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岛

2018年的夏秋，在空气燥热的重庆，周冬雨每一天都处在惊恐之中。

她穿着高中生的校服，疯狂地在山城望不到头的台阶上来回奔跑。她害怕，自己会被后面的人突然追上，用力推倒——一场来自“同学”的霸凌就在劫难逃。

而这种让人害怕又充满屈辱感的生活，却是电影《少年的你》中高中女生“陈念”的日常。在这部以校园霸凌为题材的影片里，周冬雨饰演的高中生陈念性格内向但成绩优异，一心只想考上北京的名牌大学，却因成为了同学霸凌的对象而处处受难。而同易烊千玺饰演的少年“小北”的相遇，也从此改变了她的命运。

对周冬雨来说，除了要面对剧情中的恐慌，她每天还要生活在找不到角色的无助之中。

“这是我拍过最难的一个角色。”如今，回想起整个拍摄的过程，周冬雨还是觉得那是一场“精神上的折磨”。无论自己怎么努力，就是做不到。

“我的性格和我从小的生长环境，我对这个人物是完全不理解的，也从没有接触过。所以会觉得一点心理支撑都没有。”

但出道九年，拿过金马奖最佳女主角，演技依然不时会面临争议的人生经历，早已让周冬雨学会给自己松绑。“这些角色也让我知道，人不是万能的，没有一个人可以把所有事情都做好。”

作为青春题材的影片，《少年的你》让不少人都吃了一惊。不同于普通青春片里唯美、清纯的暧昧情愫，《少年的你》的画面里，充斥着伤痕、鲜血、斗殴和深夜冰冷的街头。

为什么要接一部看上去基调略带“暗黑”色彩的影片？周冬雨的答案是：因为校园霸凌这个题材。

“我当时看剧本的时候就很有共鸣，我相信每一个上过学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感受到过一些霸凌。这是个很有社会意义的题材，会让更多的人关注到校园霸凌这个问题。”在化妆间里，坐在椅子上的周冬雨，赤着脚，抱着腿，认真回答着每一个问题。

尽管已经到了27岁，但因为身材瘦小，在周冬雨身上，依然看不出任何年龄带来的老成和世故。这曾经被媒体揶揄的“小孩样”，如今已然成为了她的武器。那些看上去略显成熟的礼服，她一穿上身，立马有了一种降维感——没那么隆重，很“周冬雨”。

但在学生时代，同样是因为瘦小，使周冬雨也曾经成为了在校园里被欺负的目标。

那时候，跟同龄人相比，周冬雨显得尤为瘦弱单薄，很容易就成为了同学最先“下手”的对象。“我如果穿白色的衣服，他们就会往你身上抹东西，弄得特别脏。”

但周冬雨要强，不好意思回家跟爸妈说自己在学校被欺负，只能说：我不小心摔在了地上。

然而，同影片中的陈念相比，儿时被欺凌的记忆，也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在陈念的世界里，她会被同学孤立、追赶、猛然推倒，乃至被伤害到脸上布满伤痕。

在真实生活中，周冬雨从未经历过如此严重的校园暴力，这让她起初很难从内心去真正相信这个人物。尽管在生人面前显得内向，但周冬雨自认生活中还算开朗。在微博上，她大方转发网友“黑”她长得像藏狐的照片，爽朗地回复说“差不多得了”;帮马思纯宣传新片，“许诺”说买票就送周冬雨签名照;她还会联合其他工作人员一起整蛊，把最胆小的姑娘“骗”进了恐怖密室逃脱......在影迷眼中，“冬哥”经过这些年的历练，早已从那个怯懦谨慎的小姑娘，进化成了一个没有包袱、洒脱自然的鬼马少女。

而她要变成的陈念，性格很闷，不爱说话。“她内心有自己的坚定和坚持，我小时候也没吃过什么苦，潜意识里也没有这样的一种性格，所以我也不会有这种坚定。”

在母亲的严格管教下长大的周冬雨，自我定位就是个“普通的女孩”，习惯了等待着未来被安排。即便有时候会有所期待，也从来转化不成卧薪尝胆的勃勃野心。

但戏不等人。周冬雨只能利用开拍前有限的时间，观看导演曾国祥推荐的一些纪录片，她希望，能先从影像里，去了解当今的高考生态、高中生活，去体味“校园霸凌”四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开拍即是痛苦的开始。

“刚开始的时候我每天都很无助，但我又是水瓶座，覺得演不出来好丢人，就又慢慢找感觉。”

尝试了很久，周冬雨觉得，自己永远都找不到那个对的状态，这让已经很相熟、脾气温和的导演曾国祥，都开始觉得头疼。这是周冬雨和曾国祥第二次合作了。上一次，便是那一部将周冬雨和马思纯捧上金马影后宝座的《七月与安生》。他们之间的工作方式一向直接，“好就过，不好就重演。”而这一次，他们一度陷入了一个死循环。导演说的戏，周冬雨把握不了;周冬雨演了，导演也不想要，如此往复。

到底缺了什么呢？“这个东西说不清楚，你知道吗？有些东西不是能说出来的。他跟我说的最多的是‘你要有同理心，你的同理心不太够’。然后我说，好，我继续努力。”

周冬雨是感受型的演员。演一场戏，诠释一个人物，她一定要把自己给说服了，才能演得出来。这种代入感带来的真实，是周冬雨在这个行当的制胜法宝，让她成为了特殊的那一个。用一部《山楂树之恋》将她带入电影之门的导演张艺谋曾评价周冬雨，说她有“瞬间的东西，很灵动，而且是别人无法代替的那种味道”。合作《奇门遁甲》时，倪妮也曾羡慕周冬雨演戏时的反应与灵感;拍《心花路放》时，老戏骨黄渤都感叹周冬雨的那身自然。

