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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和獒(非虚构)

2019-09-10黄怒波

作品 2019年4期
关键词:藏獒母狼草场

黄怒波

大本营有狼,众所周知,人狼一直相处甚好。狼是國家二级保护动物,这些年水草好,狼就多了起来。大本营一带是藏雪鸡及岩羊的地盘。这些生灵冰雪聪明,躲着狼走,徘徊在大本营一带吃草捉虫。动物们知道如今的人善良起来了,不会捉它们下酒吃菜,也就乐意与游客合影照相。狼嗅着气味追来,大本营就形成了一道生物链。尤其是那些毛色黑亮的高山乌鸦更是目中无人地在帐篷间横冲直撞,厨房的牛肉、帐篷里的火腿肠什么的往往转眼不翼而飞。其下手之快之准之贪令人咋舌,惊叹不已。

大本营的主营地在盆地的另一侧,靠着东边的山坡。雪水从山上融化流下来,取用方便。所以,指挥部与各国登山公司都在那里集中扎营。夜晚,近百顶单人帐篷透闪着头灯照出的金黄、火红、墨绿的光影,也是一种奇特的美。英甫单独扎营在这盆地的西侧,安静自在,但也就此侵入了这头母狼的领地,它一直有些不安。有一天,英甫起得早,爬上布满墓碑的小高地,信步从后面走了下去。下面有一条不大不小的冰河,雪水流得不急不缓。往远看,青色渐显,再过不久就该草色葱葱了。运输队的牦牛在山坡上低头舔食,铁铃咚咚地听着悦耳。此情此景让英甫有点心动,他索性往前走去。约半小时,突然,一堆岩石后有了动静。英甫诧异地转到了岩石后。那头母狼高高挺着胸脯,一身的毛针刺一样竖了起来,显得十分强壮野性。明显看得出母狼身怀六甲,已鼓得要碰着地了。英甫被迷住了,这种蛮横的母性让他感动。他打小在山野里走,也见过狼,但却是狼怕人,一瞥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狼眼下像是极度不满,冷峻的眼神向上翻,牙龇着,喉咙发出低吼声。英甫知道这是一种进攻的姿态。

此刻,是早上七点多,太阳已经把珠穆朗玛峰(以下简称“珠峰”)的顶部照亮了。大本营位于延绵的绒布冰川的北上端,正面对珠峰北壁。这珠峰北坡发育着三条大型内陆冰川。这就是东绒布冰川、中绒布冰川和西绒布冰川。三条冰川融化的水流汇集成扎戛曲河,从大本营的西侧,也就是英甫的营地之后向北流去。英甫的帐篷的北上方近200米处是一道高高堆起来的近10米高的冰碛,挡住了一部分冰川水,形成了海拔最高的堰塞湖。天气晴好时,英甫曾爬上冰坂去看景。往右手看,冰川水涓细流动,随着云层的浓淡变化得时明时暗。有时,水流在碎石上一跳,晶莹闪亮得像一群群高山裸鲤在空中扭动。往左手看,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碎岩山脉,奇形怪状,面目狰狞。传说是当年花生大师自古印度入藏传法,大显密宗神威,收服了各路妖魔鬼怪,镇压在此。转过身来往下看,依稀可看到他当年修行的密洞位置。那里,是他修建的扎绒布寺的地域。一场山崩,扎绒布寺被摧毁了,1899年,宁玛派的阿旺丹增罗布喇嘛,在距遗址不远处,重建寺庙,称为绒布寺。登山的人、旅游的人来了,没有不进去磕头烧香的。再回转身来往珠峰看,这冰湖中倒映出的雄姿无法形容其壮美。生灵高贵的旗云在水面上往东飘去,晚霞的黄铜色的北壁昂着身子傲视天下。顶峰在云水中时隐时现,其梦幻之美让英甫热泪盈眶。

今早一出帐篷,英甫就被晨光照得温暖舒适,所以,不由得信步上了土坡,一个个问候了墓地中的灵魂,道了早安。又经过了2003年珠峰高程测量纪念碑,向左下方的河谷走去。登山队不在这一侧的河谷取水,中午时,吵吵闹闹的游客也到不了这里照相,大家被武警拦在几百米处的大本营入口处的一座小山头上看珠峰,照自己。有身份的官员们会被允许把车开进营地,停在英甫的帐篷前,爬上墓地参观,惊叹之后,站在纪念碑前以珠峰为背景留下一张终身难忘的照片。总体上,这里从早到晚是安静的。英甫往河谷里走,是兴之所至,没想到惊扰了他的邻居,这头孕期的母狼。

母狼眯起眼,直向英甫看来。除了不满,它并没有显露出惊乱的迹象。也许,它认出了它的邻居。它眯着眼,是因为此时恰恰一片云散了去,高原的阳光直直射向它。英甫的后背暖洋洋的,心中对这头母狼产生了亲切感。实际上,自打4月初在此建营,这头母狼就万般不愿意。它第一次长嗥时是在凌晨1时左右。英甫刚上5200米,晚上睡不着,时不时的潮式呼吸让他喘不过气来。狼叫起来时,他以为是幻觉。高山上,一种生理反应和文化现象就是幻觉。从医学术语上讲,幻觉是一种没有相应的客观刺激时所出现的知觉体验,是一种比较严重的知觉障碍,其诱因是缺氧。有的人说在8400米处看见了鬼魂,有的人行军时总感到身边还有人伴着走,也有人把岩壁看成帐篷一头撞上去,撞碎了头顶。英甫的幻觉不同,总是从高山的风雪中听到狼嗥,常常以为一头狼在跟着他往上爬。所以,这一次刚入大本营就在半夜听到狼嗥,他以为是又出现幻觉了。

夜里睡不好,天亮时看着太阳还未越过东侧的山脉照亮帐篷,英甫就迷糊着等早餐。

小扎西过来叫起,把头探进帐篷,一脸惊慌。

他说昨夜来了头大狼,嗥了一阵后一直围着帐篷转。

早餐时,巴桑不以为然。他说他年年来,都能听见狼叫,但从没有听说伤过人。他说这些年从绒布寺以上都是旅游区,不让牧民带狗上来,因而那些岩羊、雪鸡就往人跟前凑,知道人们如今不再会打杀它们,狼呢,也不敢穷追猛逼。狼之所以时而围着帐篷、营地转悠,是因为登山队的伙食好。剩下的牦牛肉骨头往山边一倒,不出天亮就一干二净了。人省得倒垃圾了,狼也省得千辛万苦地捉兔子、撵雪鸡了。

那第一个晚上的嗥,看来是表示不满,因为太靠近它的地盘了。暮冬时分,是狼的发情期。它怀上了宝宝,就一日一日地从扎西宗乡的高山草场往上走。穿过一道道河水,从绒布寺脚下蹑手蹑脚地溜过去,然后,在夜幕中小心翼翼地从旅游茶馆区旁蹭过去,省得要与那些串种藏獒恶战一场。来到纪念碑下的河水滩就安全了。狗被禁止上来,怕咬了人。借着人的好,狼在这一带偷肉扒垃圾,雪鸡、鼠兔尽情捉,有时,还能碰上头老弱病残的岩羊饱餐几天。登山季在5月底结束,人走光了,大本营撤了,这头母狼也就可以清净无忧地下崽了。

这人狼对着瞪,双方谁也不怕谁。

头顶上的云层一片一片地飘,狼的眼神也一会亮一会暗。英甫心底慢慢地生出一阵伤感。它孤狼一头,身怀六甲,夜夜凄凉,日日搏命。自己呢,商场打拼,你死我活,不知什么时候破产跳楼。难过间,英甫仔细打量这头母狼。母狼不龇牙了,一身灰毛顺了下来,四肢粗壮,石柱子一样蹬在山坡上。因为有孕,它的前后肢拉开了间距,这让它显得一米五长。它放松下来,不再有进攻的敌视姿态,因而,它把头低了些,尾部也降低了高度。这说明,它不需要把腺体维持在高点,准备战斗。英甫了解过一些关于狼的知识。他清楚地辨别出:这是西藏狼,是灰狼的亚种,也叫中国狼。这头母狼有近60厘米高,算上怀孕的因素,应该有50公斤重。它那微微前倾的宽大的前额让狼头显得大而暴力,由宽至窄前伸的狼嘴与头部构成一个完美的三角几何图形。这种野性的原始美打动了英甫。他赞叹欣赏这头母狼的从容和自信,感受到一种宁死不屈的生命原力。

母狼与英甫对峙了几分钟,用漆黑的鼻子向空气中嗅了嗅,似乎要記住英甫的味道。当它转身要离去时,英甫看到了它的左后臀部的伤痕和血迹。其实,再仔细看,它的左前肢靠近脖子处也是一道深深的血痕。

英甫突然明白了,这头母狼怀着身孕独自徘徊,又伤痕累累,一定就是几天前曲宗村村长加布描述的经过了一场恶战的母狼。这场恶战不仅让它受了伤,也让它失去了伴侣——雄狼。

此刻,它是无助的,孤独的。依照如此的伤势,它是无法捕猎的。但是为了胎儿,它依本能及狼的聪明选择了依靠人。所以,它总是在英甫的营地周围活动。起码,每日午、晚餐厨房吃剩倒在山边的肉渣骨头也能让它果腹。夜夜悲泣,那是伤口的疼痛和失去伴侣的孤独让它哀鸣。

看着母狼瘸行,英甫心中十分不安。

他的父亲自杀后,母亲一人独自担负起抚养4个子女的重担。她没有工作,只能靠拉着一架板车,从城墙处挖土,卖给盖房子的人家挣几毛钱。一天清晨,城墙塌了,她被埋在土里。捡大粪的人起得早,发现了她。人们把她送到医院草草治疗后出了院。自此,母亲像这母狼一样瘸了一条腿,也是左腿。许多年间,母亲在大街上跛脚,后面必跟一大群顽童仿效起哄。人间之残忍,不过如此。

英甫不忍看着母狼远去,他快步返回营地,从厨师小尼玛刀下夺了一大块牦牛肉排。

一个小时后,英甫返回与母狼相遇的岩石时,已不见母狼的踪迹了。他仔细地把肉块用石块埋压起来,怕的是那些可恶的高山渡鸦捷足先登吃了去。看起来,母狼想把这块岩石当作生孩子的窝,一些狼毛挂在石缝中抖动。

英甫确实猜对了。

这头母狼今年两岁,第一次怀孕。它原本生活在扎果乡加龙村的帮岗勒到切村的佐布舍勒一带的藏式牧点的高山草甸上。十天前,也就是3月20日与伴侣雄狼出发往珠峰北坡而来。不料,今年的藏狗狂躁得反常,起早贪黑地围追堵截这对狼夫妻,不到100公里的山水荒石竟打打杀杀地走了三天三夜,最后一战,打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靠了一路帮它们挡狗让路的牧民及时救援,母狼从残忍血腥的狗群中突围来到了珠峰大本营。然而,雄狼受伤过重,眼看着被牧民裹着藏袍抱了去,生死不知。

大本营似乎自2003年起年年有狼,牧民们和边防战士都护着狼,看见流浪狗立即惊天动地地呵斥走。晚上开车进出营地,灯光下一出现狼的身影,大家就立即灭了灯、熄了火,静静地等它走远。大家心照不宣地不提见过狼的事,怕的是登山者中有好事者四处寻狼觅景。

这场狼狗恶战在藏民中传开了,都知道曲宗村的村长加布的公藏獒扎西咬伤了雄狼,次仁及时赶到,喝止了扎西,把雄狼抱回村里救治。当天,日喀则、定日县的畜牧兽医防疫站的专家都往加布家赶。加布把牦牛运输的事交给了村里的索顺。索顺赶着牦牛上了大本营,说他看见那头雄狼像小牛犊那么大,睁着眼看人,不咬不叫也不挣扎,后脖子上一道很深的伤痕,看得到狼肉往外翻,怕是活不成了。索顺说得难过,不停地摇头。

这头雄狼不是本地狼,是去年8月从尼泊尔索卢孔布地区的拉杰小村穿越了古道兰巴拉山口偷渡而来的。

兰巴拉古道是中尼两国传统的民间贸易路线,常年开放,也是前些年走私偷渡的热线。古道的最高点是5700米的冰川。无论是人还是狼,要活着翻过来都是碰运气的挑战。

但是,雄狼不得不冒险,因为,它已无处可去。

20世纪70年代,日喀则地区闹旱灾。狼的食物旱獭、野兔、瞎老鼠及它们最爱吃的鼠兔一夜之间失去了踪影,神秘得极难捕捉到。狼只好开始袭击牦牛、羊群,也由此招来了杀身之祸。那时候珠峰北坡还不是狼的保护区,藏民的生活穷困,牦牛、羊只是他们的生存依靠。于是,人们开始杀狼。

这头雄狼的祖父带着母狼和两头六个月大的小雄狼生活在扎果乡的朋曲河岸一带的湿地上。扎果的藏语是肥美之意,意思是村庄的前头有草地。民兵们把子弹推上枪膛时,村中的老奶奶央宗偷偷叫儿子们带着狗连夜往草地上赶。平日里人狼相处尚好,所以,狼一般把窝设在水流旁、道路旁、村庄旁,这也是狼的习性所致。雄狼的祖父要喂饱自己的小祖宗,就不得不饥不择食地触怒人。小狼到六个月大时,食量与大狼相当。而且,这西藏狼是灰狼的亚种,体型较大,一般来说,身长105-160厘米,肩高80-85厘米,平均体重50公斤。它们的肠道长460-575厘米,因而胃能容纳7-9公斤的食物和多达7.5升的水。200万年前,地球上最迅猛的食物链顶级杀手有三个,最厉害的是泰坦鸟,其次是剑齿虎,最后是狼。为什么只剩下狼了呢?因为狼善于团队作战,而且,从不做那种“傻小子睡凉炕,全靠火力壮”的蛮事,它们行动迅速,长于偷袭。战斗时,不择手段地攻击对方的弱点,比如会咬断猎物的大腿跟腱。此外,狼的牙齿咬合力达1500Lbs/in2,远远高于德国牧羊犬的750 Lbs/in2。这保证了狼在捕猎到食物后,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食物填进自己的肚子里。例如:这一次雄狼的祖父扑倒一头60公斤重的小牛犊后,全家用了不到20分钟时间,就把小牛犊变成了一堆白骨,以至于循味而来的高山兀鹰纷纷赶来时,连肉渣也抢不着了。

被吃的小牛犊虽不是老奶奶央宗的牛,但她也一样为牛念经。摇着转经筒,她让儿子们把狼赶走,远远地去活命。

做贼心虚。吃了小牛犊,雄狼的爷爷感觉到了人们的愤怒和敌意。它听得出来那些狗叫的战斗气息。再加上食物短缺,小狼大了后需要新的领地,它已经动了离开此地的念头。

央宗老奶奶救了雄狼爷爷一家。

当民兵们合计如何堵住通道,围猎雄狼祖父一家时,央宗老奶奶的儿子们赶着狗在草地上疯跑,就势把狼逼出了草场。

往哪里去呢?

