢穴里。她听见小燕子叽叽喳喳的声音,与自己孩子的哭声遥遥呼应。康氏看见右手边不远处有一间柴房,没有门窗,瓦片屋顶下梁柱竖立,里面堆满了码好的干柴和稻草,那里温暖的金黄像一堆火在吸引着她。康氏见那里没人,就快步上前,刚走到屋檐前,一根扁担戳过来,阻挡了去路。康氏看见一个青年模样的人握住扁担,瞪着她,一块布巾遮住了他的口鼻,前半个头顶有黑乎乎的短發冒出来,长辫子没了,披散着一头齐肩黑发。扁担的一头对着康氏,她往前走想说一句“行行好,让我躲会儿雨”,却见青年一边紧张地后退,一边严厉地吼道:

“赶紧滚,滚得远远的,这里不欢迎外地人!”

康氏不知道这个村子是怎么了,这里的人为什么这么不友好,她只是想找个地方躲雨,如果有好心人,赏一碗热米汤给孩子喝。现在她已经走不动了,腹中饥饿,挤不出一点奶水,孩子的哭声也在变弱。康氏看见院坝前有一棵高大繁茂的杏树,树根处是一块干地,她就在树下坐下来,把孩子抱在怀中,用胸膛紧紧捂着。一片湿漉的杏花花瓣落下来,掉在孩子的身上,康氏捏起花瓣试着喂给孩子。只见婴孩把花瓣快速吸进嘴里,他那没长牙齿的小嘴艰难地咀嚼起来。康氏的脸上浮现欣慰的笑容。她捡起一块小石头,用力往上抛起,石头在树枝间碰撞出簌簌声,然后砰的一声落地,康氏仰头望去,先是感觉到小雨滴凉丝丝掉在脸上,然后一阵白色的杏花飘飞下落。于是,外乡女子康氏与她的孩子享用了一顿杏花盛宴。康氏抬头看见祖屋后面的金竹林结满白色的絮状花朵,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竹子开花,那么修长青翠的竹子跟白色的花朵是一种诡异的搭配,似乎正与自己头顶上一树杏花争奇斗艳。

岳國富相信,壬子年金竹开花是由外乡人引起的。一个月前,一队持枪官兵来到白泥村,领头的人骑在高头大马上,他高声宣布:“皇帝没了,现在是民国了!”白泥村位于大巴山中段南端,四周群山环绕,外界的风风雨雨要过很久才能吹进来,见识丰富的乡贤们觉得皇帝改姓还可理解,而皇帝没了那还了得。重要的是,每逢江山易姓总要减免赋税,而那军官说白泥村每年要缴纳的钱粮数目增了一倍;在士兵的强制下,白泥村的男人还不得不拿起剪刀,一条条辫子轰然坠落,男人们的精气神也跟着被剪了,一个个垂头丧气,连老地主岳国富也不例外。官兵离去不久,瘟疫和春雨同时降临,同样持久,同样无孔不入,人们闭门不出,惶惶不可终日,死去的村民被亲属潦草地抛在门外的路边。白泥村人刚刚过了一个丰收的辛亥年,没想到第二年年初就遭此横祸。灾难的源头指向来自外乡的官兵,割辫子、加赋税、不认皇帝,每一样都是人神共愤的忤逆之举,白泥村人相信,他们是触怒了天威,这场灾难是躲不掉了。毫不意外,传说中的金竹花开了,在世代口耳相传中,金竹花弥漫着恐怖的色彩,这更加重了人人自危的局面。

老地主岳国富在前一天就听说有个外乡女子带着一个婴孩坐在院坝前的杏树下,他叫人把她赶走,但每个人都怀疑她的身上很有可能带有致命的瘟菌,所以根本没人敢前去靠近她。现在,江娃说孩子死了,她还坐在树下不肯离去,岳国富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春雨杏花里一个悲戚女子的模样,他问: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应该是个逃荒的,看着挺年轻,就是瘦。”

岳国富缓缓睁开眼睛,露出浑浊的眼球,他把大烟管放在一边,说:

“扶我去瞧瞧!”

岳国富在江娃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走出堂屋大门,他颤巍巍的样子犹如行走的一把枯草。雨下得更大了,滴滴哒哒落在院坝的石板上。岳国富站在那摊鸟屎前,透过屋檐水制作的水帘,他看见那一树杏花在春雨中凋零得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白色,树根处的外乡女子怀抱婴孩坐在一捆淡金色的稻草上,那是某个好心人给予她的援助;白色的杏花铺满四周,远远看去,恍如女子康氏的裙摆。

岳国富大声说:“你是什么人?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赶紧走吧!”

康氏看见一个身穿白长衫的老爷站在廊檐下,与竹林里的金竹花呼应着。她感觉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立马抱起僵硬的死婴,走到院坝中间,站在浩大的春雨之中,带着哭腔说道:

“老爷行行好,小女子是从陕南汉中来的,老家没了吃的,我们一家人就出来讨吃的,我们走了大半年,孩子他爸没了,现在孩子也死了……求求大老爷赏一条草席,我把孩子埋了就走……”

春雨下得更急了,密布的雨线犹如从天而降的利箭,康氏的一头湿漉漉的乱发如同纠缠的水草。她把那段话讲得十分悲壮,眼睛直直地放出猩红的光芒,异乡口音又带来新奇的色彩;那张不同于白泥村人的鹅蛋脸苍白如纸,一缕缕黑发贴在脸上,发梢触到凸起的锁骨;一对干瘪的乳房犹如拧干的抹布,其中一只垂在死婴的嘴边。岳国富无法忘怀异乡女子怀抱死婴直挺挺站在雨中的景象,在瘟疫肆虐飘满尸臭的白泥村,在金竹花窜上竹梢的祖屋前,在他儿孙满堂行将就木的晚年,她的模样竟然使他的身上升起隐秘而灼热的欲望,仿佛枯木得到了春雨的滋润,意外抽出新枝。

