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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无边(中篇悬疑小说)蜂

2019-09-10王茶马

作品 2019年4期
关键词:朱利安

王茶马

1

我们的车绕了一圈,停在了七号泵机前。身后的便利店屋顶有一个红色的数字“76”,像贴着一张反光玻璃纸。老蒲熄灭了引擎,从扶手箱翻出信用卡。

“这个应该我来,这事实在麻烦你了,我还有些……”怎么形容眼下这桩棘手之事,我一时语塞。他咧着嘴冲我笑了一下,露出一颗填了银汞的犬齿。在灯光照射下,他的眼白明显有些浑浊,还能看到根根血丝。

昨晚我也无法入睡,这对我来说是很罕见的事。我希望可以做梦,哪怕是个噩梦,但睡意始终没有来。

“客气什么。”他的笑叫人安心。

他下了车,使了使劲,替我拉开车门。奥林匹克半岛的空气真是干净极了,尤其是在台风的洗刷下,就连心神不宁的人也恨不能先吸上一口氧。

月亮就像一条冻干的银鱼,毫无光彩地挂在半空。除了被路灯分割出的这一小块光亮的孤岛,公路两边只剩下云杉和雪松的魅影摇摆不定。

大西雅图地区的早春总有下不完的雨,我几乎没有看到过星星。

76号加油站空空如也,应该是台风的关系。我们从贝尔维尤出发二十多分钟了,只是偶尔有几辆车从雾灯的扫射中浮现出来。

泵机黑白显示屏上的数字飞速滚动着。

“不考虑换辆车吗?”我有些漫不经心地问。老蒲这台车的后备箱有一大块撞击形成的凹坑,右门卡得很紧,加油盖也不翼而飞。

“手上是有几个单子快结啦。”他拔出输油管,朝身后努了努嘴,“要不要去买些吃的带上?”

“难道那个地方很远?”我迟疑片刻。

“也不会很远,只是看你晚饭没吃什么。况且,”他将信用卡塞回沾了一小点油渍的裤兜,“况且待会儿还有体力活。”

今晚我确实胃囊空空。出发前我们专程去了太空针塔附近的餐馆用餐,老蒲点的单。当那盘迷迭香烤羊肋骨摆上桌,我就感到食欲全无。那根骨头像一块破损的锚,盘子里的其他配菜也跟着生了铁锈,叫人难以下咽。

但此刻我也完全感觉不到饥饿。我瞥了一眼手表指针,晚上八点零五分。

“早去早回比较好。”我说。

老蒲可能是渴了,还是示意去便利店。我隔着灰蒙蒙的车窗瞥了一眼后座,说:“那就这样放着,没问题吧?”

他的犬齿又露了出来:“才几步路而已,你还怕丢了?”

店里果然没什么人,货架稀稀落落。老蒲取下一瓶香草味的冰咖啡,替我拿了一罐Dr Pepper。他指了指三明治料理架,问我要不要备一个。我摇摇头。他又问我要不要来一盒配了萨尔萨酱的玉米片,我还是摆了摆手。付账的时候他和那个店员搭讪了几句,知道他也住在贝尔维尤。

“你住在哪个角?”老蒲慢吞吞地将账单揉成一团。

“西面,108大街那里。你呢?”看来此人也是闷坏了。

“梅迪纳,他在默瑟岛。”

“那些可是好地方啊,房价贵,华人很少住那边。”店员明显重新打量起老蒲。老蒲将那件熨烫得平整的外套留在了车里,我也才看清他的衬衫领口、袖口都已经洗褪了色,那顶不知什么时候戴上的贝雷帽露出夹层里的几条棉絮,鸭舌的部分还有一小块陈年的机油。

老蒲个子很高,身材却很瘦削,右肩还有些坍塌,像一把折了骨架的雨伞。鬓角青油油一片,一直蔓延到那只尺寸明显偏大的耳廓。脱掉体面的装束,看起来就和那些北方林场主通常会雇佣的伐木工差不多。

我能看得出店员藏在厚底镜片背后的满腹狐疑。他又转而看向我,今晚我也没有如往常般西装革履,衬衫在出门前换了下来,脚蹬一双用野牛皮制成的工作皮靴。

店员的话立刻少了许多。他嘴角溢出的一丝轻蔑和余光里的复杂意味瞒不了我。

终于回到了车上,我系上安全带,回头看了一眼摆在后座上的东西。

这是一个矩形的大盒子。我本来想称之为大箱子,但和普通箱体比,它又太过扁平了。长度足有1.2米,摆在后排座椅上,宽度刚好能卡住司机座椅的后背。盒子显然不是寻常的杉木或者松木制成,一看便知是上好的木料,多半是柚木或者上了漆的阿拉巴契橡木。

“不急,时间还早,来得及,来得及。”老蒲发动了引擎。它在夜晚像一只冬眠初醒的熊,咆哮了好一会儿。

“过去还有多久?”

他没有回答我,倒是自言自语嗫嚅了一句脏话,顺势打开了雨刮器。两支雨刷立刻像野兽的颌骨那样摆动起来。

他的气定神闲让我有些莫名恼火。

车窗劃过几道彗星似的雨丝,该死的雨又开始下了。“城市之光”在前天席卷了整个大西雅图地区。半岛电台说,这是近50年在4月刮过的最骇人的风暴。急风骤雨刮倒了大量树木——整个奥林匹克半岛到处都是树。包括贝尔维尤在内的几个卫星城市,几条南来北往通向西雅图的公路都在部分车道临时设起了路障。

“昨天梅里美的家也遭了殃。”老蒲用左手控制着方向盘,伸手去抓那瓶开始化冰的咖啡。他的动作幅度很大,滴滴答答的融水洒了几滴在我的裤腿上。他吮了一大口,发出那种粗鲁的啧啧声。

“她怎么了?”我其实并不关心梅里美的事,这个所谓社交名媛不过是一个不要脸的荡妇。我和她是在附近的一次物产拍卖会上认识的,知道她的丈夫和贝尔维尤的华人上流社会颇有往来。

后来我们睡过一次。她来我的诊所咨询心理问题,但我一眼就看穿她的熊熊欲火。那天我们就在问诊沙发上翻云覆雨,我拉起遮光窗帘,结束时她的嘴里发出绵绵不绝的哨声,气喘吁吁地说要我上门出诊。之后我们再没见过,但我知道她也是老蒲的客户。

“国王郡那边比较严重啦,半夜她给我打电话求救,说附近电缆被压断了,完全停了电,家里又没人。你说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克制着不笑出声来,梅里美那张永远精心修饰的脸浮现在镜片玻璃上。老蒲已经五十好几了。我突然感觉心里的弦松了一下。

“那你没去?”

“开玩笑!我帮她叫了社区服务,我又不会修电路,不过房子是我给她找的,总该帮帮忙。”听说老蒲以前在美国很多城市做过房产经纪人,对不少华人来说,他更像是处理麻烦的家庭管家。他来美国多久了我也没问过,但这是一份相当考验人的工作,不是“美国通”是干不下来的。

“你果然是救火队员。”今夜,我也是那个给他添麻烦的人。

他熄了灯,以防光线会在挡风玻璃上造成反射。那颗银光闪闪的牙齿就像夜空中的天狼星。

“但我很乐意帮你。”他说。

2

其实如果不是真的棘手,我也不愿意在这样的天气寻求老蒲的帮助,这原本应该是一个围着壁炉喝点小酒的日子。事情要从那棵惹麻烦的树讲起。

半年前我搬到默瑟岛时,那棵就是院子里最夺人眼球的树。那是一棵垂柳。那个时候正是西雅图的冬天,枝条间挂着砂糖一样的霜。

最开始我是想在美洲狮山找房子的,以前我一直住在加州,圣芭芭拉一个叫隐谷的地方,我喜欢闹中取静。美洲狮山可以看到整个西雅图的天际线,我就喜欢那种灯火浮靡。但老蒲告诉我默瑟岛的这栋卖得很急,价格友好,游说我不妨比较看看。

房子是1954年造的,位于岛冠路上,靠近枫叶巷,那里有不少独栋,社区环境确实也很不错。“开车五分钟就到了湖边。”老蒲看我动了心,赶紧添了一句。

在奥林匹克半岛,雪山和湖景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真正打动我心的就是那棵垂柳。在贝尔维尤很难见到这种行道树,当地人好像并不偏爱摇曳生姿的树,他们要么喜欢松树和云杉,巍巍峨峨就像一大片碑林,要么就大面积地栽种樱花。我曾经嘲笑当地人“审美分裂”。

可是很多年前,在我度过童年的地方,那座中国地图上最不起眼的南方小城,河的沿岸就种着一长排这样的垂柳。

“好吧,就是这里了。”我当天就下了定金。

前天下午开始刮风。电台事先已经有过预警,台风的来势还是黑暗而惊人。我把这几天的诊所预约都取消了,一个人坐在客厅摇椅上,膝上盖着一块专门从阿拉斯加托运回来的鹿皮毯,手里捧着一杯我最爱的“血腥玛丽”,拉开落到地上的红丝绒窗帘,看着院子发呆。

狂风抽打着万物,隔着落地窗,好像还能听到微小生物的哀嚎。雷声远远近近,没完没了。

但这种景象反而能让我平静。看不见的东西总是最有能量的,比如深海、宇宙暗物质和我在诊所日日面对的人心……“血腥玛丽”的香味一如既往地激发了我的胡思乱想。

这种鸡尾酒里兑了分量不低的番茄汁,有时我把它当作烹饪生蚝的调味品。说起来,这还是我二十年前住在堪萨斯城的时候学会调制的,反复练习下,我的手艺也变得得心应手。

天色越来越昏暗,黑色云团渐渐向这里逼近,时有闪电。我将酒杯放回酒架,打算拉上窗帘,一抬头,发现那棵树着了魔。

我定眼望去。下半截树干的内部被掏空了,仿佛端着一大盆烧得通红的炉火,隐约还能听到霹雳啪啦的爆裂声。刺目的火光沿着随风四散的树枝向树梢蔓延,像一条条张牙舞爪的静脉。