雄狼祖父一家只有往南跑。北边是朋曲河,过了河再往北就是老定日县城。此时,人人恨狼,死路一条。往西是岗嘎镇,人满狗多,也没有草场。往东呢,则是曲洛、措果二乡,村庄密集,不可能冲出去。只有往南,沿着穷玛山东侧,进入扎西宗乡,从拉木堆村唐代吐蕃时期的苏日古墓群穿过,然后,穿过古母彭勒草场,再从附近的雄草场来到了加布拉小村,踏上了往尼泊尔去的兰巴拉古道。

为什么不在经过的草场停下来呢?这就牵涉到狼的领地之争。

20世纪80年代末的统计:西藏的狼现存数量约为5000只,按面积算,全区平均三四百平方公里一只,而狼的分布密度最大的地区为80平方公里一只。珠峰北坡被划为狼的保护区后,现在的狼的分布密度应该是更密了,狼的数量应该是增多了,具体表现为牧人们遇见狼的次数多了。在一些自然村子,夜半村民们听到狼嗥的声音也大了。这是对人而言。对狼而言,则是领地日益不够大了。被划为国家二类保护动物后,狼的胆子越来越大,迅速和人建立起一种新型的依存关系。狼靠近村庄生活,附近的鼠害就少了许多,人们的垃圾也必不可少地被狼在黑夜中翻食。特别要提的是: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富裕了,对狼偶尔扑倒的老弱病残的牛羊也就不怎么大惊小怪地在乎了。再说,报到乡里,政府就会派人核实,替狼赔钱。但人不伤狼了,狼却要自相残杀。西藏的母狼两岁后就可以生儿育女。如果近几年水草好,中小型野生动物多,食物丰富,母狼的第一次繁殖期就会提早。一般来说,母狼每年只生一胎,冬末春初发情怀孕,夏季到来时出生,怀孕期为62-75天,每胎平均5-6只。如果人不干扰,又没有天敌,不愁食物,有的母狼就会生两胎。由此,这些年,高山草场的狼数量急速膨胀,达到了生存饱和点。幼狼出生3-4周时开始吃肉食,四个月内体重就会增加30倍。到六个月时,每日的食量就与成年狼一样了。这时,就必须扩充领地范围,以捕捉到足够养活狼群的食物。到了这个地步,狼之间的领地之战就不可避免了。有统计:狼14%-65%的死亡是由于领地之争。91%的狼死亡发生于与其他狼群领地边界3.2公里范围内。

所以,雄狼的祖父带领家族亡命时,必然侵入其他狼群的领地,是不被欢迎的。好在雄狼的祖父并不恋战,为保护幼狼起见,它躲避一切战斗。被侵犯领地的狼群因此也只是一路猛追,将它们驱逐出境了事。

好在在湿地草场的日子还能填饱肚子,尤其是那头小牛犊也着实补了力气。雄狼祖父一家末路狂奔,两个夜晚就来到了兰巴拉山口的冰川。当年这里还未建立边防检查站营地,也没有来卓奥友的游客和登山者。没有了人和狼的围捕,一家四口放缓脚步爬过了5700米的冰川。狼的脚掌能轻易适应冰川雪地,它们是趾行性动物,足趾之间有一点蹼,体重能很好地分布在冰面雪地上。特殊的血管會保护脚掌不会在雪地中冻伤,也就是说,在极冷的天气中狼可以减少血液接近皮肤,以保存体温。而脚掌垫保暖的调节独立于身体其他部位,当脚掌垫接触冰雪时,可以维持在略高于组织冻伤的温度。因此,雄狼祖父一家顺利翻过了冰川,来到了下方的尼泊尔的索卢孔布地区的拉杰村。到了这里,雄狼爷爷一家就算摆脱追杀,活了命了。

索卢孔布地带属高山冰川地形,中小型野生动物的种类与珠峰北坡差不多,只是数量少些。但因为狼群也少,所以,后来的日子也还过得去。在中国的一边,草场闹鼠害,人们年年会撒药毒杀鼠辈,狼常常不小心抓住了疼得满地打滚的鼠兔吃下肚,然后,狼也疼得满地打滚,之后,许多天不敢吃喝。到了尼泊尔这一边,山陡草场少,但高山雪鸡类的飞禽却多了起来。这些生灵,每天由山下往上走,特别喜爱沿着人的足迹或是牛羊的蹄印啄食小昆虫和草籽。雄狼祖父一家昼伏夜出,也不再饿着肚子。尤其是学会了在黄昏时,藏在将黑未黑的岩石下,突袭四处寻巢的雪鸡群。这雪鸡群多则十几只,少则六七只,每次几乎不会扑空。在这里,雄狼祖父一家算是较大的家族,偶尔有个小狼群或是独狼来,雄狼祖父一龇牙,那些狼就没了踪影。有一年,又遇见一群狼从中国方面偷渡亡命而来,双方打量半天,对方抵不住饥寒交迫,眼看着雄狼祖父一家高抬起头,浑身的毛铁刷一样长起来,那雄壮威武之势顿时吓住了敌人。那群狼绕着雄狼祖父一家走,向着山下去寻活路了。

好景不长,几代下来,到了雄狼出生,故事又重演一遍。

尼泊尔索卢孔布地区属喜马拉雅山脉,珠峰南坡的大本营就设在拉杰村约100公里处。从加德满都乘小飞机飞上40分钟左右就降到了卢卡拉。从这里步行七天,才可以到达孔布区域。地势是越走越高,温度越来越低。到了拉杰村一带已是山大坡陡,人烟稀少。拉杰村属尼泊尔14个专区之一的萨加玛塔专区,是尼泊尔的高山区域。这一片是索卢孔布县辖域,面积有3000平方公里,2011年人口为10万人。在拉杰村的东边是珠峰南坡的孔布冰川,正北,则是中尼共辖的世界第六高峰,海拔8201米的卓奥友。中国的经济发展也惠及拉杰地区,边民们的贸易往来让生活富裕起来。兰巴拉山口渐渐变得繁荣热闹,走私的偷渡的都要在拉杰村一带歇口气休整。村民们有钱了,买牛买羊的置家产。赶上这些年水草好,雄狼一出生就奶水充足,食物不缺。好日子带来的是大麻烦。雄狼祖父睾丸大,遗传给了家族。它在一天寿终之后,狼群已是遍布拉杰村周边。雄狼长到两岁时,再不出去寻找自己的领地就必死无疑。两年的幼狼、小狼生涯中,它不停地跟着家族把一些独狼往兰巴拉山口中国方向赶,因为往下,也就是往卢卡拉方向地势越来越低,人口越来越密,狼是无处藏身的。逼急了,只有回头死拼,谁能活下来就不敢断定了。好在被驱赶入兰巴拉山口的狼没有一只返回,雄狼就知道,那是一条活路。而且,基因的遗传让它闻得到对面的味道,因此,它常常在夜半明月下仰脖长嗥,莫名其妙地感到内心的躁动。

去年9月的一天,出走的雄狼嗅到了一头雌狼的味道。它悄悄跟踪了两天。为情所困,它忘了掩藏自己的身影。一个黄昏,雌狼站住不动了。就在雄狼上前问候时,两只阴狠的公狼从雌狼身后抬起了头。其实,它们也不动声色地观察了雄狼两天。当确信雄狼只是一只孤狼时,它们决定要将雄狼置于死地。雄狼早有准备,它压根不想恶战。它从狼群出走后,一直在寻找自己的领地,当然,更重要的是找到一个配偶。这些日子里,它尽量不招惹其他狼群,夜深之时,它也绝不仰脖嗥叫。但正因此,它不但放弃了不惊动村民的原则,大白天也敢从田野中跑过,惊得牛羊四处乱窜。晚上,它会偷偷潜入农舍,抓一只肥肥的大母鸡溜回乱石堆中飞快吞净。别的狼群不敢这样撒野,因为它们知道第二天村民们就会提着抢和长棍、砍刀满山遍野地找它们。但是,最不幸的是它把村子里的女孩们给惹恼了。几百年来,夏尔巴的女孩长到14岁时,父母就让她们出门自由结交男朋友。起先,只能分一间小屋给她。如今,生活好了,就单独为她修造一座小木楼,让她晚上独自居住。一旦选中了男朋友,天黑后,男朋友可以悄悄上门夜宿。父母呢,假装不知道,母亲还会向女儿讲解性生活知识。交往一段时间,如果双方有情有义,男方就会托媒上门。一般要向女方父母送上几钵米酒,女方父母接受了,就算是正式订婚了。订婚后,男朋友就会公开住在小木楼里。之后一段时间,如果任何一方不满意了,招呼一声就算解除婚约,但是,男方必须立刻离开小木楼。雄狼不解人间风情,它蹑手蹑脚地在黑暗中来去,自然,也因此吓着了也是屏声静气、晚来晨走的小情郎。精心梳妆,侧耳以待的女儿独守一夜空房,天亮了,就委屈的流泪。做母亲的想不明白女儿被放鸽子的理由,当爹的慢慢猜到了是雄狼作怪。雄狼的行为在这一带造成了混乱,村民们不再容忍狼的存在。狼的可怜是:因为地域狭小,这里的狼本来就不多,仅有数十只。狼之间彼此都熟悉,大家多少有血缘关系,所以,很少越界侵犯领地。但狼的数量增多时,就会把长大的小狼驱逐出领地。如果食物多时,则会再容忍一年,食物缺乏时,会毫不留情。几天捉不到鼠兔山鸡,狼群之间就会打斗,老狼和小狼都有可能被杀死。村民们不知道狼的生死搏斗,恼怒的是最近耕牛都不愿往地里走了,家里养的山狗也被咬死了好几只。天一黑下来,狗都躲在石墙后,一夜不叫。因此,母亲、女儿、情郎迁怒于狼,爷爷、父亲、兄弟不满于狼,狼因而成为全村公敌,打破了人狼相处的底线。一天,村长开了个会,会后,人们到处找狼,狼群也因此陷入恐慌。狼群都知道是雄狼闯了横祸,一面躲着人的追杀,一面寻踪循迹,坚决要铲除这害群之狼。所以,两只公狼情绪激动,来势凶猛。

雄狼不应战,转身以50公里的时速快速向拉杰村的北部逃跑。20分钟后,它已脱离了危险。但两只公狼的身影还在远处的山坡上晃动。雄狼明白这一次不是日常的争斗撕扯,这些天它招惹是非、偷鸡摸狗也搞得自己身心疲惫,丧失了斗志不说,它对此地已经厌烦和不安了。

站在高处,雄狼张望了一下自己赖以生存的荒原,掉头向兰巴拉山口小跑而去。10分钟后,两只公狼来到了雄狼最后凝视的地方,仔细地盯着雄狼越来越小的身影。然后,两只公狼先后以700kHz的高频仰天嗥叫。

雄狼翻过5700米的大冰坂时,已是深夜了。这个高度没有什么猎物可捉,饥饿驱使它更加往前。9月,是卓奥友地区风季和雨季交替过渡的间隙时期,风速小,好天气周期长,因而,既是登山的绝好时期,又是走亲戚、做贸易的顺当日子。路上的人带着酥油茶、干奶酪和风干牦牛肉,走累了围坐一堆,吃吃喝喝后不忘撒下一片肉骨头和奶酪渣。雄狼很快发现了这个秘密,因而,它沿着古道走,一边熟悉人们的味道,一边仔细搜索每一个休息营地,倒也能啖啖嘴,哄哄饥肠。

天将亮时,雄狼已来到中国境内。站在山口,它看见了兰巴拉边防工作站。兰巴拉山口又称加布拉山口,藏语的意思是不长草的地方。这边防工作站是2002年才设立的,建在海拔5326米高的地方,要管理登顶卓奥友的山友,也要检查来往中尼进行贸易活动的人们。当然,最主要的是阻止人员偷渡到尼泊尔,防止从尼泊尔走私进来违禁物品和宣传品。登山的人,过了边防工作站后往左走,也就是向东方向去建卓奥友大本营。做贸易的人,则经过检查后踏上古道直接向南去翻越冰坂。偷渡的人,则是从侧面的山沟悄悄绕过边防工作站踏上古道。蛇头收足了钱,带着他们昼伏夜行。往往天亮时,登山的人往卓奥友赶路,往右看,一大群偷渡的人正好爬在了山口的大冰坡上。低海拔生活惯了的人,不经一段时间适应就突然爬上5700米的冰川,弄不好就死在了冰雪中。尼泊尔边防军也抓偷渡者和走私人。他們的直升机在头上巡查时,能看到一具具尸体躺卧于冰雪中。

看见了边防工作站,雄狼决定在天亮前在山石中藏起来。

天蒙蒙亮起来了,鼠兔起得早,数量之多,四处都听得到它们“咦,咦”的问早声。它们以家族为单位,身形圆润,没有尾巴,体长20厘米左右,体重约200克。它们会挖出许多洞穴,以鲜草为生。它们挖的洞穴往往是许多小型鸟类和蜥蜴类爬虫赖以生存的家,对维护青藏高原生物多样性及生态系统的平衡起着重要作用。由于数量众多,它们也是高原上大多数中小型肉食动物和几乎所有猛禽的主要捕食对象。雄狼不急于捕捉它们,但由此知道自此可以衣食无忧了。河流的声音悦耳地随晨风飘荡,雄狼忍不住想去喝上一口。在它犹豫时,藏雪鸡们起床了。它们一家五六口地从岩石堆中跳出来叽叽喳喳地哼唱,好像在等阳光为它们洗澡一样纷纷向东方踱步。其实,这些暗腹雪鸡的生性是从山下往山上走,能走到6000米的高度。为什么往上走呢?因为它们到了山顶可以滑翔下来。往东是去大本营的方向。牦牛的蹄子踢开了碎石,翻出了小虫草籽,雪鸡们一一啄食,好不省力。登山的人休息时会留下饭渣,牦牛则一路拉屎撒尿,都能引来不少昆虫,雪鸡们一日三餐的不愁吃不饱。雄狼被这些鲜美的肉食引诱着,但当它刚刚要有所行动时,却听到了一阵叮咚的牛铃声。这是为登山者运输建营的牦牛队伍上来了。雄狼藏得很隐秘,它尽量伏低身体与岩石融为一体。可是,牦牛们却闻到了它的体味。打头的是一头公犏牛。所谓犏牛指的是牦牛与黄牛杂交生下的后代。公黄牛与母牦牛杂交生下的牛为真犏牛,公牦牛与母黄牛杂交生下的牛为假牦牛或称假犏牛。犏牛体形大力气足。母犏牛可以继续交配生育后代,公犏牛则再也没有生殖能力,主要用来驮东西干活。公犏牛的性子急,所以被用来做头牛,急急赶路。闻到了怪味,公犏牛惊恐不安地打转,止步不前。十几只牦牛拼命摇头晃脑挤成一团。赶牦牛的俩藏民不明就里,拿着石头扔向公犏牛。公犏牛扬蹄飞奔,往上跑了近百米后终于将背上的驮物颠了下来。满山的帐篷包、煤气罐以及氧气瓶飞溅而下,惊得藏民高呼不已。雄狼受惊不小,要站起来跑,又远远瞄到一队登山者向上急行而来。原来,这是一个起早赶往大本营的队伍。他们远远望到牦牛们惊了群,都急了眼,要知道,如果煤气罐、氧气瓶炸了,后果不堪设想。再者,眼看着东西往河边滚,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冲到河里的东西多了,今年的登顶计划就遇到了大难题。