但这次，始终说服不了自己的周冬雨，在片场只剩下满满的困惑。

在影片中，周冬雨饰演的陈念，剃了寸头，素颜，眼神里交杂着恐惧、失望，又透着坚毅和勇气。而这种“复杂的眼神”，对周冬雨来说太难了。从《七月与安生》里叛逆的安生，《心花路放》中的杀马特洗头妹，到《喜欢你》中古怪精灵的顾胜男、《春风十里不如你》中自由霸气的小红......周冬雨让大家记住的，多是这样“外放”的角色。作为“放飞自我”派的演员，这对她来说更得心应手。而陈念的戏份中内心戏居多，如果无法诠释那种复杂的气氛，整个人物就会一直很平淡，体现不出戏剧张力。

黑色高领内搭和黑色连衣裙均为Burberry

27岁的年纪，在成人世界的规则中，这是一个早应学会人情世故， 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的阶段。但在周冬雨这里， 她始终还学不会那套让自己显得成熟、不露声色的“技巧”

为了尽早进入状态，周冬雨想尽一切办法去体会陈念的世界。她曾经找到一位有过类似经历的朋友，跟她聊起那段不堪的校园记忆。“她是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一直跟欺负她的那个人一个班。她说，她就是不敢还手，见了那个人就想跑，害怕。”

在周冬雨看来，校园霸凌发生后，家人是否有正确的引导这非常重要。“我有一个朋友，她妈就跟她说，孩子你再忍一忍，很快就上大学了。”这让她愤愤不平。她记得，小时候自己被欺负的时候，妈妈总告诉她，面对欺凌，最根本的是要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只有自己内心强大，你才可以去影响别人。”

在“寻找陈念”的路途上，导演曾国祥同样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面对周冬雨的不自信，曾国祥把所有能给的鼓励都给了她。“他说，没有人喜欢你光演一类角色的冬哥，大家希望看一个不一样的你。”周冬雨左手握拳，调皮地模仿着曾国祥的港普。“‘加油冬哥！你可以的！’这句话他一天得说几十遍。”

在过往的采访中，周冬雨曾把导演曾国祥和监制许月珍比作“外星人”。在她看来，他们身上似乎有某种超能力，总能激发起自己在演技上的斗志与创造力。他们对于戏剧的理解和敏感，让周冬雨觉得，他们是比亲妈还要了解自己的伙伴。

就这样，周冬雨在拍摄过程中，越来越理解陈念的处境。再加上导演和工作人员的“刺激”，她终于渐入佳境，演出了陈念眼中那深不可测的情感讯息。

在微博上，导演曾国祥忍不住夸她：“厉害的冬哥这次又突破了自己。”

用周冬雨的话说，这一次一直没有“找到”的陳念，是自己用“比较高级的模仿”才最终完成的。这是她觉得“学一些技巧也挺好”的一次拍戏经历，但到头来，她还是更崇尚亲身体会的重要性。“你很难说一个演员可以经历所有的事情，但我觉得作为演员还是要好好地去感受生活，而不是让量变产生质变，仅仅依靠量变是永远不可能产生质变的。”

周冬雨曾说，“做演员要永远把自己当小孩，永远保持新鲜感。”她害怕，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分真诚会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不得不用技巧才能继续演戏。

27岁的年纪，在成人世界的规则中，这是一个早应学会人情世故，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的阶段。但在周冬雨这里，她始终还学不会那套让自己显得成熟、不露声色的“技巧”。

尽管出道多年，周冬雨看似褪去了当初那分怯生生的模样，但实际上，她依然维护着自己同世界的安全距离。采访过程中，当记者想要坐得近一些的时候，周冬雨抱歉但坚决地说：“你坐那里就好，离近了我害怕，谢谢谢谢。”

她也曾担心“我要是40岁了还这么‘二’这么幼稚怎么办呢”。但如今，她也渐渐看淡了年龄与成熟之间的必然关联。“我觉得成熟跟年龄无关，跟性别也无关，我也见过很多年纪比我小很多的小孩，老成熟老懂事了;我也有见过比我年长很多的，比我还小孩，比我还情绪化。”

她开始觉得，独一无二，才是每个人性格中的美，不必尊崇某种约定俗成的规律。

正因为如此，她也不曾被女明星通常因年龄而带来的危机感所困扰。在演《少年的你》之前，制片人曾跟她说：你有点胖，没有少女感了。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觉得，擅长演“小妞”的周冬雨，没有了少女的气息。但她并不因此而焦虑。“当我没有少女感的时候，就没了，就是珍惜和缘分吧”。

从安生到陈念，说起这些年自己身上发生的最大的变化，周冬雨觉得是接到了好角色，然后尽自己的努力完成了他们，这让她感到内心富足，觉得“自己命挺好的”。不然，按照她不争不抢的性格，“这几年可能旅旅游就过去了。”

现在，对周冬雨来说，演戏和生活，早已是密不可分的一体。她从生活中吸收感悟和经验，也从演戏中拓宽自己的生活面向。因此，她依然遵从自己的步调，不过量负荷，给自己好好感受生活的空间和时间。她越来越觉得，演戏和生活，有太多共通之处。“每个人都会有各种坎坷和不顺，但是我觉得生活最重要的在于，你把这些事情都解决了，那我就觉得自己是非常厉害的。当你的生活经验增加了，觉得这些困难都不是事儿了，我觉得这就是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