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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草莽(中篇小说)

2019-09-10张锐强

作品 2019年4期

张锐强

民国三十二年(1943),抗日战争史上不仅仅有胡琏[1]的十一师血战石牌、余程万[2]的五十七师坚守常德,我老家河南信阳南部最大的一支民间抗日武装,也遇到了从未有过的难题:他们缴获了一门鬼子的75毫米山炮。缴获这样的重装备本为喜事,怎么反倒成了难题?

这事儿确实蹊跷。

这件蹊跷事儿已被埋藏入水五十年。治理淮河时,我们老家修了一座水库曰南湾,现在号称豫南明珠南湾湖,风景跟千岛湖不相上下,可惜名气赶不上人家。我祖辈居住的那个村子冯家庄,被整体埋入水下,其中就包括事主的坟墓。去年乡里修志,喊我回去帮闲,也是采访,此人此事方才浮出水面。

由于地理原因,无论南北朝还是宋金对峙,每逢南北分裂,很不幸,我老家都是彼此拉锯的战场,抗战时期也不例外。武汉沦陷之后,从信阳县城向南,铁路沿线都被鬼子霸占,县城以北才挂青天白日满地红,由刘汝明[3]的六十八军负责。他们出自冯玉祥的西北军系统,民国九年(1920)便曾驻马信阳,留下故事无数。

缴获山炮的抗日武装,活跃于信阳南部。那也是他们祖祖辈辈生老病死之处,行政区划叫李家寨镇。李家寨嘛,寨子肯定是有的,也很古老。虽不能确定具体年岁,但最晚也是南宋,因附近的牛皋寨乃当年岳飞北伐的战果与基地。经过千年的风吹雨打,牛皋寨已不复当年的雄壮,但还是足够这支抗日武装容身。先贤抗金,后辈抗日,匹配。

他们号称豫南抗日自卫团,以李绍麟为首。李家是信阳赫赫有名的大户,资产无数。他们土里刨金,杀进县城,开办过各式各样的产业:当铺,钱庄,酒楼,绸缎店,五洋杂货铺,甚至还有一家照相馆。当然,所有权并非都属于李绍麟。李家家口大弟兄多,已经分出好几房,各自以堂号为标志,堂前都挂着官府颁发的千顷乃至双千顷牌。李绍麟他们这一支,是延福堂李,双千顷,也就是说,有耕地两千顷以上。李家先祖曾经定下规矩,遗产每次平分之前,先提取部分作为祖产。祖产分祭田与标田两种。祭田由子孙轮流耕种,耕种者负责祖坟祠堂的日常维护,只须缴出两分收成;标田由子孙投标耕种,跟普通佃户的地租接近,四成收入交公。祖产全部用于公益,首先是春秋年三次大祭,事后子孙均分祭祀用的供品:胙肉;另外就是完税、兴学、防卫、娱神、防灾。灾年放贷粮食,利息最多两成;孩子们如果念书,补贴可能超过学费。好制度造就好家族,李家慢慢兴旺。

要保护的财产越多,卫队的力量就越强,这不难想象。李家寨自卫团现有二百多人,主要是当年打下来的底子,以红学为骨干。这个红学当然不是研究《红楼梦》,而是抗暴防匪保乡卫民的红枪会。信阳红枪会有多厉害,忻口战役中同时殉国的第九军军长郝梦龄[4]、五十四师师长刘家麒[5]知道,台儿庄战役期间坚守临沂刚刚投敌的瘸腿将军庞炳勋[6]也知道。三位将军在民国十六年(1927)的尴尬往事,不说也罢。如今自卫团使的不再是红枪,而是黑枪——乌亮的钢枪——自然更难对付。

林子一大,什么鸟都有,李绍麟其实是李家的另类。那时节周围陆续有人到北平上海念书,更有人镀金——西去美国、有人镀银——东渡日本,李绍麟完全有此慧根财力,但却不肯。说他纨绔子弟吧,他没有嗜好,不抽大烟,且读过书:私塾里读过四书五经,也上过两年新学,只是不肯继续上进;说他是正经后生吧,又不农不商,整日里行围射猎斗鸡走马操枪弄棒,跟几个传教的洋人打得火热。

李家寨东北还有个寨子,叫项家寨,里面生活的也是个大家族。项家跟李家本有世仇,不是争田就是争水。具体情由虽然已如先有蛋还是先有鸡,年代久远无从分辨,可并不影响他们彼此仇视。多年之后,两家不再定期械斗,但仇恨却还深刻在祠堂上。看来那个地方的风水确实很好,双方的祠堂隔河相望。李氏宗祠门前悬着这样的楹联:

六朝天子

一代圣人

上联是说成汉、西凉、唐、后唐、南唐、西夏六个政权的皇帝,不论来源,反正都姓李;下联说的是老子。本来姓李的真皇帝假皇帝多得很,像李子通、李希烈、李密、李顺、李自成,好赖都曾称孤道寡几日,但李家自认大度,一并忽略,反正这当量用于示威已经足够。

项家毫不示弱,正面迎战:

烹天子父

为圣人师

上联的典故是项羽要煮刘邦他爹,下联则是项橐跟孔子辩论获胜。

这对联的火花,隔着河都能烧出狼烟。李家被打如此闷棍,无计可施,只好加高祠堂。祠堂一般都是两层,他们改为三层。项家没再应战,反正他们在气势上已经完胜。

宣统三年(1911)武昌枪响,清廷快速反应,令参加永平秋操的北洋军南下剿灭,但信阳百姓悲哀地发现,滞留本地的北洋兵并不少于武汉三镇,至少罪孽如此。这些观望形势精力无处发泄的士兵,连同前线撤下来的伤号,在信阳为非作歹,从十一月底开始,流毒四十余日。除了北洋陆军第一与第三镇,其余四镇连同地方武装巡防营,都有巨大的罪责,以第五镇为烈。抢劫,强奸,杀人,所有你能想象的残酷,在革故鼎新的宣统三年(1911),都增加到信阳百姓身上。不过副产品也略有正收益:李项两家的世仇因此和解。

头天夜里,乱兵攻击李家寨未果,次日又去祸害项家寨。这次他们武力加码,带着火炮,乡民称为轰天雷。冬夜的密集枪声,被空气冻得又脆又响。它们在冰面上不断反弹跳跃,先于使者传到李家寨。一方有警,四方應援,此为乡约。出不出兵呢?族长赶紧找人商议。

来议事的都是各房的长房,以及账房先生。这其中族长与账房先生最为紧要。前者有地位威严,后者靠名声信誉。账房先生经管族中日渐庞大的公账却毫无报酬,只是年底的大祭可以多分两块胙肉。族长长房都是自然沿袭,账房先生却必须公推,完全靠声望吃饭。南人计议未定,北人兵已过河,这怎么能行。账房先生见他们争吵不下,便和风细雨地说道:“咱要是不出兵,四邻八乡怎么知道谁更有资格为圣人师?”

项家寨因而得以保全。

按照规矩,项家得摆宴致谢。对方若有伤亡,也要抚恤。两个仇家重新开始说话交流,这叫开仇。而上了酒席,不说话是不可能的。酒酣耳热,气氛和谐,双方顺势约定,取消互不通婚的族规。

乱兵没有攻陷李家寨和项家寨,对于这两个家族是好事儿,但对于李绍麟个人却是不折不扣的坏事儿。它用粗笔蘸着半干的血与墨,在他童年的幕布上涂抹出渾厚而又沉重的背景,阴惨悲戚,浓雾一般。

李家有奇男子李绍麟,项家有奇女子项如春。

李家有能耐有本事的族人很多,但名头都不如李绍麟大。古往今来就如此,循规蹈矩或有事功,但未必声名响亮,都输在一个“奇”字上。李绍麟如斯,项如春也如斯。当年她是周围第一个到上海念洋书的女学生,这已经足够引人注目,而更引人注目的是,民国二十一年(1932),淞沪抗战之后,刚刚十八岁的她,突然嫁给十九路军六十一师的一个团长,随后放弃学业跟随丈夫南下福建。一年之后,闽变发生,十九路军瓦解,其夫君战死,她既不去镀金又不去镀银,也没有返回上海继续学业,而是孤身一人回了娘家。

李绍麟对项如春最初只有个黄毛丫头的印象,小个子,塌鼻梁,外加雀斑。民国二十四年(1935),二人偶然在鸡公山重逢时,他完全没有认出对方。鸡公山在李家寨南边,它从荒山跻身民国初年的四大避暑胜地,与庐山、北戴河、莫干山比肩,完全因为平汉铁路的带动。北欧教士从汉口来到信阳后,感觉这里的夏天同样难挨,母鸡几乎可以直接下熟鸡蛋。酷暑踢着他们的屁股,将他们赶上人迹罕至的鸡公山。对于信阳或者汉口人而言,鸡公山甚为偏远,不适合居住,但对挪威裔美国传教士来说,只要能乘凉,再远一点又何妨。

常跟教士盘桓的李绍麟,那天忽在座间发现一个陌生的美丽女子:睫毛像山间的蝴蝶翅膀一般不住忽闪,似乎还如泉流般淙淙有声;脸上的皮肤如同田间即将成熟的番茄,温润而富于光泽。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出神,手捧咖啡,脸上挂着的礼貌微笑若有若无、零下一度,像冰溜子那样晶莹剔透,美而不可近。唇间微露的牙齿让李绍麟想起白釉瓷器,以及那唯一一个给传世词作配乐谱的词人名号:白石。

牙齿如此洁白,肯定不是本地士绅家的小姐,信阳城内也并不多见,而且只能是大城市的女学生。李绍麟到得晚,不好打断正在弹奏的钢琴曲,只跟大家点了点头。钢琴弹的是教士改编的中国古典名曲《高山流水》。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希望融入本地社会。这首改编得颇为怪异的钢琴曲还算成功的,要是你对比一下当年他们挂假辫子戴瓜皮帽的照片的话。

眠花宿柳,李绍麟业务纯熟。无论扬帮、汉帮还是淮帮,合法的信阳妓女都分一二三等:头等在旅馆长期包房,能歌善舞风情万种,是为艺妓,陪宿加清唱,需十元资费,人称大五;二等妓女有色无艺,身价六元,所谓长三;三等妓女均已徐娘半老,只值四元,是为板二。在大五中间,李绍麟是有不少贵相知的。依红偎翠酒肉征逐浪笑谑语,于他是家常便饭。但此刻面对这个陌生的女学生,他不禁一派肃穆。所谓诚意正心格物致知然后修齐治平,老师不知讲过多少回,但他几乎从未入心,那天是少有的例外。这当然跟旁边的教堂与钟声毫不关涉。他悄悄观察对方,感觉她眼窝与鼻梁侧翼的阴影,益发衬托出皮肤的光洁。耳边那有些怪异的钢琴曲慢慢消失,他仿佛听到了阳光在她面部缓慢攀爬的脚步。他突然产生强烈的愿望,愿意生命消失,化身为那些阴影。此时钢琴戛然而止,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如同林间叽叽喳喳的小鸟突然停止欢唱,往往预示着不祥,就像宣统三年(1911)的那个冬夜。他不禁一阵没来由地紧张。

大家礼貌地鼓掌。随意的酒会继续。丹尼尔是今天的主人,经他介绍,李绍麟才明白那就是项如春。小地方的消息如同传染病,越奇特传播得越迅猛。项如春的经历遭遇李绍麟早已知晓,但见面还是多年之后的第一次。他真是大吃一惊。上海十里洋场果真就是景德镇窑厂那样的神奇,进去时是泥巴,出来时是瓷器。他感觉不过眨眼的工夫,比化蝶都快。

李绍麟有节制地对项如春献殷勤。他虽然未曾出洋念书,但文化基础并不差,更兼这些年来老跟教士家庭接触,交际技巧啊礼貌啊或曰手段啊,还是有的。只是他抛出去的无数彩球,项如春都没有接。他柔中带刚绵里藏针的一拳又一拳,连棉花包都没打着,全部落空。项如春要么带着初冬的微笑礼貌地聆听,要么只以秋月的冷静简洁地回答:是,不是。

项家寨与李家寨之间毕竟有距离。即便在同一个寨子,要想邂逅人家也不容易。就像两条鱼,在大海里都很难重逢,何况还隔着两重鱼缸。只有召集西式的聚会才能顺理成章地见到她,因为项家寨也好,李家寨也罢,有资格出面陪她的,算来算去也就是那些洋人。周围学校里倒是也有教授新课,比如《新三字经》的年轻老师,今天上、五大洲、东与西、两半球云云,但他们太在意李绍麟的光辉岁月。他在山上自家的别墅里办过几次酒会,每次都盛邀项如春。起初尚可如愿,但很快便遭婉拒。李绍麟只能偶尔在别的类似场合,满怀期待地制造伏击式的邂逅。而那次舞会的经历,就像戳进肉中的一根刺,拔掉疼,不拔也疼。

李绍麟很想第一个就邀请项如春,只是没有足够的胆气。或者说,他有足够的自知之明。可等她跟丹尼尔跳完再去邀请,结果却还是没有结果。不只是敲门者的脑袋碰了门钉,简直就是蚊子钉菩萨。项如春的语气,如同标准柳体那样转折如刃:“请你离我远点儿。我看不上你这样的纨绔子弟。你以为我是残花败柳,就有资格纠缠不休?告诉你,NO!我们项家的小姐,都是有规矩的。”

语调不高不低,语速不疾不徐,就像机枪训练有素的短点射。这种精准打击如同钝刀割肉,不断叠加着精神上的痛楚。李绍麟素来风流倜傥,没有吃不开的场合,可那个时刻,鱼固然还是鱼,水也依然是水,可惜变成了固态。他被冰冻般呆立原地,表面上虽还对眼前的热闹报以微笑,但其实已与之横亘星球的距离,眼里只有空旷的虫洞。等浑身酸麻如同针扎的感觉消退,这才发觉后背在初冬的夜里湿透。

那是个月瘦星小天寒风沉的冬夜。李绍麟喝了很多酒,但越喝越清醒,越喝越明白。喝完之后回家,半路上开始失忆,直到次日凌晨他被人发现。那时他还在一大块麦田中徘徊,刚刚露头的麦苗几乎全被踏平,脚印很明显,是一圈又一圈的同心圆。

当天傍晚从汉口传来消息,就在李绍麟受挫醉酒的那个时刻,曾在鸡公山上的颐庐别墅设立行营指挥鄂豫皖三省剿匪事宜的风流少帅张学良,于临潼华清池扣押了蒋委员长。

李绍麟早已过了婚龄。但他这名声,很难娶到合适的妻房。正派人家不敢招惹他,破落户李家又看不上,所谓高不成低不就。虽是一夫一妻多妾制,但如此年轻尚无正妻,妾自然也不必想。好在他有许多大五级别的贵相知。他心里眼里总是项如春的影子,但内心深处那记巴掌的痕迹犹存,旧伤难愈。

妓女久历风尘,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比项如春更辣的李绍麟也见过,就像蔡锷对小凤仙的题赠:由来侠女出风尘。但良家妇女,又是学生,如此刚烈,李绍麟还真是头一回领教。他很想知道她在上海学的是什么,是不是枪药制造,但却很难获得她那期间的详细信息。

两人再度碰面,是因为老日。平津沦陷之后,平汉路沿线国军节节败退,伤员之多令国府惊讶。此前虽有连年内战,但作战强度低、时间短,带枪投靠、全军易帜都是常事,伤亡率普遍不高,军队医院建设因而长期滞后。而今风云突变,孙连仲[7]将军的夫人罗毓凤随即发起成立鸡公山伤兵医院。虽属于国府的序列,统一编号为九十六,但官费远远不够,更需要社会力量。李绍麟听说项如春在内,便立即跟进。

虽已开战,信阳的感觉却只如微风过耳般浅薄。街上报上倒是有标语口号,也有学生游行,但对于李绍麟而言,都隔着一层玻璃。或者说,都像舞台上的平剧。台上演《挑滑车》,他看着精彩热闹,却丝毫感觉不到吃功夫。故而他本能地赞颂英雄,歌咏战事,满脑满心壮怀激烈。直到那时,看见一个又一个的伤兵。他们断股折臂,血肉干结,腥臭难闻。有人骂骂咧咧,有人凄惨呻吟,有人不声不响——不是坚强,更像死亡。

这种感觉跟看英雄戏,完全是两个世界。先前看戏,他想到的不是马上封侯就是史册流芳——只有收获的辉煌,没有成本的凄凉。如今才真正意识到英雄戏的背后不只是千秋伟业,还要沙场喋血。一将功成万骨枯,不再是发黄的宋版书上的字句,而是一条条断掉的胳膊腿儿、无数洞穿的枪眼。

李绍麟心里一动。那是神经传导的感觉。信阳跟北平,或曰跟中国,确实是有神经连接的。那神经真实可见,就是山下的平汉线。他掏出一沓交通银行发行的十元纸币,递给负责庶务的项如春:“我捐五百元。”

项如春没有看他,也没有立即收钱,兀自埋头在簿书上记录:“你本人捐的,还是延福堂李家?我们刚刚收到的一笔钱只有五十七个铜子儿,是乞丐捐的。这五百元,算谁的?”