我想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比如立刻打开灭火器,但我目测了一下树与房屋之间的距离,不确定现在靠近是否安全。

幸好这个着了火的怪物一分钟后就被暴雨扑灭。透过雨幕,不到三分钟,已经熄灭了刚才的气焰,几乎淹没在这片灰黑的雨夜。

第二天,经过一晚的风驰电掣,雨还在下着。我起来煮了一杯黑咖啡,重新站到落地窗前。

那棵不知是谁在昔年种下的柳树,竟然倒塌大半,压在我精心培植的茶花树上。那些骄傲的茶花在早春已经陆续绽开了花盘,白色的、粉色的,十几朵砸了一地。

“Holy Shit!”我轻声骂了一句,随手拿起门廊下的伞,摸索着靠近花丛观察,足有大半棵柳树都化作焦炭,还能闻到刺鼻气味。夭折的茶花悉数浸泡在污水之中。

“该死的!”半年的努力这样付诸东流,我忍不住破口大骂。此时,电话铃声狂躁地叫嚣起来。

“哦,是你啊。嗯……情况有点不好,这里遇到些小麻烦。”我钦佩老蒲的贴心,就算那只是一种职业使然。我敢打赌,这种恶劣天气,他给所有客户都打了爱心电话。

我将柳树遭了雷火的事情和盘托出,正好问他该找什么机构来处理。

电话另一头,老蒲的语气也很急切。二十多分钟后,他的那辆蓝色的老爷雪佛兰就停在了篱笆外。

“你看这儿,是不是毁了?还真是背啊。”我指着那块废铁一样的树根说。现在它已经完全暴露在泥土外。

“要不我先帮你叫社区清理服务吧,”老蒲果然很有经验,“不过这两天都乱了套,也不知道能不能立刻来,先碰碰运气再说。”

我的运气似乎還没有坏到底,我们大概等了半个小时,清运车就来了。

“只是可惜了这些茶花,多好看啊。”他说。他给我打着伞,我将那些整朵坠落的茶花收进了簸箕。要将被整个压坏的根茎救活,还得费上好多力气。

“等等,那是什么东西?”

循着老蒲的手指方向,我们都俯下身。他蹲着,让我接过伞,自己一点点掘开潮湿的泥土,土壤里的白色杂质嵌满了他的指甲。

那个木盒重见天日。

3

“要不要来点音乐?”老蒲还是用左手控制方向盘,侧过半张脸问我。我礼节性地点点头。

其实现在我根本不想听什么音乐,那样缓解不了我的心绪芜杂,反而会让我无法集中思考,但我没理由在这种情况下拒绝一个正在帮助我的人。

一支佛朗明哥曲风的曲子从喇叭里淌了出来,单簧管、三角琴和鼓。我沉吟片刻,这支音阶密集的曲子好像在哪里听过。

“你在加州待了多久?”老蒲问我。

“有十三四年吧。”我忽然意识到,曲子应该就是住在加州时听过的,满街都是这样热闹的音乐,只是一时记不起是在哪里。

“加州和这里,你更喜欢哪儿?”他转动了调节音量的旋钮,百无聊赖地问了一个问题,“我喜欢这里,你看那边是奥林匹克山,这儿是华盛顿湖,你可能对这里还不熟悉,以后我们可以去北面坐water taxi,这就叫work-life-balance,加州生态可没这里好。”

“哪里,加州也有不少公园的,你没去过加州?”我答道。老蒲手指的“这儿”“那边”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漆漆的夜晚,深深浅浅的黑暗。

“我啊,哪里都去过。”他的语气中颇有几分得意,那颗银色的牙齿在这样的晚上格外醒目。

我的目光又回到了被车前灯打亮的一片暖光中,思维真空了一小会儿,突然捕捉到了什么。“那你也去过缅因州了?”我问。

“当然去过,跟着捕鱼船一起,那年头……”他好像还想继续他的光辉往事。

“所以你确定那真的是一只缅因猫?”我打断了他。

老蒲关掉了音响,“当然啊,我还亲眼见过呢,那真是一只巨大的猫。”

“但你不觉得这副骨架也太大了些吗?”

“我见过她养的那只猫,就是缅因猫,确实又大又肥,眼睛还是红色的,不像是普通的猫。”

“那是一只黑猫?”我继续刨根问底。自从发现那只埋在垂柳下的盒子里装着一副骨骸,我就变得有点神经质。

“不不,是灰色的,毛色很纯,团着身体好像很怕生,从来没听到它叫过。”

“养缅因猫的人应该很少吧。”

“那倒是。”老蒲说,“我的客人里还真没有,养狗的比较多,养猫的好像也会偏爱小一点的品种。”

昨天我们都没想到,院子里竟然还埋着这么大一个木盒。老蒲和我收起伞,淋了一身雨才将它全部挖出。盒子其实埋得并不深,但那棵柳树成了最好的掩饰。

那副骸骨足有一米长,因为已经完全被打碎,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遗体。最长的一根骨头,看起来好像是肋骨。

“这是什么的骨头?”我仔细端详着被收放到门廊下的遗骸,努力想要辨识出头颅的形状。

老蒲开始没说话,忽然抱着头跳起来。

“一定是它,对,对,是那只猫!那只大猫!”他长出一口气,“以前这里住着一个女作家,也是我的客人。”

据说那个女作家面相很美,喜欢把院子里的蔷薇摘下来,等枯萎了就制成书笺,院子里还缠着一些葡萄、丝瓜和番茄的藤,开出鹅黄和粉白的小花——老蒲说得就像他亲眼所见一样。

“女作家?你和她很熟?她都写过些什么书?”

“那个人啊,古怪透顶,搬走前特意叫我把院子里那些蔷薇啊木槿啊都拔下来,哦,还有地锦,你知道那些东西都有多抓墙,我搞了足足三个礼拜才弄干净。那些植物是她親手种的不假,也不用这样折腾人吧。”

他又想起些什么,但在说话之前,用手比划了一下那只猫的大小。

“那猫我第一次见也是惊到了。”

尽管我已经见过骨骸,但他的手势还是令人毛骨悚然,那几乎相当于一只小豹子。

“她在写什么我不大清楚,她应该很喜欢写,我几次见到她,她都在写,有一次我还问她,她说在写一部心理小说,一个和回忆有关的故事。对了,就是那次,她让那只猫伏在膝头。”他用来比划的手指一直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和回忆有关的故事,那不等于没说嘛。”

从心理学角度来看,偏爱藤本植物的人是念旧的,因为这种植物的力量感最终全部体现在时间的流逝上。我以前在堪萨斯城借宿过一间公寓,墙上爬满了从西进运动时期就种下的地锦。

“她叫什么?”我问。

“她让我叫她Shadow,中文名就不知道了。”老蒲摇了摇头。

“所以是中国人?”

“或者是华裔。”

“她搬走的时候你见过那只猫吗?”这样的雨夜,我始终抓不住脑中疾驰而过的闪电。

他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在面前延展的公路,想了一会儿才作答:“说实话,也没有特别注意,不过除了是那只猫,还能是什么呢?”

我默默无言。公路边的少数行道树被灯光照亮了,歪着脖子,像从胸腔掏出了风干的肋骨。

“那你听说过那只猫死了吗?”

“那次以后我就没见过了。”

“那你怎么知道它死了?”

“我也没这么肯定,但这样一切都能说得通了,如果能解释所有,和真相也没分别嘛。”

不过我也相信那就是一只缅因猫,一个女作家豢养了一只猫,确实没有什么可疑的,只是从我暗暗为她画的心理肖像看,至少还存在一个疑点:一个连花草都不愿意留给下任房东的人,为什么不把心爱的宠物一并带走?

但我确实也没有别的答案,好让自己感到更加安心。

“公墓还有多远呢?”车开出贝尔维尤已经有四十多分钟,我又问了一次。我原以为他推荐的宠物公墓不会太远。

“糟糕,我们好像走错了路。”

我一下子烦躁起来,又不好立时发作。出发前我还问他要不要开导航,他说不用,因为那个公墓无人值守,定位不到具体的方位,他开车去过一次,对路线有印象。

有印象个屁,但我还是用教养掩藏了不满。

“那我们现在开去什么地方?”