岳国富说:“孩子帮你安葬,你也暂且留下来。”

康氏入住祖屋是一件荒唐的事情,老地主岳国富不顾众人的反对,明知异乡女子可能携带瘟菌,但依然收留了她。漂泊大半年的康氏终于有了一个安身之所,她已经失去了丈夫和孩子,但是在白泥村灾难降临的岁月里她意外找到了新生。

壬子年的春天雨水充沛,小雨持续近两个月之久,白泥村的人们被困在自己的屋内,与恐怖的病魔持久缠斗,身患瘟疫的人起初浑身发烫,胡言乱语,很快就不省人事,最后一身冰凉地死去。新的死尸被抛出门外,路边荒草里散发出的恶臭跟着雨水淌满整个村庄。当雨停天晴之时,人们走到屋外,天空湛蓝,万物青翠,白泥村宛如新生的处女地;瘟疫远去了,已经好几天没人生病发烧,人们觉得浑身前所未有的舒畅。祖屋后面的竹林一片焦黑,金竹花谢了,竹子也跟着枯干,但是白泥村人相信,金竹会再次萌生新的竹笋。

康氏也跟着走出幽深的祖屋,她已经成为老地主岳国富家的一名下人,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身份不同寻常,虽然没有名分,但确确实实是岳国富新的姨太太。十个月之后她为岳国富诞下一个男婴。她依然没有名分,在下人的房屋里分娩,婴孩的第一声啼哭响彻整座祖屋,她想起她的第一个孩子的哭声,一切都恍如隔世。

岳国富老来得子,在一声声祝贺中容光焕发,但是他不想太过招摇,时局动荡,先保住家业要紧。老地主的五个儿子已是中年人,他们来到他的面前,半请求半要挟父亲不要给异乡女子的孩子名分和家产。岳国富愤怒地用拐杖砸地,胡须乱抖,他说:

“我还没死呢!这个家还是我做主!”

然后他在儿子们面面相觑之中咳嗽起来,旁边的人赶紧扶住他,抚胸捶背,好半天才安定下来。岳国富真是觉得自己老了,长期沉溺于鸦片和女色,六十来岁的身体已经如同朽木。那天,在五个儿子的再三要求下,他终于答应不分家产,但是要认这个幼子,要把他写进族谱,他突然想起还没给孩子取名,他说:

“他跟你们是‘永’字派,就叫永金!”

永金和母亲康氏在地主家的夹缝中求生存,忍受着所有人的忌恨,岳国富之后再不到康氏的房里来,他似乎把她遗忘了,康氏觉得自己和孩子又成了多余的人。永金五岁那年跟同岁的芝敬打起架来,永金把芝敬压在地上。芝敬无法动弹,羞辱之极哇哇大哭。比他们大四五岁的芝孝和芝仁过来帮了芝敬,永金反被摁在泥地里,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当天晚上,芝敬的母亲带着孩子来到康氏面前兴师问罪,两个女人大闹一通,惊动了一屋子的人。最后还是岳国富做了裁决,分别罚抄三字经三十遍。幼小的永金明白,他和母亲在家里是没有地位的,所有的人都对他们充满歧视,他的性格慢慢变得孤僻安静,不再喜欢跟家里的同龄孩子玩耍,没事都躲在母亲的屋里看书写字。

白泥村的学堂设在祠堂右边的耳房内,自一位国字辈老人去世后,右耳房被交到岳永俊的手中,他是教书先生,于是就把那里作为学堂,让村里的孩子都在那里念书,永金也在其中,平时与其他学生一样跟着先生岳永俊摇头晃脑,读一些古书。但是这一天先生没有上课,而是带着他们进入祠堂的正殿。

岳氏祠堂修建得宏伟壮丽,正门前左右立着两座灰白的石狮子;左右两间耳房,是专为家族中德高望重的乡贤准备;正门上面的屋顶是传统的木质结构,飞檐斗拱、玲珑翘曲,推开厚重的朱漆大门就进入宽阔的正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林立的粗壮柱子,三个小孩才能合抱下来,仰头望去,屋顶的横梁上是画匠绘制的龙凤呈祥、奇花名卉。正殿一般用作商议族中大事,举办婚丧仪式等。从正殿的后门出去就进入中殿,宽阔敞亮,若有人违反族规,会被押到这里,由族长进行审问。从中殿的后门出去,爬上十几个石级,就来到专供祖先灵位及家族文献资料的后殿,这里是最为神圣的地方,一般情况不允许小孩子闯入。

永金他们进入正殿后看见族长岳国富端坐在上首的椅子里,一身长袍马褂,面带微笑,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狭长的木盒;殿内的四周挤满了族人,正议论纷纷。永金看见其他学生都向老地主问安,有叫爷爷的、也有叫太爷爷的,他也鞠躬问安,小声地叫了一声“爹”,他知道,那一声呼唤只有自己听得见。岳永俊将学堂的桌椅暂时搬到了正殿,让学生都坐下,永金选了最后一排角落里的座位坐下,透过前面黑脑袋的缝隙看见先生站在老爷旁边施了一礼,他转身面朝学生,高声说道:

“今天族长老爷高寿七十有二,我们来考考大家的学习,只要表现得好,老爷爷有厚礼相赠!”