多亏民国二十二年(1933)启动的币制改革,法币已经成功替代银元,否则这笔钱肯定要压垮李绍麟。他使劲咽口唾沫,可口腔依旧是那么的干燥,字句从里面出来,摩擦阻力极大。他努力清清嗓子:“延福堂李家。有钱出钱,没钱出力。我,我还可以出力嘛。”

项如春抬头盯着他的眼睛,那眼神也如柳体一样处处锋刃:“怎么出力?上阵打仗?就你这样的豪杰,哈哈,你知道秦舞阳吧。”

李绍麟的思维还真没有那么神速。没办法,项如春就是他的冷冻剂。每到她跟前,他的思维总会短路。她的眼神口氣,可不仅仅是烹天子父的森严、为圣人师的肃穆。那时他想到的,其实是抬运伤兵,从山下的新店车站,抬到山上的伤兵医院。鸡公山海拔不过九百米,山路蜿蜒,不算很长,但是竖起来,就完全不一样。就像当年初次看到火车由远至近,他爷爷惊呆欲死,叹道这家伙真是厉害,爬都恁快,要是站起来跑,那还了得。这不是笑话,而是实话。别说抬人,就是步行,不出点儿汗也根本办不到。

李绍麟抬高声调,试图豪气干云:“这些年来打土匪,征战杀伐,我李绍麟何时皱过眉头?但打仗国家有兵,一时还轮不到我。我说的是我也可以抬伤兵。当然,需要上阵,咱也决不含糊。”

项如春突然笑出声来。那声音如此清脆饱满,就像春天绽放的第一朵兰花,充满水灵灵的馨香。它如此真实地绽放于前,这在李绍麟还真是头一回。在此之前见到的除了冷笑,就是讥诮,即便微笑都包含着那样的气韵。

但是很快,笑声便化为响箭。它们铺天盖地呼啸而来,蝗虫似的剥光李绍麟的衣服。他下意识地缩缩身子,甚至还要伸手遮掩下体。他的嘴巴张着,双唇合成一个椭圆,但还没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儿,项如春的笑声又戛然而止。

项如春接过钱放进箱子,语调平顺,字正腔圆地继续烹天子父为圣人师:“征战杀伐?好勇斗狠吧。真到了国家有事的时候,一个二个全都得蔫儿。这种浮浪子弟,我们项家也有。还抬伤兵呢,你刚才是乘躺椅上来的吧?真要有心,就去武胜关。”

李绍麟梗着脖子道:“你别从门缝里看人嘛!李家寨闹过多少次土匪,我都带头抗击的嘛。我还支援过项家寨,喝过你们的感谢酒。”

“打土匪再多,也是窝里横。打鬼子你再看看。奉军比你横吧?他们退走三四年后,上海人还记得妈拉巴子是护照、后脑勺子是车票;可鬼子打进沈阳他们老家,他们还过手吗?还是那句话:秦舞阳。我没工夫陪你磨牙,你还是赶紧去武胜关吧。”

最让人恼火的事情,就是对手无可指责。李绍麟心里格外窝火。但越窝火越感觉无言以对,越无言以对就越窝火。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项如春已经婷婷袅袅地消失在前两湖巡阅使兼湖北督军萧耀南[8]的古朴而又洋气的别墅里面,他空落落的眼里只剩下那块无限孤独的牌匾:军事委员会军医署第九十六重伤医院。

李绍麟眉头一皱,心里突然漾起一个疑问:这真是个小寡妇吗?她行走的样子,分明还是姑娘步嘛。

项如春的调侃,是让李绍麟跟随孙连仲的部队,到武胜关修筑国防工事。

信阳古称义阳,后因避宋太宗赵光义的讳而改名。九里关、武胜关、平靖关这义阳三关是南北分界的天险。当年伍子胥伐楚,便打此地经过。而今平汉铁路通车,其余两关基本废弃,铁路经过的武胜关就显得越发紧要。先前曾有一座关城,民国十八年(1929),冯玉祥跟蒋介石开战,下令将武胜关隧道连同关城以及长台关淮河大桥一起炸掉,以阻断中央军北上——北出武胜关,才谈得上问鼎中原。后来隧道虽然很快修复,但关城却从此废弃。而今老日黑云压城,不但得修复关城,还得仔细加固才行。

奉命前来修工事的三十一师师长池峰城[9],也是冯玉祥的老部下。他追随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连仲在娘子关恶战一场,南下整补后,又开到了武胜关。冯玉祥跟李家算是故交,民国九年(1920)他率领第十六混成旅驻扎信阳时,彼此多有交集。虽然池峰城当时还没发达,李绍麟也年幼,互不相识,但这个账大家都还是认的,更何况春节期间,李家刚刚杀猪宰羊前来慰劳过。

李绍麟还真去了武胜关。当然不是要干苦力,而是打探军情。可刚刚抵达,便发现部队即将开拔,尽管工事尚未告竣。他手持名片找到池峰城,落座寒暄后,副官上前敬烟,是福新烟公司出品的前敌牌,国民政府的内供烟,市面上很少见的,印有“抗日铁军,为民族求生存,烟中铁军,为国货争光荣”字样,每包附赠一枚钢笔淡彩的“东北义军抗日记”烟画。李绍麟抽两口,感觉格外有面子,拘谨顿时如烟般袅袅飞去。

副官只給客人敬烟却不递给师长,李绍麟估计池峰城肯定也有嗜好,纸烟不够劲儿。这并不奇怪。二人闲聊,说了很多冯玉祥驻军信阳的趣事。比如毁佛寺为军营或者学校,让尼姑配和尚还俗;比如让一个团的士兵在信阳南门外的浉河边上集体受洗入教;比如百姓过年不贴门神,而贴大字“冯军万岁”。这些共同记忆,拉近了两个原本不相识的人的距离。拿相书上的话说,池峰城是方面大耳,相貌中没有灵秀,但却是堂堂正正的气度。他笑道:“集体入教,我就在中间。牧师端着一盆水,走过一排随手一扬,就算施了洗礼。其实真信基督的,也就张紫珉[10]、佟捷三[11]他们几个。张紫珉外号张圣经,军中人称大主教。我们将信将疑,感觉好笑又不敢。你不知道冯先生治军有多严,条规有多细。士兵的睾丸,都必须在裤裆左侧,否则就打军棍。但严归严细归细,他就有那个本事,让士兵恨连排长而感激旅长总司令。孙总司令带兵也是跟他学的,要不在娘子关根本顶不住。二十七师师长冯安邦[12]是他的连襟,他都直接吼道再后撤我枪毙你,谁还敢不拼命?”

李绍麟的笑容逐渐淡去。他放下手中的茶杯,询问军情。池峰城的脸色也凝重起来,说是马上要北上徐州,前去听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的调遣。李绍麟道:“看来又有大战啊。祝师长旗开得胜,马到功成。”池峰城道:“谢谢。你们也要加紧准备。”李绍麟道:“不就是陶谦跟刘备让徐州的徐州吗?离这儿不是还有几千里吗?”

兵车启动,窗外咔嗒声起。池峰城苦笑着指指窗外:“千里江陵一日还。铁路方便国民,也方便敌人,要不我们何必来这里修工事?”李绍麟不觉无言以对。池峰城见状爽朗地一笑,在他肩上拍拍:“也不必过于担心。日本矮子贪心不足蛇吞象,肯定搞不赢!长期抗战而已。”

池峰城的手很有劲儿,李绍麟的心情平复了许多。

红学本来以张天师为祖师,每逢三七九日,都要到香堂跪拜,念咒练武。如今民团依旧焚香跪拜,但频率降低很多,供奉的也不止张天师,还有关老爷与佟麟阁、赵登禹[13]。关老爷上位已逾十年,佟赵二英烈则是前不久根据国府通令增补的。国府命令列入忠烈祠,他们直接作为战神供奉。咒语大家也还念,但只是习惯,没有人指望它抵御枪弹。因而李绍麟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并非焚香跪拜念咒,而是要求加购军火。这得族长跟账房先生点头才行。

族长是李绍麟的爷爷李自珍,当年惊叹火车爬着还恁快的那位。他最珍爱的财产,既非良田金店,也非字画古玩,而是那口上等楠木棺材。这口棺材的年龄比李绍麟还要大。李自珍从小体弱多病,某个神仙般的算命先生言之凿凿,说五十八岁是他的坎儿,言外之意就是寿限。李自珍虽然嘴上不信,心里却犯嘀咕,便早早预备下太平床,年年上漆。五十八岁那年冬天,北洋乱兵袭击李家寨,攻势甚急,他以为大限将至,结果一幅最喜欢的宋画刚刚烧掉,乱兵旋即退走。他想也许对应的是阴历,年关跟前也的确得了病,眼看就要到奈何桥,可最终还是神奇地重回阳关。从那以后他越活越精神,如今已是八十有五,只是他自己从不承认,给人题字都谦称八三老人,免得提醒了阎王爷。

那口棺材经过每年一度的油漆晾干,如今已经闪着金属的光泽。平常里面放着一个不倒翁,外面一头贴着大红的喜字,另外一头是红纸上书“千年不用”。每逢爷爷寿诞,李绍麟都要穿着他的寿衣躺进去,让他好好看看。那时李自珍总是捻着稀疏的胡须,每道皱纹都被畅快填满。他对自己的身后安排再满意不过,尽管那幅宋画已经先行一步。李家子孙众多,但除了李绍麟,没人肯当敢当这个演员。而李绍麟勇气或曰兴趣的起因,至少可以倒推至宣统三年(1911)的冬天。

族长不是问题,但账房先生那一关难过。李家家口大,所以有摇篮里的爷爷、拄拐杖的孙子。账房先生李汝贤虽是李绍麟的孙子辈儿,但他从来不吃这位爷的那一套:“不就是鉴真东渡、遣唐使来朝的扶桑吗?多大点儿地方,还真能打到信阳?八国联军怎么样,打来了吗?从北边儿看,信阳是中原的末梢,从南方看,信阳是中原的起始。信阳在,中国就在。信阳丢了,中国就完了。南宋为何灭亡?因为他们不能站稳信阳。北伐军为何能得天下?因为他们过了信阳。我约摸着,即便小日本打过来,也不过是一阵风。闹长毛闹捻匪闹白狼,哪回不是这样?到时候咱们不必花钱,遍地都是枪弹。”

后来才知道,池峰城从武胜关赶到台儿庄,建立了不世功业。武胜武胜,是从信阳带去的运气吧,李绍麟跟人家吹牛时都这么说。可他们打得再好,还是没能挡住老日。民国二十七年(1938)十月六日,筱冢义男[14]的第十师团会同汉奸刘桂堂[15]的骑兵占领信阳南部、平汉线上的节点柳林镇,三天之后,藤田进[16]的第三师团占领信阳东北部的重镇洋河,就是当年红枪会击败瘸腿将军庞炳勋的战场。又过了三天,县城沦陷。

李家寨和项家寨被践踏的时间更晚,主要是因为它们都不在铁路两边。铁路沿线,尤其车站所在地的乡公所,十月六日便被鬼子占据。此后鬼子虽一度消失,但痕迹依然深刻:满地都是穿坏了的牛角鞋与空罐头瓶。人粪马尿气味刺鼻。道路两边收割完毕的稻田里遍布车辙,散乱地覆盖着从沿街房屋拆下的门板房梁。

遍地狼藉虽然令人痛惜恶心,但毕竟没有血债。然而大家可以庆幸的时间极其短暂,等拿下武汉,鬼子腾出手来,立刻杀了个回马枪。这一次,李家寨与项家寨在劫难逃。

两个寨子都已领教过宣统三年(1911)的冬天,同胞北洋兵劫掠的残酷。那时有乱兵强奸刚生产的孕妇、大喜当日的新娘,为拷问财物下落,用燃烧的木炭捅人的肛门,用烧红的铁丝勒男人的生殖器,甚至活剥出人的心肝儿。钟灵寺的住持心禅和尚先被枪击,后又放在铁锅背面实施炮烙之刑,最终丧命,夹壁墙中的三千多两银子也被抢走。然而当时遭祸的都在街上,并非寨内百姓。两个寨子虽然遭遇攻击,但未被攻破。这回不同,两个山寨均遭践踏,房子烧了大半儿,无辜的居民被枪杀刀劈,死伤三百多人。

家家痛哭,户户举哀,这场面震惊了所有的人,只有族长李自珍毫无反应。他拄着拐杖站在那里,看着大家将他的宝贝棺材從火中抢救出来。岁月已经榨取他所有的丰腴,只剩下一口气还顽强地支撑着。从正面看他如同另外一根拐杖,侧面看则如同一张宋版书的纸页。眼窝深陷,稀疏的须发皆白,在风与狼烟中飘摆,跟脸色形成巨大的落差。

看着大伙儿已安顿好棺材,李自珍便要抽两口。可是专门给他烧烟泡的那个丫头已经炸死,临时新换的惊魂甫定,烧得不合心意,他这才吐出唯有的两个字:

“作孽!”

