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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雷驳(短篇小说)

2019-09-10陈东亮

作品 2019年4期
关键词:面具酒吧

陈东亮

1

太阳雨是在夏至上午忽然出现的。密密麻麻的雨滴,亮鱼般游过阳光,落在浮着水汽的地面上。美女教师蝴蝶坐在餐桌旁发呆,木木地听着“食泰隆”饭店门口的遮雨棚上传来 “砰砰砰”的响声,像有人在时快时慢地敲鼓。她的眼神通过面具上的两个椭圆形孔往外飘。不断有行人从店门外柏油路上经过,各种颜色的雨伞慌张地闪动。这是她逃离家后打的第一份工,戴面具工作是她自己要求的,店老板也很支持,这样能变个法儿吸引食客。她今天戴的面具是个笑脸,红嘴巴几乎咧到了两耳边。她离家前带走十几张面具,有卡通美女、京剧花旦、红发小丑等。她戴面具,真实原因虽羞于对外人说,但根本目的就是要和世界拉开点距离。毕竟她是位小学语文教师,来这儿当服务员,当然不希望有人能认出她。

她又想起那个干瘦男孩吴小祁。那是个懂事到让人心疼的男孩,十二三岁,却知道感恩,常来饭店乞讨些吃的,碰到刷碗扫地什么的来了就抢着干,领了客人吃剩的饭菜,还双手合十深鞠躬。鞠躬姿势让人吃惊,腿绷得笔直,头却可以向前够到膝盖,一般孩子做不到这些。更诧异的是,这孩子还会表演“后仰叼花”。她多次发呆地看着他立定,头和身子同时后仰,然后沉下去,几乎到了折叠到一起的程度,最后用嘴巴叼起事先放在地上的花。还有这孩子的忍耐性,让人可怜到唏嘘。她摇了摇头,差点就流出泪来。有两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经常欺负他,见他就打,他也和他们揪在一起厮打。但不知什么原因,每当小祁提着乞来的吃食时,却能“故意”吃亏忍着。他们跟在他后面踢他的屁股,还边踢边骂,他也懒得理他们。她看着又气又心疼,但也毫无办法,她自己还泥菩萨过河呢,哪有本事去管别人。

蝴蝶刚来南城一个多月,被学校“等候处理”不久后,在家实在熬不住学生家长的骚扰和邻居们好事的眼神,才决定出来。那些天,她那如薄冰般的自尊,一直被烈火炙烤着。偶尔出去买点生活必需品,也都是低着头走路。有时会碰到些虚假的关心和问候,感觉像条眼镜蛇冲她吐着信子,她拼命躲闪着,紧张到几乎发抖。还总感觉四周有种奇怪的红光围着她,闭上眼睛红色就向她蔓延。红色是渐变的,中间还掺杂着丝丝缕缕的蓝,有时还伴着“滋滋啦啦”奇怪的声响。到了晚上更是无奈,红光更烈了,变成了紫红色。她希望用最原始的数数方式,让自己睡着。那些阿拉伯数字,在她嘴里气泡一样往外冒。她希望自己睡下去,永远不要醒来,可脑子里常亮着些忽明忽暗的灯,不停地闪动,似乎在故意提醒她。她从1数到100,又接着倒数,反反复复,直到日光拿把刷子,一点点擦去夜色。待天蒙蒙亮后,她才能幸运睡一会儿,那些该死的红光却又开始聚拢,变成各种各样的动物形状,啃啮着她的梦。

她离家前叨叨了一晚上,都是些流行歌,用RAP形式说唱出来,头随着节拍剧烈晃动。当然,她的双手也没闲着,反复交叉揉搓,直到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家。这个过程很艰难,似乎是要去完成一件勇敢的事情。她还故意练了下胆子,家里鱼缸里原来有两条红鲤,前几天死了一条,她捞出另一条,本想咬牙捏死它,把它变成手里的一堆烂肉。可红鲤剧烈挣扎着,像团跳动的火焰。她赶紧把它扔到餐桌上,惊恐地看着它蹦到地上,身上沾满了灰尘。片刻,她又重新抓住它,轻轻把它捧进鱼缸里。做这些的时候,她紧张得浑身发抖。