底下一阵交头接耳,大家都纷纷猜测今天会出什么题目,会有什么礼物。

先生岳永俊从《岳氏家训》里出题,一连问了十几个问题,让学生举手回答。一只只小手使劲高举着,争相回答,其中尤以芝敬表现最为出色,芝孝、芝仁也都积极抢答。唯有永金坐在最后一排,小手举得再高先生也很难注意到,他似乎是被忽略了。一轮问下来,永金一个问题也没回答上。

最后岳永俊说道:“现在,我们考《论语》,请说说《里仁篇》中的“父母在不远游”的意思,孔夫子为什么这么讲?可以各抒己见,不用顾忌。”

话音刚落,只听有人说“我来”!大家一齐看过去,只见芝敬信心十足地站起来。老爷和先生都笑了,显然都很赏识他的胆量。

芝敬说:“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是说作为子女要为父母尽孝,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他们还健在,就不能外出不归,不管不顾,就算过世了,也要守孝三年。‘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孝为最大,是作为君子的最高品格。”

正殿里泛起一阵笑呵呵的议论声,站在一旁的芝敬的父亲岳永刚接受族人们的祝贺,都說他以后可要享福了,他则谦虚地说芝敬还是个顽童,但脸上还是浮现了得意之色。随后芝孝、芝仁等纷纷站起来回答,都围绕“孝”而论述,岳国富坐在前面颔首微笑。

先生似乎是想起了学生当中还有一位与他平辈的,他亲自点了永金来回答,还笑称一声“永金弟弟”,大厅里爆发出一阵哄笑。永金突然被置于众人的目光之下,小脸刷地红了,先生提醒他回答问题。永金抬头与前面岳国富的目光对上了,从那平淡的眼神中他看出了某种期待,他突然醒悟过来,想起平时读的书和自己的一些想法,突然大起胆子来,说道:

“先生忘了说‘父母在不远游’后面还有一句‘游必有方’。孔子的意思并不是叫我们一直守在父母身边,哪儿也别去……”

没等永金说完,芝孝突然站起来打断话头,说这是有辱圣贤。变故骤生,令人错愕。还是岳永俊控制住了局面,他说永金比芝孝高一辈,打断长辈讲话不礼貌,还是先让永金说完再议。

永金继续说道:“……‘游必有方’是说我们出去要有目标,还要先把家中父母安顿好。如果都守在家里,还谈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孟子也说: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为不孝也。也是叫我们要出去为禄为仕,以赡养父母、光宗耀祖!”

当永金说完,大厅内安静下来,对于他的言辞理论,不敢贸然评断,最后还是身为族长的岳国富肯定了永金,他说:

“永金说的没错,男儿志在四方嘛。哎,我们是老朽了,你们还小,现在这乱世,就要有平天下的志向,你们长大了都要出去看看……”

这时众人才开始纷纷赞扬永金,说他志向远大、不同凡俗。

“寻根问祖,我们白泥村的岳姓族人都是岳飞的后人,族谱里记载得清清楚楚。”岳国富说道,“第三题我来出,就考默写老祖宗岳飞的《满江红》,谁写得又完整又好看,我有份特别的礼物送给他。”

岳国富说着手抚面前的木盒,下面的小脑袋都低着开始默写。不一会儿,白纸黑字的答卷纷纷交上来,他哗哗地翻阅半响,底下的人紧张地看着他的表情变化。他在几张答卷上停留良久,心中也暗暗感叹,他说:

“不错不错!有五份答卷完全写对了,芝敬的毛笔字很漂亮,但是太柔弱了点,缺点骨气。唯有永金写的,暗含劲道,气势不俗,真是后生可畏,所以今天这份礼物就归永金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显然颇出意料之外,大厅里的人们议论纷纷。永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前面,走向他那陌生的父亲,他看见父亲抬手抚摸他的脑袋,他感受到那双苍老的手掌如同枯叶拂过。先生岳永俊把狭长的木盒递给他,叫他打开。永金发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他羞涩地低下头,翻开木盒的盖子,一支毛笔放置在盒子里的绸布上。笔杆光滑翠绿,笔尖毛发饱满。他拿起毛笔,展示给众人。人们看见老地主身边的十岁男童手持毛笔,犹如拿到了古时的尚方宝剑,纷纷祝贺说后生可畏、孺子可教。

“这支笔是我亲自挑选的材料,用我们屋后的金竹做的笔杆,再用长岭山上的黄鼠狼和山羊的毛发做的兼毫,希望永金长大了能写出锦绣文章!”

永金无法忘怀父亲在祠堂对他的赞扬,那天他抱着木盒,一路跑回家中,撞进母亲康氏的怀里,激动地跟她说了祠堂里的事情。康氏替他保管了毛笔,说以后长大了再用,然后又叮嘱永金:

“老爷那么夸你,你可更要努力学好,以后少跟别的孩子玩,在家好好念书!”

但是永金没有经受起朋友的诱惑,有一天芝孝他们特意来找他玩,起初他还推脱,但他们竟然再三发出邀请。永金终于忍不住放下书本,跟他们出去了,他以为,这个家已经在开始接纳他了。

芝孝、芝仁和芝敬带着永金来到铁溪沟的树林里,那里是一块长满杂树的坡地,浓荫盖地,悬崖下溪水叮咚,是夏日纳凉的胜地。永金知道他们平时喜欢来这里玩,但从没跟他们一起来过。自从在祠堂比试之后,好运一直在跟着他,想着这些,他不禁兀自微笑起来。但是很快他的笑容就凝固了,然后转为尴尬的表情,因为他看见芝孝他们正居高临下瞪着自己,眼神中充满厌恶和轻蔑。芝孝和芝仁要大五岁,比他高一个头,他感受到无法喘息的压力。

芝孝说:“你这个狗杂种,笑什么?”

永金有点懵,一时语塞。

“老子问你呢!”芝孝抬起一脚把永金踹倒在地。

永金捂着肚子爬起来,委屈地说:

“你为什么要打人?我又没惹你们……”

芝敬说:“怎么没惹我们?野种一个,你根本就不姓岳!你也配拿爷爷的毛笔!”

“是爹给我的……”

永金还没说完,芝敬就挥起一根带刺的树枝,朝他的脸上打过去。永金左手捂脸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委顿在一棵树根处茫然无措,他感觉到脸皮被撕开了,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来。

芝敬说:“你还敢管爷爷叫爹!难道你想让我叫你一声叔?”