人和牛乱作一团时,雄狼明白它藏在不该藏的地方。人生地不熟,它只有冒险在大白天冲过山口了。

当雄狼试图人鬼不知地从干涸的冰川水道中曲折蜿蜒地绕过边防工作站时,天已经完全亮了。太阳还被山脉按捺着,但阳光的暖度已弥漫在空气中。高山上的青色淡淡地披着冷霜,转眼却在一片一片地化为露水。小叶金露梅从碎石堆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小黄花朵,点地梅则一簇簇挤成一团地粉中带红地向上睁开眼。几乎每一片石头上都长满色彩深重暗艳的高原苔藓,而那些三三两两却又几乎无处不在的角绒蒿以独特的绛紫红在晨风中抖动。乍一看,这高原似在飘动起来。

边防工作站的战士此刻早已起床,他们都在草绿色的军用帐篷里忙碌着。

前天夜里,他们接到情报说有一批人正在前来偷渡的路上。战士们半夜在接近山口的2公里处拦住了14个偷渡者。这批人不适应如此高的路途,走走停停,一见战士们就散了架似地坐在了地上。有老人,有孩子,说是年轻力壮的七八个人已经跟着蛇头进了山口往冰坂上走。班长带了三个战士往上追,心急脚乱,没到冰坂三个战士都走不动了。往常巡逻,是不会爬到如此的高度的。以往天亮时,看得到偷渡者在冰坂上爬,也就算了。要追到那个位置,少说也得三四个小时。到了那里,偷渡者早已过了中尼分界线了。班长是个四川兵,才22岁,觉得没面子。他让三个战士就地下撤,一个人背了把56式冲锋枪就摸黑往上爬。他不开头灯,追到天色渐明时到了冰坂顶部。那群人也累了,挤在一堆冰石后吸烟喝酥油茶。班长一拉枪栓,这些偷渡者就都惊呆了。那蛇头臭名远扬,他已经被抓住过两次,这一次再被抓住就会严惩了。恶从心头起,他乘天色朦胧从屁股下摸出一块石头,借着要与班长递烟说话凑过来,一扬手打晕了班长。他把冲锋枪从班长身上摘下来时,偷渡的人急了。有人制止道:“不能杀人。”蛇头掂着枪带着大家拼力走向国境线时,班长醒了过来。他年轻,又长年在高山上,很快就追了上来。蛇头是个老油条,端着枪对着班长喝令他趴在石头后,然后,猛扣扳机,打得石头上火星四溅。打完了子弹,蛇头高喊:“我把枪放在国境线上。”这蛇头说话算数,带人过了边界把枪放在了石头上。其实,他心中有数,过了国境线,一定会有尼泊尔边防部队的巡逻直升机发现他们,带一把枪会惹来杀身之祸。

班长拿了枪,口干舌燥地在中午回到了边防工作站。那三个战士也刚进帐篷,大家正集合要上山支援他。看见战友,班长就倒在了地上,他得了脑水肿。当天下午,班长就被送下了山。然而,今天晨起,又有一个战士起不了床了,看样子也是脑水肿:语无伦次,口水在嘴角流。

大家正忙乱着,忽听到外边狗在狂叫。

本来,昨天有两支登山队伍在此扎营。早上有一队已走了,就是他们的牦牛被雄狼惊着。剩下的一队正在往牦牛背上装东西,牦牛们却突然不安分了。两支队伍共用了约30头牦牛,有10个牦牛工,带了4只串种藏獒。狗们有经验,知道它们只能呆在这儿等,不能进山。这是规定,怕咬了登山人。

牦牛甚至比狗还早一步闻到了雄狼的异味,这是因为雄狼必须走在上风口才能绕过边防工人t站。

雄狼不应战,只是拼命逃跑。它绕过边防工作站后,进入冰川干涸的河道支岔。这支岔从边防工作站另一侧横过去,雄狼只能顺着跑。四只串种藏獒兴奋得过头,以大打出手的劲头先从前面下了沟,堵住了雄狼去路。如今,牧区的纯种藏獒已成了传说,四处见的都是这种杂种。实际上,真正的藏獒被马可·波罗称为“体大如驴、吼声如狮,足震山岳”,天生的贵族气质,一派大师风范:性格稳重,聪明忠诚,轻易不会打斗攻击人畜。动辄伤人打架的都是这些串子,俗称猪獒或叫商品獒。眼下,这四个串子一副来事了的劲头,正琢磨着谁先冲上去开口。雄狼在尼泊尔见的大多是农家土狗,也轻而易举咬死过几只。眼前的狗让它大吃一惊,体形之大,眼神之狠,让它感到了压力。它先是高昂起头,让胸脯显得雄壮,然后,把浑身的毛竖了起来,突然间膨胀了许多。当它低下头,弓起背时,表明它正决定要拼力冲过去,试图夺出一条生路。

牦牛工惊呼起来,登山的队伍也冲到了沟边。他们又扔石头,又跺脚,又是猛击手中的登山杖,试图召回吓退狗群,不让这只狼受到伤害。这高山上空旷无比,风又不大也不算小,估计这震耳的叫喊声传到狗的耳边已成蚊鸣。再说,狗狼已是全神贯注,准备一搏,光靠叫喊哪能止得住血腥屠杀。

战士们也冲了出来,看到此情此景,一个战士钻回帐篷,转眼拎出了冲锋枪。一个当官的人急叫:“快,把枪给我。”只见他接过枪,越过众人,站在沟边,冲着狗狼之间的空地打了几枪。子弹在河床上激起一溜砂烟,狗和狼都吓着了。狗群是本能地往沟这边跑,雄狼呢,则是疯了一样擦着狗屁股从沟另一边夺路而去了。这时,牦牛工已下到沟里,喝止了狗群。

雄狼死里逃生,一气跑到了巴弄村。到了这里,算是走出了冰川地带。从巴弄往下走,经加布拉自然村,就是称为雄的高山草场了。到了草场,雄狼走不动了。它找了个唐松草和轮叶棘豆杂生的灌木丛卧了下来睡着了。它把头放在后腿间,用尾巴蓋住了脸,一直睡到了黄昏。

之后,就好办了。雄狼在黄昏的夕阳下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一只旱獭、几只鼠兔,又在小溪中喝了个饱就继续上路往下走了。去哪里呢?雄狼并不清楚。但它的基因指使它直奔它的祖父出生的地方:朋曲河边的帮岗勒湿地草场。雄狼不知道,它往回走的路线与当年它的祖父家族的逃亡路线一模一样,只是方向反了。吃饱了喝足了,雄狼不紧不慢地一路小跑,经过古母彭勒草场,穿过拉木堆村的苏日古墓,天亮前它终于来到了帮岗勒湿地草场。它穿过草场来到了318国道,张望一会,踱过国道就看见了朋曲河。它忍不住夲嗥起来,惊讶地听到远处依稀传来了回音。

雄狼住了下来,却知道这是一片有主人的领地。它看不到其他狼的踪影,显然,它们躲着它,在观察它。狼群很少接受成年狼的加入,它们会杀死陌生的狼。这些年,狼被人们精心地呵护,政府对草场做了规划,有序放牧。因而,草场的植被恢复得又快又好。专家们终于让政府明白瞎老鼠高原鼢鼠才是鼠害,因为它们长年生活于地下,视力严重退化,靠在地上打洞啃吃植物根系为生。所以,高原草场的退化,主要责任在于高原鼢鼠。而鼠兔呢,则在地下打洞,但在地上跑,以各种牧草为食,不冬眠,也不贮存越冬用的牧草。它们的洞穴是天然如厕之所,滋养了植物,为物种多样性提供了条件。人们不杀鼠兔了,天上的猛禽、地上的狐狸就有了吃不完的食物。食物丰盛了,狼群的活动范围就缩小。一般80平方公里的领地范围里只在25平方公里内捕食,最大程度减少了与其他狼群的边界冲突。因此,到了10月下旬,雄狼已经溜边摸底地知道这一片草场有两个狼群,都不大,每个狼群有五到六只狼。它在两个狼群领地边缘互串,因而,没有遇到真正的攻击,狼群通常都避免靠近自己的边界3.2公里的范围内。雄狼既聪明又大胆地利用了左右6.4公里的安全距离。白天,它则狡猾地隐藏在邻近村庄但又不让狗发现的地方,有时候,会大胆地卧在一堆灌木丛中,看着318国道睡觉。两边的狼群都弄糊涂了,但却避免争斗。只是靠东头的拍勒草场狼群中的一头两岁大的母狼渐渐往边界转悠。不久,它就引起了帮岗勒草场狼群中的一头三岁大的公狼的注意。它们在边界上冒险跑,每隔240米就排便撒尿留下气味。半夜,它们常常互相嗥叫,这嗥叫悠长而平顺,是呼叫求偶的表现。

雄狼自打刚来时兴奋悲壮地在朋曲河边嗥了一阵之后,再也没有嗥叫过。因为是孤身一人,又是在别人的领地,它知道嗥叫会招来灾难。

当帮岗勒草场的公狼忘情长嗥时,雄狼总是仔细地听着。慢慢地,它断定那只公狼不是自己的对手。终于,有一夜,拍勒草场的母狼刚刚嗥叫完,就看见雄狼走近了它。这异乡的雄狼着实彪悍壮实,一对褐色底色的眼睛又深情又坚定。母狼芳心大喜,立刻把身体放低下来,狼毛平顺,耳朵贴伏,尾巴放低,表示了顺从。而雄狼仔细凝视了母狼一会,用鼻子推了母狼一下,很快,毫不犹豫地用嘴轻含住了母狼的嘴。

母狼当夜就跟雄狼走了。而两边草场的狼群都开始追杀它们。

狼群的追杀是有分寸的。它们各自不越边界,只是把雄狼夫妇逼向对方的领地。雄狼的策略暂时还有用,那就是尽量靠近村庄和道路。但是村里的狗慢慢感觉到了狼的靠近。狗们在驱赶牦牛去牧点时往往莫名其妙地往路边咆叫。

日子越来越不好混了,危机四伏,雄狼日渐不安。尤其是到了3月底,母狼怀孕了。

食物是不缺的。为了满足母狼的食量,除了鼠兔,雄狼还尽力抓捕藏狐、兔狲等中型动物。藏狐又叫草狐狸,也是以鼠兔为食,身长55-60厘米,体重近6公斤。兔狲吃的也是鼠兔与地栖鸟,身长50厘米,体重3公斤。抓住一只,足以让母狼不饿肚子。此外,雄狼还发现了一个秘密,知道如何从兀鹫嘴里抢食吃。

高山兀鹫又名坐山雕,能飞越珠峰,与白天鹅一同为世界上飞得最高的鸟类。它体重达12公斤,体长约1.5米,翼展达3米。千年来,它以腐肉和尸体为食。传统上,牧民的牦牛病死后,人们是不要的,就把它丢在野外,因为有高山兀鹫,它们以此为生。但近些年,城里的人良心坏了,四处收购死牦牛做牛肉干。价钱越来越高,高山兀鹫的食物日渐稀少。环保人士着了急,与一些庙里的喇嘛一道挨村问户地收购死牦牛。谁家的牧场牦牛病死了、老死了,他们立刻赶到,付了钱就把死牦牛拖到固定的地方喂食高山兀鹫。高山兀鹫性情温和,不够凶猛,因而,总是抢不过乌鸦、狐狸。雄狼瞅准了这一机会,知道在拍勒草场南边一座海拔5485米的加吾拉山上有个死牦牛放置点。它看到天上的兀鹫盘旋时,就撒腿而去。它一露面,乌鸦、狐狸退避三舍。高山兀鹫大为不满地跳了开去,任雄狼横扯撕咬。实际上,雄狼虽然凶狠,但也只是撕下一块五六公斤的腿肉就走。借此,帮了高山兀鹫的忙。为什么呢?

因为这高山兀鹫的喙撕扯不开厚厚的牛尸皮。它们只能从肛门下手,将长长的颈伸进牛尸的腹腔撕食内脏。几秒钟,它们就得把头缩出来喘气。因而,高山兀鹫的颈部没有羽毛,在颈部根处则长出长长的一团羽毛,像是餐巾,防止弄脏身上的羽毛。雄狼下了嘴,等于帮它们弄出了又一个下口处。

雄狼决不贪吃。它心中惦记母狼的安危,也避免激怒高山兀鹫,不小心被啄上一口。

这种日子终有一日必须结束了。

村民们发现了狼的靠近,因为狗整夜地叫。大家开始为孩子担心,结了伙四处找狼。县里、乡里都下来了领导,要求不许伤害狼。无论如何,村庄无法再靠近。由于人的骚扰,两边草场的狼群也被迫躁动起来。眼见得尼泊尔拉杰村的故事又将重演,雄狼夫妇无处可去了。

一天傍晚,拍勒的狼群在边界截住了雄狼夫妇。那头失意的公狼率先冲了过来,但它显然战斗经验不足,被雄狼低头拱背地冲过去一头撞在肩上拱翻。雄狼顾不上下嘴,转身就赶着母狼奔逃。被雄狼的突袭惊吓着了,拍勒的狼三心二意地追了一阵就偃旗息鼓。

往哪里去呢?雄狼想了想,又领头踏上了通往巴布拉山口的路。没有料到,这是一条生死之战的路。

从拍勒草场逃出来已是半夜了。雄狼夫妇赶夜路来到了拉木堆村。为什么要回回路过拉木堆村呢?因为,从拍勒草场的加吾拉山脚往南直走就是扎西宗乡,人口稠密,一大片的狗四处晃悠。往西走,靠近帮岗勒草场,那将会有另一场恶斗。从拉木堆直接冲过去就到了古母彭勒草场,草场大,人烟少。往后再走,就是雄草场,之后,就是加布拉村子了。

拉木堆村是个行政村,人口不少,养的狗多。雄狼夫妇不愿在天亮时贸然穿过,就在看得见村庄的山坡上藏了起来。

母狼怀孕后,雄狼變得十分多疑,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的。

天刚放亮,牦牛的叮呤声就把雄狼夫妇吓了一跳。

原来,眼下是登山旅游季节。扎西宗乡组织各村把青壮年牦牛集中起来,赶到离绒布寺珠峰大本营最近的行政村曲宗待命运输。一年的大钱就靠这个登山季了,所以,村民们过节般地兴高采烈赶着牦牛往上走。眼下,正是拉木堆村的上方的嘎热、冲嘎两行政村的60多头牦牛队伍。三头牦牛就需一个牦牛工,差不多每个牦牛工出门时都会带上一条串子藏獒,目的是路上有狗看着,牦牛不淘气。但到了曲宗,则是硬性规定:一条狗也不许往前走了。遇上个流浪狗,或是谁家的狗犯浑不听话,硬是闯了上来,则会有人在关口痛打。从嘎热到拉木堆再到扎西宗,最后经曲宗到珠峰大本营,都是沿着一条河流走。这条河叫扎嘎曲河,是从绒布冰川融化的水流下来。既然是河流,两边就是山坡,回旋的余地不大。所以,牦牛一上来,就闻到了雄狼夫妇的气味。牦牛们止步不前,串子藏獒们都红了眼。