她第二天就来到了南城。这里面积本来不算大,却被唤作辉城的新城,离家向南十几公里。她逃难似的带着些生活必需品走在新南环路上,忽然有了强烈的失重感。路北站着一排大大小小的店铺,比她想象的要繁华,竟然还有个外观装潢很耀眼的酒吧。路南却是一片空荡,仅有家村民开办的“江堤乐园”,这就显得路南路北极不对称,人站在路上,似乎一不小心就會栽到北侧去。找活的时候,她当然不敢说自己是教师,那是她最起码的一点儿尊严。好几家店门口挂着招聘营业员,进去人家就说“已招满”, 后来她明白这纯粹是糊弄人的,招人牌子应该是让顾客看的,显得生意足够火爆。只有一家饭店是真招人,还负责吃住。饭店经营惯常炒菜,还有外卖“饼卷驴肉”。男老板长着张菩萨脸,眼睛眯着冲她点了点头,嘴里挤出几个字:“美女啊,行!”她嘴角稍翘了翘,像笑又像哭。美女这词对她来说,当然不能算礼貌称谓。她现在穿中袖白色立领衬衫,黑色休闲裤,尖头高跟黑皮鞋。公务员丈夫说喜欢她身上颜色少,黑白分明有品位,不像那些花里胡哨,身上揣着很多种颜色,像刚从乱色染缸里爬出来的女人。她晃了晃波波头,有两绺头发搭上白皙的脸。虽然她刚过三十岁,但已经有过两段婚姻了,孩子判给了前夫。又嫁的这个公务员丈夫也是再婚,他们之间总像模模糊糊隔着层什么,说不清道不明。丈夫说她像新疆明星迪丽热巴,又萌又性感。她还没搞清这两个词搭在一起啥意思,他忽然就被抓了,在里面呆了有半年多了。她终于明白,公务员是个高风险的职业,现在的形势下,大官小官千万别想着捞钱,集体贪污一抓一串,他就是那串糖葫芦中的一个。这家伙平时吝啬得要命,整天骑共享自行车,偶尔打个车也盯着表,快到三公里要多“跳”钱时,就赶紧下车走着。他曾分赃几万块,可她却压根儿不知道。这些事儿,让她挣扎得难受。

遮雨棚上的鼓声忽然密了,雨又紧了一阵。她紧张地站起身,掀开面具往外看了看,又迅速盖到脸上。塑料桌牌菜谱上印着酒厂广告,上面有个女人抱着瓶酒冲她笑。这些天,她一直冲着桌牌上的女人说话,但今天突然感觉广告女人的笑容里,藏着某种轻蔑。她把桌牌放下,抄起个牙签盒,在家时她常抓着把筷子,像握着把算卦竹签。在大厅里拿筷子不方便,牙签就代替了。她把牙签盒捧在手心,开始在心里默默说:“老天保佑啊!”

真是祸不单行,丈夫被抓三四个月后,生活刚刚有了点起色,有人竟在家长微信群里,发了段黄色视频,作为群主和班主任的她,毫不犹豫地把对方给移除了,却遭到了对方的电话辱骂,是一个沉闷粗重的男声:“不小心发错了,你装什么狗屁?”接着群中就有其他家长跟着起哄,开始拿她丈夫入狱说事。她有些恨微信了,家长素质不一样,很多家长在群里面发言毫无顾忌,像在自己家里说话,常让她处于尴尬境地。她同时也恨丈夫,他给她带来了这么大的屈辱。她甚至不打算去里面看他。

她晃了晃牙签盒,无奈地往下拉了拉面具,又开始默默自言自语了。

“我承认打学生不对。现在上面有要求,再调皮的学生,哪个老师敢动一下?那孩子肯定听了坏话,竟趁我去卫生间的空儿,往我杯子里撒尿。也怪我一时没忍住,打了那学生两巴掌,其实也没怎么打疼他。当时,他还故意气我说,打得跟按摩似的。可祸却惹下了。打人视频掐头去尾,在辉城里疯转,学生家长天天用小桶,提着屎尿在校门口等我。接着,就有人往家里防盗门锁孔里塞火柴棒,门口放死蛇,还快递来一摞白纸,上面全都写着‘丧’字!学校和上面为了息事宁人,还让我道歉。宁可被开除,绝对不道歉!不是有人说,没有尊严的老师,怎么可能教出有尊严的学生?唉,我有什么办法呢?”