芝孝和芝仁幸灾乐祸地笑了,可他们很快惊讶地发现,永金抬头看他们的眼神变得锋利冰冷,好像想把他们生吞活剥了一般。只见永金突然站起来,放下左手,露出脸上狭长的血痕,他大声说道:

“你们算什么东西!你,岳芝敬,还有你们,岳芝孝,岳芝仁,你们本来就该叫我幺叔!你们目无尊长,敢动手打我,看我以后怎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芝孝上前又是一脚。永金痛得扭曲成一团,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哭声。

芝仁说:“别跟他废话,骟了他,变成太监就永远是下人。”

芝孝说:“我看还是干脆扔下去摔死他!”

芝仁说:“要是真死了,爷爷会不会处罚我们?”

芝孝说:“我们就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没人知道的。”

一阵风吹来,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四野阒无人影,树林中三个少年在对家族的亲叔叔如何处置的问题上举棋不定,最后还是芝仁提出抛铜钱来决定,铜钱落地若正面为汉字则饶他一次,若正面为满文就把他扔下去。芝仁拿出一枚印有“光绪通宝”字样的方孔圆钱,连扔三次,三次都是正面为满文。

芝孝说:“天意!这是天意!”

他和芝仁把永金抬起来,他抬肩膀,芝仁抬双脚。

芝仁说:“不要怪我们,这是天意,是老天爷让你去死!”

升向空中的永金被一种恐惧攫住了,他大喊大叫,双脚乱蹬,芝仁有点稳不住,不得不松手放下,他叫一旁的芝敬过来帮忙。挣扎的永金被制服了。他们用葛藤把永金的脚踝捆绑起来,然后芝孝和芝仁重新抬起永金。他们听见永金的喉咙里发出的哀求,泪水滂沱而下,他屈服了,求他们放过他,以后不记仇,但他们只是一个劲地说这是天意。他们把永金抬到悬崖边上,崖壁上杂草丛生、夏花灿烂,伸长脖子就可以看见铁溪沟下面一块光滑的大石板,一半在水潭中,一半伸向潭外,溪水声清脆悦耳。永金的母亲有时来这里洗衣服,他也跟着来玩耍,他多么希望母亲现在就在下面,多希望母亲可以来救他。

芝孝和芝仁口中齐喊着“一、二、三”,跟着节拍摆动被抬起来的永金,如同摇晃的钟摆,以此获得惯性。数到“三”时,他们同时用力,摆到最高处一齐脱手。永金飞了出去,擦着崖壁上的花草,五颜六色的小花环绕着永金,跟着他一起往溪沟掉落,他那尖锐的哭声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迅速变得遥远。一声刺耳的撞击声传来,树梢上的鸟雀扑打着翅膀飞离树林,然后是长久的死寂。三个少年不敢去查看情况,相互推攘半天,这才小心地走到崖边,他们看见永金安静地仰面躺着,身子露在干燥的石板上,脑袋落入浅水潭里,鲜红的液体从他的头发下面流出来,犹如一尾尾红色的小金鱼,顺着溪流的方向,欢快地奔向远方。

那天下午,康氏把永金抱回了家。白泥村人看见这个外乡女子抱着奄奄一息的十岁男童十分吃力,仿佛是多年前死去的男婴长大了。当年她也是那么抱着她的孩子,只是那天没有下雨,而是艳阳高照,康氏汗如雨下,心里一片死灰。走到半路,就再也走不動了,她坐在地上,紧紧地抱住永金,捂住他头部的窟窿,嘴里絮絮叨叨地对永金说着话,仿佛在哄他睡觉。

岳国富叫来了白泥村最好的郎中,经过多种努力,第二天永金才算醒过来。头部的伤口是止住了,但是对于被摔断的脊梁骨,大夫也回天乏术。康氏悲痛之下又看见了希望,不管是残废也好,驼背也罢,只要人活着,终归是好的。作为补偿,老地主在去世前留给了康氏母子一间偏房,打破了不分家产的约定。

对于永金来说,十岁那年是他最光辉的岁月,也是他最悲惨的岁月。无论凸起的驼背多么沉重,他总是要求自己要努力直起腰杆。他觉得自己永远是那个能够完整默写《满江红》的少年,是父亲眼中的爱子。

对于自己的姓氏和宗族,他感到深深的自豪!

祖爷爷岳永金对祖先亡灵的崇敬终于有一天使他成为了“活神仙”。那是一九九六年的夏天,我跟兴远哥在偷金竹时见证了他的“出神”。“出神”如同出师,是成为活神仙的必经仪式。

那是一个燥热的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空气中漂浮着汗液和尘土的味道,无数的蜻蜓在惨白的空中织就了一张流动的黑色大网,攀附在桉树上的知了发出响彻四野的叫声,竹牛们正趴在毛茸茸的新鲜竹壳上吸食汁液。兴远哥带着我准备干一件激动人心的事情,我们放弃了捕蜻蜓、抓知了、捉竹牛的计划,我们的目标是那些闪烁着绿色光芒的金竹。

兴远哥在路边停下自行车,带着我一头扎进装有“天然空调”的竹林之中,浓郁的翠绿遮蔽了烈日,清新的凉意沁人心脾。我们小心地走在坡地上,松软的竹叶和硬脆的竹壳下面乱石暗布,也是毒蛇惯常出没的所在。我们边走边挑选自己中意的竹子,兴远哥在前方手持竹刀,随时准备挥刀砍伐。竹刀刀背厚重、刀锋薄锐,一刀砍在金竹的根部会齐口而断。金竹在我们眼中是制作玩具的好材料,我想要一根金箍棒,又想做一张弓,兴远哥想要获得一根长长的钓鱼竿,他要把整根金竹剃掉竹枝之后带走,在尖端系上钓鱼线和鱼钩,到河边去钓鱼。

我们走到竹林的中部,祖屋的后窗近在眼前,兴远哥说:

“快点选,砍完赶紧走,小心别被那个老不死的发现了。”