“应该在上一个岔口转弯的,现在就从下一个岔口出去吧,问题不大。”

“真的不大?”说实话,我一分钟也不想和一副猫骸骨待在一起。

在我很小的时候,中国南方小城那条长长的河堤上,我曾经见过贩卖死猫的人。它被屠夫剥去了毛皮,和一只拔光了羽毛的老鹰没什么区别。屠夫一刀一刀割下它的肉,露出包裹着鲜红经脉的胫骨。

我还记得那天也下了一点小雨,我一直跑一直跑,向着胜利小学的方向。河堤上几颗青石子绊倒了我,我的嘴唇磕到地上,一股腥热在口腔里氤氲开来,我摊开手掌,吐出了半颗断裂的门牙。

“放心。我们在下一个岔口出去,再过十几分钟就到了。”

十几分钟不算太长,我看了看表,晚上九点十三分。老蒲又转动了一下音量旋钮,电台里刚好播报着夜间新闻。

“‘城市之光’对地区的影响正在慢慢减退,根据气象云图跟踪,风团已经快速向太平洋海面移动,处于逐渐瓦解中,预计降雨将在明天午后终止……”

4

这样的恶劣天气,我在堪萨斯城也碰到过。堪萨斯城是美国地图上最不起眼的那种中型城市,一般人会喜欢去纽约、旧金山、芝加哥这样的大都会做梦,或者干脆搬到小镇居住,尤其是能被大城市生活圈辐射到的那些,最為抢手。

而堪萨斯城两种都不是,它孤零零地悬在美国地图的正中间,如果驱车往西面开,两三个小时范围内都是野牛麇集的荒野,距离最近的另一个都市是远在科罗拉多州的丹佛,如果驱车往东面走,则要到达印第安纳波利斯才算重新有几分城市味。

密苏里河将这座城市一切为二,河岸以东属于密苏里州,看起来要繁华一些。当年西进运动时一些探险家坐着蒸汽船前来垦荒,留下了一些欧式大建筑,比如中央车站和乡村俱乐部广场,一旦过了河进入堪萨斯州的地界,就是落魄的工业区,但好像又说不上来有什么大企业。

堪萨斯城在中国一点也不出名,更是因为那里没有什么名校,不过,听说最近几年也有不少国内小城市的土豪将子女送来镀金。当然,我并不是其中一员。

1997年我就已经去到那里。

但那以前我是谁呢?开始学习心理学后,我反复在想这个问题。有一次我想得出神,不知不觉跨入梦中。

家里没有镜子,但我在梦里见到过自己,那还是我在中国南方小城的那条河堤上奔跑的样子,七八岁,身后有人在唤我的名字。

沈自如!沈自如!

后来再也没有人那么喊过了。

从记忆学的角度来说,我对自己的原始记忆似乎开蒙很晚,但是这并不难理解。因为在那之前,我一直住在福利院。胜利福利院,那里有一座水塔,沿着墙面,生了锈的雨水斑斑淌下,像刚被戳瞎了双眼的人。

那里没有什么好回忆的。直到8岁我才被领养,这在福利院是一件怪事,因为那里的男孩少得可怜。可是我也不记得有多少次,认养者听了院长的话,卷起我的裤腿,又神色尴尬地放了下来。他们都走了,没有对我说一句话。

我的左腿上有一大片伤疤,从脚踝一直蔓延到股骨,整片崎岖不平的地貌,凑近了看,还能看到埋伏在表皮下的一条条扭曲的经脉,在我越小的时候就越明显。

到了5岁那年,我忘记是什么样的场景,我终于知道那是一片火舌吻过留下的疤痕。被医院送到福利院的时候,我就已经是这样了,没有人来对我的生命解释什么。

院长姓沈,所以当朱利安夫妇漂洋过海决定收养我的时候,她告诉他们,我也姓沈。他们用拙劣的发音,重复着“自如、自如”,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我就这样离开了那座南方小城,飞机降落美国,走出机舱,朱利安俯下头对我说,以后我就叫Zero。

我喜欢这个名字,它让我告别了自如的时代,告别了所有。

朱利安夫妇住在美国的南方,一座叫蒙哥马利的城市。我对那里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黑人很多,夏天我们在郊外的大房子里可以捉到五彩斑斓的壁虎,城里还有一座辉煌的修道院,种着许多蔷薇。

两年后他们就搬家了。我和沈夏一直定居奥斯汀。

沈夏是我的妹妹。这当然不是她的原名,她原来叫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们搬到奥斯汀之前,就从当地的孤儿院“预订”了她。我觉得朱利安就是那时候喜欢上这座城市的。

“沈夏”这个名字是我给她起的,只有我这么叫她,其他人都叫她Ivy,但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点那种厚重的气息。

奥斯汀绝对没有这样阴冷的天气。那里的高温简直要将我们烤干,所以一整个夏天我都想偷偷裸着上身跑来跑去,但这是办不到的。朱利安是严格的罗马天主教徒,我满10岁时,他给我办了隆重的圣餐会,两年以后,也给沈夏办了。

我们在那里忍受了好多个酷暑。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才一个人搬到了堪萨斯城,那时我已经18岁了。我在堪萨斯大学学习心理学,直到本科毕业之后的第三年,才去了洛杉矶。

堪萨斯城的春天,所有喷泉都关闭着,天气总是喜怒无常。傍晚我还光脚穿着白色球鞋去河口公园跑步,步道的尽头河道宽阔,对岸的树林都笼罩在暮色之中,堪萨斯河的河面就像一块烟水晶。

吃过晚饭却开始下冰雹,噼噼啪啪犹如冬日的柴火,紫色的闪电连绵不绝,楼下的街道电流穿梭。第二天,我不得不换上羽绒服。

朱利安、朱迪和沈夏应该没有机会了解这样的天气,据我所知,他们一直都还住在奥斯汀。但我和他们完全断了联系。

5

雨没有收敛,也没有更加猖獗。老爷雪佛兰就在这样的雨夜中静默地爬行,电台不知不觉已经关了。

“看来你这车子真要换了。”我慢慢抿完了最后一口Dr Pepper,那种略带辛辣的甜味还留在口齿之间。我看了下手表,还有五分钟就是晚上九点半了。

老蒲抓了抓耳根,耸耸肩。“正好碰上这种天气,平常也不至于这样。”他说。他似乎是那种话痨。

“你是什么时候去那座公墓的?”我有意无意地寻找着话题,发现车窗并没有完全闭紧。“老蒲……”我指了指那道雨丝都钻不进来的缝隙。他按弄了方向盘下方的控制钮,发出“咔嗒”声响。

“几年前去过吧,像是有三年了。你是想问我,那边什么样?”

“埋了很多动物吗?”

“当然,有狗、猫、鹦鹉、蜥蜴、松鼠、变色龙、蟒蛇,还有獭兔和狐狸,奇奇怪怪的其他品种,一座一座小墓碑,有木头和石头的。”他有些摇头晃脑地回答。

“獭兔和狐狸?”我看了他一眼。

“美国人养什么玩意的都有,我还见过养小猴子的,那只猴子的脑袋比拳头大不了多少,会爬到我们的树上摘橙子玩,一只只往地上砸。”

“你是在加州见过?”我想起圣芭芭拉到处都是橙子树,以前邻居会将吃不完的装进口袋,从院子的围墙另一头扔过来。

路面修得不算平整,车胎起伏着,后座的木盒挤压着椅背的皮革,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台风拖着尾巴在夜晚四处游荡。

隔了足有半晌,老蒲才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我没去过加州。”

“那你还吹哪里都去过?”

“所以你怀疑我也没去过缅因州?”他又露出那颗耀眼的犬齿来。

“嗯……你說跟着捕鱼船去,听起来确实不怎么靠谱。”我是笑着说的。但竟然也有几分试探意味,不知道是不是得了职业病。

老蒲的笑意僵在脸上一秒钟,随即就爆发出一阵打雷似的笑声:“哈哈!逗你的啦!就是那种捕捞大龙虾的船,春天到了,船要先驶出海湾去破冰,我就跟着一起去,裹得像头熊,那里真他妈的太冷了。”

“所以后来你就改行了?”

“你说房产经纪人?我做这个才五六年工夫,你是不是觉得我干了好久了?”

我和老蒲的认识,还是梅里美介绍的。关于老蒲在华人地产圈的名声,她比我更清楚。

“是啊,你客户满天下,还以为干了好久了。”

“我的第一个客户就是梅里美。”他若无其事地说,这一点我从未听他说过,“只有六年而已。不过确实好久前,我就不再出海了。”

“因为太冷了?你可以在西雅图出海,跟着当地人去洄游区捕捞鲑鱼,还有比目鱼,我最爱吃的鱼。你见过,就是派克市场卖的那些,感觉是很酷的工作。”

“早知道今晚就点比目鱼了,菜单里写着呢。”

“今天我胃口不好。”

“那根羊骨头引起你的联想了?”老蒲狡黠地眨眨眼睛。我真恨不得捶他一拳。

“Shut up!”

“说认真的,你见过派克市场里的杀鱼仪式吗?你觉得我能做好?”

“认真讲,你还蛮像能做这种事的人。”

“好吧,那我想想怎么做,其他屠夫会把活蹦乱跳的活鱼往你怀里扔,嘴里大声喊着口号,因为鱼马上就要死了,每个人都很兴奋,你接招了,先按住鱼尾,一锤子砸晕,用一把剔骨刀把鱼头直接割下来,下手要准要狠,不然你杀不死十几公斤的鱼,”他的语调越说越急促,音量却放低了,显得神秘兮兮,“你知道怎么样?这时鱼嘴还张着,噗噗地向外吐着泡,鱼眼睛瞪着你,但你不能留情,这时你要看着活蹦乱跳的死鱼,心里产生快感……所以,你觉得我能做这种事?”

我听得嘶嘶冒出了一层汗。

“哈哈,这没什么,我们在缅因州就这么做,我们捞起来的鱼,个头可不比阿拉斯加的小,你总不能吃活鱼。”他说,“不过那都是很久前的事了,很久以前,我就不干了。”

“听起来不像是为了天气。”

“当然不是天气。”他的那颗犬齿比月亮要亮得多。

“那是为什么?”

老蒲的笑容没有收敛,但过了一会儿才决定说些什么。

“因为我的女儿,我的天使。”

“看来你绝对是个好爸爸。”

他摇摇头,笑容一直停在脸上。

“她现在多大了?”

“三十多了。”

“也在西雅图吗?”