虽说是串种,但这些狗的护家意识极强。平日里,它们主要的任务是跟着牦牛上山去草场。扎西宗乡的草场属高寒草甸草地,海拔高度从4500米到5200米。这种草场的草资源主要是莎草科植物,以各种类的蒿草为主,还会常有一片片的变色锦鸡儿灌木丛、小片的小叶金露梅灌木丛和稀疏的香柏灌木丛。此外,还有亚高山草甸,生长着用于放牧的高山垫状植被。这种高山垫状植物群落分布广泛,是牦牛的主要草料。以苔状蚤缀、山地蚤缀、团状蚤缀、簇生桑籽草、垫状点地梅等为主,在一些砂石冰碛物基质上,还分布有小片的以垫状金露梅为主的落叶灌丛。这些植被贴着山坡,藏在石缝沟沿里长。所以,牦牛们一定要长着钢丝梳子一样的大舌头,舔着吃草。这一带的妇女至今不习惯使用各种梳子,用什么呢?用的是野牦牛的舌头。这舌头上长的是肉齿,割下来晒干,就是一家女人的终身用具。从一头青丝梳到满头银发,这肉梳既不变形也不断齿。配什么使呢?配的是牦牛皮革菜板。野牦牛的皮极厚,最厚处可达二寸,韧性又极强。牧民们把野牦牛皮切成菜板型,晾干后,坚实无比,砍骨头剁肉的,妇女们从小姑娘剁到老,这肉菜板也不走样,不变薄。家生牦牛的舌头没这么厉害,但也足以使它们在高原上存活下来。它们每天须放牧9-10个小时,得吃下鲜草27公斤才算饱。夏放山顶,秋放山腰,冬放山跟。眼下,这批牦牛是去干活挣钱,边走边吃的不能急,也不能慢,一天走个15公里左右。从扎西宗乡政府所在地到珠峰大本营距离为50公里,牦牛们得走上三天。

平日里放牧,一种是各户自养,早上将牦牛赶到自家草场,晚上再叫狗赶回来。牦牛在草场上慢悠悠地吃草,狗则趴在高处打盹睡觉。狗们无聊之极,撵兔子,追狐狸,与藏雪鸡躲猫猫。瞅着太阳要往山头后沉下去,狗就一阵乱叫乱跑,牦牛就瞪眼跺脚地往回走了。还有一种是几家联合组群,将牦牛集中起来,指定专人放牧。这就需要长住草场,狗也就得多几只了。人随着牦牛走,狗也得忙前忙后地让牦牛按队形吃草。在草场牧草不均匀或地形不平坦时,狗们就会按主人的意图,把牦牛驱赶得相对分散些,以确保每头牦牛都有足够的面积吃草。场地开阔、较平坦时,牧工就要吆喝着狗控制牦牛排成横队吃草行进。这样的草场第二天还要再采食一遍,以不浪费牧草。狗的任务是把牦牛驱赶得按部就班后,站在高处防狼。狼是轻易不吃牲畜的,但哪怕是在远远的山顶露一下头,牦牛们也会惊恐不安,弄不好炸了群,四散奔跑。狼会不断移动以搜寻猎物及巡视领地,每天会在其领地的核心区域约35平方公里范围内转悠,掐头去尾地不免总扰着牛羊。眼下的牦牛越来越值钱,家家养得尽可能地多。定日县草场就那么多,从1987年起,一直维持在9万公顷左右。而牦牛则从1987年的近3万头增至眼下的近10万头。狼呢,据1987年调查,整个西藏的狼存有近5000只。这些年的保护和草场改善,狼的食物增加也导致了狼的数量迅速增加,现在估计超过了8000只。

牦牛由此和狼见面的机会日益增加,牧民们也就喂养越来越多的狗。扎西宗乡处于珠峰北坡的保护区核心区域,已习惯了狼的存在。狼咬死了牦牛和羊,政府会赔钱。所以,牧民们犯不上打狼。在过去,藏医药材中鹰胃狼舌兔子心都是药。狼舌磨成粉,是治口舌疔疮的特效药。早先的人们打了狼,乘狼未断气,把狼的舌头从根部迅速勒紧割下,以防止舌头中的血液流失。新鲜狼舌拿来了在病人的舌头上擦,几天就好。藏医把以失眠为主要症状的神经官能症称为“龙”病,主药是兔子心。兔子有的是,不是保护动物。狼呢,则屈指可数,是国家和联合国的保护动物。再加上如今乡医院正规,治病的药有的是,狼就免去了拔舌之忧。但是,春末夏初是牦牛的孕期,牦牛们特别敏感易惊,狼不用扑过来咬,只要露露面,从附近草地沟边跑过,或是逗逗狗,撕咬追逐一圈,牦牛们就会压力过大,导致流产,体重减轻,肉质下降。出现这样的情况,牧民就会责打狗,认为它们失职。

所以,草场牧区的狗们恨透了狼。

今早的牦牛群,都是各村优选出来的青壮年牦牛,大多被阉割了调教成性温顺,耐力强,任劳任怨,长途驮物运输的工具。在这个登山季,它们要往返近千公里驮运高山物资。主要是从海拔5120米的大本营往6500米的前进营地运输建营材料、装备及食品。有时,也肩负驮运高山病患者急速下撤的任务。

冷不丁狭路相逢地遇着雄狼夫妇,双方都大为不安。

天尚有些朦胧,只是远处的珠峰有些暗红。那是它高,太阳一露头就先照亮了它。这底下呢,则是群峰掩映,等光线闪着晨霜照过来,看得清狼牙牦牛眼睛,还得半个小时。

牦牛们缩成一团,止步不前。牦牛工蹦蹦跳跳地从牛屁股后面往前跑,串种藏獒们早已冲到了狼夫妇藏身处狂吠。

如今,地道的藏獒基本绝迹了。草场闭塞,村庄户少。这一带的狗主要是生活在草场上,发了情便乱窜。生下一窝小狗,大多活不成,活下来的就是命硬,特别顽强。什么纯黑无杂毛、棕红、铁包金及纯白的等种类,想都别想。只一条,体型都比土狗大。性情凶猛,脾气恶劣,格调低下。是羊的爷,牦牛的爹。当然看家护院的藏獒本能一点都不少,与狼是天敌、死敌。在加拿大或其他国家,家狗通常是狼的食物,而在西藏,这些杂种藏獒丝毫看不上狼。一头好藏獒,便可看护整个牛群、羊群。夜里,没有一只狼敢靠近村子和牧民点。

牦牛工们拦住了牦牛,看清了是两只狼被狗们围了。牦牛工心善向佛,可怜狼的处境,分了四五人跑来挡狗。

这些牧场的串种是厉害,但这雄狼不是在草甸、湿地被惯坏了的小鲜肉。它自小就在夹缝中挣扎,不知打过多少架。像它这样的狼,经历了这样的折腾,居然没被杀死,自有它的道理。它的祖父是从中国逃到尼泊尔的索卢孔布地区的,那里平均海拔4700米,生存條件恶劣。活下来的狼都非等闲之辈,生下的雄狼,继承了不同狼群的优秀基因。世界上最重的灰狼为北美狼,一般来说体重70公斤。阿拉斯加于1939年7月11日捕到了一只79.4公斤的狼。欧亚的灰狼一般体重为50公斤,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乌克兰波尔塔瓦州猎杀了一头86公斤的狼。与这些狼相比,西藏的狼也不差,自有英雄豪杰气质。说点术语:西藏狼又称中国狼、蒙古狼,是灰狼的亚种,分布在东北、西藏、蒙古乃至俄罗斯西南部,极其凶猛。除了藏獒,基本没有动物可抵抗。咱们这只雄狼出奇地大,体重约50公斤,它的老婆母狼本身只有30公斤重,如今有孕在身,也约重50公斤。藏獒的公犬平均肩高为66厘米,串种的就更矮些。这雄狼的肩高近80厘米,有着先声夺人的优势。此外,这些串种狗很少跟狼过招,之间的打斗也是点到为止,不会下杀手。这雄狼呢,则是死里逃生的生灵,一打斗就是你死我活。再说,狗打架过于遵守规则,只攻击对方的头、颈和肩部。而狼则完全是个刘邦式无赖,它会攻击对方任何部位,把攻击威力发挥到极限。不能忘了,狼的咬合力是狗的两倍。这些就是狼靠自己生存了几十万年的原因,而狗,只能依靠人类活着。

率先攻击的是拉木堆村村长旺堆次仁家的大黑公狗。说它黑,其实也是杂色,额头上印着白色的斑点。它今年6岁了,早已打服了附近几个村庄的几十只狗。跟着它攻击的,还有几只是它的儿子、孙子之类的。它肩高约70厘米,体重在40公斤左右。雄狼转身带着母狼往山坡上跑,找了一块石头靠着,母狼从身后露出脸龇着牙。那大黑公狗气喘吁吁地冲上来一顿,摆姿势露牙低吼要开咬。不料,雄狼在它身子往下一矮的刹那间,跳起来低头拱背地直接撞向了大黑公狗。居高临下,整暇以待,又是生死一搏,一下子就把大黑狗撞翻了。雄狼几乎没有停口,直接咬住了大黑公狗的喉咙,缠成一团往坡下滚。群狗们惊呆了,纷纷往两边闪。十几秒的工夫,大黑公狗不挣扎了,蹬着腿抽筋。雄狼一松口,就向在一边呆着看的狗群扑进去。这一次,它瞄上的是一头杂毛黄狗,那狗一惊,转身逃开,群狗视为逃跑信号,一窝蜂往坡下来时的方向跑。雄狼毫不犹豫,跑回石头旁,催着母狼往上斜着跑。那样,可以绕过前面的琼那村,远处,是一片已染绿色的大山脉。实际上,它们有点往回逃跑,雄狼意识到后,又领头斜插向东,半个小时后,逃到了离此不远的云加村坡谷口。

旺堆次仁是今年第一批牦牛工的领队。他远远就看见了自家狗的遭遇,赶到眼前,眼看这大黑公狗喘不过气了。但他抬眼一看,更为大惊失色。原来,这对狼去的方向是云加山梁上的草场。

今年初春,村民们就开始准备迎接旅游登山季。他争取到了牦牛工任务,这可是好差事。他把家里的五头青壮年公牦牛喂好饲料,要赶着它们山上山下地忙碌三个月。每一头牦牛从大本营驮上40公斤装备、食物,第一天上到5800米的过渡营地休息,第二天上到6500米的前进营地。歇一个晚上,清晨下山,直接到离大本营近20公里的吉隆村的热帕草场休息。弄得好,5月中下旬登顶结束撤营时他还能来一趟。如今的牦牛贵了,每天每头要收80元人民币,他本人身为牦牛工,每天收费100元人民币。

这些青壮年公牦牛为他挣着大钱。他把家里怀孕的三头母牦牛与村里的其他母牦牛一同交给了云加村的拉姆索加照看。

此刻,拉姆索加正大呼小叫地带着两只串种獒往山下扑。

两只狼如果冲进了这群怀孕泌乳的母牦牛群中,一大半牦牛就得流产。

旺堆次仁顾不得大黑公狗的死活,拼死往斜上方跑。他想插在狼的前面挡住狼,身后的狗群飞速超越了他追了过去。这些牧场狗富有经验,整天的任务就是驱狼远离牛羊。

拉姆索加迎面堵住了狼,两只狗愤怒地上来拼命。

两只狼一停顿的工夫,狗群已经站在了上坡,狼不可能冲过去了。

狼不怕狗,怕人。随后又赶上来三四个牦牛工漫山遍野地大呼大叫地扔石頭。雄狼一激灵,转身逃进了山坡上的一处废墟。

这废墟大有来历,是唐代吐蕃同时代松赞干布与一个叫“门”的部落打仗的遗址。

遗址的古碉堡尚完整,有院墙,有配房,倒也有近百平米大。

旺堆次仁招呼牦牛工把狗赶到山坡的上方,狗叫着,但没有一只敢扑进去。牦牛工们往废墟扔了一阵石头,果然,两只狼窜了出来,只能往回跑。快到拉木堆村时,村里的大狗小狗都追了上来,剩下的牦牛工则手拿石头,严阵以待。

母狼突然往右跑去,雄狼不明就里,只好跟着跑。

十几分钟后,它们钻进了一处古墓群。

这片古墓群靠近琼那村与玛多村的苏日山梁东侧,有名有姓的叫作苏日墓群,墓葬时代为唐代吐蕃政权时期。

其实,这青藏高原几千年前就有人居住了。古象雄王国是吐蕃时代之前在西藏高原雄霸一方的部落国家,其历史可以追溯到远古的18000年前。今天的藏族人的习俗和生活方式,有许多也是象雄时代留传下来的。比如转神山,拜神湖,插风马旗,挂五彩经幡、刻石头经文,设置尼玛堆、打卦、算命等都有苯教遗俗的影子。藏文字起源于象雄文,象雄又是“古象雄佛法”的起源。古象雄王子辛饶弥沃如来佛祖是释迦牟尼佛前世“白幢天子”的师父,为了救度众生而慈悲传教了“古象雄佛法”,由此建立了雍仲苯教。而雍仲苯教的《甘珠尔》其实就是藏族一切历史、宗教和文化的源头。

到了公元647年,吐蕃国王松赞干布用时三年攻灭了羊同,派大臣任象雄总管,象雄成为了吐蕃的藩属国。

吐蕃(公元618—842年)是古代藏族下青藏高原建立的政权。其王朝是西藏历史上第一个有明确史料记载的政体,松赞干布被认为是实际立国者。

在古象雄时代,定日地区属羊同部落区域,部落酋长和原始苯教师有至高的权力,域内各部落常因争夺草场而发生战争。松赞干布为征服象雄,也曾在定日用兵。那时,主要是与“门”部落的人打。狼夫妇先前被截堵藏身喘气的云加古碉堡废墟就是当时的战争遗址,眼下,这慌不择路跳进来的苏日墓群则是当年“门”时期的古墓群。