李自珍语气愤怒,但好像针对的并非老日,而是这个临时上手的丫头。都说君子不迁怒,但他那几天还就是一直迁怒。不仅针对这个丫头,甚至还要针对客人使者。他们是第五战区抗敌青年军团信阳实习队的人,前来联系民团,约期复仇。说是上峰决定趁鬼子立足未稳,约集全县红枪会(亦即民团)的力量,反攻县城。李家寨项家寨的任务,是攻击本地的鬼子,拖住他们的后腿儿。

这个兵出不出,大家心里都犯嘀咕。虽然红枪会多次击败正规军,但谁都明白,政府军毕竟是政府军,多少还有点儿底线。日本矮子可不一样,他们完全是无理由作恶。虽然也牵走猪羊牛抢去米面油,但强奸过后还要杀害,老人孩子顺手一枪,完全没有天理。这是典型的损人不利己,是最大的恶,亦即邪恶。更何况,他们还有重炮。那可真是轰天雷,确实厉害,一炮轰来,青石寨墙立即裂口。

因为李自珍此前的态度,反对意见占多数。但曾经沉着脸仅以“作孽”二字态度暧昧地答复使者的他,此刻忽然峰回路转。这回更加简洁,只有一个字:“打!”射箭般吐出这个字,便径直撇下大家起身回房,看样子又得抽两口。

李家寨项家寨的任务,是合力攻击车站附近的老日据点。那里过去是家粮栈,老日盘踞其中,以便控制铁路。李汝贤的算盘果然打得好,他们的确收获了很多枪支弹药。因国军一路溃败,很多人逃命要紧,装备顺手丢弃,或者就地变卖,买来便服掩护。可枪一多,便显出了人少——经过鬼子前日的劫杀,两寨的民团丁壮损失不小,必须招募力量。怎么办呢?李绍麟回到家里便直奔上房。进去一看,李自珍半躺在烟榻之上,烟还没点。晚清以降,有嗜好丝毫算不得恶习。媒婆说亲,会特意提及对方家里有几杆烟枪,那是财富的标志。从军从商都不能光耀门楣,唯有读书可以。有钱人家希望将子女拴在家里,免得嫖赌,但又有男女大防,难以开展集体娱乐,怎么办?靠鸦片。很多人白饭可以不吃,但黑饭必不可少。甚至供奉土地城隍等一干神仙,都少不了此物,否则便诚惶诚恐,自觉不够虔诚。

虽然各省都产烟土,但信阳最流行的,还是云土、川土与红土。红土产于热河,质量最差。自从民国二十二年(1933),鬼子以一百二十八名骑兵从汤玉麟[17]手中抢占承德,红土的货源完全被鬼子控制,李家自然越发不抽。不过李自珍抽的也不是云土,而是马蹄形的云南小土,产于印度,经云南进口的洋货。

李绍麟规规矩矩地给爷爷行礼,然后请安请示:“爷爷,打老日是要命的事儿,要是招不齐人手可怎么办?咱李家的脸面丢不起呀,项家寨可在旁边看着呢。”

李自珍没接孙子的话头,示意他给自己烧个烟泡。烟土都是生烟坯子,得先熬熟。这可是个技术活,火小了烟泡不香,火大了会煳,抽起来呛人。最好的烟泡据说有股炒新芝麻粒的香味。关键都在于火候:烟膏由稀到浓,烟泡由小到大,从珍珠泡栗子泡再变成老牛眼一般大小,就准备出锅,点燃,开抽。

李绍麟不禁越发诧异。老爷子饮食将就抽烟讲究,而自己并无嗜好,只知道珍珠泡栗子泡老牛眼的名目,并不掌握具体的火候。再说先前那个小丫头虽已炸死,脑袋只剩下半边脸,但不是已经新换了丫头嘛。

“烧吧,我总得尝尝我孙子烧的烟泡。”李自珍看着孙子,目光无比柔和。

只有从命。李绍麟凑合着烧好烟泡,李自珍深吸一口再徐徐吐出,目光立时清亮,像新打出来的芝麻油。等他抽完,李绍麟感觉爷爷原本枯瘦的身材,似乎丰满伟岸了许多,不再如杖似纸,虽然他依旧躺在烟榻之上。

“你接着说,咋办吧。”

那时有教养的家庭,跟尊长说话绝对不许你我相称,那意味着跟尊长平起平坐。对尊长称呼辈分儿,自称要么以名,要么也以辈分儿。唯独姑姑可以称呼“你”,但同样不许用“我”。李绍麟虽然在爷爷跟前得宠,却也不敢造次:“孙儿有个想法,请爷爷示下。很多丁壮尚未成亲,如果出征战死,连个子嗣都不能留下。两个寨子里又有不少婶婶嫂子孀居。能不能让没有成家的丁壮,出征之前自愿选择寡妇过夜?要是留下子嗣,也好承继香火。”

李自珍转眼盯住孙子。李绍麟感觉那眼神发烫,像烧好的烟泡一样。他赶紧自我辩解:“打老日是大家的事情,人人都该出一分力。前天又有那么多女人,被老日糟蹋……”

李自珍依旧没接孙子的话头,片刻过后,喃喃自语一般徐徐说道:“项家的四丫头,还是个姑娘步。”

李绍麟眼睛一瞪,又赶紧恢复常态。

也就是八三老人李自珍有这个面子与影响力。他出面告知项家,商定由各门长房出面,提倡而不勉强。如果丁壮战死,当夜又留下子嗣,由族中按照规矩抚恤。

李家祠堂加高了一层,高大巍峨。正前方的祭台平日里是戏台,如今坐着两家的族长、账房、长老与民团团总。祭台前面宽敞的天井里,摆着几排酒席。这是定亲酒送行酒,也是送终酒,当地人称衣禄。

适龄寡妇与尚未成婚的丁壮集合于此,彼此约定之后,双双落座,喝酒壮行。他们坐在天井里,有家口的团丁则分布在三层楼上。

李家寨的民团由李绍麟实际负责,但他年轻资望不够,上头还有个基本不问事的团总。这让他得以堂而皇之地在台下的人群中左顾右盼。他生怕项如春不来。说得很明白,长老出面,男女自愿。还好,项如春在人群之中,脸上依旧是那副熟悉的表情,或曰毫无表情。李绍麟心里有鬼,不好意思盯着,只是不住地用余光探视,而项如春仿佛老僧入定。蹊跷的是,她换下了日常的阴丹士林旗袍与皮鞋,一身短打打扮,脚穿陈嘉庚牌的球鞋。这双鞋要卖两块三角钱,比一块二角钱的回力牌、雙钱牌贵很多,自然也好很多,高腰、气眼、弹性底,厚厚的黑皮从整个鞋头延伸到左右两侧,跑起来有扎上翅膀的感觉。

李绍麟远远地观察项如春,耳边响着爷爷的话,内心越发坚信自己的判断:项如春只怕还是女儿身,未曾开怀。行走站坐,双腿都本能地并得很紧很紧。凭借对女人身体体形的熟悉,他早已有此怀疑,而今谜底揭晓在即,心里不禁怦怦直跳。

彼此互选。李绍麟担心鲜花被快手攀折,立即走到项如春跟前,伸手邀请。项如春先是满脸惊愕,随即又换上笑的面具:“李二爷,您这是何意?”李绍麟顿时蒙住,不知如何作答。顿了顿,他扭脸求援般地看看台上的族长长老,又扭转头来:“各位长辈儿不是说得很清楚吗?”项如春依旧笑着:“我不太清楚,请您重复一遍。”“没有成婚的出征丁壮,可以选择一个,一个……一个寡妇……”项如春断头铡刀一般抢过话头,但并未提高声调:“没有成婚。您确实没有成婚,但您的大五级贵相知有多少您还记得清楚吗?您还需要成婚吗?”

有人吃吃地笑。一个新寡的妇人满怀悲愤:“你们还笑得出来!等打完老日,给我孩子和他爹报了仇,我就跳井去找他们!”

气氛再度凝结,连同项如春的表情:“我可不是送壮士出征的寡妇,我是上阵杀敌的项四小姐。”说着话朝天开了一枪。枪声余音袅袅,持续震颤着大家的心房。原来她右手里一直揣着手枪。

“不是能打老日的就是勇士。我丈夫能打老日,可也是个懦夫。他都这样,老日欺负到家门口,还不敢抄家伙拼命的,就是懦夫中的懦夫,不配做人!我就要看看,在座的各位爷们儿,谁的胆气还不如我一介女流!今天各位还是兄弟叔爷,明天上阵怯懦,可就不再有兄弟叔爷!你的家人后代,也跟着抬不起头!”

台上台下一片叫好怒吼。李自珍端杯酒站起身来,大家立即安静。他刚刚沐浴,新换了件红色的长衫,外罩石青团花缎子马褂,装束很是特别。昨天刚刚送多人上山,其中包括他的父祖辈,皆非喜丧,照理不该穿红的。

李自珍朗声道:“闹长毛闹捻匪闹白狼,我经历得多了。可打老日,不同于打土匪!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还不够,必须有命拼命!临难无苟免。可惜老朽年迈,不能追随诸位勇士,只好以水酒一杯,给诸位壮行。这水酒的水,就是养活我们祖祖辈辈的水呀。”

李家寨的水确实好。寨前那条河跟湘江赣江一样,也是少有的由南向北逆流的河流之一。它发源于鸡公山,《水经注》上称为九曲水,后来改名为鸡翅水,直通信阳南门外的浉河,最终入淮。铁路修通之前,运输主要走水路。水好才能磨出好豆腐。李家寨的水豆腐是信阳一绝。每逢年节,周围十里八乡的百姓都会前来购买。这水不是水,就是当地的恩泽。

李自珍用指头蘸酒向天空弹弹,再向地上洒出心形,然后一饮而尽。台上台下齐声应和:“干!”

这些曲折遮掩住了李绍麟的尴尬。他悄悄离开祠堂,回家直奔那口劫后余生的棺材,点上蜡烛,穿好寿衣,安静地躺了进去。

棺材内壁的油漆,把黑暗搅拌得越发黏稠。烛影幢幢,棺材梯形的四周,笔直的房梁,横的顶棚,所有的物体都变形游动,拖着短暂的尾巴。桐油的味道比白天比夏日好闻,温热馨香。他闭上眼睛,宣统三年(1911)的冬天雪白血红的惨痛往事,立即穿透黑暗,扑面而来。然后,是前几天的图像。鬼子一炮打来,那片正在怒放的秋菊立时灰飞烟灭,现场仅余一个黑洞,仿佛世上从来不曾有过秋菊这个字眼。随即羊咩咩乱叫,狗汪汪咆哮。鸡飞上房,牛撞倒墙,猪四下拱,孩子哭爹叫娘。混乱过后,一条小狗突然穿入人群,口中衔着一枚尚未爆炸的手雷,跑一会儿放下来拨弄几下。李绍麟看得清清楚楚,手雷如同西瓜一般,就是小很多。随即砰的一声巨响,狗脑袋落到李绍麟跟前时,舌头依旧在颤动。

爆炸,菊丧,喧闹,手雷,狗舌,这几幅画面本来血肉相连,但在李绍麟的记忆中,却有着鸿沟般的边界。每条边界都有沉重的黑暗与寂静把守,而他如同野兽,在夜晚的树林中也能清楚地看见目标,能击穿黑暗与寂静,捕捉到一个又一个如同菱角般的尖锐恐惧。那是与他相互追踪多年的对手,彼此都熟知对方的一切。他曾经看到自己无数次地抄起雌黄将它们涂抹覆盖,待它们满眼讥笑地再度浮出,又拿出雄黄将它们毒死。这过程熟练,亲切,成功,只是无比短暂。他使尽全力,已经无能为力。

眼泪静静地滴入耳边,一滴又一滴。忽然,有只手轻轻为他擦拭干净。李自珍的确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耳不聋眼不花腿脚便捷,走路轻飘,悄无声息,就像早年间在李家看家护院的拳师,翻墙越壁过房顶。

“爷爷,孙儿这样子很安详吧?”

李自珍轻轻抚摸着孙子的脑袋,若有若无地笑道:“你很快就能看见。”

李绍麟一下子坐了起来:“爷爷,您说什么?”

李自珍道:“我的时候到啦,我该走啦。这样也好,我已经活到八十五岁,够本儿啦。其实宣统三年(1911)就是我的寿限,即便那道坎儿过去,大前天我也应该走。我这老朽不走,可那么多孩子……作孽呀。”

李绍麟不觉双眼湿润。击中他的,不知是爷爷这番近乎临终遗言的话,还是“宣统三年”这几个字。他失声叫道:“爷爷!”

李自珍微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已经吞了一块小土,刚才又喝了好几杯酒。虽说事出有因,事急从权,但总是伤风败俗,总得有人负责。你不要作声。你应该懂得爷爷。我其实是舍不得我的太平床, 大兵压境,我得赶紧用上才能放心。这也挺好,我死的时候还是中国人,不是亡国奴。侯嬴自刎送信陵,老朽吞烟送子孙。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爷爷!”李绍麟哭着扑通跪地。

“起来!这是干吗?不要哭不要哭,你们此时一哭,我半路上就得淋雨。赶紧起来!你现在是一方统帅,哪能这样婆婆妈妈。你不准说出去,更不能此时举哀。等集合队伍到了火线,再告诉大家,说我已经等在前边,谁当孬种给李家丢脸,我化为厉鬼也不能饶他!”

最近几年来,李自珍几乎不吃什么东西,上午一小碗豆腐脑几根咸菜,下午一盅蛋羹一片馍,几乎全靠鸦片支撑。但李绍麟此时才发现,爷爷的手劲依然不小。看来确实是最后关头,有鬼神相助。他趕紧从地上起来,哽咽着连连点头。

“我约摸着,明天老日肯定来不及反应,但后天难说。所以不要拘礼,明天就把我跟阵亡的族人一同送上山,你们随时准备跑反。我跟这张太平床,不能连累了大伙儿。”

李绍麟伺候爷爷穿好寿衣躺进棺材,在前边点上香火,然后磕三个响头,便关上门含泪而去。队伍集结停当,他咬牙忍泪通报给大伙儿,立即凝聚起高昂的哀兵之气。

攻击是子时发起的。大家偃旗息鼓,悄悄朝粮栈摸去。虽是黑夜,但地形地貌大家都很熟悉,跟白天差不许多。

李绍麟一直在项如春旁边。项如春手持驳壳枪,不像一时冲动心血来潮。李绍麟心里一团乱麻,既悲愤,又紧张。那种感觉起始于宣统三年(1911)的冬天,像野狗一样追了他二十多年。只有躺进那口楠木棺材,或者纵情酒色、走马打猎,才能将之摆脱。丹尼尔宣讲的教义,爱与宽恕,深沉的钟声,只是短暂的安慰剂,穿耳顺风过,心房不挂壁。

民团的步枪以汉阳造为主。少量巩县兵工厂制造的中正式,都是国军败兵遗弃的,其实他们也刚刚换装两年多。中正式步枪的刺刀,在暗夜里微微闪光。些许光亮应和着秋虫的呢哝,连同翻开的泥土干燥的腥气,给了李绍麟莫大的安慰。胸膛贴在地上,心脏敲击的回声简直可称宏伟,春潮一般澎湃。他摸到警戒线跟前,努力忘掉棺材里的爷爷与身边的项如春,瞄准站岗的哨兵,啪地扣下扳机。那记短暂的红色记号,立即让他从所有这一切里羽化成仙,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他通体舒泰,无比愉快,好像憋了许久的一泡尿,终于汩汩滔滔。

当年活剥那只兔子,也就是这种感觉吧。刀如泉流一般欢畅。

枪声大作。鬼子开始嘎咕咕地还击,在夜空中曳出长长的尾巴。那是他们的机枪,乡民们习惯上还是称为扫地平。李绍麟敏锐地发现,彼此的枪声明显不同。民团这边的枪声是哒哒,鬼子的则是嘎砰。后来才知道,那叫三八大盖。李绍麟感觉自己的子弹是尖的,而鬼子的子弹不仅是尖头,还带着倒刺,像狼牙棒的形状。那种感觉仿佛观众突然冲上舞台,混入一帮须生与黑头之中。他咬紧牙关,不断地开枪,朝着能看得见的一切目标。

不断有人仆仆地栽倒,像失去扶持的粮食口袋。攻势暂时受阻。项如春“啊”地一下仆倒在地,拿着驳壳枪的右手捂在脑袋上。李绍麟赶紧爬到跟前,用身子将她挡住:“项四小姐!项四小姐!”

项如春“啊”了两下,突然将他推开:“没事没事,石头绊了我一跤。”说完啪地又是一枪,子弹斜着飞走,像惊飞而起的鸟雀。

李绍麟一怔,片刻后大喊一声:“我爷爷跟项四小姐都看着呢,大家伙儿冲啊!”随即跳起来边开枪边冲锋边大声念过去的咒语:

昆仑山上传根子,师爷在上,弟子在下,参拜师爷;师爷赐我金刚体,金刚体,都练起,钻子贴神壮精力,能挡刀枪弓箭戟,枪炮火药不入体!