她突然哆嗦起来,接着哆嗦出满脸的泪水。一切似乎已经程序化,提前设定好似的,她每天都一遍遍地重复着,希望能早点把这些事情忘掉。

她瞥了眼手机,上午十点半,这个点儿,男孩还没到。

昨天小祁忽然给她提了个特别的要求,让她画匹马。她问他:“画马干什么?”可他支支吾吾不想说原因。她明白,小祁是看到了饭店外面的新菜品海报,才有这种要求的。海报上,每道菜品,她都用毛笔写完后再配上个简笔画,很别致也很吸引人。昨晚她在饭店二层临时宿舍桌子上,当着同宿舍另外两个女孩子的面,从手机上找出了一幅骏马图,拿出曾经的素描功底,用2B铅笔认认真真地画了半夜。

2

临近中午雨停了,来了两桌客人,她赶紧沏茶倒水。忙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人暂时忘掉疼痛。有客人说,美女嗓音好听,别戴面具了,让俺看看。切驴肉的老板呵呵笑着说:“大哥,神秘点更好不是?”客人看上去有些恼火,指着她说:“别装哈,说你白还净往灯前凑!”她不得已迅速掀开面具一下,又赶紧戴上了。她恐惧别人录视频或拍照,不给他们时间,热点也能忍得住。客人哈哈大笑。当然,客人千差万别,很多小孩子就喜欢她戴面具,她在他们面前偶尔还舞动几下,做几个样子,惹得小孩们闹着要来饭店。

正忙着,忽然有人喊她:“蝴蝶姐姐!”是小祁。她急忙腾出手,从吧台抽屉里拿了画递给他。吴小祁大眼睛凹在颧骨里,比同龄的孩子要矮些。他光着膀子,身上黝黑,半截裤衩上油渍麻花。他双手捧着画认真瞅着,她心里感觉美滋滋的。那是一匹神秘的马,目光幽深,俊肌傲骨,四蹄轻盈,马尾飞扬。风声如剑,大地空茫,似乎能听到苍凉的马蹄声,流水一样远去。他冲她深鞠了一躬,激动地喘了口气说:“姐姐,我给你表演个节目吧!”她忙摆了摆手:“不用了!”最近有一次,她看见他表演的时候,头向后摔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爬不起来。当时,有些客人还起哄说:“黑小,来叼个花,啧,啧,啧,给你个馒头。”那口气似乎在唤狗。

小祁放下画开始表演,先是段奇怪舞蹈,头不动,身子脱节似的左右扭起来,双腿叉开跪在地上,往前不断挪动。饭店里口哨声响起。接着,小祁又开始表演叼花,他双手垂于裤缝,身体努力向后仰去。她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心疼,迅速跑向小祁身后,不等他头靠地,就接住了他。他比同龄的孩子要轻好多,甚至赶不上她的孩子,那是她和前夫的儿子,也上小学了。虽然法律上规定了探视权,可孩子的奶奶就是不让她见。有次她去学校里找儿子,孩子表现出的陌生和害羞,让她非常难受。最后,儿子说:“你快藏起来吧,让奶奶看见了不高兴的。”她为此难过了好多天。吴小祁又“哎哟”一声,她心里猛然一紧,抱他的手加了力气,轻声问:“怎么了?”小祁撇了撇嘴,捂着肚子脸一红,勉强冲她笑了笑,挣扎着脱了身,拿起画就跑了。