“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老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雨点一丝一丝炸开,车窗上密布着弱电流厮磨的那种声响。

“我们快到了。”他终于带来了好消息。

6

可能我得好好想一想,才能重建沈夏的样子,她就像老蒲的女儿那样,已经走失很久了。时常我感觉她还在那里,她被光线修剪出来的轮廓,她的腿形和声音,会突然重现。但我知道那只是幻影。

我第一次见到她还是1989年。那时南方流传着很多传言,有一部分人相信会有末日降临。朱利安和朱迪都是其中一员。尤其是朱利安,他时常和隔壁的费尔丽这样说,那种带着夸张色彩的表情我至今还能记起。

费尔丽的丈夫是美国海军,所以他们在冲绳岛生下了一个女儿。但是丈夫在50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不得不像家族里其他长寿的女性那样孤独过活。

她应该很喜欢小孩。沈夏第一次来到我们的家,为了欢迎这个中国小女孩的加入,费尔丽送了亲手做的松子饼过来。

这一天晚些的时候,沈夏在一张纸上画了花,用圆头蜡笔涂上自己的名字,对折,再用纤细的好像涂了蜡的手指一点一点抚平。

然后她问朱利安:“爸爸,我可以把这张感谢卡送去费尔丽奶奶那边吗?”

我听得很清楚,她叫了朱利安“爸爸”,声音就像一朵棉花糖。我花了整整四个月,才有勇气叫那个疯子“爸爸”。我远远坐在钢琴凳上,她跑了过来,摊开手掌,问我要不要看看她画的卡片。

那是一团团茶花,粉色和白色。那是我们种在院子里的花。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梦里总有一个院子。白色的栅条残破了一些缺口,仿佛是特意为了收留街上的流浪之犬留下的。院子和厅堂之间的门紧紧关着,锁生了锈,伸手去摸,好像被什么咬痛了。

那是一面红色砖墙,但不是单一整洁的红色,而是各种错综的色度随意被堆砌,年代可以追溯到久远。其中有几块被人撬开了,镌刻着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沈自如。还有几个残缺不全的字母。

我反复困在这个梦里,这个梦里,我被囚禁在院中。几朵衰败的茶花,像一颗颗头颅,花瓣被灼伤。梦里我能感觉身体在收紧,快要坍缩成一整颗粒子。我被自己的身体囚禁了。我像是一个孤魂野鬼。

有几次,其中最大的一株茶花苏醒,少女的眼睛和平坦的骨骼,逐一浮现。

我也不知道这个院子是不是我们在奥斯汀的那个。像,又不像。奥斯汀的家是一小栋别墅,两层,绿色的,有点维多利亚时代的遗风。奥斯汀郊外有很多那样的房子。

我和沈夏一直在二楼住了六年。屋顶是倾斜的鱼脊,一扇极少完全封闭的天窗总是漏下光束,早上洒在我的小床上,晚些又爬上了沈夏的被窝。她总是懒洋洋地翻一个身,四肢轻微地舒展着,发出一点声响,不是咳嗽也不像梦呓。

奥斯汀的院子比我梦中的要大一些。炎热漫长的仲夏夜,沈夏穿着一袭白色,像一架轻盈的纸飞机。她的脚步比身体还要轻,那是因为朱迪带她去学芭蕾舞的缘故。她总是踮着脚尖走路,挺起弧线优美的脖颈,后背是一道海湾。

沈夏很愿意跳舞给我看。有时她坐着,伸出还能看见丝丝静脉的小腿,弯曲,为自己套上白色舞鞋,我帮她将背后的拉链拉上,就完成了开场的仪式。通常是在院子的中间偏左的位置,刚好避开朱利安用鹅卵石铺好的小径。她会让我替他记錄旋转的圈数。

“Zero,快看看我能转几圈?哦不,你不能那样数出声来,我会紧张的,你要悄悄数,好吗?”她总是会用一种小小的骄傲态度对我说话。我故意数错,但每次都能被她发现。

好多次,阳光就是一盆温水,她的影像越来越潮湿和朦胧。发梢有无数彩色的露珠在闪光,睫毛沾染了新雨后的光辉。带着香味的水滴从后颈滑落。她越跳越柔软,好像偷换了胎骨,马上就要起飞。

跳累了以后,沈夏那张茶花一样粉白的脸颊总是燃起了两片霞云。我坐在院子通往厅堂那扇玻璃门的台阶上,她向我走来。我歪着头,她在移动,停在了我的面前,但是没有踏上台阶。我还能听到她的胸腔装着一台微小的鼓风机。

那时我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胸前隐隐隆起的两座小丘,眼光只是停留在她小巧的骨骼分明的膝盖,和那条看起来又白又光滑的腿上。

她弯下身,乖巧地俯在我的膝头,手臂垂落了下来。

“Zero,我跳累了。”她说。

这是1995年,沈夏14岁。后来,再没有什么比此时的她,更让我空洞的生命感觉到一丝丝安慰。

7

宠物公墓比我想象中繁荣。我以为那里只是零星竖立着一些低矮的墓碑,找不到受人照看的痕迹,因为我从来不相信人们可能真的“爱”那些动物,他们只是在“爱”这件事上找到自我的证明。

“这里和你想的不一样?”老蒲问我。

我们的车停靠在一条从主干道分岔出来的砂石小径上。一盏路灯投下了灰色的影子,橘色光线有点忽明忽暗。

“不太一样。”我说。眼前的公墓是一片看起来范围不小的缓坡,向着高处,甚至有人开凿了数级台阶。我目测了一下,这里可能得有三四百座墓碑。我想低头去看看碑文,但光线太暗了,黑夜只能雕刻出那些十字架的错落形状。

手电筒在老蒲那里,他让我捧着木盒,跟在身后。我不想捧着一堆死猫的骨头走在一片墓地里,但他比我清楚应该怎么处理这些尸骸,况且他还要搬运铁锹和花铲。

“这里真的没人看管?没有人登记造册,或者……至少是日常的维护?”我的声音飘荡在空荡荡的墓道上。木盒很轻,发出阵阵怪味。那可能是木头的霉味。有一两只深夜不睡觉的乌鸦,猛地扑腾双翅。

“没有。”老蒲没有回过头,言简意赅。

我们沿着石阶一直往上走。雨完全停了。他的背影沉浸在一圈光线里,就好像是他自己会发光一样。手电筒不知道是不是快要没电了,就着昏暗的光,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墓道两边的碑,但是看不清碑上写了些什么。

“到了,就这里吧。”他停在了一片空地面前。这里和其他那些墓碑都保持着一段距离。我将木盒放下。老蒲从怀里摸出一包烟。他没有递给我,自顾自吞云吐雾起来。大约过了一分钟,他转过身,丢掉了抽了一半的烟头。

整个掩埋的过程很简单,大概三十分钟。我们配合得不错。现在,那只来自缅因的巨猫,也不知道死去了多久,葬身于此。

“接下去还要做什么?一般应该还有一块定制好的石碑吧?”不过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如果真要竖一块碑,上面该写些什么。

“不用了。”他蹲在地上,又用手掌压实了一下刚刚垒好的土丘,然后将手指浅浅地插入泥土,画了一个十字。

我想这样也好。

我们回到了车上,雨又滴滴答答起来,但车里终于不再有那种死亡的气息,这让我如释重负。“来点音乐。”我摸了一下自己微微发酸僵硬的脖颈,将头颅转了一圈。只有我自己能听到颈椎发出的嘎吱声响,就像朽坏的齿轮。

老蒲好像没听到我的话。他垂着头,就像做错了什么事。一路回来,他都反常地沉默。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你知道……”他突然开了口,却始终侧着脸没有看我,“我女儿……”

他转动钥匙,发动了引擎,但是没有踩下油门,而是按下控制暖气的按钮,一股暖流从吱吱作响的风扇涌了出来。我看了下手表,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了。我归心似箭。

“对不起,现在我感觉不太好。这让我想起我女儿。”他说。他像是要聊一聊。

“你女儿?不是说,你失去了她的音讯?”

“是的,我想,这个世界,不会再有人知道了。”他将每个字的发音都拖得很长。

“哦,这很遗憾……”我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那个时候也是雨季,不知道为什么每天下雨,天空灰白得就像他妈的鱼肚子。白天下雨,晚上也在下雨,她说,她不喜欢下雨,再这样下去,她会没命。”老蒲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西雅图总是这样。”

“你只在这里待过几天,你怎么可能完全了解?我想如果不是天天下雨,她不会离开我。我没有重视她的话,她说再下雨她会没命。”

“这也不是你的错。”我说。

“你以前从没有来过西雅图吗?”他忽然这么问。

暖气片发出嗡嗡的叫声,外窗笼罩着一层薄雾一样的水珠,车里安静极了。

我没有回答。等了一会儿,老蒲踩下油门,车骨架摇晃着向前方驶去。

8

我不喜欢秘密,但没有人是透明的。就连那个令我作呕的荡妇梅里美,也在我将她送上欲望的顶点之后说出自己的秘密。“你把我弄散架了,亲爱的。”她在整理自己的身体,我在整理自己的回忆。

她说,她的丈夫,那个名满西雅图地产圈的华人富豪,在床上是个废物,他曾经把一个14岁小女孩的肚子搞大,所以可能是种报应。

我喜欢听秘密,没有人不喜欢。收藏别人的秘密,会让人感觉不那么孤单。但人好像没办法和知道自己秘密的人继续保持亲密。

那是我不再和她上床的原因。

那天我摸着那张精致到脆弱的脸,甚至能感受到停留在指腹上的那种角质层细腻的质地。我告诉她,我曾经爱上了自己的妹妹。

“天啊,你的亲妹?”