这片古墓葬甚奇,背靠苏日山,面临山谷泥石流冲击下的高原,坐西朝东,往右转头,千万年都是看着珠峰日出日落。经历了千百年的风雨冰雪,垒砌石块及封土基本完好不塌,从远处看好似一处泥石流冲下来的乱石堆。狼夫妇一跳进去,立即销声匿迹。这是有原因的。这片墓地有三种类型:第一种为最大的石块垒砌成的梯形墓。前端面长18米,后端面长11米,南北宽17米,高1.5米。这是最大的一个墓,狼夫妇就藏在了石墙后。第二种墓为长方形,第三种墓为圆形,都不算小。这片古墓俯瞰山河,气象万千,令人不寒而栗。最令人叫绝的是偏偏北坡面上上下左右长着一种本来只有绒辖乡才有的盲蒿草。这草的灵性在于从早到晚地哭,阳光一照,叶瓣花蕊上碎小水珠晶莹,恰恰像藏族小妹妹流出的泪。当地人千百年来叫它“常哭草”。捣烂碾碎了,装在半个核桃壳里,敷在膝腿上,是治关节炎的良药。但它护卫着大墓主人,千百年谁敢采用呢?因此,本地村民有不约而同的约定,不踏进古墓群。别说是人,就是那家野兔、鼠兔、雪鸡之类的野生动物也不见踪影。至于狗们都是精得要命,从生到死,绝不踏入半步。更奇特的是“常哭草”中又漫山遍野地夹生着一种毒草,叫“冰川棘豆”。这种草为密丛生,也就是说,长得密密麻麻的透不过气来。它们高约3厘米至17厘米,茎极短缩,毒性极大。牛羊平常不小心吃了,会恶心呕吐,母牛则会流产。所以,这一带的牛羊打出娘胎就知道此地禁入,恶果自负。

长话短说,母狼是前年在珠峰大本营的山沟里出生的。这珠峰北坡是狼保护区,人们不打狼;又是旅游区,忌讳野狗、家狗进入,怕咬了游客。牛羊是不能在这吃草放牧的。因而,岩羊、雪鸡、鼠兔、野兔、喜马拉雅旱獭天堂一般吃草、捉虫喝水,那些岩羊甚至允许游客握着它们的角照相。衣食无忧,体质下降,有的岩羊会胖得从岩石上摔下来,有的鼠兔睡着觉就被狐狸捉了去。所以,母狼自打出生就无忧无虑,无惊无险。登山者呢,把狼的身影、嗥叫当作可歌可泣的神秘现象,茶余饭后的有人就吹牛跟狼照过面,合过影。大家看后,哭笑不得。原来,这大本营下面的绒布寺沉淀着古象雄的苯教文化、吐蕃政权的佛苯文化及古格文化,有很多与苯教、佛教有关的故事和传说。

先得说在象雄时期,珠穆朗玛峰称“绒布岗”,是苯教八大在此,雪山中最高的一座。吐蕃时期,珠穆朗玛峰称“扎玛朗”或“洛扎玛朗”,是吐蕃政权南方养鸟之地。莲花生大师于公元801年离开吐蕃传法至此,在一个密洞中修行一月零七天后涅槃飞升,在修行山洞的石壁上留下手印与脚印。莲花生大师来到绒布时,珠穆朗玛峰一带称作“帕竹嘉莫绒”。到处是宵枝柏树和飞禽走兽。于是,莲花生大师为珠穆朗玛峰开光并取名为“次仁玛”,是莲花生大师预言的八个伏藏地之一的第七个圣地。圣地开光后,无数藏传佛教高僧来此修行深造,留下很多动人的传说故事。例如:一洞外不远处的一处岩壁上,显印出一幅母狼救仔图。说的是有一头母狼,生下三只小狼后没有奶水,小狼饥饿难挨,从早到晚大哭不止。母狼为使小狼成活,自己撞山崖粉身碎骨,用自身的血肉哺育三只小狼成活。这传说虽是显印在石头上的象形,但听者无不深思动容。尤其那图形由狼洞与红、白、黑云母和苔藓植物构成,图纹生动逼真。讲故事的人让大家看了自己拍的照片,人人惊奇,第二天都涌了去拍照留念,从此,也打心眼里对大本营的狼来狼往无比敬畏,引以为豪。

估摸着那三只小狼自此千百年来是此地主人,属于老祖宗、古爷爷辈。这既是一种传说,又是一种现实存在。

但千百年来,狼一代一代地在此地受过多少难,吃过多少苦,无从考证。单是在前年,一场百年不遇的罕见大雪封盖了整个珠峰北坡。那是在6月,登山季刚结束,旅游旺季刚刚到来。上千人被困在了绒布寺前的茶馆区一带,更有被陷在从扎西宗乡到珠峰北坡的山道上。撤了一天一夜,游客们被转移到了安全地带。还好,没死人,也没有人严重冻伤,甚至连肺水肿、脑水肿的什么高山病都没有严重到需要急救的。

人都撤了,山上一片荒凉。那些岩羊、野兔、雪鸡都不见了踪影。

母狼的爹娘没有撞崖舍身。带着它们往扎果鄉的湿地跑,因为它们原本也是由那里上来的。

跑到拉木堆,村庄密,狗多。因为是一个不小的狼群,加上,串子狗们又不担负护卫牦牛的任务,就真真假假地撕咬一番,双方都鼻子流血,屁股开口,互有胜负。情急中,狼群被逐入这古墓群,奇怪的是,那群狗远远看着叫了一阵,居然没有敢越雷池一步的。

这就是母狼为何突然跳进大墓群的原因,借此,它悟出了下一步该去哪里。

旺堆次仁无奈,拖起他的大黑公狗的菊花尾巴自左往右地转了三周,祝它早日托生转世。之后,叫同伴们带着狗赶着牦牛快往上走,不再与狼纠缠。村里的人家家户户赶来了人,把自家的狗吆喝了回去拴好。眼瞅着牦牛们远去了,旺堆次仁往古墓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俯身把大黑公狗抱到留下来的一头牦牛背上往回走。他是要把它驮回家里,向乡里林业部门报告,按2006年1月23日公布的《西藏自治区重点陆生野生动物造成公民人身伤害和财产损失补偿暂行办法》来申请补偿了。十有八九会补偿,但对这条狗的价格评估,则需要据理力争了。

一切终于安静下来,四周很快充满了雪鸡的“咕咕”声和鼠兔的“咦咦”声。母狼护崽,把头埋进后腿,雄狼仔细倾听,又慢慢站起来向四周张望。牦牛队正越走越远,已经听不见铃铛声。往右也就是往南看,那珠峰正不动声色地慢慢展开一片旗云。

雄狼不敢去捕食,也慢慢地闭上了眼。它知道,今晚黄昏时,它们必须离开此地,去往那温暖之处。

然而,雄狼没有料到,傍晚的一场恶战让它在第二天的上午靠近绒布寺的山坡上惹来杀身之祸。

傍晚,云加村山脉上的孕牦牛们开始往下移动。雄狼听得到牛铃声及狗们的警告叫声。雄狼再不想打架了,它急于带着母狼返回它的温暖之地。它对刚进入中国时在兰巴拉山口的遭遇始终有一种恐惧感。它知道,回家的路肯定风险莫测。上一次,孤狼一只,走哪算哪。它又生性勇猛,似乎继承了夏尔巴人的高山品质,体格强壮,越高的海拔它越是如鱼得水。但这一次的回家之路大不相同了,它有了怀孕的母狼,娇小而依靠。它在朋曲河边的湿地草场长大,属于娇生惯养的种类。雄狼格外疼爱它,这也是它动辄撒泼拼命的原因。那些串子狗对雄狼吼叫时,雄狼尚能沉着应对,但如果雄狼瞥眼看见有只狗冲母狼去了,它就丧失了理智,冲过去直接把狗撞翻在地。

这是雄狼在担责任了。

雄狼的记忆是沿穷玛山脉往南走,从白列村的西边绕过去进入古母彭勒草场,然后,再往西南走,到了雄草场,就沿着兰巴拉古道往南也就是往上走了。如果边防工作站不打麻烦的话,它们可以经巴弄自然村,踏上冰川,翻过5700米的大冰坂,再往下,就到了尼泊尔境内的自然村拉杰了。到了拉杰,就回到了珠峰南坡的索卢孔布地区。肯定要打几场恶战,但没关系,如今的雄狼一年多来来回回地征战,已经是一个夏尔巴战士了。到最后,它的那些兄弟姐妹是无法不让出一片领地的。雄狼的家族将由此建立,从此,它将成为一个狼的传奇。

母狼不这样想,它开始并不知道雄狼要带它去什么地方,它心中极度焦虑,因为再过40天左右它就要生了。它可是一只没有领地的母狼啊!

跳进了古墓群,它的记忆一下子清晰了,它本能地一下卧在了上一年卧过的位置,那里似乎还有它的余温。

所以,黄昏出发时,它本能地往右看,也就是往南面高耸的珠峰看。那峰让它敬畏和温暖,因为它一生下来就天天早晚看它。那峰下的大本营周边也食物丰富,不会有可恶的狗来打架。人们都很友好,经常故意把肉骨羊排放在山坡后。小时候淘气乱跑,它也常常在黄昏后、黎明时到扎绒布寺的旧址山石中,对着那幅母狼救仔图发呆。它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想来想看。

母狼一开始跟着雄狼小跑,遇着牦牛群,它们小心翼翼地往山头跑绕过去。藏狗们威吓地叫几声也就算了。

从白列村绕过去,母狼就加快步伐。但它不是往西南方向的古母彭勒草场兰巴拉古道跑,而是直接向南,要穿过藏普和曲宗两个行政村之间往靠近绒布寺的热帕草场跑。从热帕草场沿着朋曲河的最大支流扎嘎曲河往上跑十公里,就到了珠峰大本营了。

这是母狼记忆犹新的路线,所以,它打定了主意。不管雄狼多次冲过来用肩挤它,它依旧按它的路线跑。雄狼心疼母狼,看母狼如此执拗,雄狼变了想法跟着母狼跑。

却不想,这条线路对狼夫妻来说,是死亡之路。

今年的登山季人满为患,算起来已经有近4000人登顶过珠峰6000次了,但似乎是刚刚开始。

有的人是来珠峰寻死。一个意大利男人穿着消防服在6500米的前进营地晃悠了三年了,就说是想死在珠峰,但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死不成。也有人来偷爬的,身单衣薄地往上爬,被捉下来就借此闹腾开,过一把网红瘾。这时,那个文艺范的著名登山专家又有机会发文点评一番。总之,围绕着世界之巅,年年有故事。

热闹的好处是圣山公司的生意越来越火。今年,光他们就雇用了近900头牦牛、300个牦牛工。这牦牛如今都被组织起来了,对扎西宗乡来说,这是当地牧民致富的大买卖。定日县是国家贫困县,扎西宗乡在1989年以前更是贫困县之中的贫困乡。那时,全乡有45%的人解决不了温饱问题,45%的家庭孩子上不了学,平均寿命只有50岁。20世纪90年代开始,登山、旅游的人蜂拥而来,尤其是中国商业登山的兴起给扎西宗乡的牧民们带来机遇。全乡几乎所有的牧民农户都参与到旅游服务业中,几乎家家都盖上了新房。这种新房为土木结构,代替了过去那种碎石垒砌的房屋。牦牛们从来没有如此荣光重要。养多少牦牛都似乎满足不了这全世界跑来的登山者、旅游者的需要。每年秋末,牧民们就会把老弱牦牛养肥宰杀,然后风干来年食用。这叫宰冬肉,给谁吃呢?自然是往大本营、旅游区送。价越来越贵,但似乎每年都满足不了需要,只好从定日县、日喀则周边进货。今年的外国队伍也多,他们在去年底就订好了风干牛肉。今年3月底一到营地就是谈牦牛驮工。总计下来,一个登山季需要近2000牦牛,数量之大,足以让扎西宗乡的牧民们乐翻了。这些年,扎西宗乡有经验了。政府号召各村成立旅游公司,牧民把牦牛送到公司里统一调配。一般来说,每三头牦牛一个牦牛工。每头牦牛从村子里一动身到干完活返回村子里都算钱。从各村赶上来算两天,在大本营待一天,从大本营每头牦牛上山时候驮物40公斤,第一晚往5800米过渡营地,第二晚到6500米前进营地。天亮时往下走,可驮物50公斤。5800米过渡营地不再停留,直奔大本营,然后再花两天回家。一上算五天,一下算四天,按九天计算:牦牛每天每头80元人民币,牦牛工每天每人100元人民币。珠峰有两个登山季,卓奥友也有两个登山季。这登山行业、旅游事业确实改变了扎西宗乡,如今,全乡800多户6000多人口中没有一个孩子不上学。

牦牛们上下都是沿着扎嘎曲河走,这也是一条从扎西宗乡往绒布寺的千年古道。河道两边开阔,山脉高耸护卫。因而,牦牛们在登山、旅游季头尾相接,熙熙攘攘的好不快活热闹。这一次,不幸的狼夫妇却成了搅局者。

曲宗是个重要的过道,就守在河边路旁。村长加布可是个有故事有传奇的人物。

他今年56岁,原是定日县的绒辖乡左木德自然村的人。

这里与尼泊尔接壤,平均海拔3500米,近100平方公里的国土面积上,2000年统计全乡只有549人。1971年解放军才进驻,1978年才进行土改,消除了农奴制度。但土改的办法非常和缓,主要是先把農奴解放出来,免除他们对领主的人身依附。其次是实行减租减息,只起到把农奴主变成纯粹的地主的作用,多少也减轻了剥削程度。

加布从小就是个小“朗生”,也就是小家生奴。1975年,上海二医大的毕业生李白明血气方刚地志愿赴藏来到这个地方。有一天,老百姓跑来找他,说是加布砍柴从山上摔了下来,腿上的皮肉都翻开了。李白明赶到领主家,在牛棚里帮小加布缝了十几针。想了想,他临走时告诉领主:“这个孩子命很苦,这次伤得又重,你多照顾他一点,这几天就不要叫他干活了,你如果到外面请人来干,工钱我付好了。”领主点头答应得好,李白明刚一转身走出去,就听见领主破口大骂。过了三天,他再去看小加布的伤势,领主不拴狗,狗怀着阶级仇恨冲出来一口从李白明右小腿上撕下一大块肉来。那是一条纯种藏獒,真的是四蹄包金,极其凶猛。李白明拔出枪来,领主窜了出来,狗借势溜了回去。其实,李白明只是出于自己的本能拔枪。那时的民族政策管着,是绝对不能开枪的。1978年土改后,小加布成了自由人,他不识字,但能讲尼泊尔语和英语。李白明让他参加了赤脚医生培训班,他也开始识字读书。1980年李白明调到定日县人民医院当院长,把加布安排到了扎西宗乡卫生所。扎西宗乡是定日县的重点贫困乡,加布来这里算得上是个人才。26岁那年,他落户曲宗村,当了村长。当村长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娶了村里的一对姐妹。

定日县存有一夫多妻与一妻多夫的婚姻习俗。据官方统计,到2000年,一夫多妻婚姻约占婚姻家庭的0.2%,一妻多夫婚姻约占婚姻家庭的23%。加布娶的是姐姐,妹妹就跟着一块过了,各生了四个孩子,共计八个,五男三女。