那片金竹林是祖爷爷岳永金的私人财产,平时看得很紧,我们这些小孩更是对他那双冰冷的眼神心生畏惧。不过,他已经三天不见踪影,对于觊觎金竹很久的我们来说,是个绝佳的机会。

兴远哥挥刀砍断一棵又细又高的竹子,竹梢一阵沙沙的响声,狭长翠绿的竹叶飘落下来,落在他的白衬衣上。一条细长的青色光芒如离弦之箭从竹林坡顶飞速而来,擦过我的脚边,直往祖屋方向而去,那是一条青蛇。那道光芒太过刺眼,我被吓得惊叫一声。

“别叫!一条蛇就把你吓成那样,看你那点出息!”兴远哥急忙说道。

这时候祖屋方向发生了让人惊骇的一幕。我们听见了祖爷爷的声音,是一种带着哭丧风格的唱腔,令人想起葬礼上阴师。兴远哥带上竹刀、拖着金竹往外跑,我被落在后面,惊慌中被脚下一块石头绊倒。当我扶着竹子站起来时,视线越过残破的祖屋屋顶,看见祖爷爷冲出了屋子,吟唱声更大了,带着石破天惊的气势,还一边手舞足蹈,他身量短小,又是驼背,形成一种怪诞的舞姿。他经过院坝,准备去往别的院落,西斜的太阳把他的影子印在灰白的石板上,扭动如鬼怪。正在路边啄食的母鸡看见那阵势,吓得连忙护着一群小鸡逃离了。

当我逃出竹林,看见兴远哥正骑着自行车顺着祖屋右边的斜坡小路下去,他单手骑车,空出左手抓握竹根一端,竹稍拖在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自行车上的兴远哥意气风发,白衬衣被风撩起来,宛如一对白色羽翅。祖爷爷突然从左边出现,兴远哥想要加速冲过去,但祖爷爷灵巧的双脚在又唱又跳中似乎是不经意地踩住了竹稍,仿佛踩在了兴远哥的尾巴上。兴远哥大惊,一时没稳住龙头,连车带人倒向右边坡下的菜地里。

祖爷爷的异常举动招来白泥村老老少少的围观,人们纷纷走出屋子,循着神秘悲凉的吟唱声,追赶祖爷爷的踪迹。我们看见他在乡间小路上来回奔走,僵硬的四肢不停地摆动,状如部落巫师;阅历丰富的老人听出了他的唱词的含义,里面包含着对家族早已故去的亡灵的追悼,也有对岳姓家族未来命运的深刻忧患。

我听见有人说:“是岳家祖先之灵进了祖爷爷的身体,不是他在唱,也不是他在跳,是祖先在唱在跳,祖爷爷成了活神仙了。”

祖爷爷“活神仙”的名号很快不胫而走,人们纷纷登门,求医问卜,甚至有人从临近的县镇赶来,无论是疑难杂症,还是前途忧患,只需经祖爷爺用饱含苍凉的唱腔与先灵对话之后,再从阴阳卦的卜辞中窥视玄机,最后一碗符水喝下去,任何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祖爷爷的鼎盛时期每天都是访客盈门,即使是农忙时节,外面的打谷场热火朝天,祖屋里的吟唱依旧连日不绝,仿佛众多的祖先亡灵悉数回家,有说不完的话语。他也因此放弃了竹匠身份,放弃了种田耕地的生活,依靠访客的礼金已经足以维生。

无论是治病还是算卦,祖爷爷都得首先通过一项重要的仪式把祖先之灵请进屋内,然后才能与先灵对话。他会在门槛外点燃一堆纸钱,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开始吟唱。他目光炯炯,直直地盯着堂屋前空空如也的廊道。祖屋的主体部分破败之后,廊道依旧完整,那里是小孩子最喜欢玩耍的地方。廊道一端的尽头正是祖爷爷所在偏房的大门,每当他在门前燃起纸钱,大人们就赶紧把自家的小孩带回家,唯恐阻挡了先灵行进的道路而遭受未知的灾难。

这一天,祖爷爷迎来了新的访客,他照例点燃纸钱,在舞蹈和吟唱中迎接先灵的到来。飘忽的火光犹如一面红色的旗帜,伴随升腾起来的青烟,他那深远的目光似乎看见了先灵的实体从廊道尽头大踏步而来,夕阳斜照,把他那张布满皱纹的小脸染得通红。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男子突然闯入廊道,向火堆的方向快速走来,从他那凶狠的表情上,祖爷爷读出了当天仪式的危机。

当年轻男子走近时,祖爷爷停止了舞蹈和吟唱,他认识这个后辈,叫他快点走开。年轻男子气势汹汹,一脚踏在纸钱的灰烬上,溅起一片黑色的水花。他粗鲁地推开祖爷爷,径直闯入屋内,大声吼道:

“你个老不死的,别他妈装神弄鬼了!你收了一百块钱,都他妈一天过去了,孩子的高烧怎么还没退!”

远道而来的访客不知何故,尴尬地站在一边,他们看见那个年轻男子闯入屋内,把供桌掀翻在地,上面的香炉咚咚地滚开,用来制作符水的白瓷碗碎了一地,黄色的纸钱和红色的绸布被他踩在脚下。祖爷爷冷冷地看着他亵渎先灵的行为,没有显露丝毫的愤怒,他慢腾腾地说道:

“高烧没退,那就送去医院看看吧。”

“钱都没了,还看什么医生!”年轻男子说道。

前一天确实有个年轻女子抱着一岁的男孩上门问诊,祖爷爷给孩子化了一碗符水,收了一百块钱。显然,符水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祖爷爷看透了年轻男子的目的,他落寞地走回卧室,片刻后出来,手中拿着一张崭新的百元钞票。年轻男子夺过钞票转身就走,他看见站在门边的外地访客,又多说了一句:

“看什么看!你们钱多没地方花是不是?大老远跑来上当!”