她眼睛突然湿了。小祁前段时间缠着她讲故事,只听秦琼的故事,她手机上网找到“秦琼卖马”“报恩祠”“秦琼盗马”等几个故事,反复讲给他听,小祁听得很入迷,还说:“姐姐你讲得太麻烦,我学不太会,我给你讲段吧,俺妈整天给我讲的。”小祁讲了一大通,大意是说,隋唐十八好汉中,秦琼排第十六。他有匹宝马叫忽雷驳,这马非同一般,会喝酒,还能竖着跳过三领黑毡。后来,秦琼死了,这马也绝食死了……她插话说:“这么点孩子怎么老说死死的。”又问:“你听故事干什么?”“回去给俺妈讲,她愿意听。”小祁说。她实在纳闷,就问了店老板男孩的情况。“这孩子,命苦啊!”店老板叹了口气接着说,“他爸爸是个入赘的,就是倒插门,江堤村的。十年前成了救灾英雄,半年后井里淹死了。小祁那时候也就两三岁吧。都说这孩子命硬,出生没多久,就克死了姥爷姥姥,又把他爸爸给克死了。过了三四年,他妈又相中个男人,可是小祁说什么也不愿意,非把大人拆开。这小子也就刚上小学吧,想出了很多办法,拿着树枝见面就打后爸,围着家跳着哭,最后竟然跳井了。他媽也没办法,就把那男人撵走了。几个月后,又给他生了个妹妹。他妈现在也就四十多岁吧,原来在江堤乐园里打扫卫生,见人从来不说话,现在好像得了病,很少出家门了。小祁这孩子,小学没毕业就不读了,不知道怎么练的这些绝活,天天在沿街饭店要点东西,给他妈和妹妹吃。妹妹是他妈和第二个男人生的,腿有点残疾。”

到了傍晚,她感觉心里有什么要爆炸,就鼓了下勇气,决定去附近酒吧看看。酒吧名字很奇怪,叫“时间洞穴”,听说是南城唯一的酒吧。别人说,它仅用几年时间,就“杀”死了五六家竞争对手。她打工的“食泰隆”,就是某个小酒吧关门后改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喜欢酒吧这个名字。

她去二楼宿舍用洁肤乳洗了把脸,在镜子前照了照。她长了黑眼圈,眼神泛灰,只好又扑了点BB霜,捯饬了好一阵子,故意化了个浓妆。又侧身转了一圈,最后抹了口红,西瓜红颜色。她忽然想起某些明星为了走红,用“尸油口红”抹嘴。她盯着手里的东西,觉得有些恶心,就又用面巾纸使劲擦了擦,才请假说有事,离开了饭店。当然,她没好意思跟老板说去酒吧。

她拿着两张面具,开始是戴着“威尼斯半脸”,坐在酒吧角落里发呆。灯光和男女摇晃起来时,喧嚣声湮灭了其他声音,她就换了张美女卡通面具。有人对她的装扮感到奇怪,她也不在乎,觉得自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不能让他们拍到视频或照片,这比什么都重要。她喝了点啤酒,开始双手握紧啤酒杯说话,声音嘤嘤嗡嗡。她先对着啤酒杯说:“唉,命苦啊!”音乐声音很大,她说的时候伸长脖子,像是在喊话,但也没有人能听得到。然后,她好像流了眼泪,并迅速擦掉,又接着说:“俺没出满月就送了人,跟着养父养母在槐香镇长大,他们不会生,又给我领养了个老家四川的弟弟。我在农村就喊爸爸妈妈,挺自豪的,不像其他小孩喊爹叫娘。养母方圆十里出了名地能干,批发零售化肥农药,后来经营烟酒百货。”她喝了口酒继续说:“我知道亲爹亲娘在哪里,就在旁边的桃花村,我想跑去问问当年为什么把我送人?就因为计划生育想再要个男孩吗?可一直不愿意去见他们。唉,人算不如天算,他们终究没生出儿子来,我下面又是三个妹妹。我恨他们为什么不把我扔远点?那种身近心远的感觉实在让人难受。外地上学期间,我总是避开桃花村绕远回到槐香镇。大学毕业后考到辉城当老师,是个私立小学。”她又灌下一满杯啤酒,用力晃了晃波波头,“算了,不说了!”她不知喝了多少啤酒,也搞不清自己来酒吧干什么,后来模模糊糊觉得对面又“变”出个男人来。男人说:“咱俩干杯!”他们就都嘴巴直接对着瓶口,连续灌了两大瓶啤酒。她彻底晕乎了,打了个饱嗝,吞吞吐吐地冲着对面男人说:“结婚前我养母就去世了,养父闲不住,又在农村找了一个。我不愿意见那个走路三晃的年轻新养母,比我才大十多岁,总觉得我养母赚了那么多钱,就是为了让养父再找个小媳妇。想到这些我就揪心啊,真替我养母不值。我弟弟在北京打工,从没回过家,也有说在天津干传销,谁知道呢?都是命苦的人!”她絮絮叨叨说着这些话,开始边喝边哭,是那种无声的哭,眼泪止不住,湿了手帕花了妆。男人哈哈笑着,边喝边晃头,似乎并不关心她说了些什么。

后来,她握住对面男人的手,颤抖着趴在他耳边说:“帮我好好地教训教训他!”