登山旅游兴起后,加布是最早响应,也是最受益的。一开始,乡里还不懂统一组织农牧民介入旅游行业,加布就成了登山队最抢手的牦牛提供者和牦牛工了。看着他用英语和外国队伍砍价,外国人目瞪口呆。所以,他的牦牛价、牦牛工工资总是最高的,加布的牦牛们总是驮得最少的。每头牦牛少驮2公斤,登山队就得多雇用几头牦牛和几个牦牛工。很快,他把全村的牦牛都组织起来,又带头做起了家庭旅馆。登顶珠峰,需要耐缺氧能力的高海拔适应性训练。大家3月底入藏,耗上十天半月地来到大本营,再采取上上下下的波浪式适应性训练方式为冲顶做准备。一般来说,到了6500米前进营地后会头疼得要撞岩,两三天后,往北坳7028米一号营地方向慢慢走上一两个小时,到了换冰爪处即可。休息一天后,就要爬北坳了。累上7-10个小时爬上去,喝口水,歇口气就得赶快下来。下到6500米前进营地休息两天,再上北坳。这一次要住一晚。很多人说北坳呼吸睡觉比前进营地好受,都说是个奇怪现象。其实,你想想,你已经在前进营地耗了那么多天了,你的耐缺氧能力早已大大提高了。如此而已。

第二天,要起大早,往7500米高度爬,叫高度适应。

这个大雪坡人见人怕,风大极了。特别是从7400米到7600米是个“狭管效应”地带,风从山谷里上来,横扫一切,毫不留情。所以,实际上领队也怕冻着大家,一般爬上个200米的海拔高度就都叫撤下来。撤下来后,在前进营地住一晚,第二天轻装下山,在大本营休整。大部分登山者选择了再下撤到老定日的珠峰宾馆胡吃海塞三四天,也有的只是撤到扎西宗乡所在地协格尔镇,图个安静。现在越来越多的登山者只撤到曲宗村了。有文化的,到附近的战场古迹寻秘,捡几个彩陶碎铁的神秘得不得了。没文化的天天炖鸡烤羊睡大觉。

加布的家因而人满为患。他的五个儿子都成家了,女儿也都嫁到了定日县城。五个孩子的家都成了富户,他们家是曲宗村最大的藏式旅馆连锁店。

最奇的是加布养了一个是爹,一个是儿子的两条纯种黑藏獒。爹六岁了,正值壮年,名叫扎西。铁包金的那种,两眼上方两点铜钱般黄斑点。大狮子头顶长有近6.7厘米的立毛,脖颈周围鬃毛竖立,毛长近30厘米,雄狮般威武。是甘肃河曲的公藏獒和西藏那曲的母藏獒配的种。儿子叫岗巴,今年两岁,跟爹像一个模子脱出来一样。两眼上方也有明显可见的黄斑点,四肢呢,半腿铜锈色的生性高贵。

这是藏区目前难得一见的藏獒,海内外想买的人多了去了。加布如今不缺钱,凡是上门谈买的人,他只让老母亲给人添酥油茶,不请人喝青稞酒。找来配种的,他要仔细看母獒的出身、品相。还有一点,配一次不低于2000元人民币。钱是个托词,关键是他要的是纯种母獒。藏獒一年只发情一次,遇不上好母獒也只好罢了。前年,他配了只同色母獒,把小狗生下来观察几天后挑了一只小公獒留了下来。

去年,李白明思念西藏,老泪纵横地在他家住了几天。

头一天,他敬了青稞酒就把老李拉到了扎西前。那扎西看主人尊敬老李,就任由老李摸头,一副稳重沉着的风范。

老李怕藏獒,因为当年就是被与扎西长得极为相似的藏獒咬去了小腿肉。他撸起裤管让加布看,伤痕明晰。

加布哭出了声,说:“你知道吗?我就是因为忘不了你因为救我被藏獒咬我才发誓要养一条一模一样的藏獒让你摸。”

扎西站起来,双爪搭在加布肩上舔加布的泪,加布双手拥着它让它转过身趴在老李肩上舔他的泪。

老李走了,加布心中卸去了一块心病。这是他唯一的报恩方式。

今天,加布有点手忙脚乱。

按说,在登山季,每个村的村长必须住在大本营及时协调牦牛及牦牛工的事。牦牛上下都不住大本营,得在村里山上来回调配。有的登山 队会突然改变计划,牦牛上得不及时就怨天尤人。海拔高,缺氧,人人都有可能失去理智。特别是登山压力大的,没成功的,找着碴跟人较劲,跟牛别扭。有时半夜会发了疯似的找牦牛上6500米前进营地。因为什么呢?那里有人刚上去适应不了,又吐又昏迷,急需下撤。这么高,这么长的路,没有人能把人背下来。再说,又不是滑坠骨折或是冻伤得严重,双腿走不了路,是不会组织救援队绑担架把人抬下来的。牦牛呢?其实很让人不舒服,但毕竟是不用本人往下走。所以,牦牛常常担负紧急救援的任务。但口信传来了,大本营没有牦牛,又会惹来一大堆意见。

各村的村长住在大本营,既能及时协调解决上述应急任务,又不會把肥差让别的村独占了去。

加布本来上午就必须赶到大本营,只是嘎热、冲嘎、拉木堆、琼那几个村的牦牛和牦牛工迟迟不来。这几个村子在扎西宗乡北部靠近扎果乡,不像曲宗靠近绒布寺大本营,近水楼台先得月。乡里要求加布帮帮这几个村,加布年年照应,第一批牦牛和牦牛工总是先叫这几个村上。

眼看着将近下午,加布有点急。他本来已把本村的60多头牦牛和20个牦牛工集中起来,想与这几个村的60头牦牛和20个牦牛工会合,今晚赶到吉隆,因为吉隆是最靠近大本营的一个自然村。牦牛可以在旁边的热帕草场休息吃草,明天黎明动身,早上九、十点钟赶到大本营装好物资立即往5800米过渡营地出发。登山队都是一个上午、半个下午算计好的行程,稍慢一步,领队脸就拉了下来,下一回,就先找别的村了。此外,就会格外计较,拿着手抬秤一丝一毫不多不少地称够40公斤再上路。

旺堆次仁是顶头嘎热村的村长,狗被咬死了,他心里很难过。毕竟还是一笔财产,他无法不回去把死狗交给家长,让家人立即到乡里报案索要补偿。

大家觉得自己走不够意思,走到巴松村时就停下来等他。巴松村到曲宗只隔了一个村子,叫加盆。

旺堆次仁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老婆如何描述狗怎么被狼给咬死了,老婆惊疑地眨着眼半信半疑地弄不明白。

旺堆次仁无奈,眼看时间晚了,想着去找加布诉苦商量,也许,他的旅游公司能赔点,或者,他出出面,乡里上下都给他面子。

牦牛脾气犟。他打着驮回死狗的年轻牦牛快走,那家伙来了气,偏偏四平八稳地我行我素。再拿石头打,干脆站住不走了。

如此,等追上休息等他的众人,再合力加快步伐赶到曲宗村见到加布已是下午6点了。

加布听了委曲,长叹一口气,决定先让牦牛和牦牛工休息,明天一大早赶路,直接上大本营。

曲宗村的西边邻村是藏普村,中间隔着扎嘎曲河。牦牛们被赶到河边吃草,河对岸是藏普村的牦牛在吃草,两边都是牛和狗,正好挡住了狼夫妻的去路。

这是加布事后提起来极为悔恨的决定。

牦牛,白天草场在放牧时,会有牧工和狗照看着。那藏獒们串了种,只是花样子不好看,野性及聪明忠诚丝毫不减。它们都能从几百头牛羊中轻而易举找出自家的来。到了晚上,护卫任务就交给了它们,因而,它们变得格外警觉和好斗。

狼夫妻一从西边绕过白列村,就直奔曲宗和藏普之间的扎嘎曲河而来。如果顺利,当夜就可沿扎嘎曲河逆流而上来到目的地:珠峰北坡大本营。

然而,等待它们的是一场血腥厮杀。

小岗巴今年两岁,是加布的心头肉。它整天精力充沛地四处挑衅,村里的狗没有不让它三分的。一是它的主人是村长,各家的狗早已见惯了自家主人对村长的尊敬。狗有灵性,就差张口尊称“村长”了,所以,捎带着让着小岗巴。二是所有的狗都对小岗巴的爹扎西敬畏不已。那扎西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又表现得很谦和,轻易不发火。只是小岗巴小时候在村子里惹是生非,逼急了被人家的狗逼到墙角时,隔了一个村子,都能听到它老爹打雷一样的低吼声。那时,全村的狗一下子都静下来,眼看着这个小坏蛋扬长而去。

藏獒每年只发一次情,那是在9月至12月份。发情期是不能把岗巴、扎西放出去,乱了性给别人配了种不合算。春夏之交,狗不会打情骂俏。所以,今晚加布看岗巴急不可耐的样子就把它放了出去。岗巴到了河边草场,立即把自家的包括加布三个儿子的牛都找了出来,把它们稍微拢了一下,找到一片最肥美的草地。

狼夫妻在晚上近9点时来到了牦牛群附近。所幸它们位于偏上风,悄悄地卧了下来判断形势。

扎嘎曲河发源于格仲康冰川、绒布冰川、卡达章格里西北冰川,水量充足,两岸高山灌木丛发达,还有片片丛生高可掩人的沙棘林。

狼夫妻决定等天黑下来在这些灌木丛、沙棘林中溜过去,因为,它们已经数清了两岸有过百头牦牛、近30条狗。

雄狼疼爱地用鼻子推推母狼,母狼也回以用下巴轻咬,用颊部摩擦雄狼并舔着它的脸。

此时,一抹余晖只留在了珠峰顶上,在8500米的褪色地带闪着铜光,像是给珠峰戴上了个大铜皇冠。深黑色的顶部,则像是珠峰女神的一头秀发。整个作为背景的天空都昏暗了,但是余晖给了狼夫妻一种温暖感。

那里,将是它们生儿育女之地,它们注定要做世界上最伟大的狼。

雄狼突然站了起来,死死盯住河岸边的一处灌木丛,发出了警告的低吼声。

原来,风向突然变了一下。在珠峰北坡,这种小尺度的天气系统一天要生生死死几千次。谁也无法预料下一刻吹来的是什么风。

岗巴作为一个牧场经验丰富的优秀藏獒,能轻而易举地感觉到危险。要知道,这纯种藏獒是天生灵兽,所以被藏民称为“天狗”。它的嗅觉极其发达,能嗅闻到千万分之一浓度的有机酸,察觉到300米开外的野生动物气味,能从500米处辨别出主人的汗味。它对酸性物质的嗅觉灵敏度高出人类几万倍,可以感知到分子水平,因而能分辨出10万多种不同气味。而听觉呢,灵敏度是人类的16倍,能分辨出来自32个不同方向的极其微弱的振动声。它头大额宽,视野开阔,全景视野为250-290度,单眼的左右视野为125-145度,上方视野为50-70度,下方视野为30-60度,对前方物体看得最清楚,对活动目标的视力距离可以达到1000米以上。因而,风一变,它就嗅到了狼的气味。

它逆着风放轻狮子一样长着厚厚肉垫的脚步找到了狼夫妻。但是,在它还有两三百米远的时候,尽管处于上风位置,狼夫妻还是感觉到了岗巴的逼近。

岗巴胆子大,在草场、村里横行霸道。此刻,它不叫增援,自信轻而易举地可干掉这对狼。

没想到,狼夫妻不应战,向右一跳,到了河岸的藏普村的牦牛群里。

牦牛们炸了窝,四散躲避。曲宗村的狗和上午交过战的牦牛队的狗都先护住自家的牦牛拼命叫着示警。藏普村的牦牛们眼看着跑散了。

藏普村的狗疯了,十几只追着狼夫妻在牛蹄中跑。狼的目的就是要这混乱。转眼间,居然被它们冲了过去。

两边村子的男人都冲出来,打着手电筒向河边赶。曲宗村的人知道有狼,因而都先来护牦牛。加布更知道这是一只凶狠的大狼,因为他知道旺堆次仁家的大黑公狗有多大。下午,他安慰着旺堆次仁,给乡里的林管员打了个电话,对方同意补偿200元人民币。看旺堆次仁一脸沮丧,加布又答应从本村的旅游公司再补偿他200元人民币。旺堆次仁立马欢笑起来。加布则说:“别恨狼!咱们藏族人,离了狼和藏獒、牦牛还能算什么呢?”

冲到河边,他呼唤岗巴,但为时已晚。

狼夫妻从惊慌的牦牛群中冲了出来,天已完全黑了。当它们放缓脚步休息一下时,雄狼从大地里感受到了岗巴坚定的步伐。岗巴拢好了自家的牦牛群,就闻着气味狂追了上来。

狼夫妻防着河边草丛中冲出狗,所以,时快时慢。等发现追来的岗巴时,狼夫妻站下来并肩面向来敌。

这岗巴纯种的料,体重近50公斤,肩高70厘米,几乎跟老爹扎西一个尺寸。它野性生猛,几乎不停顿地直向雄狼冲了上来。它是家养的狗,从未扑食过大中型有蹄类动物。狠没有用,还得恶,见过血。

这种高原上,珠峰脚下的绝世之战一招就见了分晓。

雄狼打惯了架,典型的英雄无赖。它从不与敌人撕咬纠扯,要么一招毙敌,要么立即遁之。

岗巴冲过来时,它也迎面撞上去。它要的是速度产生的力量。当接近岗巴时,岗巴刹住脚准备双方开打。但哪里料到,雄狼腾空而起,低头直接撞翻了岗巴。岗巴是个好汉,一打滚就要站起来。雄狼不敢松气,一伸头,放开尖尖的长嘴,死死咬住了岗巴的咽喉。岗巴还来得及悲鸣一声,同时后腿去蹬雄狼的肚子。雄狼忍住疼,更深地咬进去。

此时,一声滚雷般的怒吼从曲宗村传来。雄狼一惊,抬眼看到几点灯光并听见人的呼喊声从不远处传来。它松开了口。

夜半了,前面的必经之路吉隆村的灯光闪烁,狗开始狂叫。看来,得平静下来才能走了。

最关键的是:刚才那一声怒吼是雄狼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如此有力、霸气和愤怒。

雄狼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它的恐惧是有由头的:这藏獒被藏民称为“桑启”,意思是高大,勇猛善斗的狗。又把它称为“打雷狗”,敬的是它的咆哮似打雷。尤其,今天被激怒的是扎西,伤的是它的儿子,疼的是爹的心啊。

母狼不往前走了,它转身向右斜行,走向热帕草场的高处,那里有沟,狗是不会追去的。而且,到了这里,它已经熟悉起来:从热帕草场,沿格仲康冰川支流小河往上走,可以绕到大本营的西侧,那里沟大崖深,牦牛和狗都不去。