祖爷爷看着年轻后辈的离去,才发现屋外的院坝里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人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他不自觉地叹了一口长气。

从此以后,祖爷爷的客人少了,人们提起他时言语中不乏挖苦讽刺,甚至说他跟骗子一类的三教九流差不多。祖先之灵如风烟散去,当祖屋重归寂静、门可罗雀之时,有人看见祖爷爷去政府部门申请了五保。祖屋连同白泥村在打工浪潮的冲击下不可挽回地变得荒凉破败,祖爷爷也逐渐被人遗忘。

二零一八年的春节,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白泥村人大部分都选择回家,今年很特别,因为祖爷爷的葬礼要在腊月二十八的当天举行。

我又见到了兴远哥,他挺着一副啤酒肚,朗声大笑地把我领进他的别墅里。那栋别墅在白泥村荒芜的田地中间显得十分耀眼,四根大理石的柱子支撑华丽的屋顶,二楼三楼一层比一层小巧,每层都配有环绕的阳台,远远看去,红砖蓝窗,清新与稳重并举。进入客厅后,我看见亮得反光的地板上站着一个浓妆女子,一个婴儿在她脚边爬行,另一个五岁左右的男童在旁边玩耍,看见我们进来,她忙着去收拾沙发前的茶几,兴远哥说他自己来,她就带着孩子走到了门外。我双脚踩在沙发前的驼色地毯上,把自己放进柔软的垫子里,仰头看见头顶一盏闪闪发光的枝形吊灯,茶几前方有一缸观赏鱼在冒着气泡的水中游动,鱼缸左侧的楼梯弯曲地拐向楼上,似乎在诱惑着客人遐想楼上房间的风景。

“那是嫂子和你的孩子?”我问道。

兴远哥点头承认。几年未见,兴远哥家里已经有了两个孩子,长子五岁,次子一岁,这样的孩童在白泥村还有很多,在他们眼中,我是一个外来的陌生人。长期生活在外地的城市,我身上的白泥村人的特点消失殆尽。

兴远哥端起茶几上的紫砂壶给我倒了一杯茶,又把果盘推到我的面前,我也没客气,就想求证那个传言的真伪。

“有人说,你娶了三个老婆?”

兴远哥一愣,说道:

“这传言真扯淡!我岳兴远只有一个老婆!”然后他嘿嘿一笑。“至于其他的嘛,都是些小三小四。”

“嫂子知道吗?”

“也许知道吧,但是聪明的女人从不过问这些。你嫂子就很聪明。”

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兴远哥开始畅聊他新的投资计划。他打算开采白泥村的白泥,他说那是做陶瓷的上等原料,还是化妆品原料,最好是在村里建一个陶瓷厂,新的高速公路会贯穿长岭山,直往省城方向,所以不愁销路。

“白泥村的人为什么要出去打工?就是因为家乡没产业,在家挣不到钱。等我们把陶瓷厂搞起來,打工的人都回来挣钱,这样才能振兴白泥村。”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办厂?”

“目前还在解决搬迁纠纷,主要的几块白泥田上面都修建了楼房,你知道的,白泥村人别的本事没有,敲竹杠的本事是一流的。”

他还提到金竹花,语气中难掩兴奋,他说:

“你知道今年祖屋后面的金竹又开花了吗?结了不少的竹米,这种粮食营养价值极高,又非常稀缺,如果我们能生产出这种竹米,肯定发财。”

“可是我们不知道金竹什么时候开花,产量也太小了。”

“嘿嘿,你知道白泥村的金竹有个特点吗?”兴远哥说,“那就是生命力极强,每次开花不久,它的根部又会长出新的竹笋。如果能请到生物研究者,改造它们的基因,让金竹每年开一次花……你不是读书多吗,叫你学这方面的同学帮帮忙,经费都好说。到时候,我们就让白泥村所有空余的土地全部种上金竹,哈哈,那将是好大一片竹海,每年金竹花一开,我们就办个旅游节……”

兴远哥说到这些事情时一副神往的表情,他在外地做房地产掘金可观,但新的金钱梦还在不停地萌发。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帮到兴远哥的忙,可即使我帮不上,他也会另寻它途。

从兴远哥的别墅里出来,我们乘坐他的越野车,去往祠堂旧址,那里的后殿停放着祖爷爷的灵柩。如今灰白宽阔的乡村道路遍布白泥村,经过这些年的变迁,村里的地理风貌翻天覆地,我们透过车窗时而认出儿时玩耍的地方,真有隔世之感。童年时期的广阔天地,突然之间变得那么的狭小,幼年的足印纤细难辨。

旧祠堂只剩下一间后殿,已是残垣断壁的模样,其余地方都是菜地,翠绿的白菜星罗棋布,肥大的萝卜展露头颈,还有豌豆苗、菠菜、小葱等,郁郁葱葱,形成一派冬日菜园的热闹景象。越野车在菜地中间的水泥道路上停下,兴远哥告诉我,停车的位置就是过去的中殿,用来审判那些违反族规的人。我们下车后看见道路边还停放着一辆轿车,兴远哥一看车牌号码,就说是玉宏叔来了。

作为后辈中的杰出代表,县委书记岳玉宏和企业家岳兴远主持办理祖爷爷岳永金的葬礼。经商议,葬礼按照白泥村的传统习俗进行,于是老祠堂的后殿被修葺一新之后设为灵堂,五颜六色的花圈堆满大门两边,白色帷缎遮掩了漏风的墙壁,远看犹如一个纸糊的盒子,里面停放着一口庞大的黑漆棺材,棺材前立着祖爷爷的遗像,在烟雾缭绕中神情模糊。祖爷爷没有子嗣,兴远哥就花钱在村里聘请了八个哭灵的孝子,他们在悲伤的哀乐里守护着厝所,接待前来祭拜的亲朋好友。

我和兴远哥从菜地右边的坡地往上面的灵堂走去,玉宏叔正跪在蒲团上,手持三炷香,叩了三下,然后把香插在遗像前的香炉里。兴远哥过去与他亲热地打招呼,我在一旁也不禁露出谄媚的笑容。政商携手,在白泥村一时传为佳话。我随他们在祠堂旧址四处转悠,感慨白泥村的变化之大,我随意问了一句:

“听说玉宏叔想要重建祠堂,什么时候开始动工呢?”