“如果是,我觉得我也会爱她。”

沈夏也知道這个秘密。我想她15岁那年就知道了。那一年的春天,朱利安决定彻底翻修二层的阁楼。他将工程交给了费尔丽的女儿,带着我们一起去北部旅行。

沈夏很兴奋,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冬天。一开始她说想去加拿大,朱利安总是问她意见,但是我们没能订到游轮的舱位。于是朱利安建议我们去西雅图。

“要不就去西雅图最北面吧?最靠近加拿大的地方,最冷的地方。”朱利安摊开地图,找到了安吉利斯港。

美国和加拿大分界的海峡就在那里。对奥斯汀来说,那是一个陌生之地。对于这次旅行,我也很激动。在这么一个炎热的季节逃离奥斯汀绝对是好主意,我很想看看沈夏穿上冬装的样子。

朱迪带我们去买了大衣,沈夏的那件是白色的,领口围着一圈厚厚的獭兔毛。她的身体可以很安全地藏在衣服里。她还买了毛茸茸的帽子和手套。

晚餐后,我们回到阁楼。她故意用戴了手套的拳头捶打我的肩膀和胸,软绵绵的。我任由她打了一阵,最后掰过她柔软的手腕。“你再这样我可就要教训你了。”我故意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说。

“你想怎么样?”这个15岁的少女已经学会了挑动眉毛还击。

我没理她,一把将她掀翻在床上,但我没有再做什么,只是用比她强壮得多的影子笼罩着她。那一刻,我只想看着她求饶。

“小心我告诉林奈。”她脸上的绒毛渗出了一层细汗,憋出一句。

林奈是那个时候我的同桌,一个喜欢滑板并且偷食大麻的美国少年。朱利安和朱迪不在的时候,我曾经带着他回家,那些令人血脉偾张的黄色杂志就是他给我的。

我有些泄气,也有些懊悔。

那次旅行持续了两周。我的印象中,没有比安吉利斯港更美好的小城了。那是和后来的加州完全不同的风物。如果让我用现在的眼光去比较,加州永远明媚晴朗,更像一个乌托邦,它能用帮你逃避的方式来治愈你的伤,而那座小城就像西雅图的其他地方一样终日烟雨蒙蒙,它让你自觉地挖开伤口,重新释放生命之中体验过的所有悲戚。

但在1995年,我还没有那么多芜杂的心绪,我喜欢那个地方完全是因为沈夏。我们住在港口附近,从窗口可以看得见雪山。但是只有清晨那一小会儿,因为很快就会有云团把这一切都遮蔽,一整天云都不会再次散开。

我当然和沈夏住一间。这和奥斯汀不同,在奥斯汀我不得不顾忌朱利安和朱迪,尤其是朱利安,我总感觉他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他对我的严格无以复加,更何况阁楼上大声说话可能人尽皆知。

但在安吉利斯港的两周,我完全自由。入住那天,酒店告诉我们,前院带泳池的房间已经订满了,有一间房会分配到后院,那里没有泳池,但有一小片红色的树林。朱利安很不放心我们单独居住。

“他们毕竟还是孩子,我们希望能住一起。”他甚至建议换一间酒店。

“这不行。”他说。

不过,朱迪认为这并不要紧。“放松点,亲爱的,Zero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Ivy。”她摸着沈夏的头。

“你能做到?”朱利安掉转头问我。我尽量不用手指去捻身上那件棉衣的针脚——这可能会暴露出我内心的波动,由此给我带来大麻烦——而是装作略带迟疑地支吾了一句“是的”。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又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嗫嚅着吐出两个字:“爸爸”。

朱利安的眼睛一直盯着沈夏。她用力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始终没有什么表情。我欣喜若狂。

沈夏在我心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后来住在堪萨斯城,我也无数次追问过自己,但我发现这个谜题终究无解。或者说,我发现答案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飘移不定。她像是我破碎人生的记号,我穿过的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

现在,这个坐着一台破车被迫蜗行的雨夜,她在我的记忆尽头重现,戴着一顶乳白色的粗针绒线帽,从来没有剪短过的长发拖到了胸前,和她的瞳孔是完全一样的漆黑。

她的整个身体匍匐在棉花里,那其实是穿了一件尺寸略微偏大的羽绒服的效果。背了一个同样是黑色的背包,里面只能装下一本书,但也比她的腰身宽厚了不少。

她又变回了那个15岁的天使。

安吉利斯港的那个春天特别冷。可能是我们久居奥斯汀,没有冬天的概念。白天朱利安带我们去爬山,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奥林匹克山脉。连绵不断的阴雨则让山坡草地散发出一种独特的腥味。

我和沈夏都很善于攀爬。我们在身体的灵巧性方面如出一辙,但我还是跟在她的身后。那是朱利安要求的。他说,我应该扮演保护者。其实我更愿意先到山顶,看着她涨红了脸,一步步抵达我。

在山顶上,我获得了和她独处的机会。反复无常的云团偶尔也会撬开天空的一角蓝色,阳光无孔不入,将附着在那些晚开的花骨朵上的雨露照得闪闪发亮。我们的眼前是一整片起伏不定的植被,山腰有云。

沈夏闭上眼睛,她在呼吸这一切。那一刻,我并不觉得自己纵情呼吸是一件多么可耻和贪婪的事,即使她也属于“这一切”的一部分。

她的侧脸线条美好得几乎朦胧。我忍不住伸手过去抚摸。

“你在摸我吗,Zero?”她没有睁眼,握住了我的指骨。

我不知该回答什么。我在抚摸她,也许我在抚摸一个未了之梦。

9

在我完全坠入回忆的十来分钟里,老蒲一直很安静。他应该就是那种贴心的人。这样的人让我本能地想起藤本植物,或是那种在不知不觉中孕育的暴风团。来诊室找我的人却总是聒噪不休。

“你有没有想过,生命中有一个最重要的人,忽然离开了你?”不过他一旦开口,就有些令人措手不及。

“我听过很多那样的故事。”

“哦对,我忘了你是心理医生,应该是听过最多故事的,”他顿了顿,看了我一眼,然后眼光停在我的脸上,歪着头,好像要搜寻什么证据,“也是最会编故事的。”

“哈哈,那我要想想,都编过什么故事。不过从专业角度来看,你的回忆就是你编的故事大全。”

“所以你刚刚在想的事,也不一定发生过?”之前我没发现,他好像还能洞悉我在想些什么。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发生’了,理论上,这个世界只存在于你可以描述的范围内,语言可以抵达的边界也就是世界的边界,那么,你能用语言描述出来的事情,应该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发生’。”我一口气说了不少,就像脑海中有什么人正在追赶自己。

“哇哦,这听起来很酷。”

“这是维特根斯坦说的。”

“那个语言学家。”他和我异口同声地说道。我有些吃惊他竟然知道维特根斯坦。

“知道吗?她就喜欢读这些书。”他说,“现在我还留着那些书,我把它们都读完了。”

“我读大学的时候修过关于心理语言学的课程,觉得那很特别。”我犹豫着要不要问他关于女儿的事。我想早点回到贝尔维尤,又想打发时间。但他主动说了起来。

“她學了四年,一心想当心理医生,就像你这样。”他说着,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但你怎么看待,许多心理医生他妈的都有自己的心理问题?”

“可能是承受了太多负能量,超出负荷的缘故。那她是什么问题?”

“她没问题,她很健康,”他长吁一口气,“在2004年以前。”

停顿了一会儿,他的面部神经扭曲着,变得狰狞起来,一字一顿地说道:“操你妈的2004年。”

2004年,那正是我离开堪萨斯城去南边的年份。我还记得那一年刚刚开始,冬天尤为寒冷,嘴唇龟裂持久难愈,小径上的松鼠总是捧着灰扑扑的空果壳,Terrace大街附近的社区快被落叶填满了,一下雨就变得泥泞不堪,不消多久地上又结满了薄冰。

皇冠广场,城里唯一的繁华所在,开始了漫长的整修,许多流浪汉排队睡在脚手架下。他们用肮脏的棉被裹着脸,昼夜昏睡不醒,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听说其中有一些是因为“9·11”失去了工作。他们原本是想去密苏里河对岸的工厂找一份生计,但那里到处是倒闭的生产线和丧家之犬。一些不再运转的破铜烂铁巍峨地耸立着,让我无数次想起胜利福利院的那座水塔。

我几乎落荒而逃。

我忽然变得无法忍受堪萨斯城的肃杀和萧条,一心想去南方,只想逃去一个温暖潮湿的地方。

“2004年冬天,2004年快要结束了,”老蒲接着说,“她搬到我那里一个月,雨他妈的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婴儿整夜在哭。”

“婴儿?”

“他们快把我弄疯了,持续了整整一年,那时我还要出海。我要跟着派克市场那群打了鸡血的家伙一起,把鱼捉上来,把它们像垃圾一样剖开,就像要在它们该死的胃袋里找什么宝贝,我不得不出海。”一个个字从他嘴里蹦了出来,他越说越快,脸皮涨得发紫。

“她求我别去,她抱着那个孩子说她会没命的,但我不相信她会死,我相信过吗?从来没有,哦……”他终于发出了痛苦的一声呻吟,额头重重地砸在自己用来控制方向盘的左手手背上,轮胎飘移了轨道,发出刺耳的喇叭声。

“来……一……二……一……二……Come on!深呼吸。”说实话,我早就听够了这种故事,人们总是到我这里哭哭啼啼,他们在寻找一个出口,就算那最后是死胡同也在所不惜,只要能让苦闷的灵魂短暂地放逐。

我只是在机械地尽我的本分:“深呼吸!深呼吸!”