这狼一出世便是身在战场,每食必争。六七只小崽只能活下来一半。离群了,又是不停地进行领地之战、配偶之战。说累是不行的,那就意味着死。问题是狼毕竟数量有限,大家护住自己的地盘就放你一条生路,山山水水的各有各的活法。但这藏獒太多了,家家户户比着养。串了种,一条比一条痞子气重。惊了牦牛,串了草场,那是要挨骂被看不起的。所以,闻着狼味,那是绝对要放大招地个个拼命。一般来说,15-20只藏獒会组成一个小团伙,每一只的地位是经打斗而定的。扎西宗乡的村子都不大,平均每村也就二三十户,自然,一个村的狗就形成一个内部认同的族群。岗巴,一岁多一点就成了曲宗村的恶少。由于是必经之路,每年登山、旅游季,各村的牦牛往大本营赶路,护卫的藏獒们都尽量绕开一点,让着岗巴带领的曲宗村的狗群。扎西有时也被加布叫出来遛腿,那时,漫山遍野的狗都与扎西保持着距离以表示敬意。扎西逮着空就闷头大睡。放牧时,别人的狗会一惊地叫几声,吓唬不听话的小牦牛,警告来打主意的狼们。扎西用不住费事,它一到场,就跑到山头,四眼一扫,低低地打几声滚雷,草场就安静了。扎西两岁时就不打架了,因为无狗再敢来挑战。至于狼,倒是总照面。远远的千米之外,双方打量一会,狼就会掉头而去,扎西继续睡觉。久了,牦牛们都愿在草场上看见扎西。一个放牧季下来,扎西看的牛群,出肉量、出奶量都是全鄉最高,肉质、奶质也是最好。每年宰冬肉的交易结束,加布的钱包都是鼓鼓的。他对扎西最好的奖励是:每晚早早地把铁链解开,放任扎西昏天黑地地在山川中捕猎,保持足够的野性。

雄狼打败了岗巴,却预感大事不妙。

岗巴是够剽悍,被雄狼死死咬住咽喉,还能拼命长啸一声,目的是向扎西求救。扎西一晚上被吵得无奈,只好半闭着眼听动静,因为,加布已向它说清楚了:这一次,它的任务是看家护院。男人们都去大本营了,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孩子和妇女。狗也没留下几只,反正大家都知道,一个扎西就足以护卫全村了。这也正是一只纯种藏獒的天性。听着岗巴的惨叫,闻着雄狼的味道,扎西立即发出了警告,从来没有地不安起来。它的神经系统和内分泌系统迅速被强烈刺激,髓质受自主神经系统的作用,向血液中释放大量肾上腺素。此时,一种极其强烈的外激素变成气味性化学物质被排放到整个村子的空气中。雄狼为这种气味所困惑:它有生以来还没有收集到如此吓人的味道。

所以,雄狼的第一反应是立即松口退出战场。

加布赶到现场,先用刀割了布条不紧不松地把岗巴的脖子包了起来,然后,用藏袍把岗巴包裹好,抱着小跑到小路边,叫他的二儿子阿旺罗布找了一辆单人摩托车过来。坐在摩托车后边,加布把岗巴竖着抱起来,让它的头和爪搭在自己的右肩头,半小时后回到了曲宗村。

加布去年刚盖了一座两层楼房,石木结构,坐北朝南,为“凹”字形院落。楼上的一半用来做家庭旅馆,一半自家居住。楼下一层一般为牛羊棚圈、草料室。但加布专为牛羊在村边盖了畜圈,楼下一层被用来待客。

他把岗巴抱进一层客厅时,他的老母亲索姆和妻子次仁旺姆及次仁央坚都围了过来帮忙。加布卷起一块靠垫反转过来放在地上,岗巴被小心地平放在上面。灯光下,加布看着依旧不断出血的伤口,深深地皱紧了眉头:伤口太深了,喉咙偏下前胸处被雄狼的四颗又长又尖利的犬齿咬出了四个血洞。看起来,雄狼是抓住了时机,乘岗巴翻滚时咬住岗巴的。左犬齿上下交错地差不多咬进了咙部,右犬齿上下交错狠狠撕裂了岗巴的胸骨舌骨肌。加布见状掏出手机请乡里的兽医立即赶来。

扎西在院子里焦急地拖拽铁链时,加布才反应过来。他叫次仁央坚把屋里的灯关暗,然后,他来到扎西耳边蹲下来用双手捧住扎西的头安慰它。刚解开链锁,扎西已从他的怀中冲进了屋里,那股蛮劲,竟直接把加布推倒在地。

岗巴被扎西舔着头,喉头还能哼哼叽叽。扎西绕着儿子转了几圈便要往外走。加布明白它要去找雄狼,拦住了它。在加布把门从身后关紧在院子里取拴狗链时,只听一声震响:这扎西失了态,一头撞碎了厚实的木板门冲了出来,在加布惊愕之际,消失在黑夜中。

此时,已是半夜二时了。

加布说“坏了”,老母亲不解。加布耐心解释了今天的狼狗之战,听得老母亲合十念佛,催他快去救狼。

这狼确实得救了。强壮敦实的加布把扎西从十五天起养大,人狗早已心灵相通。扎西把加布当爹看,为加布牧牛放羊的,从无闪失。加布只要看着扎西赶着牛羊出去了,就立刻把注意力放在村里的工作上。有时,牦牛在草场上两三天了,他才得空骑上摩托车去看一下。那时,他会紧紧抱住扎西的大头摇一下。扎西呢,会把它的头像狮子王一样四八方面地摇晃一会,用肩往加布腿上靠。力量从腿上立刻被主人体会到:雄浑、野蛮,无所畏惧,以及对主人深深的信任与依赖。每当这时,加布都会十分自豪地扫视山川;这才是西藏,这才是藏族人,因为,他拥有一条忠诚而又无敌的藏獒。

但当此夜扎西冲入黑夜去追捕狼时,加布的心紧紧揪了起来。

狼,也是藏族人的一部分。它们千百年来比藏獒还早地生活在藏地高原上,让藏族人畏惧与充满敬意。有狼在,草场的意义才完整。牦牛们因为狼的存在而健壮,也因为狼,牦牛们和羊群离不开藏獒的护佑。当一群狼盯上羊群时,它们会跟踪三天,仔细地辨闻羊群的粪便。如果从粪便中得知羊群染有传染病,狼群就会弃羊而去,牧人也就由此而知自己的羊群生病了。有时候,有经验的牧人会装糊涂、半真半假地无视狼偷袭羊群中的几只老弱病残。这时候的羊群就有了活力,能催促羊的交配和活动量。实际上,牧民把狼当作了草场上的自己的财产,跟藏獒一样,是牧民一生的伴侣。

到现在为止,加布还没有亲眼看见狼夫妻。但旺堆次仁的描述让他印象深刻,他立刻敬畏上了这只剽悍的雄狼。

但他从心中对比,知道雄狼不是扎西的对手。面对扎西,两只狼必死无疑。

三年前的一天清晨,邻村的牧牛人慌里慌张跑来找加布,说扎西在黎明时与一只狼恶战。天亮时,牧牛人去看,发现扎西面前躺着一只大狼,已经死了。扎西把狼作为战利品,不让他靠近。加布骑上摩托赶到时,只见扎西懒洋洋地爬起来,冲着他伸了个懒腰, 一副天下太平的样子。那是初冬,狼的毛皮好,加布无奈下驮了近40公斤重的大狼回了村,惹得一村的狗狂吠,直到加布把狼皮剥下来才罢。

加布不是贪财、残忍。反正狼已是转世去了,这狼皮不能浪费,剥了给老母亲做垫子也是物尽其用。狼舌呢,一定要晒干了做药用,村里的妇女、孩子的舌头长疔疮时有奇效。这就是加布做过赤脚医生的本色了。

有了这一个经历,加布深知草场上没有扎西的对手。

此外,加布是把扎西一手造出来的人,知道扎西已超凡脱俗,英雄盖世了。

说来话短不了。

加布22岁在曲宗落户成婚。次仁旺姆18岁生孩子,同时,加布也有了自己的第一条喜爱的藏獒。那是20世纪80年代了,全中国都在找纯种藏獒。以加布当时的财力和能力,自然不可能有运气碰上一条纯种。以后,他换了几条狗,但都是串子。他的心目中,要找到一条咬过他的恩人、上海援藏医生老李的那样的狗。

十年前,听说那曲的牧民普琼有一条人见人怕的纯种黑色藏獒,他抽空赶了去看。

那是一条母獒,刚6个月大,体重已达到30多公斤,肩高近60厘米。黑背黄腹,头大额宽,双眼上闪着两个铜钱大的黄点,俗称“四眼”。

普琼与加布投缘,喝了三天青稞酒,许了愿,说是一两年找着好种时配上,下了崽,有加布的一只。但好狗哪里找得到?這一条,是普琼做生意挣了钱的儿子花费了几年的心血为父亲买回来的。寻常的狗来爬到后胯上配,母獒凶狠至极地把人家轻而易举地咬得头也不回地跑了。

心诚则灵。2006年5月,有一个内地游客一大早从定日县城往绒布寺赶,到了曲宗村犯了高山病。加布正好出门,看见一辆路虎停在村边,有人平平地躺在路边的草地上。加布是有经验的旅游从业者,又有医术在身。他上前看了看,就叫大家把人背到他的家中。量了血压听了心肺,加布知道没有肺水肿、脑水肿之患。但人得休息,不能这么快上到5200米,弄不好会要了命。游客叫刘阳,甘肃兰州人,第一次驾车进藏。刘阳年近四十,比加布小近一轮。好吃好喝地在加布的家庭旅馆住了两天,居然爱上了加布老婆酿的青稞酒。聊得兴高采烈时,刘阳说自己是养狗的。加布听不明白,狗是谁都养啊,怎么能有养狗这一职业?刘阳笑得喘不过气,指着脚下打困睡觉的串子藏獒,讲了一段专业术语很强的藏獒知识。

原来,刘阳是做装饰公司生意的。他天性爱狗,看着全世界藏獒热,脑子一激灵,琢磨出一个道理,这天下最纯正的藏獒不正是产自我们甘肃的河曲吗?为什么不到河曲一带办个藏獒养殖场呢?又能玩了狗,也能借机挣了钱。于是,他拿了400万人民币来到了“天下黄河第一弯”的甘肃省玛曲县,建了个纯种藏獒育种场。

刘阳告诉加布,中国的藏獒分三个类群。

第一个类群是西藏自治区喜马拉雅山南侧及藏北区的西藏藏獒类群。因为地形复杂,社会、生态环境影响,西藏的藏獒在体型外貌等方面差别较大,普遍杂化程度高。但好的藏獒个体高大雄壮,毛长中等,头大方正,四肢粗壮。按照国际上鸠而斯特提出的关于家畜体质类型的分类方法,西藏藏獒属于“呼吸型”。其胸深长,呼吸系统和血液循环系统有良好的发育,对高海拔、低氧压、多降雨的环境能很好地适应。

第二个类群是青海省玉树、果洛藏族自治州及周边地区的青海藏獒类群。这个地区的藏獒体型偏小,最大特点在于颈毛发达、丰厚,呈环状分布于头颈部,很像雄狮,被称为“狮头型”藏獒。

第三个类群就是甘肃玛曲县、青海省久治县、四川省若尔盖县的河曲藏獒群了。

刘阳告诉加布,据历史考证:现在的藏族的先民主要是生活在青藏高原的羌族。而羌族是游牧民族,最早生活在黄河上游的甘肃、青海、四川三省的交界处,也就是今天河曲藏獒的原产地玛曲草原。因此,藏獒最早称为羌狗。到了唐朝的吐蕃时期,又称“蕃狗”。公元前2世纪的西汉武帝时期,吐蕃八代君主直贡赞普被侍卫容阿罗刺杀篡位,直贡赞普的妻兄天笨波帅用10头上好牦牛换回一只十分漂亮、凶悍的藏獒,精心喂养调驯。他牵着它在阿罗的面前走,阿罗生性爱漂亮藏獒,唤狗上前爱抚。不想狗身上被涂抹了剧毒,阿罗中毒而死。这是个借狗复仇的传说。但也由此证明:三千年前,藏人已驯育成功优良藏獒了。

河曲藏獒由此可知出身纯正,特点是体型高大,骨骼粗壮,体质属“粗糙紧凑型”,结实强壮,悍威刚毅。

刘阳仔细研究1993年国内制订的第一个藏獒标准——甘肃省地方标准《河曲藏獒》。这个标准在2002年又被甘肃省修订为《藏獒》标准。到了2003年,河南省颁布了藏獒地方标准《中国藏獒》。他知道,美国藏獒协会也制订了“藏獒品种标准”。这些标准一方面让刘阳的育种工作有了依据,此外,更坚定了把藏獒养殖做成个产业的雄心。

四个世代下来,刘阳的养殖场已有3个公犬家系和6个母犬家系。其中,尤以几只黑背红腹的铁包金公犬为最上等。入了行,刘阳慢慢开窍。人工饲养繁殖的狗中看不中用,藏獒的天性在退化。这也是他来到西藏找灵感的主要原因。

加布听了这些知识,更加迷恋藏獒。他向刘阳描述了普琼家的那条母獒,刘阳眼睛立马睁得不能再大。第二天起早,喝了酥油茶,吃了糌粑,刘阳开上路虎,拉着加布往那曲赶。说来也怪,普琼家的母獒见了刘阳不扑不吠,紧紧盯着他打量。刘阳一见就是好狗,一个白天就与普琼、加布谈定:今年秋天,普琼将这条满两岁的母獒送往加布家,刘阳选一只纯正的三世代的黑獒进藏,在加布家交配,在加布家生育。之后,留一只公犬给加布,其余普琼和刘阳酌情平分。生育所需费用,由加布负担。大家都信得过加布,两只狗的主人没什么可担心的。配成了种,刘阳和普琼回了家,留下怀孕的母獒归加布照管。他做赤脚医生时,深更半夜的经常被牧民敲门砸窗地叫走为牛、羊接生,有的狗难产了,也是加布上门救活母子。

2007年1月3日的半夜,加布为母獒接生了七只小狗。藏獒母犬一般只有4对乳头,其中后面3对乳头奶水较多,扎西常常吸吮最前边奶水少的那个,加布耐心地拿手提起它放到后面来。这样,没睁眼,扎西已经熟悉了加布的体味。扎西是个公犬,加布把捏时喜爱之情油然而生。刘阳高高兴兴地开车拉走了两只小母犬、一只小公犬,这足以让他的育种场拥有河曲之外的血统。普琼抱着两只小公犬、一只小母犬一个劲地吐舌头地乐。他告诉加布,早有人向他儿子出了好价钱。

刘阳鼓励加布自然养育扎西。果然,天生禀赋的扎西在草场上、高原中保持了野性。其威猛令刘阳赞赏不已。四岁时,又找了条自己育种场的母獒来与扎西配了种,又依约给加布留下了一条小公犬,这就是岗巴。

扎西继承了西藏高原藏獒的体格和凶狠,又具有河曲藏獒的粗糙型强壮和刚毅。此时,少见的怒火冲头,估计这狼难逃一死了。

果然,扎西愤怒之下,纵身撞破了门窗,不紧不慢地跑进了夜色中。多年来,它常在夜里巡视山野及草场,有时会跑到河边,有时会爬到山顶。一般来说,它先是打猎,捉草狐、野兔以及岩羊,它很快能吃下近10公斤的食物,然后,它会在50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小跑一夜。天亮了,或是在草场睡觉,用它的大菊花尾巴盖住身子;或是回家睡觉,它自己在院子里刨了个土坑,风雨无惧。