“呵呵,这就要问你的玉松大叔了,这块地方现在是他的菜地。”玉宏叔说,“可金贵了,没人买得起。”

我问:“他想卖多少?”

“他呀,开口就是五十万,而我们,最多出二十万,否则就没钱修祠堂。”

“妈的,又来敲竹杠。”兴远哥骂道,“亏他还姓岳,不出钱就罢了,反倒想捞一把。”

重建祠堂的计划一再拖延,原本计划按照原貌修建,请祖爷爷提建议并监工,落成之际让他来剪彩。但是他已经看不到那一天了,雄伟神圣的祠堂永远只留存在回忆之中,奔走于三重大殿的旧日身影在梦中如青烟远去,重竖祖先灵牌的梦想遥不可及。祖爷爷是带着遗憾走的。

告别玉宏叔之后,我和兴远哥带着几个同乡前去祖屋,给祖爷爷收拾遗物。祖屋仿佛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压力,越来越靠近地面,堂屋等主体部分早已是废墟模样,屋顶洞开,墙壁倾颓,露出的灰黑色的栋梁如同衰朽的骨架,凄凉地展露在我们的眼前;唯有祖爷爷生前居住的偏房还在努力维持房屋的本来模样。我们推开木门,吱扭声宛如呻吟,水泥地明显有了粗糙的沙砾感,失却了从前的平整光滑。电灯打开,再加上电筒的强光,我们看见大厅四周落满灰尘的杂物,屋梁上结满厚重的蛛网,老鼠奔跑带出碰撞声,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角落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堆陈旧的竹器,篾席、竹箕、竹背篓、竹扫帚、竹椅子等等,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废弃的农具,它们交头接耳似乎正在喁喁细语。

我们进入祖爷爷的卧室,几十年从无外人光顾的禁区暴露在我们的眼前。那里阴暗逼仄,一扇小窗对着屋后的竹林,透进来些许的光亮,我们看见一张木床占据了卧室一半的面积,撩开发黑的蚊帐,老人的体味依旧漂浮着,陈旧的枕头和被褥冰冷发硬,整张床就像是一处古老的石穴。兴远哥当先一步,踏上依傍着墙壁的木梯,伴随着咚咚声直往阁楼而去,我们随后跟上。

阁楼的木板已经有朽坏的迹象,脚下的吱吱声叫人胆战心惊,密布的蛛网挂在离头顶不远的梁木间,时而还有一两根蛛丝绷到我们的脸上。一张宽阔的木桌靠着后墙,上面放着五尊大小不一的木雕偶像,也不知是哪路神仙或是哪位菩萨,只见他们有的神态安详,有的怒目圆睁,看着我们这些陌生人在阁楼上走动。木桌的前面还摆放着一些祖先牌位,看上面的名字都是“国”字辈以上,对我们来讲,那是非常遥远的世代。无人祭拜的偶像和牌位无声地面对案上凌乱的残灰冷烛,那些厚厚的尘土仿佛是一件名为遗忘的大衣,被时间的双手一点一点盖下来。

阁楼的角落里堆着一些木箱,我们撬开生锈的铁锁,找到三箱古书,书页干枯发黄,有的还被老鼠咬残了边角;其中还有几摞用针线装订起来的纸张,翻开之后就能看见祖爷爷的书法真迹。我们在另外一只加了两把锁的厚重箱子里发现了一支毛笔、一根笛子和一对阴阳卦。毛笔几乎秃了,笔杆干枯发黑,笛子的笛孔处几乎要断裂了,唯有阴阳卦可见全貌,但拿在手中轻飘飘的,仿佛一落到地面就要分崩离析。我们在这些遗物如何处置的问题上产生了短暂的争执,有人说这些东西可以卖钱,有人说不能卖祖爷爷的东西,最后兴远哥拿起一本古书,随意地翻了翻,他说:“全烧了吧,不值钱!”其余人再没有发言。我站在旁边看见一束光线从瓦缝投射进来,里面浮动着密集的微粒,在黯淡的阁楼里仿佛来自一台胶片放映机,光束恰好照射到地板上的毛笔、笛子和阴阳卦上面,三件金竹材质的旧物散发出某种奇异的光芒,宛如映在荧幕上的影像。

“这三件东西也许是祖爷爷的珍藏,能不能不要烧掉,它们可以作为陪葬品跟祖爷爷一起下葬。”

对于我的提议,兴远哥点头赞同,然后我找到一方手帕,将它们小心地包起来,托在手心我感到异常沉重。

最后我们来到厨房,推开那扇枯朽的木门,灰尘扑簌簌落下来,有人拉了一下门边的电灯绳,但是房间依然昏暗。右边的墙壁有扇窗户,可以看见那片区域是蒙灰的锅碗瓢盆、灶台案板,人间烟火袅袅远去,留下阴惨惨的气味。屋顶上的落叶和灰尘久未清理,遮蔽了几张透明瓦片,污迹斑斑的电灯发出的微弱光芒不足以照亮整个厨房,导致屋内暗沉沉的,尤其是左边的区域极为黯淡,每个人都嗅到某种不详的气息。我们打开手电筒,有人还点开手机上的手电筒,一时间杂乱的光线充斥着那间宽阔的厨房。我们听见有人发出惊叫,手机“啪”的一声掉落在地,电筒光线顿时乱作一团,犹如凌厉的刀锋在切割一块虚无的空间。待安定之后,我们小心地朝左边看过去。