“谁?”陌生男人说。

“就他呗,坏我名声!”她眯着眼睛说。

表演在持续,唱歌的,跳舞的,迷迷糊糊看见有小孩在向后弯腰,“小祁。”她嘟囔了一句,想站起身走过去,脚步却有些不听使唤……不知道什么时候,对面没人了,她发现自己抱着把椅子,对着墙壁在说话。她似乎没说过瘾,还继续说着什么。

从酒吧出来已近午夜,她恍惚觉得好像是被架出来的。后来又有人扶起她,还偷偷摸了她的乳房。她打开那人的手,踉踉跄跄来到路边,在花池边用力呕吐,但什么也没吐出来。她坐在马路牙子上,想歇会儿再回去,却抱着棵树睡着了。过了会儿,又模模糊糊听见争吵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醒了,从花池里爬起来,忽然瞥到个小孩,认真一看,是吴小祁。小祁问:“喝那么多干什么?你差点被人弄走!”

她扭过头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说:“以后别这样了,你不知道,附近有些坏家伙!”她心里一紧,似乎也看到过类似新闻,酒吧附近有人专门来捡喝醉或半醉的女人,再弄到宾馆里,干些违法不要脸的事情。网上称“捡尸”。她一直不相信真有这事儿,以为是网上有人故意杜撰的。她有些不好意思,跟小祁走了会儿,终于悄悄地问:“小祁,你打得过他们吗?”

“我说你是我姐!”他捂嘴笑着说。

3

很快到了小暑这天,她歇了天班,上午去了趟路南的江堤乐园。听小祁说,园子很大有300亩,是他们村开发的,他能领她进去玩。小祁约了她好几次了,说要谢谢蝴蝶姐姐画的马。她也很想和他好好聊聊。

她到的时候,小祁正在门口等她。她戴着迪丽热巴同款白色渔夫帽,这是公务员丈夫送她的生日礼物,棉质盆帽上面有“66”的数字。进门时她没戴面具,戴着眼镜压低帽檐,下了二十多层台阶进了园子后,才从包里取出面具戴上。

绿色和阳光统治了园子,挂果的山楂、葡萄、梨、柿子,深深浅浅地绿着。它们被发烫的叶子裹着,到处都是模模糊糊的光和影。她止不住想起一个问题,叶子和果,到底哪个是老师,哪个是学生?她不想这样比喻,但仍控制不住去想。小祁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秋千、吊床等玩意,他都要上去动动,毕竟还是个孩子。

逛了一圈,他们在假山上的凉亭内坐下了。

“摘掉面具吧,老戴着那做什么,心里不好受,给弟弟我说!”小祁握了握拳头,故意很大声地说。

戴面具确实有些热,但她不想摘掉,偶尔拿手帕伸进去擦下,这样的动作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但这能让她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全。戴面具总没有人会认出来吧。她摇了摇头,卡通美女脸也跟着她一起摇晃。“给我唱首歌吧。”小祁说。她笑了笑:“你以为姐姐是万能的呢,俺五音不全!”