这一带所有的草场,都是扎西的地盘。它一走入黑暗,就找着了狼夫妻的踪迹。它沿着狼的气味往绒布寺方向走,快到吉隆村时,它发现狼夫妻往右拐,穿越热帕草场,顺着扎嘎曲河的一条小支流往上进了格仲康冰川。

这里,近早晨6点了,天开始放亮。

狼夫妻之所以选这条小河,是因为实在无路可去了。吉隆村的狗还没跟狼夫妻照面,但群情激昂。因为这是牦牛和牦牛工的最后休息点,所以,村子虽小,但村旁的河滩上,满是牛和狗。牦牛工起得早,架着柴火烧酥油茶。狼夫妻试图从冰川找出一条路,绕过草场,穿越到大本营后的河谷中。它们以“之”字形路线行进,时时感受扎西追踪而来的气息。

天终于亮了时,狼夫妻从山里钻出来,绕到了吉隆村的左后侧。

狗群发现了它们,一窝蜂冲了上来。刚刚到河边,一群大声吆喝,手持棍棒的牧民堵住了群狗的去路。原来,加布连夜赶了上来,组织好牦牛工帮助挡狗,放狼一条生路。他现在明白,这对狼是要去大本营后面的河谷做窝生崽。这些年,他年年在大本营晚上见着狼,也常常把肉骨头尽量往岩石上放。

挡住了狗,狼却突然冲了过来。这是扎西出现了。扎西一直跟着狼小跑,把狼夫妻追得喘不过气来。整夜,扎西追着狼时一声没叫过。但它那满怀怒念的肾上腺素弥漫著整个山谷。此时,它也闻到了加布的味道。护主心切,这让它加快了脚步。

狼夫妻后半夜一直在山坳的冰川间跑,它们始终能嗅得到扎西的味道。扎西是个追踪者,是个猎手。它常常在晚上猎岩羊和兔狲时,就用这种慢慢逼近的办法。猎物们大都在自己熟悉的核心区兜圈子,很少会直线逃命。再说,扎西宗乡一带属高山地貌,沟深坡陡山脉大,站在个六七千米的山头看,五六千米的山头山坡像丘陵地带,此起彼伏地望不到头。在不熟悉的沟坡上跑,弄不好就转回来了。再搞不清,一条冰川小溪引着路,不知不觉就回不了头,直奔冰塔林去了。被扎西堵在那里,20分钟就进了它的胃里。扎西是此处土生土长的生灵,如今六岁,已是狗的壮年。刘阳告诉加布,尽量逼扎西自己觅食,以保持野性,即便是冰雪封山,也由着扎西饿几天。如今,放眼藏獒发源地河曲一带,统计上来的保种公犬从五个月大的到五岁大的有300只,个个漂亮剽悍,但没有一只能如扎西如此野性、如此具有藏獒本身的心理特征。甘肃农业大学的藏獒专家张天方教授把扎西作为一个实验对象,不让人为干扰扎西的采食天性和生存方式。他也随刘阳到过加布的家为扎西做体检,断定如今世界上少有从内到外,从生理到心理如此健康的藏獒了。他分析,扎西自然采食,食物都是高海拔山区的生物,传染病少,蛋白质丰富。再者,扎西继承了高海拔地区那曲藏獒和河曲地区藏獒的原种优势。其间,没有换过主人,也没有离开过自小到大的生长环境,心理极为健康,有极其强烈的自信和忠诚。他鼓励刘阳每年选最优良的母犬上来配种,结果,每年的小狗还没生出来就被预订一空。至于价钱,刘阳不说,加布也从来不问。每年刘阳拿哈达包住放到加布手里的现金,加布也从来不说。加布一直坚持按刘阳和崔教授嘱咐的办:视扎西为家庭成员,但要自食其力。雪再大,风再猛,冰再厚,加布也不会打开柴房门,任扎西蜷缩在它的土坑里睡觉。天一黑,就解开扎西脖子上的铁链,扎西站起来,抖抖身子,迈着虎步就进了山。一般来说,它更喜欢先逮只旱獭吃。这旱獭又名土拨鼠,藏族人管它叫曲娃,是雪猪之意。它是松鼠科中体型最大的一种,体重5-10公斤,身长近50厘米。扎西记忆好,成千上万只的曲娃像是它放养的食物,一群群地在哪个朝阳的山坡上它记得清清楚楚。一出村,用不了一个小时,它就能吞下去一只差不多填饱肚子。然后,这一夜,就是找岩羊,追兔狲了。有一次,它追上了一只猞猁。那家伙体长近1米,体重近20公斤。它用的就是你快我快,你慢我慢的游戏把那只猞猁最后追得失去控制,转头要和它拼命。它根本不在乎那家伙来撕咬它的身体,方形大口一张,就咬断了猞猁的脊椎。它狼吞虎咽地坚持把骨渣都不剩地吃完,天亮时回到土坑里睡了一天。那天,岗巴替它上山放牛。

后半夜,扎西一出村,就沿着曲宗村南面的山根往西南方向走。快到吉隆村时,往左拐是去绒布寺的古道,直行就进了格仲康冰川的山谷。狼夫妻就是走的这个方向。进了山谷,格仲康冰川的流水不大不小。走了近一个小时,就上到了近5500米的冰川带。这一带时有祼岩,时有冰雪,但愈发突出了狼味。按说应该再走一个小时顶到冰川脚下,就必须往左拐,拐过来就是大本营的背后一条山谷,有水有草,岩羊、雪鸡都在这里跑。扎西走过这条路。还是四年前,它刚两岁,血气方刚。加布在吉隆喝令他回家,因为再往上,是不许狗上去了。扎西恋主情深,从这条道绕了半夜,天亮时,居然卧在加布的帐篷门口睡着觉。加布又恼又怒,又羞又愧地拿石头撵着它下了山。自此,它再也没犯过规。

这一次,狼夫妻没有把路走绝。它们进入冰川后,贴着山谷的东侧走。快到冰川脚下时,顺手往左拐进了一个大冰坡,现在,是母狼带路,雄狼断后。此时,天色开始发亮,山风乱吹,以至于狼和狗彼此都熟悉了对方的体味。从冰沟里一钻出来,天正好放亮。冰沟是往回转的,也就是说得稍稍回一下头,正好绕到吉隆村的后面。绕过来后又须向右向大本营方向转头。只须冲两百米,就可冲入大本营后面的山沟里了。

扎西看见狼夫妻直冲加布而去,突然加速,如老虎下山般飞奔起来。

加布喝令众人不要跨过小溪,放狼过去。

雄狼确实看到了机会,它在小溪的对面伴着母狼冲刺。然而,母狼怀孕近一个月了,肚子里的几只崽让它放心不下,本能地放慢脚步。再说,它已折腾三天,精疲力竭了。

扎西一加速,就在转眼间追上了雄狼。

雄狼知道搏命的时刻到了,它突然停了下来,朝母狼嗥叫一声,催它快跑,然后,面向扎西。

扎西不停步,直接从坡上冲下来撞在了雄狼身上。速度之快,力道之大,连雄狼也扛不住,双方纠缠滚到了冰水中。

不是夏天,又是清晨,太阳尚未在山头后露面,所以流水不大,薄薄的一层,3厘米深地流下来。

扎西重72公斤,雄狼重50公斤。扎西身高70厘米,雄狼肩高80厘米。扎西身长82厘米,雄狼体长150厘米。扎西因此属于紧凑型体型,下盘重而低,骨量大,力量足。雄狼体型瘦长,四肢长而强健,腹部内缩,前肢像压入胸膛,天生是奔跑型,耐力强。

一滚入冰水,雄狼立刻就势翻过身来,四爪朝上。扎西毫不含糊,雄狼一打滚的瞬间,它已顺势骑在了雄狼身上。其实,这也是雄狼所期望的。

高手過招,一比画就互知深浅。

雄狼一生坎坷,每一次都是以命相拼才活到了现在。从听到扎西的怒吼时,它就有了一种恐惧感。这种恐惧是出于保护母狼的本能。扎西追了它们半夜,更让它深深不安。这狗是如此沉着坚定,一声不吭,不追上来,也甩不掉,心理上已是占尽上风。一撞之下,让雄狼魂飞胆战,顿时明白遇上了此生之劲敌。它翻身仰面,任冰水顺着后背流过。在扎西俯身强压下来时,四爪往上急升死死蹬住了它。

扎西上一次杀死的也是雄狼。但那头狼是想捉一头小牛崽吃,做贼心虚,只是想跑。而这一头雄狼,却是要护卫母狼,没有退路。所以,雄狼的拼命决心和程度让扎西也吃惊不小。它四肢叉开,牢牢地把雄狼扣在水中。脚盘又大又厚的虎爪稳稳钉在冰水中的岩石上,张开它那短钝方正的大嘴,唇往上跐,露出上下腭上的两对剪状犬齿,往下要撕咬雄狼的喉部。

雄狼两只前爪稳稳蹬进扎西肩胛骨处的肩胛横宝肌,那条肌肉保护着狗的颈静脉沟,沟里藏着颈外静脉。两只后爪则深深地顶住扎西下腹部的缝匠肌,缝匠肌保护的是狗的股骨,那个位置是股动脉所在。

扎西的颈静脉沟上、中1/3交界处的颈静脉上,左右侧各有一穴位,叫颈脉穴。兽医治狗的肺炎、中毒、中暑时,会从这两个穴位扎针放血。此时,被雄狼前爪扣得非常难受。狼的前爪比后爪略大,掌上有五趾。雄狼把五趾尽力张开,虽略钝,但也足以深陷扎西的体内。雄狼的后爪脚掌上没有上趾,用来奔跑,因而强健有力。雄狼把后爪变成钝矛,死死刺入扎西的股动脉,很快就让扎西血流不畅了。

扎西的头部宽阔,头骨厚重。它的吊嘴上嘴皮下吊于嘴下方超过5厘米,强壮的腭部咬合力可达300公斤。它用力像一块重石压下来,那双棕褐色的三角眼死盯住雄狼,眉框上的两点铜钱般圈大的红斑点倒显得比狗眼更大,发散着霸气。

雄狼从下往上怒视着扎西。它的头也相当大而重,前额很宽,但嘴形尖长。它的双眼像是浅褐色铜钱中镶了黑色珠宝,深邃而又刺透。它把嘴张得更大,以尽力显露出交错的犬牙,警告着扎西。

一时,狼和狗形成了僵持局面。

其实,狼和狗的打斗动作非常近似。这是因为狼是狗的祖先。

狼的祖先是5000万年前的小古猫。4700万年前的始新世中期,小古猫分化出猫亚目和犬亚目两个较大类群。1000万年前的中新世晚期,又演化出今犬亚科,今犬亚科进而进化出了今天存活于世界各地的现代犬科动物。现代犬科里进化出了两种狼。一种是大名鼎鼎的恐狼,在更新世晚期出现,直到8000年前才灭绝。在美国洛杉矶著名的沥青坑中发现了3600具恐狼骨骼,这是除灰狼外,人类唯一面对过的“大灰狼”。但灰狼的出现比恐狼更要早,发源于距今30万年的更新世中期,大约1.5万年前,灰狼被人类驯化出了狗。

狼和狗的基因相同,除胡狼品种外,狼和狗都有39对染色体。狼和藏獒的肠道都为体长的3-4倍,肝都相当大,约为体重的3%。它们都进食快,打斗时以死决胜负。所以,优良藏獒独立性极强,适于单独饲养。而狼呢,捕猎需要时才结群,狼群很少能维持两年以上。

雄狼和扎西的共同基因遗传让双方都本能地预感到对方的招数,此刻,一时决不出胜负。

母狼耐不住了,几天来,它一直护着肚子,只是跑,不参加战斗。现在,它看见雄狼被扎西按在身下,失去了理智,从背后偷袭。它跳进冰冷的水中,张口就咬住了扎西的背部。

扎西怒吼一声,借着雄狼的蹬势跳了开来。当它调整顺了体位,要扑向母狼时,雄狼已蹦了起来,一蹬后腿,跳向了母狼,狠狠在母狼屁股上咬了一口。力道之大,顿时鲜血流了出来。母狼明白这是雄狼命它逃命了,一狠心,就掉头,往大本营后面的山谷里冲了进去。

在雄狼狠咬住母狼屁股的一刹那,扎西也从后面咬住了雄狼的屁股。在雄狼挣脱转过头来撕咬扎西时,扎西用它那宽厚、下垂低于上肘部的前胸直接挤向雄狼。扎西的身子短粗,颈部呈拱形,肌肉发达。雄狼眼看着咬不着喉咙,低头向腹部咬去时,扎西一口咬住了雄狼的后颈。

狼是现行犬科动物中体型最大的物种,但体型不属粗糙紧凑型。它的寰椎较长,也就是脖子比藏獒显得细长。扎西聪明地看到了这一点。上一次与狼战斗,它也是在几个回合后,咬断了那只狼的后脖子。

扎西直接咬穿刺透了雄狼的臂头肌,紧紧咬住了臂头肌护卫的寰椎,再往里往下一点,就是喉管和椎动脉了。

雄狼丧失了挣扎的能力,趴了下来,它实在太累了。它看着母狼最后的背影。刚好太阳在升起,一抹金色和温暖的阳光把母狼照亮了一下。之后,就是阴影和黑色了。

狼和狗已经从水里打斗到了岩石冰碛上,历时不过一分钟。

加布和众人此时刚刚赶到,他不顾水之冷,飞溅着水花跑过来,一棍子狠打在扎西的背上。

扎西一惊,松口回头要扑,看是加布,便怒吼跺脚。加布扑向狼,拿身子护住,扬头恶吼扎西。扎西冲着狼一阵低吼,掉头下山去了。一大群狗跟着它跑,都昂着头,举高了菊花尾巴,此起彼伏地狂吠,像是簇拥着一个得胜的王。

加布低头看狼,已是气息微弱,奄奄一息了。

他脱下刚换上的藏袍,叫他的三儿子索朗把狼包起来抱上。来到古道边上时,他从绒布寺前的旅游茶馆叫的皮卡已在路边等着了。在司机往曲宗村飞驰时,加布已打完电话,乡里的兽医已在加布的家里,正在为岗巴治疗。听了电话,兽医大为不解,“怎么又有狗被咬伤了?”“不是,是一条狼。”

一场惊心动魄的狼獒之仗打完了,很快变成了传奇在山上山下流传。

英甫听到这个故事后,立即明白了山坡后母狼的来历和处境,也理解为什么这只母狼夜夜悲嗥以及每晚在他的营地吃残羹剩饭了。

自此,英甫便总是出现狼的幻觉。风吹声,他听着像狼嗥,一粒粒岩石,他看着像一只只狼蹲在那里看他。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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