喔!原来,那里是一座的坟墓。

屋内的坟墓外形上跟野地里的坟堆是同一种形状,远远看去如同人类的鼻子,只是长年缺乏雨露和阳光的滋养,上面没有生长草木,全是干裂的泥土。因为空间的局限,它的外形要显得小一些。坟前的墓碑呈长方形,顶上雕刻成瓦片屋檐的样子,当中有一块平整的区域,那是铭刻碑文的地方,我们在上面找到了墓主人的信息,“寿终显妣岳(宅)王君白花孺人一位之墓”,清清楚楚地昭示着里面埋葬的就是祖爷爷的亡妻。

经商议,我们决定打开坟墓,让里面的遗骸与祖爷爷合葬。我们找来锄头和铲子,挖开墓身上的土块,堆在一旁,很快我们就看见一口棺材被放置在浅浅的墓坑里。刨开已经腐烂的棺材板,在探照灯明亮的光线照射下,棺材里飞扬起漫天尘土,伴随奇异的气味,一声婴儿啼哭如裂帛一般骤然出现,众人被吓得慌乱后退,但那啼哭声迅速衰弱,只一秒钟,便消失不见,仿佛是被古老的房屋吸收了。我們面面相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又从别人那里得到了证实。待尘埃落定后,我们就看见了墓坑里的那具白骨,那是属于一个健壮女子的骨架,在腐朽的衣衫下散发着亮眼的雪白。在白骨的腹部,我们发现了一只小小的头盖骨和一些细小的四肢骨头,有人说那是一个婴儿,已经成形了。

祖爷爷出殡的那天冬阳高照,令人心情舒畅,队伍从祠堂后殿出发,目的地是祖屋后面的金竹林。穿白衣戴白巾的人们拥着一口黑棺材在白泥村的乡间道路上缓缓而行,白色冥币抛洒出去,在阳光下宛如蝴蝶翻飞,孝子们的哭声飘荡在白泥村的上空,飘进家家户户的院落房屋。这一天,我们都是白泥村岳姓家族的一员,我们从远方的城市回家,陪同我们家族辈分最高的祖爷爷走完人间的最后一段路程。我们这些每年只在故乡作短暂停留的白泥村人,面对越来越多稚嫩而陌生的小脸,对这片土地越来越陌生。“忠”字辈的小孩已有一定人数,也许有一天,我们终会变成异乡人。随着祖爷爷的去世,我们的某些记忆似乎也会被一起埋葬。

墓地选定在竹林坡地小丘的顶端,是一小块平坦的地方,背后不远就是长岭山,狭长的山峰横对白泥村,犹如一面巨大的屏风;往前张望,眼前是祖屋,前方是白泥村丘陵地形的田地,视野十分开阔,远处青山隐隐、沟壑纵横。风水先生说,长岭山好比龙的身子,长龙摆尾,竹林的小丘就成了龙头,金竹长出来就是龙须,而墓坑就是龙眼,祖爷爷在这个地方安葬,是画龙点睛之笔,保佑岳氏后人飞黄腾达、绵延万世。

出殡队伍经过祖屋右侧的坡路,穿越干枯的竹林,直往坡顶而去。金竹已经全死了,变成灰黑色细竹竿,有如遭遇了一场火灾,在冬季里尤其显得荒凉。墓坑已经挖好,四个年轻壮汉用绳子吊着棺材慢慢往下放;孝子们跪在一边哭哭啼啼;四周站满了围观的人群,目不转睛地看着棺材落入墓坑的过程。在撒土掩埋之前还有最后一项仪式,那就是开棺与亲人见最后一次面,然后再重新盖上,钉上钉子,每人撒一把土到棺材板上面。当棺材板缓缓开启时,祖爷爷的面容再次跃入我们的眼前,仿佛这是我们的重聚,只见他仰面躺着,神态安详,身下铺着厚厚的绸布垫子,为照顾他的驼背,垫子有一块凹陷,这样他就能舒服地躺着。他穿着崭新的寿衣,枕边放着一本厚厚的《岳氏宗谱》,左手边放着他的毛笔、笛子和阴阳卦,右手边是一条长长的红色绸布,包裹着妻子王白花的遗骸,当然,还有那个刚刚发育成形的小头盖骨。

兴远哥聘请的那些孝子发扬了他们的职业精神,大哭声中疯了似的冲进墓坑,旁边有人作势要把孝子们拉出来,劝告些节哀顺变的话,而孝子们又必然要与他们进行一番拉扯,场面开始变得混乱失控。这也是丧礼民俗的一部分。我看见有个年轻女人表演得太过投入,差点翻进棺材里,她伸手去抓祖爷爷的肩膀,想把他扶起来,但是刚一触碰就闪电般缩回来,哭声转为惊骇声,慌张中她艰难地从墓坑里往外爬,白色孝服带起黄色的泥土,飞扬到别人的身上。她一脚踩在另一个孝子的背上,成功逃出墓坑,一边尖叫着冲下坡地,我们听见她边跑边喊:

“活了,活了!他活过来了!”

我们被她的疯话弄得莫名其妙,这时候另外几个孝子也在驚慌中逃出来,都大声喊着:

“他是活的,他是活的!”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胆小的人跟着逃离了墓坑。一些年轻的小孩留下来想看看究竟,我也身在其中,我们站在墓坑的四周,伸长脖子,向棺材里张望。

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新鲜竹叶飘进棺材里,落在祖爷爷的心口上,他那满布皱褶的眼皮逐渐松动,犹如新芽撬动了沉重的土壤。然后,我们看见了祖爷爷那灰色的眼球。我相信,从他的双眼里,一定看见了天空中向他张望的年轻而陌生的面孔,那是他不认识的岳氏家族的子孙后代。

作者简介:岳湘,男,北大中文系17级创意写作硕士,小说《金竹花》写作于2018年初,获第九届北京大学中文系王默人小说奖一等奖,其它作品见于《北京文学》《延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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