更何况我认为老蒲选在这种时候剖开记忆既危险又愚蠢,应该把他塞进鱼肚子。好在他自己很快调整了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看起来他平静了下来,像刚刚结束了一场鏖战,“我应该道歉。”

我刚想礼节性地回复,他又跟上了一句:“对那个孩子。”

10

我有没有需要道歉的人?1995年那个寒气逼人的春天,我有没有过任何愧疚感,这是我很多次问自己的问题。最后我的结论是,没有。我没有需要对别人解释的生命。

那一年,我们的旅行接近尾声。最后一个早晨,天空完全换过了颜色,像是灰蒙蒙的调色板终于洗刷干净。我问沈夏,想不想去特别的地方?

“嗯……什么特别的地方?”她靠在床背上,微仰着头,似醒非醒。

“灯塔,New Dungeness灯塔。”我把地图摊开给她看。通向那座灯塔,是一条悬浮在海平面上的纤长夹道。它从陆地延伸出去,足有六七英里长,灯塔就在夹道尽头。

“哦,那看起来很好。我去问问朱利安和朱迪。”她动作利索地下了床,关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阳光盛大,帷幕拉开。沈夏睡过的那张布满了褶皱的床榻,沉没在光辉里,看起来无限温柔。

我们是在吃过午饭以后出发的。我还记得那天朱利安特意吃得很多。不过,要想跟上我和沈夏的步速,对他来说仍然是个不可能的任务。我早已查好了潮汐表,午后正是涨潮时分,那条原本就狭窄的海上夹道还会变得狭窄一倍。我可以想象行路的艰难。

果然,仅仅走过标志着第二个“1英里”的标识牌,他和朱迪就一同败下阵。这是一条彻底的荒途。被海水夹击的窄路上,铺满了倒塌的已被完全风化的树林,以及无数巨大的灰岩。

沈夏却像只调皮的獭兔,她爬上岩石,故意惊起几只瞌睡的海鸟,它们抬动粉红色的双足,慵懒地撑开翅膀,跌跌撞撞地扑向海面。

我们很快就将他们甩在了身后。“你这个笨蛋,快跟上!”我对着身后三心二意的沈夏大声喊。她一阵小跑,吁吁喘气。

“你是在跳舞吗?这么慢。”我笑着去摸她的头。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

“你才是笨蛋。”她踢了我一脚。我就像被鼓槌敲击了一下的破鼓。

当那座灯塔终于出现,我们都情不自禁地相视而嘻。我们甚至能看到红色的屋顶上停泊着几只秃顶老鹰。

“这儿会有人吗,你说?”沈夏边打量着灯塔和荒草丛生的庭院,边问我。她的睫毛上压着分量不轻的光线。

“等等。”

“什么?”

“我说等等。”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我那片笨拙的粗糙的嘴唇已经压上了她脸上的光线。她闪躲了一下,但很快就不动了。

我不太记得那天我们是怎么回去的。在距离出发点大约3英里处,我们碰到了朱利安他们。在那之前,沈夏只言不语。老鹰在她头顶盘旋了一会儿,我去拉她的衣袖,她侧过身避开了我。

我们各自低头赶路,有时我走在她的前面,我回过头看她,那个白色的小小的身影,躲在这片晴朗的荒野,渐渐就模糊起来。有时她走在我的前面,没有回头。有几个时刻,我产生了她会越走越远,永远消失的感觉。

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四个人回到了奥斯汀。沈夏在兴高采烈地说着灯塔的事情。“哦,爸爸,你真应该去看看,我爬到了瞭望塔上,那里可以看到一整片海峡。”她挥舞着胳臂。

我依然一言不发,匆匆解决着碗里的食物。

“你感觉怎么样?”朱迪想起了我。

“那里有老鷹。”我说。

那是一些孤独的舔弄自己翅膀的鹰。

那天晚上,我们相安无事。上床前,我第一次脱掉了自己的长裤。这是六年来的第一次,那片崎岖的伤疤露了出来。随着年岁增长,瘢痕已经渐渐变浅,但那里还有反复被牛皮带抽打形成的大片伤痕,我确信沈夏能够看到。

那是一个漫漫长夜,我十几次睁开眼睛,都还是黑夜。

但我多希望它一直没有终结,因为我们再次回到奥斯汀,朱利安就让沈夏搬出了彻底整修好的阁楼,她睡到了他们隔壁的卧室,只留下我一个人。

11

此刻车窗外的黑夜也看不到边际。在西雅图这样的地方,夜晚郊外的灯火稀少到可怜。老蒲安静了好一会儿,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又迷路了。

“是这条路吗?”我打破沉默。他点点头,手伸进了扶手箱,摸出那包抽剩下的烟,“要不要来一根?”

“不用。”

“你知道吗?”他掸了掸烟灰,抽动鼻子,说,“其实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一只猫。”

依稀有红色的车灯在不远处流动着,渐渐聚焦,越来越亮。

“你不是说确定那是女作家养的缅因猫?”我在心里咯噔了一下,同时骂了一句最难听的脏话。这个老鬼究竟在搞些什么?

“不知道,我没去过缅因州,也许那并不是缅因猫。”

“你真的没去过?”

“鬼才去过那种地方,我一直住在西雅图好吗?西雅图!那肯定不是西雅图的猫。”他呼出一大团烟雾。

“那它究竟是什么?”我心里的发条又咯吱咯吱地拧紧了。

“也许,是一个孩子?”恰好有一丝强光照着他的半边脸。一辆车呼啸而过。

“别开这种玩笑。”

“有很多孩子都死在春天不是吗?那个孩子就是这样。所以为什么这不会是一个孩子?”他皱着眉头。

“别开玩笑了。”妈的,看来满世界都是疯子。

“可能这个孩子是病死的哦,”他完全没有理会我,继续说着骇人听闻的假设,“也可能是意外死掉的。你说捞起来的鱼,它们是意外死掉的吗?它们是,所以这个孩子也可能是,他可能死了,然后被人埋在院子里了。”

“Shut up!”

“嘘……”他的那颗填了银汞的犬齿又露出一个光点,“听我说,听我说,孩子是很容易死的,他们生下来只有一只猫那么大,哦,可能比猫大一点,不过我可以肯定,长到1岁左右,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只大猫,一只缅因猫。”

他现在的语气令我脊背阵阵发凉。

“有没有可能……”

“你丫闭嘴!”他喝止我,一团烟雾在车厢里氤氲出鬼魂的形状。我想去开窗透口气,发现那里已经锁死了。

车厢开始抖动,显然偏离了大路,没过一会儿就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停车做什么?……”

“嘘……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宝贝,我们要开始了,安静点。”他那双彻夜未眠的眼睛变得更红了。

老蒲抽烟的姿势很奇怪。他拼命咬着滤嘴,几乎要把它咬烂了。那些烟雾至少有一半都被他吞了下去。

“首先,你要知道,那是一个女作家住过的房子,你没有发现吗?你住了半年,没有发现一点痕迹吗?一个作家的房子,是不是应该有很多书?”

“所以女作家也是你编的?”

“你完全没听懂我的话,那些书她当然搬走了。”

“所以真的有一个女作家。”

“那么她养过一只大猫,是不是也该有点痕迹?比如说那扇通往地下室的门,大多数人可都是留了猫洞,地下室通常是猫的游乐场。”

我逼自己镇静下来。“好像没有。”我说。

“你太粗心了。”他吐掉了滤嘴。我以为他会打开车窗,让我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但他打开扶手箱,把滤嘴吐在了里面。

“什么意思?到底有没有那只猫?”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笨。那个作家叫什么来着?”

我没有接话。忽然一道强烈的闪电贯穿我的大脑,我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蹦出嗓子眼。

“Shadow,Shadow,这个名字你竟然完全无动于衷?”他用了一种我从来没从任何人那里听过的语气,夹杂着愤怒、伤痛,甚至是绝望。

“所以你是……”我承认,那个名字尘封已久,久到我已经全然冷漠。

天空还在继续变黑。子夜就像一道界限。

“想起来了,哈哈,你想起来了,对,接着想,接着想下去。”老蒲成了这无边黑夜的主人。

12

人的记忆是捕鼠器,你越挣扎,它越紧。我忧伤地、甜蜜地一遍遍追忆那个1997年就彻底消失的女孩,想起她那具我从来没有真正触碰过的身体,想起和她共处的那最后一点时光,却忘记了另一个人。

我想自己不是故意忘记孙影的。事实上,人不可能真的故意忘记一个人。即使是我在反思自己有没有心怀愧疚的时候,我也没能想起她。我无数次喝着她教我调制的“血腥玛丽”,甚至钻研如何让口感变得更好的细节,却没有一次追忆起她。

她从来没有造访过我的梦境。我是一个多梦之人,我梦到过很多人,甚至七八岁时在那条河堤上狂奔的自己,但是沈夏很少出现。至于孙影,自从2004年我离开堪萨斯城,我就再也没有在任何一个梦中见过她。

但是和沈夏不同的是,当老蒲提起这个人,她的样子立刻回到了我的面前,而不是需要我费劲将她从记忆废墟中拖拽出来。

她那双细细的眼睛,瞳孔又黑又亮,鼻子像一座灵巧的山峰,嘴唇略厚,喝汤时总是发出小动物般的吮吸声。她的身体很丰满,乳房是两只浑圆的气球,蜂腰阔臀,令人着迷。

她的身体立刻回到了我的眼前。我甚至一并记起了触碰她的手感,她清纯而又放荡的叫声。在我刚认识她时,她还不是这样的,但我离开时,她已然如此。

孙影,我的病人,我的医生,我在堪萨斯城的谜。沈夏不在的日子里,她还扮演过我的天使。

“完全记起来了,我的大医生?”老蒲的声音再度噩梦般响起,“对,就是她,孫影!就是孙影!你玩弄过的女孩,我最爱的女儿!”