大家纷纷跳起来边念边冲,海啸一般朝前涌。四门土炮也不断轰击。老日到底人少,凌晨之前终于被歼灭。天明之后点检尸首,共二十八具,他们戏称为二十八宿。

下午消息传来,信阳县城也被攻克。那是民国二十七年(1938)十一月四日。对于活跃于各地的红枪会与民团而言,第五战区抗敌青年军团信阳实习队就是一滴催化剂。多年之后才知道,其中有很多共产党,毕竟当时是国共合作的蜜月期,而第五战区属于桂系。

不是都说嘛,国民党是蓝的,共产党是红的,桂系是紫的。共产党碰上桂系,正好红得发紫。

李自珍的判断无比精准,老日第四天上午便前来报复。这一次主要是物资损失,寨里的半数房屋化为灰烬。从此以后,李家寨项家寨便陷入洗劫屠杀与抵抗逃难交互的漩涡之中。老日称之为治安战。治安战的结果,是李家寨民团的团总投敌,李绍麟正式接任后公开打出抗日旗号,领着他们退出李家寨,栖居西边山里的牛皋寨。项如春成为项家寨民团的团总。她的旗号是国民革命军第十九路军豫南游击纵队,比李绍麟的还要响亮,虽然实力不及。

李绍麟很快便成了婚,新娘当然不是项如春。这既是李自珍的临终遗命,更是李绍麟的顺水推舟。他心里确实一直放不下项如春,但那如同柳体一般的语气,活生生地将杜丽娘写成孙二娘。对于这个小寡妇,他捉摸不透,拿捏不准。他深信项如春应该未曾开怀,但人家又确确实实是国军团长的太太,还曾亲自上阵打过老日。漫说弱女子洋学生,就是壮汉,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如果未曾耳濡目染熟悉军旅战阵,绝无可能。说来说去,越说越成谜。

在牛皋寨刚刚安顿下来,李绍麟就给自己打了口棺材。那天躺在充满油漆与木头味儿的新棺材里,他突然有了传宗接代的冲动。他感觉自己确实需要一个儿子延续香火,打老日需要,自己更需要。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何等功业或者家产非要亲人承继不可。若有个儿子,他将确保他不受那种惨痛记忆的折磨。这对他将是最大的安慰。

成婚之后的李绍麟,脑子里依旧不断回放项如春的那番话。她在李家祠堂的出征酒宴上,斥责死去的丈夫懦弱。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死者为大,若非真有过错,她不可能倒翻篇横加指责。可问题在于,十九路军,抗战英雄,又怎么会是懦夫?这个疑问长存于胸,一直没机会释疑。他们俩之间还是有个疙瘩没有解开,这个疙瘩比烹天子父为圣人师还要粗糙坚硬。一为公愤,一为私仇,完全两码事儿。

李家寨不愿苟且的居民都跟随民团迁到了牛皋寨。项如春的队伍则在十几里外的红娘寨,据说明末时传奇人物绳伎红娘子就是从这里出发追随李信,进入李自成的大军的。这些年,老日虽然反复扫荡,但李绍麟毫发无伤,因为民国九年(1920)曾经驻扎信阳的部队已再度开回。孙连仲头顶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第二集团军总司令的官帽,驻节信阳西部的唐河。在他麾下,池峰城的三十军与刘汝明的六十八军直接负责与信阳的鬼子周旋。刘汝明驻扎在信阳以北,池峰城安顿于信阳以西。正规军之外,国共双方都派来了游击队,共产党的游击队后来还成了气候,发展为新四军第五师。民团正好可以浑水摸鱼。

有一天,项家寨的民团抢运粮食,被老日半道劫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绍麟早已盯上出来抢粮的老日。他们设好埋伏,使用了新式武器:给李自珍打棺材的那个木匠,又给民团造了一门新式土炮,可以抛掷手榴弹。这玩意儿把老日打得晕头转向。他们从未经历过,不明就里,只得落荒而逃。

粮食完璧归赵,项如春随即派人下帖,请李绍麟赴宴。共同经历生死的感觉刻满神经末梢,无法忘怀,因而彼此不再有那么多的尴尬。情感的对立与情绪的交锋虽然还有,但更像是女人的粉拳或者孩子的撒娇,暗地里增进感情。落座之后,还是信阳规矩,先打麻将。李绍麟对此颇有些惊奇。经历过新生活运动的女学生,竟然也会这个。项如春说道:“我早已不是什么洋学生,而是项四小姐,你忘了吗?”李绍麟意味深长地微笑道:“在我心目中,项四小姐永远是洋学生。”这话里的情谊似乎将他自己吓住,为了自我调和,避免遭遇迎头痛击,又赶紧把一张牌使劲拍在桌面上:“你这副牌怎么搞的,九万掉了个‘万’字?”项如春微微一笑,不看李绍麟的眼睛,继续码牌:“这副牙牌是我从福建带回来的。当地百姓用‘十九路军’这四个字,代替东南西北四风。这可不是部队弄的哈,民间很多。不影响和牌,你可别生意不好怨柜台。”

项如春怎么看都是个姑娘的样子。腰里扎著武装带,别着小手枪,枪柄是很少见的白色。白马白袍,银枪银鞍。李绍麟不由得想起传说中的红娘子。他心不在焉,错过一张碰的牌,被项如春截和。项如春不看他,飞快地将牌推倒,呼啦啦地洗着说:“赌场如战场,不要胡思乱想。”李绍麟胸有成竹地笑道:“先赢的是纸,后赢的是钱。”

一次次地洗牌,同时将坚硬的气氛搅碎融和。李绍麟不看项如春的眼睛,以不经意的语气问道:“那回你说你丈夫不是英雄,是懦夫,这话怎么讲?十九路军的团长,怎么会是懦夫?”项如春停下手中的牌,侧脸看看李绍麟,那眼神也如同弯刀。片刻之后,她收回眼神,将牌打出去,随口报道:“白板。”

打完牌喝酒。算算账李绍麟竟输了不少。虽接近沦陷区,但鬼子强制推行的军票还是流通不畅,百姓只认银元与国民政府发行的法币关金券,所谓现洋与纸洋。大家会过账,然后是酒宴。信阳规矩,本来最高等级是三八席面,八凉八热八个火钵。新生活运动中,上边曾要求每席最高不超过六元,这个规矩也没有因此打破。因此地乃河南仅有的鱼米之乡,物价便宜,只要不上鲍鱼、海参、燕窝、鱼翅,就不会超标。不过如今国运艰难,大敌当前,也就省了这些讲究。酒宴过后,陪客都被支走,两人喝茶。信阳产名茶曰毛尖,喝茶自是民间习惯。说了几句闲话,项如春忽然自顾地将茶盅顺势举起:“你想知道我的故事?”

那是只粉彩的瓷质茶盅。虽是民窑,但依旧精道。天井里漏出的光线射在那些如意祥云图案上,像小鸡的黄色绒毛一般。项如春反复端详着茶盅,仿佛头次看见,又仿佛文物专家要断代辨伪。她脸色酡红,一副不胜酒力的娇媚。醉意在她眉眼间染上一层朝霞的色彩,仿佛两宋仕女。李绍麟看着看着,简直有了禅悟的感觉。

十一

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初,宁粤依然对立,蒋介石已经下野,汪精卫也不在南京,国民政府实际上中枢无人。鬼子为了转移入侵东三省的注意力,又在上海惹是生非。战事初起时,项如春已经放假回家。到了开学日期,战事犹未停歇,家人都劝她暂缓入学,但她不肯,到底还是经汉口沿江东下。本可直达上海,但长江航运因战事中断,她只能到南京下船,换乘宁沪线上的火车。二等车票价五元,卧铺另加八成左右,四人一间,不带座号,男女分厢,一夜之间抵达上海。

多数学生已经回校,但并未上课。大家组织起来,慰劳军队,支援抗战。这是场奇怪的战争。陆军跟老日血战,海军却有个李舰长替日本海军代办食物菜蔬,而何应钦非但不治罪,反为之开脱,说若不代办,日军直接动手,对民间骚扰更烈。为避免八国银行干预导致经费中断,名媛陆小曼的前夫王庚[18]麾下装备精良的财政部税警总团,奉命以八十七师独立旅的番号参战,而日军竟从他手中得到了绝密的兵力配备图。十九路军指控他是间谍,他却辩称是去租界找美国驻沪总领事坎宁安将军,不慎被日军扣留三天,随身携带的文件泄密。高层尚且如此分歧,一般民众对军队与抗战更是漠不关心,汉奸不时出没,有的打信号弹,有的把面粉铺开,示意方位。只有知识阶层在报上连篇累牍地号召捐款捐物出人出力。令人尊敬的鲁迅先生在上海,但没有见到他的任何消息,报上公布的捐款名单中也不见其痕迹。经人提醒,此事反倒成为刺激项如春他们行动的力量。他们虽然没有钱,但有满腔热血。

此时鬼子已经四度增兵三次换帅。白川义则[19]大将利用从王庚身上获得的兵力配备图,命令日军乘虚从浏河登陆,两路包抄国军,战事益发吃紧。国军有一处紧要阵地,鬼子多次攻打不下,等后援部队开到,便带着炮兵实施迂回,要断其后路。大家最担心的不是鬼子兵,而是那两门炮,它的破坏能力实在太强,轰隆一声,房倒屋塌。

楼上的同学们遥遥发现鬼子的行进路线,但却无法通知对面的国军,因为中间隔着一条河。同学们想了很多办法。首先是喊叫。但在炮火声中,这种努力就像对着螺旋桨高呼,让它安静下来一般徒劳。其次是写成横幅。可前方弹雨呼啸,谁还有心思左顾右盼?再说也有可能提醒鬼子,引来飞机大炮。

唯一的办法,就是迅速渡河。仓促之下,船是肯定没有的,男生不少,却又都是旱鸭子,谁都不会游泳。关键时刻,项如春真当了破杞县救李信的红娘子。虽为女流,但她毕竟在淮河边上长大,蛙泳蝶泳自由游,这些花样她不懂,就是会水。这是当年掉进鸡翅水没淹死的结果。

上海的三月还很冷,但同学们热切期盼又不无担忧的目光,加热了项如春的身体与神经。她脱掉棉袄棉裤棉鞋,扑通一声下了河。

家乡的鸡翅水清清亮亮,是随手捧起来便可以喝的甜水,所以才能磨出有名的水豆腐。而上海农村的洁净河水都是咸的,这条城市内河尤其腥臭。冰冷刺骨,项如春的第一感觉是后悔。等上了岸,便不时看见子弹噗噗地掉进泥土,带着淡淡的白烟。那一刻,她的后悔成倍增加。她忘记了湿漉漉的衣服与寒冷,趴在那里半天不敢动弹。少顷,她看见背后有无数热切崇敬的目光。那目光像电流一样接通神经,推着她继续爬行,直到摸上阵地。

十九路军下辖六十、六十一和七十八师,守卫那处阵地的是六十一师的一个营。他们还穿着北伐时期的军装,戴大檐帽,单衣。这些老广,硬是比青女素娥还要耐冷。简易指挥所以一个挖开半边的坟丘为依托。坟丘前方,很多战士站在水中还击。上海的水沟河汊实在太多,国军可供选择的地形有限。营长姓张,身量高,很结实,但蓬头垢面,满眼血丝。得知消息,副官连声惊呼:“正面鬼子攻得这么猛,后路又被抄,营长,移动移动吧!”张营长没有说话,只用目光剜过去,那人立即闭嘴。这眼神如同闪电,给项如春的感觉是打虎英雄醒了酒。他先让人端来热水拿来糖果毛巾以及毯子,然后说:“别着急,你先喝点儿水。”糖果毛巾与毯子一看就是民众支援的物品。项如春惊魂甫定,热水入口,随即一个哆嗦。

“你们看得真切吗?有多少人?几门炮?”

“不到一百人,两门炮。”

“炮什么样子?背着还是骡马拉着?有轮子吗?”

“有,两个轮子,骡马拉着。”

“铁牛有吗,就是唐克车?”

那时还没有坦克的称呼,都叫唐克车,或者战车。不管叫啥,反正项如春都没看见。张营长随即调整兵力,并报告上级。项如春顾不得与之盘桓,趁着还没冻僵,再度游了回去。最终阵地虽然还是在鬼子的炮火中丢失,但她的冒險与努力,并未白费。

重逢时已在医院。他身上裹着绷带。血污已经干结发暗,顽固地刺激人的眼目与神经。项如春和同学们前去照料伤员,与之不期而遇,手立即成为俘虏。挣扎几下无法挣脱,她也就不再努力,以免强化尴尬。

张营长不住地感谢,反复唠叨项如春是弟兄们的救命恩人。项如春很是尴尬。她还从未有过被成年男人长时间拉手的经历,包括家人在内。她突然意识到执子之手的含义。原来那确实不易。

此时一位将军走来,微笑致意:“谢谢你呀小姐,热心照顾我们的伤兵。”将军个子很高,没戴军帽,剪着精神的短发,根根如箭,都是西北望射天狼的样子。嘴唇宽厚,给人可以信任的感觉。随从赶紧介绍:“这是我们十九路军的副总指挥兼军长,蔡廷锴[20]将军。”项如春一下子回过神来。报上发表过他的照片。她刚要开口回应,蔡廷锴笑道:“兄弟不才,朋友们都喊我高佬蔡。你要是愿意,也可以这样叫。”

虽有粤语口音,但这段话项如春完全明白。她顺势拽出手,笑道:“岂敢!您是民族英雄,民众崇敬还来不及呢。”蔡廷锴摆摆手,又指指张营长:“功劳都是他们的。我们国力弱,部队也没有随军医院,很难把他们照顾好。只好拜托社会各界,拜托你们。不要战火稍熄,就把他们忘了。将来中日必定还有大战,都得仰仗他们出力拼命。”

伤好之后,张营长开始疯狂地追求项如春这个生拉硬扯的老乡——他是客家人,算是河南人的后裔。项如春感觉很惊讶。她还是个学生妹,这未免突然,尽管张营长给她的第一印象不错,很像书上常说的大将风度,尽管他是抗战英雄。最终打动他的,说起来很莫名其妙,竟是他自述的尴尬经历。有个周末,他请项如春吃饭,其间外面有巡捕抓人,突然吹响哨子,他竟霍的一下扑过去用身子将项如春挡住,好险没有扯掉台布。如此举动,四座皆惊。事后他解释说,虽然战事已经结束,但他耳边一直响着炮弹凄厉的呼啸。他会本能地辨别声音。如果声音高亢响亮,那说明炮弹比较远,基本没有危险;若像刚才那样低沉凄厉,则近在眼前,悬。

张营长的举动完全是本能。项如春相信,无论蔡楚生、费穆还是沈西苓,水平再高的导演也不可能导演出来。那个瞬间,她不觉柔情似水。张营长笑着自我解嘲:“当兵的都是阿乡。我们师本来驻在苏州,营部没有电灯。开到上海的第一天,碰到空袭警报,必须立即关灯,我们不知道怎么办,大冷天,副营长竟然脱掉军装,跳上桌子使劲扇灯泡。幸亏他垫了底儿,要不我今天还得再出一回丑。其实到今天我也没搞懂。要是拉一下能打开,应该一直拉着才对,怎么放回去还亮着呢?反过来也是。”

项如春闻听不觉笑出声来。她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李家寨项家寨寨内至今还没有通电,但民国七年(1918),信阳便在开封、郑州、洛阳之后亮起电灯。她第一次跟随家人进城见识电灯也曾出丑,情况与之类似。相似的经历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而就是那个瞬间的认同,决定了这个姑娘的一生。她在席间答应了张营长的请求,马上跟他登报结婚。知道此事不可能得到家里的祝福,她干脆不事先禀告,只是打了电报通知。那时电报共有四等,一二等为官电,三四等为民用,她选择的是每字一角的四等。三等更加快捷,但价格加倍。而对她来说,经济显然不会是第一考量因素。

很久很久之后,项如春还弄不明白这桩婚姻的意义。虽然还是学生,但男女之事她并非一无所知。在阴暗的后院房内,族中孀居的嫂子婶婶藏有春宫图,还有些令人脸红的器具,她偶然之间都看到过。不经意中,也听到过她们窃窃私语的荤话。这些经历外加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郁达夫的《沉沦》,已经将她从完全懵懂无知的境地释放。但张营长,这个健壮的军人,即便新婚初夜,对鹿茸三鞭酒的兴趣似乎都超过她的身体,醉后回到洞房还要再喝上一杯,直到烂醉成泥。起初她感觉如释重负,继而是好奇,最后则是担心。酗酒难免伤身,周围尽是教训。但新婚的夫君不肯听,说是作战期间,冬日里长期涉水,得了风湿,西医不顶事,需要药酒慢慢滋补。

跟随部队移防福建后,生活的真相图穷匕见。那一天,她醉醺醺的贤夫君疲软地离开她,赤身裸体下了床,将装满药酒的大酒坛子掼在地上,沉闷的碎裂声几如炸弹。继之而来的,是飞流直下的家暴。原来他伤在腹部与下身,持续年余、好几大坛子的鹿茸三鞭酒,也无法让他重振雄风。

张营长不仅有嗜好,在老家也早筑家室。对于项如春而言,这些还都是次要的,因并无瞧得见的现实威胁。但家暴她无法忍受。从小到大,她可没吃过亏。她感觉天塌地陷。那些日子里莫名其妙地喜欢阴天,整日暗自饮泣,后来甚至产生了牙齿哭掉的错觉。终于有一天,她意识到不能再哭,否则家里会发洪水,于是直接向蔡廷锴求援。那个自称高佬蔡的将军,她觉得可以信任——反正在陌生的福建,口音难懂,她又没有朋友。

蔡廷锴冷静地听完项如春的哭诉,叹了口气:“那怎么办呢?他作战勇敢带兵有方,已经报升团长,将来打日本,肯定能当将军。我现在为家事撤他的差,那一团士兵交给谁呢?”