“那我给你唱个马吧。跟别人学的。”小祁说完,就开始唱了——

我是一匹受了伤的马

我的草原已布满风沙

如果让我装上了翅膀

飞吧

生活就像一杯冷的茶

我从不甘心寄人篱下

走不过去那就坚守吧

梦啊

……

挣开缰绳自由地奔跑

抛出一道蓝色的星光

小祁的眼里似乎有了光,接着涌出了满脸的泪。他说:“我天天想啊,能骑上马,带俺妈和妹妹去过好日子!”她一时无语,好半天才说:“说说你的故事吧,看姐是否能帮你。”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小祁忽然变得像个大人,说得语速很慢,“俺爸爸成了英雄后,失去一条腿,脾气突然就变坏了,整天打俺妈和我,摸着什么用什么。有一次,我看见他用手臂抱住俺妈的头,用板凳子砸她。我上去就咬,俺爸一把推开我,我的头碰到了石头上。你看我这里还有疤呢!”小祁撩开头发,头顶上方真的有个疤。“俺妈也很奇怪,挨打时从不哭一声,不知道为什么。我恨透了俺爸。他是在井里淹死的。后来,我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个走街串巷推销小家电的人看上了俺妈。他会讲故事,说评书,很吸引人,大家都围着他听。他给俺家里干活,还在俺家住下了。妈说养活不了我,让我喊这人爸。我不敢再让男人接近俺妈了,常给妈说那个男人打我,扭我大腿。我在自己身上,弄出一块块的青紫,但没什么用。后来我只好寻死吓唬妈,就装着跳井,没想到在井边真滑下去了。村南那口井也是俺爸淹死的地方,井口不大,我跳的时候是下午,本来我看到远处有人骑着自行车路过才跳的,可那人并没看到我。我在里面呆了好几个小时,那个滋味永远记得呢。井差不多是个枯井,有点存下的雨水,我站在泥巴里,抬头望外面的天,偶有麻雀和云飘过,我害怕极了,后来就喊,嗓子哑了,也没有人来。再后来天上出现了星星,也看到了月亮,还能听到风吹过井口,响声很特别。后来,我听到妈的喊声,才拼命叫出点声音来。妈找人把我救了上来,第二天就把那个男人撵走了。几个月后,她又生下了妹妹。我妹妹生病时,让邻村的医生打过期针打坏了,腿比人家细,走路一瘸一拐的。姐姐,你说这人怎么这么坏呢?针都失效了,还敢用。俺妈最近一年多,也不出家门了,哮喘得厉害,晚上还老是又哭又笑的,天天让我给她讲秦琼,说秦琼骑的马叫忽雷驳,会喝酒。我知道,她想妹妹的爸爸了……”小祁突然不说了。

“那你知道,你妹妹的爸爸在哪儿吗?”她吃惊地问。

小祁摇了摇头,接着说:“姐姐,俺妈可喜欢你那张画了,她可是高中毕业呢,字写得好,我认识的很多字都是她教给我的。她在画上面写了三个字,忽雷驳。她手里还有个铁馬,是那个男人送她的。她整天用手摩挲,漆都掉了,有些纹路都磨平了。她还说,死了用它陪葬。我对不起俺妈……”正说着,忽然有两个半大小子拿着棍子,猛烈敲他们身后的石头,噼噼啪啪响,还大声呵斥:“小唻,来这里泡娘们了,还戴着面具,哈哈哈。”

“你们干什么?”她站起来,一把摘掉面具。

有个豁嘴男孩说:“他偷了俺家的东西,欠揍!”棍子接着就落在了小祁的身上,小祁浑身一哆嗦,指着他们说:“是我在路上捡的破烂!”小祁跑了,她呆愣着从后面看。他们在拐角处追上了小祁,一脚把他踹倒。接着,一个摁着他的头,另一个扒下他的裤衩,哈哈笑着抽起来。

她发疯似的追上去,抢过棍子,狠狠地摔向路边的石头。棍子断成了两截,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脆响。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那两个男孩被吓住了,“哇哇”大叫着跑了。

她扔掉面具,送小祁回了家。

当晚,她发现一直笼罩身边的红光,神奇地消失了。

4

现在,蝴蝶是我的朋友。我们两家公司紧邻。

我业余写小说赚点小钱,不久前,在我的办公室里,她给我讲了去年发生的事情。

蝴蝶说:“后来,接到学校让我上班的电话,但我还是辞了职。在南城待的那段时间,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丈夫与前妻也有孩子,也不容易。后来,我又去狱中探望了他。还有槐香镇的养父,找个年轻女人照顾他,不也省了我的心吗?现在,小祁在做YY直播,是我买的设备,打赏的还真不少呢。他只是有点慢性胃炎,我领他去医院看了,没大问题。”

“以后,我会把他当亲弟弟看!”蝴蝶最后说。

蝴蝶开的是家广告公司,名字就叫忽雷驳。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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