“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心乱如麻。好像黑夜伸出魔爪,要拖着我向下沉沦。

“你说不是我想的那样?我想的是怎么样?哈?我想的是怎样?”他几近咆哮,“你竟然以为我深更半夜冒着雨只是来帮你的?”

孙影死了?如果不是老蒲带来的信息,我完全不知道孙影已经死了,因为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想过她的下落。我彻底忘记了她。2004年,我逃离了堪萨斯城,我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了。我没有和她道别。

“她究竟怎么会死的?”

“啊哈!你现在想知道她怎么死的?你想知道这个被你抛弃的人,和她的孩子,哦,不对,是你的孩子,他们的下场,哈?”老蒲张大了嘴,喷出阵阵热气,还有咀嚼过的食物没有消化干净的残渣气味。一时之间,车厢里都是这种味道。

“冷静一些,好吗?我们可以谈谈。”我是真的想要好好谈谈。

他剧烈起伏的胸腔似乎平息了一些,忽然又换上那副带着哀愁的语调,对我说:“等我出海回来,他们都死了,从那么高的悬崖跳下来,我再一次见到他们,他们只是肿胀的尸体了。”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灰白的,就他妈的像鱼肚子。”

我原本以为这个夜晚的记忆将会全部贡献给沈夏。这其实也是很罕见的事。我很少有时间停下来,系统地完整地打捞关于她的影像,从那个夺路而逃的下午开始,她就是我回不去的地方了。

1997年夏天的奥斯汀,简直可以将鸡蛋放在院子里烤熟。自从我们的旅行结束,我和沈夏住到了不同的房间,我们变得疏远了,朱利安再也没有虐打过我。这并不是因为我长到了足够大,恰恰相反,我认为这是因为他觉得我已经弱小到完全可以被掌控。

这是我人生中灰暗的低谷,后来那些再也见不到沈夏的日子也无法与之相比。没有什么比看着她却触碰不到她更令我煎熬。

我只能在半夜溜进洗衣间,从脏衣篮里翻出她换洗下来的衣物,那些带着她气味的衣物。我蹑手蹑脚地将它们偷回房间,却要做很多额外的工作,来确保自慰时不会弄脏它们。我对她身体的思念在那两年达到了顶峰。

我依靠着对她嘴唇的回忆,和这些无法在白天示人的气味,度过夜晚中最欢愉和忘我的十几分钟,那是我对抗余下那些孤独唯一的武器。

但我无法满足,我知道,即使我心惊胆战,因为那些气息激动到发抖,我依旧悬在半空。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对她绝不仅仅是肉体之欢。

可是孙影呢?我是在一次校友见面会上认识她的。那个时候我已经四年级了,在一间心理诊所实习,诊所的主治大夫是第二代台湾移民。他的诊所在孟菲斯,距离堪萨斯城要开7小时的车程,那里居住着不少华人。我就开着车往返于两地。

那时我无比迷恋拉康的某些理论。他说,受虐者同时必然是施虐者,简直鞭辟入里。我每周去诊所三天,一般连着周末。我循规蹈矩地研究那些病例。而剩下的那些回到校园的日子,我在研究自己。我试图用一些精神分析学的理论来解释自己。

我几乎是从奥斯汀逃走的,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我始终没能释怀。1997年的盛夏,我满18岁了,想到随时可能被赶走,我寝食难安。但朱利安并没有那样做,那两年他对我的管束渐渐变少,他甚至有点遗忘了我。

他的注意力好像转移到了朱迪身上,他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糟糕,朱迪反复多次接受戒除酒精的治疗,我怀疑朱利安对她动过手,但他们似乎并不愿意彻底解绑。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午后,我亲耳听到沈夏和林奈的秘密,我不知道这样虚妄的和平还会持续多久。

那天沈夏怎么会没有跟朱利安和朱迪一起去做礼拜的,我不清楚。她用了什么花招从教堂溜走,我一无所知。而那个周日朱利安因为班级活动特赦了我,我早早从那个生日派对离场,提前回到了家。

那两个人在房间里嗷嗷地叫着,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来宣誓对彼此身体的主权。我将耳朵贴在房门上,沈夏带着哭腔的声音一阵阵袭来,她在求饶,那是一些陌生的音节。我顶着门,将手伸进自己的裤子。但我又听到了林奈的闷哼,那种野兽般的呼喊。从未有过的失落和愤怒像潮水将我拍到岸上。我动弹不得。

最后沈夏放声哭了出来,接着是林奈在微弱地安慰她的声音。我想那个混蛋还在贪婪地舔弄她,而我在这个异常湿热的下午无计可施。

“你带我走吧,离开这个叫人恶心、窒息的家,我不想再见到他们,每一个人。”这是那天我从她那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可是直到秋天,沈夏也没有离开,她依然住在那间小卧室里,而我却开始了生命中第二次逃亡。

13

孙影就是我在逃亡途中捡到的。在那次校友见面会上,她就表现出了对我的崇拜。她的个性很开朗,现在想起来,我们初次见面她就告诉过我,她的父亲住在西雅图。

她一开始还以为我是一个完美的师兄。确实,我身材挺拔,成绩优异,毫无疑问拥有一颗顶级大脑。而且我总是笑,我见到任何人都彬彬有礼,随时愿意对师弟师妹施以援手,我看起来是温柔的人。

白天我用教养武装着自己。

到了晚上,我就躲起来,翻开那些黑暗丛书,我甚至加入了网上某些由心理学人士成立的激进组织,当然我并不是在那里寻求信仰,而是寻找着同类。我想让他们帮助我解释自己的生命。

我记得很清楚其中有一个我流连最久的组织,集聚了一群迷恋变态学的所谓上流人士。他们在白天衣冠楚楚,拥有模范家庭,却披着人性的黑衣夜行。那是他们相互蹂躏的地方,但也是他们忏悔和痛哭的地方。不过我并不屑于加入他们的行列。

我曾尝试过各种违禁药物,我只想知道我他妈的究竟是谁。可是我很快意识到那些药只是在释放心底已有的东西,它们并不会带给我更多。

后来我就遇到了孙影。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你用精神控制她,你要让她为你所用。”老蒲开始控诉我,“你很享受这一切,哈?”

“不,我没有。”我矢口否认。

但他说得其实没错,我真的曾经控制过孙影。一开始我摆出一副优等生的样子,白天用最高冷的态度待她,又在临睡前肆无忌惮地勾引她,到了第二天再度变得冰冷。

我没有和她上床,我要摆出目空一切的样子,等她主动献身。她一开始完全拿捏不定我的想法,她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上了她。

会思考这个问题的人本身就已经输了。我还在看似有所进展的热聊之后,蓄意策划了一两次无缘无故的失踪,让她一尝无所适从的苦楚。直到有一天,她问我,能不能做她的男友?

“可是我配不上你。”我说。我使出了最后一击。

这个已经完全堕入爱情陷阱的女人,按照所有的规律那样母性爆棚。她抱着我的头,停靠在她丰满的乳房上,流着眼泪对我说,她会来抚平我的伤口。

“可你不知道我的伤是什么。”我也挤出了两滴眼泪,然后动作粗暴地扯下了自己的外裤。那片其实已经随着年龄增长而渐渐变淡的伤疤果然还是触动了她的愁肠。

她问我这是怎么搞的。

“是因为一个女人,我为了救她被人教训了。”我答。扑通扑通,她的心跳听起来很性感。

“后来呢?”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摸过我的耳垂和脖子。

“后來她跟着别人跑了。”我谎话连篇,收紧了抱着她的手臂。

那晚我不断调教着她,直到我听到了沈夏的那种声音。

老蒲拐出了大路,再次踩下了油门,车又开动了,但他没有停止对我的咒骂,“你让她变成了你的奴隶,你还是人吗?啊?她本来是个天使!”他控制着方向盘的手掌在颤抖。

“可是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对不对?那时我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了。”这一点我没有说谎,我从堪萨斯城逃走是因为忽然对这种关系感到厌倦,它无法再带给我更多的东西。但我确实对她的怀孕一无所知。

当然,我不可能将那些源源不断灌输给孙影的黑暗理论告诉老蒲。我曾经成为她的主人,让她时时刻刻完全臣服于我。最初只是性爱,我可以随时随地地让她做任何事,一次次地突破她的极限,让她心甘情愿地跪地求饶,但这并不是我的全部目的。

最后我确信她可以为了我杀人。但这就够了,我并不想真的杀死一个人,离开奥斯汀,我已经是一颗浮萍,我不知道终究要往哪里去。

我没想到她最终杀死的会是自己。

车飞驰着,原来这台破车还可以开出这种速度,好像要撞破这无边的雨幕。老蒲情绪时而激动,夹杂着平静的片段。我很清楚那不是一种平静,那只是疯狂的前兆。

“你怎么下得去手?她是那么可爱无辜的女孩。你他妈的为什么要抛弃她?”他的声调忽高忽低,“她还为你生下了孩子!”

片刻的安静在车厢里游走。

“那个孩子是什么样子?”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脱口而出。我竟然很想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那是一个男孩!一个很健康的男孩!他才只有那么一丁点大,他会盯着我看,等着我亲亲他的小脸蛋!他挥舞着小手!他的人生还没有开始!”老蒲的腮帮不断起伏着,“他又长大了一点,他已经一岁了,他会走路了,他挥着手从这里走到那里,小影就那么看着他,我当时就应该发现的,应该发现的……”他的喉咙发出艰难的吞咽的声音。

“他好看吗?”