项如春低声啜泣,无言以对。

蔡廷锴接着说道:“他之所以坚持娶你,肯定不是成心欺骗。你文化高,想必能理解。”

项如春微微点头。

“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们离婚,你还回上海继续读书。我把他的薪饷分一半给你,在中国银行或者交通银行给你立个户头,按月发放。‘九一八’事变后,国军颁布国难饷章,上将三折,中将四折,少将上校对折。上校本来二百四十元,只发一百二元。我们十九路军饷源充足,淞沪抗战后社会捐助很多,没有执行。教导总队、淞沪警备司令部跟出了汉奸王庚的税警总团,也没有执行。今天就先在他身上执行吧。你们各领一百二十元,他还有家庭要赡养。唉,想不到我们十九路军的唯一一份国难薪,竟然是这样的。”

项如春摇摇头又点了点头。生活于她本来毫无问题,但就此回去,家人能否继续支持,难说。蔡廷锴道:“十九路军对不住你。请你不要记恨十九路军,这个账要记在倭奴身上。”顿了顿,他又说道:“关于他的伤情,希望你不要公开,虽然我和他的师长早已知道。”

蔡廷锴送了项如春一副麻将牌,就是他们打的那副。项如春起初一直弄不懂这份奇怪的馈赠的含义,很久之后才搞明白。蔡廷锴就是蔡廷鍇,他的眼神可以洞穿时间。想想他的话,她不知道该对丈夫怀以仇恨,还是抱以同情。她悄悄离开,没有登报离婚。这样张营长——此时已是张团长,对外也好有个交代,还有个面子,分他的薪饷也显得顺理成章。

十二

蔡廷锴的模样风度,李绍麟约略清楚。他抽过很长时间蔡廷锴牌的香烟,烟标上有他的像片。他还抽过福昌烟公司出品的918牌与九益烟草公司出品的三省牌。前者印着张学良的戎装照片,后者印有东三省地图,以及曾子的名句:吾日三省而思。每包都附赠宣传抗战的精美烟画。此刻在那种特有的微辣而又热香的气息之中,他内心漾起的不是同情,而是害羞,难为情,乃至恐慌。他满怀错觉,项如春是在嘲讽自己,尽管知道那十有八九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宣统三年(1911)冬夜的惨痛印象,是他内心的深刻秘密,也许会有几个大五知道,在某个纵酒狂歌的时间角落,但身边的人多不知情。

李绍麟内心生出强烈的冲动,希望到棺材里躺一躺,静一静。这当然不可能。粉彩茶盅边缘的光线轮廓越来越像警告。他觉得必须快速堆砌词语,以封闭周围那广阔的令人不安的沉默。他的喉结抖动几下:“那你们到底离没离婚?他现在在哪儿?你们还有联系吗?”

项如春的语气依旧醉意朦胧,仿佛她也躺在时间的棺材之中,不愿意出来:“协议离婚多年,只是没有登报。福建事变后他一度解甲归田,民国二十五年(1936)两广事变,十九路军在广西重建,最后整编为一七六师,属于桂系,现在大别山东南打游击。他是该师的少将旅长,从报上看到我的消息,派人送来一批军火,还有这支手枪。”说着话她掏出配枪推了过来。是支精致的二号勃朗宁,也叫八音枪,能装八发子弹。

那时中央军军官的手枪,连排长配发快慢机,亦即驳壳枪,也叫自来得,副营长以上配发左轮,团长以上才有勃朗宁。但手枪不能白用,要交押金。比如快慢机,价款一百二十元,按月从军饷中扣除,若调动高升离开部队,再还枪退款。项如春显然不必如此。突然换上勃朗宁不说,还是象牙柄的,小巧精致,尤其适合女性。

桂系在大别山打游击,那离信阳就没多远。他们治下的安徽省府设在立煌县,今天叫金寨,离信阳大约四百里。张旅长的司令部在湖北大悟,离信阳正南两百里许。这当然不是李绍麟内心对项如春反而有所疏远的原因。分享秘密后两人的距离竟然没有拉近,这确实有些匪夷所思。他感觉自己内心缠绕着无数锈蚀的情感发条,已经转动不灵。在他的内心深处,项如春无法亲近,但更令人尊敬。当然,不是古人所谓的敬而远之。

事实上,他很怕在项如春身上看到自己,曾经被恐惧和耻辱击穿的自己。

十三

盘踞信阳的鬼子是第三师团二十九旅团,少将旅团长花谷正[21]兼任信阳警备司令。从第一到第六师团连同近卫师团,这七个师团是日军最老牌的部队,自然也是侵略中国的急先锋,血债累累罄竹难书。花谷正也是策划“九一八”事变的核心分子,与石原莞尔[22]、板垣征四郎[23]合称关东军三羽乌。他们流毒所至,信阳可谓不幸。而与他们对峙的国军部队虽然多,但战事少。相形之下,各路游击队与民团跟鬼子的战斗更加频繁,当然,规模也小。

李绍麟打仗不要命,这一点儿谁都服气。四年前他就给自己打了一口棺材,这举动颇为出格。提前预备后事跟提前为儿子盖房一样平常,但他毕竟太年轻。战乱年代无法讲究,他的棺材不像爷爷的那么金贵,但也是精工细作,年年油漆。每次出征凯旋,他都要进去躺一躺。山路崎岖,驮马不便,他从未抬棺上阵,但坊间却都是这样传说的。

鬼子侵华的痕迹之深,从“特务机关”这个称谓便可见一斑。鬼子的军事机构,主要分为部队、官衙(包括兵工厂)和院校三类,除此之外都称为特务机关,比如元帅府、侍从武官室、军事参议院、将校学生考试委员会等。民国七年(1918)他们干涉苏俄,出兵西伯利亚,按照惯例将在中国设立的情报组织命名为特务机关,从此情报机构就被无端改名。花谷正魔爪之下的信阳,这类机构自然也不会少,比如无恶不作的三○七部队。他们都知道牛皋寨驻扎着一支抗日武装,其头领抬棺上阵,“穿的是绸,吃的是油,打起老日不要头”,是他们的死敌。

李绍麟最得意的事情,便是鬼子的特务机构曾派人送信,要求和平共处、互不侵犯。说起来,他确实叫老日头疼。牛皋寨,你想想岳飞驻军之处,肯定是地险形胜,老日的火炮战车无从施展,即便费尽周折开进去,也不过他一哄而散,你一地鸡毛;你想打他不容易,他要打你很随意。日本毕竟是蕞尔小国,而今备多力分,铁路沿线的驻军不断缩减。而要想守住武汉,至少得保障信阳,这就给游击队提供了无限的可乘之机。

信是以旅团长的名义写的,信使要求阅后退还,但李绍麟不肯。他将那两页纸顺手一扬:“你们想要赖账?”信使肯定就是特务,汉语流利,自称是在上海度过的少年时代。毫无疑问,他的父亲也是特务。晚清以来,所有来中国旅行留学经商的老日,无论军民,都有刺探情报的特殊使命。他微微一笑道:“我们大日本皇军从来都是讲信誉的。宋代以后,阅后退还信函即是惯例。赵普任节度使时,给台阁的信件若不及时退还,他便要怒骂。想必阁下不会不知道吧?”

李绍麟闻听不禁语塞。史书上的确有这样的记载。但何时终结的,说不清楚。他顿了顿:“那是孱弱的两宋,而今已是复兴的民国。如果你们这封信表达的是真实想法,那么我将不予退还。”

信使依旧微笑:“你们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尊重传统,而我们大日本帝国至今崇敬不已,尤其是唐宋文化。可惜呀,崖山之后无中国,你们优秀的传统文化已经断代。”

李绍麟道:“作盐不咸作醋挺酸,说的就是你们。中国人自打生下,举手投足无不是传统,何来断代之说?真要崇敬中国文化,就该懂得侄儿不能欺负叔父的道理。你们吃大唐文明的奶长大,不是中国的儿子,至少也是侄子,是这道理吧?怪不得英美人管你们国家叫脚盆。确实是喝洗脚水长大的,越大越糊涂!”

丹尼尔经常调侃日本是脚盆。李绍麟并不认识日本的英语称谓,但却难以忘记也极度认同丹尼尔的这种解读。

信使的脸立即涨红。他没有发作,忍耐片刻,徐徐道:“请问阁下,如何答复我们?”

李绍麟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牛皋寨。你既然号称懂得大宋,那我问你,跟金兵讲和的是赵构秦桧,还是牛皋岳飞?!”

信使徐徐起立,又徐徐升起笑意:“你果然英雄。我们大日本皇军,就喜欢跟这样的英雄交朋友。咱们后会有期。”

李绍麟闻听不觉一个愣怔。他突然想起童年。那时他一直被堂兄欺负。而每次遭遇欺凌,他总是不吭不哈,像个天生的怂包。直到那天,在不吭不哈地饱受欺负之后,他不吭不哈地活剥了堂兄养的兔子。

那只兔子自然是堂兄的心爱之物。当他一手提着尚未断气的爱物、一手提着宝剑,领着狐朋狗党上门问罪时,人人都认为李绍麟在劫难逃,谁都不敢说话。那口宝剑是给李家看家护院的武师送给李自珍的。武师出自武术世家,能飞檐走壁,跟僧格林沁王爷交过手,据说这把宝剑就是僧王的战场遗物,开过刃的,是真兵器,不是摆设。要是一剑下去,李绍麟必定身首异处。

血缓慢地滴入土中,洇染散开,扑簌有声。堂兄把兔子朝李绍麟跟前一丢,兔子一通惨叫,抽搐几下,很快就停顿下来。因为惨叫会消耗体力,而抽搐只能加剧疼痛。

“是你干的吧?”

李绍麟不看堂兄与闪光的宝剑,眼睛只盯着脚下的兔子。那些裸露的肌肉不时颤抖,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愉悦。他转眼看看堂兄,点了点头。

堂兄举起宝剑,众人暗自惊叫,都已忘记阻拦。剑光一起,李绍麟眼睛一闭,只听噗的一声钝响。他微微摇头,确认脑袋还在,这才睁开眼睛。

兔子被砍为两截。堂兄把宝剑递到左手,右手伸过来道:“老二,你是好汉,我服了你。从今天起,咱们是朋友。”

李绍麟盯着信使,半天没有开口。那位堂兄已经作古,忌日是民国二十七年(1938)十月三十日。他家旁边的青石板街道两侧,有大片大片的菊花。

十四

项如春的闺阁秘事肯定没跟别人说过,否则早已众说纷纭。这种事情,告诉一个人就等于告诉所有人。李绍麟知道此事的分量,故而那天有所发现,便兴冲冲地跑到红娘寨。他告诉项如春,老日确实是兔子的尾巴,崩溃在即,指日可待。

那一年世界上大事频发。德军惨败于斯大林格勒;墨索里尼垮台;美军在太平洋战争持续反攻,占领瓜达尔卡奈尔岛;新书《中国之命運》深受追捧,几乎每本书都被翻烂。读者太多,纸张又因物资奇缺而太烂。

项如春的表情颇不以为然:“老日必败,这不是秘密,只消看看世界地图就知道。但要说崩溃在即,指日可待,你有何证据?光靠上回他们要求和平共处,可不够充分。”

“老日经济近乎崩溃,已经在拆公园椅子与电车上的铁扶手造武器。士兵奖金早已取消,薪金还常被强制储蓄、购买公债、寄回国内。他们的军衔你注意到了吧?过去是肩章,做工精致,背后有固定架,现在改为领章和袖章。说是肩章容易被肩带磨损,而且目标太大,军官会被狙击。其实还有个理由没说,就是省钱。现在面积小,也没有固定架,只能用针线缝,内衬都是马粪纸……”

“这不奇怪。‘一·二八’之后,经常有学者教授来学校演讲,包括戴季陶。他们都说,日本资源极度匮乏,若以小搏大侵略中国,肯定是以卵击石。日本的战车厉害吧?十九路军称为铁牛。但缴获他们的操典发现,战车上的机枪手不能随便开枪。如果不是敌人铺天盖地,要钻出来用手枪射击,节约子弹。消耗至今,他们经济崩溃也正常。咱们怎么样,物价不也涨到战前的一百多倍了吗?”

项如春说到这里,突然回过神来:“你怎么会说起这个?你哪儿得到的消息?”

李绍麟得意地笑笑:“消息来源绝对可靠,李家寨的老日小队长亲口告诉我的。他很服气我,说我是英雄。”

“噢?在我眼里李二爷是英雄,老日竟也这么看?愿闻其详。”

李绍麟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赶紧喝口茶,但似乎不是要清嗓子,而是冲去项如春话里的讥诮:“昨天我想上信阳,可摸到铁路跟前,发现车站贴有我的相片,进不去。怎么办呢?不能白跑一趟啊。我决定下河洗个澡。我很喜欢睁眼潜水,跟五色游鱼擦肩而过,但怎么抓都抓不住。

“夕阳西下,半江瑟瑟。我在大拐弯下了水,还没开始扎猛子,就听有人放声歌唱,唱的是范文正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这可真是稀罕,镇上还有谁能唱宋词,我一定要认识认识。可刚一转弯,就后悔得要死。竟然是个老日!他刚解下王八盒子,正在脱上衣。军装还跟先前一样,但肩章变成了领章。我们俩都很吃惊,都扭头看后方,主要是武器。我很清楚够不着枪,只能跟他虚与委蛇。我说先生你唱得真好,深得文正公曲中三昧。那个老日慢慢脱掉衣服下了水说唉,三十从军今白发呀。我说想不到军人也有如此文采。他很得意地笑笑说,我不是军人,我是教师。要不是这场倒霉的战争,我应该已经升为教授,在课堂上教授汉学。你能想象他是谁吗?他就是李家寨上的老日中尉小队长,名叫神尾留五郎。要命的是,他认识我。”

李绍麟说到这里,略一停顿,但项如春盯着他并不接腔。李绍麟见状,抿抿嘴唇,又接着朝下讲:

“不管怎么样,咱不能服软啊。我就不动声色地继续周旋。我说我的头值两千白洋,你打算怎么办?他说怎么办,沐浴净身啊。‘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二三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虽不是春日,但这难得的安闲,不是也很好嘛。我说带枪进入异国他乡,你倒是很有兴致嘛。我没直接说侵略。他说我一个过河卒子,有什么办法?我一直想结识您,没想到以这种方式结识。我说结识我?为什么?他说我就是在鸡公山上出生的,在汉口读完小学才回国。说起来算是半个老乡。您是英雄,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您谈谈。身边的士兵,老的头白眼花行动迟缓,小的裤脚扫地枪比人高。个个只想保命,没人懂得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国内通信有军邮检查,身边又没有人可以深谈,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呀。我说跟日本军官谈中国文化,我很难入戏。他说我真不是职业军人。可有什么办法呢,日本人口太少,作家画家律师教授照样得上前线,拿画笔的手要开飞机,弹钢琴的指头也得扣扳机。可我的志望是超越父亲。他是很有名的汉学家,在中国游学多年。我主要研究晚唐诗人杜牧。您也知道,他自负其才,喜欢论政谈兵。”

项如春插话道:“文人也能带兵?老日那可不是军队,基本都是禽兽呀。”

“日本男人都要服四种兵役:满二十岁当年十二月入伍,服现役两年,然后是预备役五年四个月、后备役十年。补充兵还要服十二年四个月的补充兵役。就是说日本四十岁以下身体合格的男子,基本都在服兵役。差别只是在不在军营。大学生都不例外。”

“最后呢?是他丝毫不加留难,还是你已经把他打死?”

“在李家寨,我哪有机会动手?谈完之后,和平告别。”

“禽兽竟然良心发现。听口气,你对他颇为赞赏嘛。”

“你怎么不觉得我是为‘中华民国’骄傲,为唐宋文明骄傲呢?”

“我为你的口才而骄傲。”项如春面带微笑,但那微笑——还是不说了吧。

“你不相信?”

“我当然相信,您李二爷做出什么事儿,小女子我都不敢不信。”

二人在堂中对坐。项如春背后堂号两边的柱子上悬着一副对联,不是柳体,而是行书,字迹放逸可爱,像是沈传师的路子:

海阔天高气象

风光月霁襟怀

李绍麟身子朝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盯着对联出神。他实在受不了项如春柳体一般的语气与神情。

十五

意兴阑珊地离开红娘寨。项如春没有直接说他是吹牛,但也差不多。巴巴地跑过去确实有炫耀之意,但天地良心,同盟军难道不该分享情报?字句难免小有虚饰,可关键事实全都是硬邦邦的呀。李绍麟真恨不得潜回李家寨,将神尾留五郎抓来,红口白牙,当面对质。但是不行,他得撑住,他得冷静。故而神尾留五郎下书约见时,他没有立即告诉项如春。直到一挺机关枪、一箱子弹和一架千里镜[24]送到山寨,这才下帖将项如春请来。他要让这个小女子看看他李二爷的煞气,到底能不能镇住老日。

神尾留五郎邀请李绍麟喝茶下棋,地点在牛皋寨与李家寨之间的钟灵寺。就是宣统三年(1911)冬天,住持心禅和尚被乱兵施以炮烙之刑的那座小庙。信是标准的柳体,刚劲有力,风骨可见。项如春看完后淡淡地问道:“你肯定已经赴约啰?”李绍麟得意地笑笑:“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我若不去,岂不要被老日小瞧。”“私会敌军,李二爷,您玩得太大了吧?”“我又没去日本,钟灵寺还属于‘中华民国’嘛。再说如果不去,哪能搞到這些武器?”

“你说说看,究竟怎么回事?”项如春放下书信坐正身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当初究竟去不去,李绍麟其实很犯了阵犹豫。李汝贤坚决反对。车站和县城都有悬赏告示,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李绍麟道:“写出这样一笔好字,应该不会耍奸使坏吧?”他不说这个可能还好些。李汝贤的馆阁体未必赶得上神尾留五郎的柳楷。他像扣扳机那样立即来了个短点射:“蔡京赵构郑孝胥,谁的字差?”

李绍麟被呛得不行,老半天没答上来话。李汝贤接着又是个长点射:“周围国军共党都有,都争取过你,但你都不给面子,人家正盯着你的毛病,你还生事儿找不自在?”

国共双方的确都来争取过,目前其实也还没有放松。他们看上的不仅仅是李绍麟手下这彪能打的人马,还有牛皋寨的战术价值。掌握掌握,凡事都得握在自己掌中,才有安全感,才能定下心神,才能如身使臂如臂使指。但他们的争取,都被李绍麟婉拒。他受不了军纪的约束。国军方面,池峰城给的第七游击大队上校大队长的委任状,他倒是没有扔掉,但仅此而已。至于新四军,代表来了他接待,偶有伤员他也照顾,临行还小有馈赠,但就是不听改编。他这样的家世出身,哪里信得过共产党?

李汝贤不满的不只是李绍麟的冒失,他是希望李绍麟接受改编。理当跟着国军走,不管怎么说,那是正朔,官军才算堂堂正正。他已老大不小,总得谋个功名出身。国军不行也要跟着四哥混,新四军这棵树也有荫凉。不能罐子里养王八,越养越小。

这话没错儿。悬赏告示是李绍麟的风险,也是他的威望。还真有人前来投奔。是个学生。学生放弃国军共党而选择牛皋寨,李绍麟感觉格外有面子,下令好生优待,结果头天晚上便闹得鸡飞狗跳,因为发给他的被子是花面的,他不肯要——堂堂男人,出征将士,怎能用女人的东西?

李绍麟真是哭笑不得。这床被子的确是女人用的,可调剂出来并不容易。要知道那已是民国三十年(1941),布料零售价格已经达到战前的十三四倍。最终那个学生哭了半夜,没几天便封金挂印——花被子当然没带——而去。

然而李汝贤近乎辱骂的刻意粗话也未能激将。事实上,李绍麟来找他时已经有了主意。他想要的是支持,并非反对。因而那天晚上,他甚至连棺材都没躺,次日一早便去单刀赴会。

如果不去,他有什么办法可以从气势上压过项如春?这小女子不出声的嘲笑堰塞在记忆的上游,时不时泛滥成灾,冲垮他自信的堤坝。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绍麟很清楚项如春关心的并非这些曲折,而是他演《单刀会》的具体情节,于是朗声道:“上次河中邂逅,神尾留五郎可谓坦诚相见,他完全可以打死或者活捉我。就冲这一点儿,我也得去会会。见面时他点头鞠躬,我挑刺说中尉怎么不给上校敬礼?他笑说今天我们都不是军人。要是论资历,我完全应该升为大佐。可我没读过士官学校,最多只能升到大尉。我问他干吗要用小楷写信,咱们不是只有给尊长写信才用小楷,一般都是行书章草嘛。他得意地说我就是喜欢柳体,平常难得施展。他这么说时满脸笑纹,无比愉悦,然后又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上次离开,你一次都没回头,真有胆气。我说鸟飞返故乡,狐死必首丘。我自幼生活于斯,最终也要死于斯。在故乡的泥土上我有啥好怕的,无处不可当死所。

神尾留五郎约我过去,是想立个君子协定。他说我知道崇敬中国文化与英雄听起来像官话,那我说句实在的,我不想死。并非懦弱怕死。如果道义需要,虽千万人吾往矣。但是这样死违背道义,不值。我们都曾相信,白人是鬼畜,抓住日本男人要割去睾丸,让我们绝种。所以日本需要一场战争,打破ABCD的包围,A是美国,B是英国,C是贵国,D是荷兰。但目前看来,战争带来的不是发展空间,而是灾难。意大利已经失败,日本必败,德国也是。当一个小国拆公园椅子与电车扶手造武器,同时跟好几个大国作战的时候,只有神仙或者白痴才会相信它能获胜。神风只会保佑道义一方的防御者,不会保佑道义对面的侵略者。贵国有出戏《杀四门》,罗成英雄吧,结果怎么样?从前作战,被俘者宁死不屈,现在被俘者哀求饶命;从前战死者高呼天皇万岁,现在战死者喊的是自己的名字,自己多少岁。日本支撑不了多久。我不想死在和平的前夜。咱们两家别打了吧。我绝不攻击你们,也不想被你们攻击,稍有疏漏就是个死,要么死于阵战,要么死于军法。我可没有去九段坂的打算。日本矮子的忠烈祠叫靖国神社,设在九段坂,战死者都有牌位。

神尾留五郎的提议很具体:他的部下向西不过钟灵寺,不进入牛皋寨方圆十里之内。咱们可以悄悄去李家寨,只要不动武。若有大的“扫荡”,他会事先通知。他看来确实急于成交,还说我要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他尽量满足。我说好啊,我需要一支扫地平,就是机关枪。我本来不过是顺竿爬给他出难题,你猜怎么着?他居然点了头!他说好!我给你。前段时间我们从三十军那里缴获了两挺机枪,我保证送你一挺。说到这里他略微一顿,狡黠地笑问我有没有礼尚往来的回赠。我还以为他要粮食鱼肉,我可玩不起朝贡的把戏,结果他只想要一套《杜工部集》,说回国之后还想继续教书。”

项如春不断微微摇头,那样子似乎是老师不满意学生的描红作业。等了半天李绍麟那边还没声息,她就开了口:“后来呢?你们俩的协议书呢?”李绍麟竭力收敛神情,指指旁边的机枪与子弹:“你就这么看我?我李老二会那么傻,跟他们定下白纸黑字的协议?交割完毕,君子协定即行成立。他多给了一架千里镜,我也饶了一套《鄂国金佗粹编》。”

“我确实不该把你看得那么傻,我应该把你看得更傻!你跟丹尼尔那么熟络,难道不懂绝不与魔鬼立约?好吧,你要是跟老日同盟,从此之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

项如春扬长而去,李绍麟目瞪口呆。他呆呆地看着项如春的背影消失,闭上眼睛,使劲揉太阳穴,黑暗之中随即浮现出神尾留五郎的信。不是完整的信,而是单个的柳体字。然后又有许多莲花,从项如春口唇间落下。微风吹来,它们在地上不断旋转,越转越快,最终变成刀枪剑戟,和着狂风与飞沙,齐齐向他杀来。

李绍麟赶紧睁开眼睛。项如春的身影当然早已绝尘。他呆呆地看着黄叶萧疏的远方,终于明白为何项如春柳体一般的语气时时伤人,而神尾留五郎的书信却令人愉悦,因为期许不同。在他心目中,项如春是亲人,神尾留五郎则是敌人。没有期待,就没有伤害。

眼前又是漫长空茫的虫洞。李绍麟腾地一腳将机枪踹翻。如果不能博得美人一笑,神尾留五郎再服气,送来再多的机枪子弹千里镜,又有什么意义。

十六

红娘寨那边传出消息,来路不正的机枪项如春不稀罕,他们要堂堂正正地搞一挺,最终如了愿。项如春蹲守多日,终于找机会伏击了老日。虽然折损了不少弟兄,但机枪到了手。可惜在随后的报复“扫荡”中,她又吃了亏,机枪也得而复失。

得知消息,李绍麟既怒且喜,立即决定出击。李汝贤道:“民团的主要任务是保乡卫民。老日又没上门袭扰,何必自讨苦吃?要说抗日,周围又不是没有正规军。”李绍麟将那纸命令推了过去:“池军长转来战区命令,周围的游击队全部出击,策应国军作战。我这是奉命行事。”李汝贤摇摇头,不接那张纸:“谁不知道你是要替项家丫头出气?老二,你老大不小,也是有家口的人,就不能稳重点儿?人家不是已经说过,跟你不是盟军了吗?”李绍麟咬咬嘴唇:“烹天子父为圣人师,那牌匾可还都在呢。我就是不服这个气。”李汝贤盯着这个爷爷辈儿的浑小子半天不说话,良久之后连连摇头,悲天悯人般地叹道:“没救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李绍麟犹自强辩:“两个寨子这么近,唇亡齿寒,不结盟,难道还要树敌?”李汝贤道:“你要是真有气概,就直接请人说媒,别老兜圈子,瞎耽误工夫。”李绍麟眼前一阵寒意。他又想起了项如春柳体一般的语气。随即狡黠地笑了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李绍麟没去攻打李家寨,不仅仅因为那份和约,关键是那里的老日多、碉堡大。他选择了柳林,那里的碉堡相对小些,老日也少。平汉路沿线的许多碉堡,平常只配备三个老日,一门迫击炮一挺机枪,外加两支步枪,你便奈何他不得。李绍麟人地两熟,不怕啃不动骨头。他派人侦察,得知柳林老日的迫击炮——他们叫步兵曲射炮——刚刚调走,便决定动手。兵分两路,一路阻击,一路攻坚,夺不到扫地平决不收兵。

已经入冬,山里很冷,夜间尤甚。脚步声似乎都变得又瘦又尖,锥子一般传递得更加深远。攻坚作战进展得比预想顺利,那挺机枪帮了大忙。炮楼里的日军听见机枪声,判定来了正规军,立即心生去意。虽然只是端掉了炮楼,但却没有夺到扫地平。老日留下两具尸体,带着机枪溜之大吉。攻坚失之东隅,打援收之桑榆,竟然神奇地缴获了一门炮,75毫米的山炮。有股人马正好冲到老日的炮兵阵地,而炮兵阵地完全没有近战能力。等消灭掉炮兵,其步兵自然也只能退潮。

炮不是炮,而是轰天雷。山上的那门土炮,可以发射手榴弹,将握柄去掉丢进炮筒,抵达目标时正好凌空爆炸,效果很好。然而土炮终究是土炮,不能瞄准,手榴弹也有限。于是大家伙想方设法,还是像蚂蚁搬米粒那样,将炮拖了回来。

想吃空心菜,来了个卖藕的。这家伙中看不中用,在他们手上形同废铁。就是找得到炮弹,他们也不会用。故而李绍麟心头的新奇刺激极其短暂,很快便被忧虑覆盖。他有个强烈的预感,老日一定会报复,牛皋寨将有大麻烦。较劲多年,他心里很清楚老日并没有真正把他当盘菜,否则真心要攻,十个牛皋寨也顶不住。他再厉害,红枪会出身的民团再不要命,能顶得上孙连仲或者新四军?从李家寨到牛皋寨,已经是伤筋动骨,再来一次,无法想象。

果不其然,第三天傍晚神尾留五郎的柳体书信便飘然而至。信中指责李绍麟背约,要求归还山炮,否则他无法交差,火炮毕竟是重武器。

说来也真是巧。这期间南方正在上演常德会战,七十四军五十七师坚守孤城常德十二天,几乎全军覆没,虽然一度丢失城池,但最终还是将老日驱逐。事先第三师团从信阳驻军中抽调人马,柳林的防卫因此临时划归神尾留五郎。这也是第五战区命令游击队同时出击的原因。李绍麟可谓顺手捡漏。

在一个拆掉公园座椅与电车扶手造武器的国度,火炮的分量你尽可想象。李绍麟心里一动,觉得把这个烫手的红薯扔掉应该是明智之举,但回信中依旧一一反驳:是老日先攻击了自己的盟军;他报复的是柳林,并非李家寨。至于那门火炮,完全是他们自己送上门的。轰天雷肯定不能還,但可以交换,五支扫地平。

写好回信,李绍麟心里好受了许多。那些理由能否说服神尾留五郎不重要,重要的是几乎足以自我说服。信发出去后,他赶紧派人下帖请来项如春。

炮藏在牛皋寨下面一个隐蔽的山洞里。除非来了神仙,否则谁也无法把它搬进寨子。其实可以分解拆卸,但他们哪里懂得。

遥见果然是大炮,项如春颇有些兴奋:“周围国军四哥多的是,从未听说谁缴获过大炮。有两下子,你李二爷有两下子!”李绍麟好险没有酥倒。他鼻子一酸,赶紧清清嗓子:“完全是捡漏,运气好,运气好!”“哟,李二爷果真出息了呀,都会谦虚了!”“真人跟前,谁敢说假话?”李绍麟的表情语气近乎谄媚,话音刚落便暗骂自己没骨气。

是抗战期间最常见的41式75毫米山炮。定型于明治四十一年(1908),大正六年(1917)改进后量产配备,炮身上涂有“大正六年”字样。国军曾有大量的仿制。项如春摸着冰凉的炮管,眼神迷离。她沿着炮走一圈,喃喃自语般说道:“当年在上海,我们看到的就是这种炮。要不是因为它,唉……”

李绍麟扫一眼项如春腰间的勃朗宁,不觉心里一梗:“我本想帮你抢回扫地平,没想到弄了这么个玩意儿,中看不中用。我打算还回去,换几支扫地平咱们分。其实我最初向神尾留五郎要的就是两挺,不是一挺。但他没有答应,说实在拿不出来,只能再给一箱子弹。”

项如春深深地看了李绍麟一眼:“咱们用不上可以给国军嘛,不能便宜了日本矮子呀。”“这我当然想过,可他们离得太远。六十八军和三十军军部都有一两天的路程。一四三师驻扎明港镇,距离最近,但大路都被封锁,小路又没法拖炮。我总不能揣兜里带给他们呀。”

李绍麟故意没提项如春在湖北大悟的前夫。还好,项如春也没提。她沉吟片刻后道:“新四军第五师师部在四望山,距离倒是不远,可也要翻山。”李绍麟笑道:“无论送给国军还是四哥,账单可都记在牛皋寨。”项如春道:“你还真想跟老日交朋友?”李绍麟道:“我得对这满寨老幼的安全负责呀。再说回信已经发出,红口白牙说好的事情,不好再度背约。”项如春会意地笑着冲他抱了抱拳:“你的缴获你说了算。我代表项家寨的弟兄们先谢谢李二爷。有种。有种!”李绍麟热血冲顶,好险没有现场乐翻。他抱拳还礼的手紧紧捏着,好容易才将那句反问掐断在喉头之前:这算不算跟魔鬼立约?