“好看,他有一对小酒窝,就和小影一模一样,他很白,眼睛很大……”他的声音变得柔和,一边又死死盯着我的脸。我知道他在用眼神雕刻我。

我的眼前浮现了那样一张小脸。他咧着嘴,露出深深的梨涡,冲着我咯咯地笑。我也没有发现,自己眼眶忽然一热。

14

孙影是在2004年的尾声产下那个男婴的。所以说,她一个人在堪萨斯城待了大半年,等到实在行动不便,加上越来越严重的精神困扰,才搬去西雅图寻亲。当时她只拖了一个登机箱,里面塞着几件旧衣服,就开始了自己的迁徙。

老蒲见到她的时候,她流着眼泪,坐在塔科马机场到达厅的阶沿上。她的肚子看起来就像装下了许多大鱼。她抬起头,用一种茫然的眼光看着父亲,那是老蒲终生无法参透的眼神。

在之后的一年里,她始终没有办法和那个婴儿和解。

老蒲无法原谅自己,他没有注意到女儿其实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直到她抱着婴儿一起跳海,浸泡几天后再被人捞起,他才知道,死神已经埋伏很久了。

此刻,死亡的气息也流窜在这个无边无际的长夜。蓝色的雪佛兰急速前行,风雨在窗外呜咽。老蒲又打开了音响,那首佛朗明哥曲风的曲子再次流淌出来。原来我并不是在加州听过它。

“这个你也不记得了?”他怒目相视。

“已经记起来了。”我没有撒谎,这是我和孙影第一次做爱,事后一起听过的曲子,那首叫作《加州玫瑰》的曲子,她后来一直喜欢哼唱的曲子。

“但你之前完全忘记了。”

我已经完全了解了他的用意。他是黑夜派来清算我的人生的。他蓄谋已久。

“那棵树也是你干的?”我说。我很清楚自己落入了陷阱。

“那是老天在帮我。我本来打算完全自己动手的。当然,我也还是起了点作用。”他的左手脱离了方向盘,两个手掌来回摩挲着。面前的黑夜无垠地延展,令人失去了方向的知觉,我觉得我们随时可能撞上隔离栏。

“那是盐。”我终于想到了那天掘开泥土,嵌在他指甲里的白色杂质是什么。他在树下埋过大量的盐。如果没有雷击,那棵树也距离死亡不远。

“哈哈!”他的笑声诡异飘忽,“你还没有太笨。你以为我这些年花了这么多力气搜集关于你的资料是为了什么?”

“那你现在想要什么呢?我们谈谈,好不好?”我逼自己冷静下来和他谈判。我想毫发无伤地解决这个夜晚。

“我要你亲手埋了他。你夺走的东西,我要讨回来。”他踩下油门,开足了马力。

那只猫真是……一股酸腐味终于从我的食道顶了上来,轰的一声,变成入侵后脑勺的巨大回响。

“那件事是我错了,但我真的不知道她怀孕了。”我决定垂死挣扎。

“所以如果她没有怀孕你就丝毫不用愧疚,是这个意思?”老蒲瞪了我一眼,用他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

“不是,不是……”我能听到飓风的呼啸声,车速已经飙到了120码,黑夜就要拆毁这辆车了,“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声音颤抖起来。

“我给过你机会了。”

“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我几乎带着哭腔告饶。

“如果你听到歌能想起来,听到她的名字能想起来,我会考虑放了你,哦,也可能不会,总之最后的机会已经没了。你不用对我解释,你去对他们解释。”他直愣愣地望着挡风玻璃,嘴角泛起令我绝望的微笑。

“我可以补偿你,真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没有再回答我。我想下一个瞬间,他就可能制造一起惨烈无比的车祸。

但我还想活着。我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我还在对他一遍遍道歉,右手暗暗伸向车门的把手。我用手指撬动了一下,稍稍用力,车门却纹丝不动。它已经被锁住了。

我只能蹑手蹑脚地解开了保险锁,他果然没有注意到我的一系列动静。我不知道他在享受我的臣服,还是在做送死以前最后的思想斗争。

他连一眼也没有看我。我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忽高忽低,把脸深深埋进一只手掌里,溜过指缝,眼睛却死死盯住他的一举一动。另一只手握紧拳头,准备最后一搏。

最多30秒后,我收紧小腿肌肉,腾起整个上半身,突然扑了上去。老蒲毫无防备,方向盘上的喇叭按钮委身于我的重力下,发出凄惨的尖叫。

他反应了过来,但出乎我的意料,他似乎丝毫不想参与争抢方向盘的搏斗。他的脸上依然挂着令人战栗的笑,那颗银色牙齿就像一枚钉子般锥心刺目。他松开原本驾驭着方向盘的左手,整个人往后背倾斜,左脚再次踩下油门。

他明显意识过来,以我勉强发力的姿勢,绝不可能拯救整个行车路线,他只想做一个自杀式撞车的目击者。

但这不是我的目的。雪佛兰歪歪扭扭地失足狂奔。我左右躲闪,希望能引起巡逻警车的注意。

15

我此刻才明白,奥斯汀和堪萨斯城,都是我没有离开过的地方。就像我刚被接来美国的时候,也以为童年那条种满垂柳的河堤再也不会回去了,但事实证明,那条纷纷扬扬飘满柳絮、弥漫着死去牲畜的气息和口腔里氤氲着血腥的路,我从来也没有真的走完。

那座绿色别墅里种满茶花的花园,那面爬满了地锦的红砖墙,其实也是那条路。

这么多年,我还在向着胜利小学的方向奔跑,只是差那么几步之遥,墓碑一样耸立的水塔隐约可见,但目的地却总在不断后退,难以抵达。

1997年盛夏,我最后一次出现在奥斯汀那个阁楼里,一切都是新的样子。

沈夏睡过的小床还在,天窗已经修好,换上了深色玻璃,不再有光线意外地漏进来。我们一起写过作业的桌子上了新漆,椅子少了一把。

那个放在角落里的大箱子空空荡荡,她的衣服都搬到了楼下。我掀开盖子,当我拿走了属于我的几件衣物,发现箱底还有一件白色的小衫。那是她的东西,也许是她忘拿的,但更有可能是我偷来的,我拿起了它,气息尚存,又默默放下。

我最后一次抚过木头的轮廓边缘,还有那面她用过的椭圆形梳妆镜。

自从她搬到楼下,一次都没有重返。这个阁楼的小世界不再发光。我下了楼,丧魂落魄地踏上那条迁徙的路。

2004年冬天,孙影也是这样离开的。

现在,这条路终于逼近尽头。我用左肩肌肉紧紧抵住老蒲瘦削的躯干,好像要施加所有的重量来对抗。我感觉不到他有任何挣扎。雪佛兰在我蓄意的操控下,毫无章法地蛇行,画下“S”形的踪影。

没有红色的车灯从对面浮现。除了黑暗,黑夜一无所有。

“哈哈哈……”老蒲那扁平的甚至有些凹陷的腹部抽动着,突然爆发出刺耳的笑声。

“该死的。”我自言自语。透过朦胧的挡风玻璃,夹道的树林好像都变成了昔年种下的垂柳,在狂风中乱舞。它们活了过来,而黑夜中有人即将死去。

“你知道现在要开去哪里吗?哈哈哈……”他那令人憎恶的声音再次回响。

“只要不是地狱就行。”我知道自己处于迷路状态,但只要有夜巡的警车注意到异样,我就还有一线生机。

“来,再开得快点!一直开进海里!哈哈哈……”他的笑声沿着颤抖不休的腹部传递。车窗结上了一层薄纱。

砰!

一声巨响打断了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车骨架剧烈摇晃,整个被弹了起来,就像全速冲过了一个减速带,车轮原地打滑了几下,继续横冲直撞地向前。挡风玻璃瞬间被撞碎,裂成了一面蛛网,几滴冷雨拍打到我们的脸上。

等我回过神,一股童年时就闻过的血腥味穿过玻璃裂痕喷涌了进来。

“可怜的鹿,哈哈哈……”他又开始了死神的表演,“给我们送葬,哈哈……”

我想我应该立刻减速,准备跳车。我加大了身体肌肉的力量,努力确保能将这个疯子困在座椅上。中控锁就在咫尺之间,我按了下去。

“哈哈……”他发出的声响,既是笑,更像哭。

车门依然纹丝不动。

“你还是没我想的聪明,知道之前为什么我会给你开门吗?因为这扇破门只有我能从外面拉开,哈哈……”

层层叠叠的汗一路爬上我的脖颈,我使出所有力量撞门,发出沉闷的打桩声。车失去了控制,径直向路的尽头冲去。

“看来老天还真是帮忙啊,刚刚那头可怜的鹿,让整个车门彻底变形了,你居然看不出?哈哈……”

黑暗中,我渐渐看到了海湾的轮廓,迷蒙的月色下,波涛闪耀着点点微暗之火。

那条我走了这么久的路终于要结束了。很多年前我跑啊跑,向着胜利小学奔跑,却被青石子绊倒,吐出半颗门牙。

现在我知道无处可逃了,只剩下几百个念头盘旋于脑海。

白衣少女,永远在灯塔回旋的老鹰,15岁的裸体,雨点一样的皮鞭,加州玫瑰,乳房,那个笑容带着梨涡的幼童,深夜无人的海湾……还有在夜色中浮现的戴着面具的黑衣人。

那是落魄的老蒲,那是埋伏已久的死神。

那条蜿蜒的海岸线越来越近,我闭上了眼睛,风雨都平息了。占据了鼻腔的牲畜血腥味也不知不觉地消散。我好像能闻到海水的咸涩和清新。

用不了一分钟,我们将在那里坠毁。

远远地,身后有警笛声响了起来。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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