十七

对于神尾留五郎而言,五挺机枪确实难度太大。因而双方羽书飞驰,好几个回合都无法谈拢,最终决定,拿机枪两挺、子弹手榴弹各两箱交换。刚刚谈好交换细节与日期,国共双方便前脚赶后脚地上了门。新四军驻地近,上午到的;国军距离远,抵达时太阳已经西斜。

新四军派来的代表,以当初那个因花被面而哭泣的学生为向导。一见是他,李绍麟不禁失笑:“想不到你也成了四哥。怎么样,你现在的被子面是花的还是素的?”

花被面笑道:“不花不素,一派金黄。我睡稻草。我们都这样。”

“那不是比我这儿还苦嘛。”

“革命没有不苦的。苦能磨炼意志。”

李绍麟暗自赞叹。他不禁又想起李汝贤那句故意激将的粗话:“罐子里养王八,越养越小。”

李绍麟想东拉西扯,新四军的代表却开门见山:“李先生,鬼子的那门炮你们留着没用,只是祸害。要是给了我们新四军,则可以大展神威。您素来深明大义,豪爽仁义,急公好义,肯定不会不同意。”

代表没端饭碗,眼睛盯着李绍麟。李绍麟飞快地朝嘴里扒拉饭:“你是军人还是说书先生?什么炮啊?”

“您是豫南抗日豪杰,您的一举一动,民间都传为美谈。”

“你说轰天雷呀?我已经跟老日谈好条件,他们拿扫地平手榴弹交换。”

“国民政府一直不给新四军发饷,我们的装备给养都得自筹,所以很穷。但我们可以给您一挺机枪,一箱子弹。”

“他们是侵略者,你们是同盟军;我们喊他们老日,喊你们四哥。你们要是早来半天,我的信没有发出去,一切都好办。可惜我话已经出口,无法转圜。”

“现在是战争时期,鬼子是敌军。擅自跟他们交易,这性质您清楚吗?即便政府不追究通敌之责,恐怕也会影响您抗日豪杰的声誉。”

“政府在哪儿?信阳城内只有老日的县署。长台关的县府,管过我们牛皋寨什么事?”

当时国府下属的信阳县政府在北部的长台关,离明港很近,托庇于一四三师。共产党建立的县政府则在西部山里的黄龙寺。日伪信阳县署更邪性,竟然归湖北伪省府管辖。这个伪省府管得还真是宽,北到河南信阳,南到湖南岳阳临湘,东到江西南昌九江,都在他们麾下。

“那个政府从来不管民间疾苦,这我们都知道。李先生是豪杰,不拘小节,我也理解。我说的只是可能。但民间难免会对您有所非议。”

“非议?都是他妈的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去夺一门轰天雷给我瞧瞧!我是跟他们交换,但交换的结果,我们不是还凭空得到几支扫地平吗?这不也是抗日吗?”

“炮搁我们手中,抗日的效果会更明显。”

“你们能保证牛皋寨的安全吗?你们要是能给我个保证,老日何时攻击你们都能出兵助阵,保护我满寨老幼妇孺的安全,那没问题,我给你!”

新四军的代表一时语塞。漫说牛皋寨,就是他们的师部驻地也曾多次迁移,根据地四望山也一度放弃。

“长期抗战,不在于一城一地之得失,南京不都放弃了嘛。”花被面赶紧帮腔。他握着筷子,就像握着匕首。

李绍麟哈哈一笑:“幸亏牛皋寨没有放弃,要不今天你们可没地方吃晌饭。”

十八

国军方面是三十军军长池峰城派来的。他们带着一挺机枪和一封信,前来换炮。

搭眼一瞧,李绍麟便感觉有些不对,仔细看看,问题出在胸章上。过去标明番号的胸章——俗称符号——比较大,而今不过三余其一。来的是个少校。他规规矩矩地敬礼,闹得李绍麟很不好意思。那份上校的委任狀他都想不起来搁哪儿了。上回强求神尾留五郎,纯属故意挑刺,想从气势上压倒对方,不说博取谈判优势,至少也要多一份心理安全。

李绍麟赶紧抱拳还礼。少校笑道:“报告大队长!大队长果然观察细致。我们的符号不但小了很多,还是用竹片做的。布匹太贵呀。民国二十八年(1939),我们就缩小了符号。民国二十九年(1940)宜昌失守之后,就连只有原来三分之一的符号我们都做不起。好在贵乡竹子多,竹片过去当书简,现在当符号。长期抗战嘛。”

正说着话呢,突然叮叮当当一阵响。他带来的四名卫兵中,有一名卫兵的子弹哗哗啦啦从子弹袋里漏出来,砸在脚下的青石板上。原本立正站着的他赶紧蹲下收拾子弹,顺便也理理漏洞。

少校道:“军装还是阴丹士林布,勉强凑合,但子弹带就是这样的。你说这仗还怎么打。”

“那要祝贺你们的军需官。”

“三十军是血战台儿庄的标杆部队,二十七师更是首批二十个德械师中唯一一个不属于中央军系统的,可不是浪得虚名。请大队长不要误解。物价你应该清楚。”

“国军抗战也是抗的,空饷也是吃的。谁都不傻。”李绍麟笑着摇摇手,示意话题打住,然后抓起机枪比画两下:“好枪!一扫一大片。是德国产的吧?前些天我们刚从老日手中缴获一挺,跟这个一模一样。”

少校的脸唰的一下通红。德式枪械的来源,只能是三十军。

“报告大队长,国军火力不够,急需炮兵。军长让我报告大队长,现在是战争时期,国府和国军可以临时从民间征用一切物资,包括枪械。战后国府将照价赔偿。这挺机枪不是拿来跟大队长交换的,只是表达军长的谢意。”

李绍麟转脸看看少校:“可惜你们来晚了一步。昨天我已经答应跟老日交换,上午新四军那边也来了人要炮,现正在旁边休息。”

“怎么,大队长也迈八字步了吗?这时髦,但也危险。国军内部一切都好商量,八字步千万迈不得。”

“有什么办法?他们拿国共合作压我,说他们也是国民革命军。”

“报告大队长,请大队长仔细看看这封信。这是军长的命令。”

李绍麟闻听眼前浮现出池峰城的形象,但不再是方面大耳,而是尖嘴猴腮。“命令?命令就见外了吧?我们李家跟池军长是朋友,有通家之好。要说到命令嘛,那咱们就得说道说道。这些年来,三十军给过牛皋寨一分饷一斤粮吗?要论人情,池军长民国九年(1920)还跟着冯先生的时候,就欠我们李家的。那时候只怕你还穿开裆裤呢。”

少校不禁语塞。李绍麟哈哈一笑:“来的都是客,先吃饭吧。三头六面,饭桌上谈。”

李绍麟派人将项如春请来陪客,免得吃成鸿门宴。简单交换下意见,二人看法竟空前一致:此情此景,国军四哥哪个都不能给,给一个必然得罪另外一个。牛皋寨决不能当风箱中的老鼠,只能三头六面敞开谈。

果然一上桌便是唇枪舌剑。少校满脸坏笑:“游击游击,游而不击,贵军要火炮有何用处?反正你们也拉不上四望山。鬼子的炮车要是能拖上去,你们还不定跑到哪儿去了呢。不如给我们血战台儿庄的部队。”新四军的代表道:“游而不击?请问武汉会战之后我们收复了多少国土,国军又丢失了多少城镇?”“那有什么奇怪。鬼子根本不把你们当主要对手,压力都在国军头上。长期抗战,国军以空间换时间,不也是贵党毛先生提倡的吗?”新四军的代表一时语塞,花被面立即抢过话头:“国军的装备兵力样样都超过我们,多干点不应该?国府包办你们的粮饷,可这两年给过我们分毫吗?区区一门炮,你们也好意思争?”

眼看火花四溅,李绍麟赶紧出面灭火:“一个闺女待字,三个媒婆上门,个个我都得罪不起,怎么办?辕门射戟你们肯定都知道。我没有吕布的本事,只会喝酒打牌。这两样你们任选一样,谁赢了我炮就归谁,我啥都不要。如何?”

“我不会打牌,也没有钱。我们新四军上上下下,绝对清白廉洁,都没有闲钱赌博。”

“我不能喝酒,我胃病很重。不只新四军吃不饱,我们三十军也一样。从去年开始,我们也是每天两顿饭,上午九点,下午四点。正餐本来是三菜一汤,现在只有一锅炖菜。虽说军官的伙食标准高些,但也差不多。军长也不比我好到哪儿去,轻易都见不到荤腥。”

李绍麟坏笑道:“那只好这样,你们双方各出一人比武,比枪法比刀术比拳脚,或者赛诗论文写字,如何?比武我当裁判,论文项小姐裁决,书法嘛,账房李先生评判。”双方领头者看看自己人又看看对方,嗫嚅着都不开口。李绍麟笑着跟项如春、李汝贤对对眼神,自我圆场道:“那还是先吃饭吧,各自都合计合计,明天再说。反正炮在我手里飞不走,晚个一两天也不会烂。”

两杯酒下肚,气氛逐渐重归融洽。大家各怀心事,都小心翼翼地回避那个可能败坏丰盛晚餐的话题。虽然只是白菜、豆腐、韭菜、鸡蛋,但在那个年月,已是无上美味。饭后李绍麟安顿好双方代表,又跟项如春合计了老半天。项如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两个对头齐聚山寨,不是啥好事。事不宜迟,我看还是尽快解决的好。”李绍麟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明天就是约定还炮的日子,我打谱一早就走。”“日本矮子真能说到做到?你可别忘了南京大屠杀。”项如春自言自语一般微微摇头。“我想没事。上回我跟神尾留五郎见面,约定都不带卫士,他并未爽约。”“不一码事。我总感觉有些悬,我担心你的安全。”李绍麟顿时豪气冲天:“有四小姐这句话,我就是上刀山下油锅,又有何妨!”

灯火下的项如春满脸绯红。她噌的一下站起身来:“你别想多了。我是怕你不但丢了炮,还丢了人!人丢不丢是你自己的事,但项家寨的弟兄们还需要扫地平。告辞!”

天寒路远,马滑霜浓,李绍麟留项如春住下,但她略一犹豫,便坚决拒绝,说是回去还有要事。等她和随身侍卫走远,李绍麟忽听后面有人说话:“项家的人还没过门,怎么会在李家过夜?你晕了吧。”

不消说,是李汝贤。

李绍麟竟也感觉双颊发热。他使劲挥手,似乎要推开包围着他的羞涩的空气:“两国四方讨论大炮,算得上军国大事吧?谁还有闲工夫儿女情长!”

十九

回到家里,李紹麟心绪不宁。穿好衣服躺进棺材,很久还是无法找到感觉。冬天冷,寿衣薄,躺不住。他呼唤老婆,老婆抱来还不会说话的儿子:“你不是要他替你躺吧?你可千万别吓着他。你不怕,我还怕呢。这黑灯瞎火的。”

李绍麟坐起来接过儿子,小家伙嘎嘎笑着吐出两个清晰的叠音字:“爸爸!”

这是儿子第一次开口说话。李绍麟大为惊喜,哈哈笑着搂住他亲了又亲。

起身换好衣服,在灯前凝思。眼前放着的还是福新烟公司的产品,但不再是宣传抗战的题材,而是上海滩上的美人。抽出一根衔在嘴边试图点燃,可半盒洋火几乎用尽,烟还没点着;点着之后,烟灰全部落在胸前,又一口未吸。

子时前后,李绍麟终于下定决心。洋火洋烟洋油洋布洋皂,五洋杂货如今都贵得要命。他想,这个成本也要神尾留五郎承担才对。

次日一早,李绍麟没打招呼,便带几个人前去还炮。昨夜在棺材里都不能找回宁静,他总觉得心内不安稳。等进入钟灵寺见到神尾留五郎,这才约略平和了些。炮在外面过于打眼,彼此都有心事,也就不便细谈。但正要交割握别,便听遥遥一阵枪响。

两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同时掏出手枪:“你不讲信誉,你派了伏兵!”争执中外面传来熟悉的笑声:“你们还是都别冤枉对方了吧。”随即有人掀开门帘不请自进。

来人就是先前下书牛皋寨要求和平共处的信使,泷川有信少佐,日军驻信阳特务机关三○七部队的部队长。看见是他,神尾留五郎握枪的手慢慢垂下,脸色煞白,片刻之后又冲泷川有信一碰脚跟,点头致敬,同时抬起枪再度对准李绍麟:“少佐阁下,我已经设计拿住抗日敌对分子的头目李绍麟。”

几个日军过来下了李绍麟的枪。泷川有信用马鞭敲着左手,手套雪白,如针一般扎眼。他盯着神尾留五郎,浅笑不语。神尾留五郎也笑着试图调侃:“我想赏格对我应该也有效吧。到时候我请您喝滩酒。”泷川有信逐渐收敛表情,片刻后又摇头大笑,仿佛终于辨认出一个垂垂老矣的陌生人,竟是旧雨:“神尾君,你真是大和民族少有的败类。这么多年来,皇军军官中的通敌分子,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近卫文麿[25]首相的密友尾崎秀实[26]虽然也被共产分子佐尔格[27]收买,但他毕竟不是皇军,尤其不是陆军军官。”

神尾留五郎的手枪慢慢垂下。两个士兵过来下掉他的王八盒子,同时撕去他的军官领章与袖章。李绍麟一听动静,果然是针线缝上去的。

枪声一直持续着,一度还比较激烈,能听见日军机枪有规则的哒哒声。李绍麟百思不得期解。除了四头骡子拖炮驮子弹,他统共就带了八个人,怎能抵抗如此之久?等见到被俘的项如春,他方才明白原委。原来她带着人马悄悄尾随在后,不只是保护李绍麟,还准备相机打老日的埋伏。

泷川有信对李绍麟和项如春非常客气。李家寨现在日本人手里,李家的祖屋成了兵站。泷川有信将酒宴设在李家祖屋的堂上,那块延福堂的牌匾还在,但两边的对联不知去向。先前摆对联的地方,如今一边悬着军旗,一边挂着地图。那份地图上有详细的敌我双方战略态势,本来应当保密的。

枪声响起的那一刻,李绍麟清楚地听见自己内心深处有堤坝崩塌的声音。奇怪的是,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懊悔或者惊慌,而是预感验证的得意。棺材确实未曾背弃他,自从宣统三年(1911)的那个冬夜开始。他被包围的惊惶持续时间不长,很快就一派轻松,仿佛这个结果他早有预感,或者说他等待经年,早已疲乏,如今来到眼前,正好。他突然感觉,这才真正理解爷爷那晚的举动。

那天晚上李绍麟胃口不错,酒兴大作。美中不足的是滩酒不够烈。他没想到泷川有信的酒量如此之宏,不觉有些刮目相看。

鸿门宴就是鸿门宴,更何况这比鸿门宴还等而下之。古话说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泷川有信的寄托更深。他的目的,自然是劝降。用他的话说,是为合作,效忠于南京小朝廷。汪主席是中山先生的遗嘱执行人,是政治家,而重庆的蒋,不过是个军阀。

李绍麟和项如春当然嗤之以鼻。泷川有信也不着急。饭后他将二人带到李绍麟曾经的卧室,那里竟已布置成新房,充满喜庆色彩。

泷川有信冲他们一点头:“二位都是英雄,不是一般的夜猫子(在老日口中,我们的游击队与民间武装跟土匪一样,都叫夜猫子)。而我们大和民族素来敬重英雄。我知道项四小姐过去有个不良的丈夫,现在大悟带兵。他耽误了您的终身。我也知道你们二人互相敬慕。英雄爱美人,美人爱英雄。你们自己谈吧。告辞!”

二十

新房嘛,自然是红色基调。它一下子把李绍麟拽回到宣统三年(1911)的那个冬夜。那天夜里,他跟随母亲回姥姥家,喝小舅的喜酒。这样的喜事,宴席至少要摆三天。普通宾朋四邻只是随份子、吃顿流水席,但真正亲近的人都要一直陪下去,直到大礼完毕。那天是最后一天,本来都该回家,但他母亲觉得有点累,又想多陪陪自己的母亲,就没有走,反正李家寨也不远。

结果就在那天夜里,北洋陆军第五镇的乱兵破门而入。

女人们全都躲了起来。李绍麟被母亲抱着,躲进了为他姥爷预备的棺材。棺材做好不久,平常敞着口,好走湿气。就是那道缝隙,向李绍麟泄露了一个原本应该对孩子严格保守的秘密。

乱兵的目标明确,就是一个字“钱”。如果不是在李家寨项家寨先后碰壁,他们未必会来此穷乡僻壤。那时他们已经到手许多,但还不满足,总觉得他姥爷身上还有油水。他们不相信这户高楼大院的人家只有银子银元与墨西哥鹰洋,却没有一条黄鱼[28]。没有十两的大黄鱼,至少也应该有一两的小黄鱼。

姥爷被他们绑着,上身赤裸,只穿一条内裤,在几把刀子跟前瑟瑟发抖。那刀子真是白呀,像外面的雪一般,故而那红也就越发突出,麦芒般刺眼。

李绍麟闭紧双眼,却依旧能看见。奇怪的是,他看见的都是声音。像狗扯骨头,也像初春河冰坼裂。姥爷本已昏死,却又尖叫起来。暗夜之中,李绍麟清楚地看见自己尿了裤子,温暖的水流让他想起姥爷的鲜血。他试图大声惊叫,但却发不出声音,仿佛刀子挡住了嗓子眼。他缩紧身子,恐惧像釘子钉壁虎那样把他牢牢钉在棺材板上。他张口瞪眼,却又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姥爷的心肝儿被挖了出来。他们家确实没有黄鱼。因为云土太贵,而他们也不肯抽红土。这与爱国与否没有关系,主要是嫌红土不好。

李绍麟醒来时,已经是在李家寨。

二十一

被恶狼长期追逐的感觉,只有李绍麟自己清楚其中的斤两。他坐在那里,安静地倾诉,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掉下,扑簌有声。不高,但是真切,结实,足可穿石。他不知道那条芬芳的手绢是如何伸到他的面庞之上的。然后就是项如春的躯体。虽是冬夜,虽然隔着厚厚的衣服,他依然感觉项如春确实人如其名。

李绍麟将项如春紧紧抱起。不像男人拥抱心爱的女人,倒像惊吓过度的孩子抱住母亲。项如春拍拍他的背:“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有个贵相知得了梅毒,是传教士给治好的。后来她皈依基督,丹尼尔介绍到我们家当下人。”

项如春的声音,不再像柳体那样刀刀带锋。嘴唇彼此贴近时,她耳语一般迷蒙地说道:“我还是更喜欢没有嗜好不带鸦片味儿的男人……”

李绍麟简直受宠若惊:“真是对不住,连累了你……”

“你又为了谁呢?唉,红娘子本来应该打开杞县监狱救出李信的,可惜我带的人不够。我算到了开始,没算到结局。”

李绍麟温柔然而有力地吮吸项如春的唇与舌。他一遍又一遍地体验感受着她洁白的白石一般有乐感的牙齿。

次日一早,李绍麟果然看见床单上有一团梅花。他使劲搂搂项如春,言语完全停顿,但柔情蜜意从所有的动作举止上流过,最终注满溢出。项如春用手指给他梳头,良久不语,好像要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知道吗?是你把我逼成的红娘子,而不是什么少将旅长。”

“真的?”李绍麟的眼睛瞪得溜圆。

“那回长老们一说,我就知道是你的鬼主意。我想告诉你我不是什么寡妇未亡人,我还是希望跟英雄并排站立。”

李绍麟羞愧地一笑:“我本不是什么英雄,但从今日起,希望可以做个真正的英雄。”

二十二

对于二人的再度拒绝,泷川有信似乎有点意外,好像什么落了空。李绍麟道:“你打算如何处置我们与神尾中尉?”泷川有信道:“如果愿意合作,你将是皇卫军第四路独立旅旅长,项四小姐是副旅长。如果不能合作,你们将会被枪决,但不会砍头,也不会被狼狗分尸。在我们眼里,你们都是英雄,所以我给你们军人待遇。至于神尾,他也将同时枪决,但记录为切腹,否则他家里得不到抚恤,还终身蒙羞。”

“我的弟兄们呢?”

“如果肯合作,都是皇卫军的士兵,可以视情提拔为军官。如果不肯合作,他们将会被送到日本,劳动赎罪。”

“时至今日,一切都是因我而起,项四小姐与之毫无关系。你若是个男人军人,就不该为难女人。”

泷川有信笑而不言。项如春满含期待地看看泷川有信,忽又决绝地踢了李绍麟一脚:“你这么说,真是辜负了我……”

李绍麟侧身捏捏项如春的手:“四妹,愚兄我没看错你。”

泷川有信的目光黯淡下去:“李先生,我崇敬英雄。你可以提一个要求,只要不太过分,我都会答应。当然收敛遗体这些你不必提,我会安排好的。”

李绍麟脱口而出:“那好,我要自己下开枪命令。”

泷川有信双眼瞪圆但不说话,片刻之后点头叹道:“你如此年轻,就没有遗憾吗?”

“当然有遗憾,而且还很强烈。岳武穆郑成功的寿命都是三十九岁,而我刚刚三十七,怎能不遗憾?”

项如春轻声道:“二哥不必遗憾,霍去病虚岁也就二十四嘛。”

日军要蒙上眼,李绍麟拒绝。泷川有信道:“李先生,皇军军官执行枪决的案例极少。对于神尾君,这是必要的礼节,对于你们二位不只是礼节。皇军士兵不想看见英雄最后的眼神,你可以理解为他们胆怯。”

神尾留五郎教会李绍麟开枪的日语。李绍麟跟项如春微笑道别,忽然又有眼泪涌出。他清清嗓子:“四妹,来生再见!日本矮子,说到底还是得听咱中国人的指挥!”说完立即用刚刚学会的日语喊道:

“开枪!”

三声枪响。在那个瞬间,李绍麟还是下意识地闭了闭泪眼。片刻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不对。他完好无损,毫无痛感。他朗声喝道:“泷川,你搞的什么鬼?要死要活痛快点!”

李绍麟看不见,但可以想象泷川有信的表情。他哈哈笑道:“李先生,咱们有些话还没有谈完呢。让神尾君先走一步吧。”

几天之后,李绍麟与项如春的尸体在李家寨悬梁示众。尸身完整,但遍体鳞伤。

二十三

泷川有信突然出现的原因,直到三个月后鬼子在平汉线发动大规模的闪击战,大家方才明白。河南国军三十万,三十七天丢了三十八县。随后他们继续南进,一直打到贵州的独山。

那时两个寨子的民团余部,已被新四军第五师改编为一个连,由花被面带领。民国三十五年(1946)中原突围时,该连担任越过平汉线的先头部队,在李家寨附近遭受重大损失,花被面阵亡。

示众三天后,日军允许收尸。李绍麟和项如春都被埋在牛皋寨西北方向的冯家庄。因祠堂上还有那样的对联,他们俩都不肯进入家族墓地。后来整治淮河修水库,整个冯家庄都被淹没,他们的坟墓无人前来动迁,只能埋入水下。早在民国三十五年(1946),李绍麟的妻子便带着儿子改嫁给三十军的一个上校,后来去了荷兰。

只有李绍麟墓前的石碑被人挖走,作为基础砌在墙里。那间房子一直是董家河乡政府的办公室,直到前段时间镇政府搬迁改造,那块石碑被我看见。在乡里,人们有时候把他看成民族英雄,有时候则视为草莽枭雄,所以有好事者想把他和项如春的故事编排成第二个刑场上的婚礼,但终未能成就。

注释:

[1]胡琏(1907—1977),字伯玉,陕西华县人,黄埔军校第四期学生。陈诚土木系重要将领。以鄂西保卫战中坚守石牌而闻名。解放战争期间率领五大主力之一的十八军,淮海战役中从双堆集逃脱。

[2]余程万(1902—1955),号坚石,广东台山人,黄埔军校第一期学生,毕业不久即接任李之龙的海军政治部少将主任,但直到1940年方才带兵。麾下五十七师在上高会战后胸章改为“虎贲”。常德会战期间率部八千抵挡日军一一六师团攻击十二天,即将全军覆没时突围,被捕判刑。此后该师胸章改为“常德”。任二十六军军长时在昆明跟随卢汉起义。1955年在香港遭遇抢劫,死于警匪乱枪之下。

[3]刘汝明(1895—1975),字子亮,河北献县人。工于心计但性格温和,所谓“刘善人”。罗文峪抗战不无微劳,但将防区察哈尔视为个人地盘,南口战役期间三次拒绝友军过境,且作战不力,对战役失败负有责任。

[4]郝梦龄(1898—1937),字锡九,河北藁城人,奉军郭松龄余部,抗战殉国的第一位国军军长。

[5]刘家麒(1894—1937),字铮磊,又字锡侯,湖北武昌人。与军长郝梦龄同时殉国。

[6]庞炳勋(1879—1963),字更陈,河北新河人。中原大战末期突袭友军张自忠,后者不计前嫌与他在临沂并肩抗敌。1943年战败投日,赴台后与孙连仲合开餐馆,人称“孙庞斗智”。

[7]孙连仲(1893—1990),字仿鲁,河北雄县人。西北军最能打的四名将军之一。台儿庄一战成名。后执掌第六战区指挥鄂西会战与常德会战,并在故宫太和殿受降,因邯郸战役中基本部队被歼而淡出军界。最终赴台与庞炳勋合开餐馆,人称“孙庞斗智”。

[8]萧耀南(1875—1926),字珩珊、衡山,祖籍浙江兰陵,生于湖北黄冈,直系将领。

[9]池峰城(1904—1955),字镇峨,河北景县人。以坚守台儿庄而闻名。1949年策动军统北平站站长徐宗尧起义,旋因历史问题被收審,死于狱中。1983年平反。

[10]张之江(1882—1969),字紫珉,河北盐山人。西北军五虎将之首。后任中央国术馆馆长。

[11]佟麟阁(1892—1937),字捷三,河北高阳人。满族。冯玉祥的“十三太保”之一,抗战殉国的高级将领之一。本名为凌烟阁之“凌阁”,国民政府文官处转抄其牺牲经过时误写为“麟阁”,经媒体宣传后影响巨大,遂将错就错。

[12]冯安邦(1884—1938),字化民,山东无棣人。指挥四十二军时在襄阳牺牲于空袭。遗体运回故里无钱安葬,由同僚部属凑钱料理。

[13]赵登禹(1898—1937),字舜臣,山东菏泽人。喜峰口抗战时率大刀队夜袭敌营,一战成名。抗战殉国的第一位国军师长。因战伤而染上鸦片。

[14]筱冢义男(1884—1945),后任第一军司令官,驻扎华北。1945年自杀。

[15]刘桂堂(1892—1943),即纵横七省的悍匪“刘黑七”,山东费县人。多次打抗日牌,也多次当汉奸。1943年被八路军击毙于山东。

[16]藤田进(1884—1959),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荣耀的十六期”毕业生,与东条英机、板垣征四郎、土肥原贤二等战犯同学。后任第十三军司令官。因编入预备役而躲过审判。

[17]汤玉麟(1871—1949),字阁臣,辽宁义县人,奉系军阀。曾派兵盗掘辽代三座帝陵。丢失热河后被国府通缉,从此失去兵权。1949年病死于天津。

[18]王庚(1895—1942),字受庆,江苏无锡人,西点军校毕业生。间谍事件澄清之后出狱,后任驻美军事代表团成员,病逝于开罗,就地安葬于英军公墓。

[19]白川义则(1869—1932),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一期毕业生。曾任关东军司令、陆军大臣,从甲午战争开始侵略中国。淞沪抗战后被王亚樵派朝鲜爱国志士尹奉吉炸死于上海虹口公园。

[20]蔡廷锴(1892—1968),字贤初,广东罗定人。出身于粤军第一师扩展而来的铁军第四军。南昌起义部队南下途中脱离。福建事变后部队瓦解,抗战中一度复出,但因无兵权而无甚建树。曾任全国政协副主席。

[21]花谷正(1894—1957),后任第一军参谋长,曾跟随司令官岩松义雄,在吉县安平村当面诱降阎锡山。任五十五师团长时在若开被英军击败。为人残暴寡恩,病时无部下捐款,死时无部下送葬。

[22]石原莞尔(1889—1949),“九一八”事变的策划者。日军的另类战略家,率先意识到中日之战是否会久拖不决,主动权在于中方。七七事变后持“不扩大立场”。因与东条英机不和而未得重用,也免却了战犯身份。

[23]板垣征四郎(1885—1948),与东条英机等人同属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荣耀的十六期”。“九一八”事变的策划者。先后掌印第五师团、陆军省和第七方面军。二战甲级战犯,绞死于巢鸭监狱。

[24]即望远镜。当时人们习惯称为千里镜。

[25]近卫文麿(1891—1945),出身于日本仅次于皇族的豪族家庭、五摄家之首的近卫氏,公爵。三次出任内阁首相。1945年战败后服毒自杀。

[26]尾崎秀实(1901—1944),曾任《朝日新闻》上海特派员,与左翼文化人士交往密切,鲁迅先生对其印象甚佳。任近卫文麿的嘱托(顾问)兼私人秘书期间,与佐尔格合作向中苏提供情报。1944年十月革命纪念日被杀害。

[27]理查德·佐尔格(1895—1944),德国人,苏联英雄,富有传奇色彩的红色间谍,获取过大量极有价值的情报。1944年十月革命纪念日被绞死于巢鸭监狱。

[28]即金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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