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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9-10恩雅

微型小说选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西沟铁锨房顶

恩雅

那天是清明节,我父亲陈老三扛着铁锨带我到东地给我母亲上坟。我们经过赵兰家时,赵兰正撅着屁股在院子里洗头发。她看见我们就拧了拧头发慢慢地直起腰,喊了声:“陈老三。”滴着水的头发将她胸前的衣服打湿一片。

我父亲没有理她,头也不扭地往前走。赵兰扯了扯袖子,咯咯地笑了起来,又叫了一声“陈老三”。

我父亲这才咬着牙齿嘟囔道:“小点儿声儿,再叫,全村人都知道了。”

东地的小麦已经抽穗。我母亲的坟在麦田中央好似森林里的一个燕子窝。父亲怕我踩到麦苗,让我站在地头等着。我不愿意,我要到坟前烧纸再磕三个响头。我对不起躺在坟里的这个女人,她生我时难产死掉了,我是背负着一条人命出生的。

烧过纸,父亲用烟头将鞭炮点燃后扔在空中。

我怕响,连忙捂着耳朵。我将耳朵捂得很严实,可在鞭炮的炸裂声中,我还是听到一声尖叫,唧的一声。一个黑影从我母亲的坟里蹿了出来,不是野兔,也不是野猫,是一只硕大的老鼠,还有好多只老鼠。在大老鼠又黑又粗的尾巴上,整齐地排列着一串老鼠崽儿。

我惊奇得瞪大眼睛张着嘴巴一动不动地呆立着。

我父亲呀地叫了一声,又惊喜地喊了一声:“老鼠!”

然后,咚的一声,我年轻敏捷、结实有力的父亲操起插在土壤里的铁锨拍向惊慌逃窜的老鼠们。铁锨下面瞬时血肉模糊。两只尚未咽气的幼崽弹腾着爪子。红色的血肉溅到青绿的麦苗上,犹如绽放的花朵。

这花朵让我反胃,我抱着胳膊蹲在地上干呕起来。

父亲白了我一眼,摇摇头,扛起铁锨往地头儿走去。

他在表达他的鄙夷。他陈老三顶天立地,却有一个胆小如鼠的儿子。

陈老三不知道,让我感到极度不舒服的不只是害怕,还有怨恨,还有恼怒。

陈老三心狠手辣,他杀生不眨眼,他杀死了一只母鼠和它的孩子们。

它们是从我母亲的坟里跑出来的。那只母鼠很可能是我母亲变的。我母亲思念我,来看我了。他却杀死了她。

我跟着陈老三从东地回家,半路上开始下起雨来。

陈老三说:“你别磨蹭了,跑起来,回家把院子里的衣服收屋里。”

“您呢?”我问。

“我还有事儿,晚点儿回去。”

我知道他有什么事儿。前面就是赵兰家。

那天下午我父亲跟赵兰干完他俩的事儿后,赵兰留我父亲吃饭,他拒绝了。他说:“我儿子还在家里呢。”

父亲做好晚饭,站在房顶上喊:“小根,陈小根,回家吃饭。”没人应答。

他蹲在房顶上抽了两根烟后,接着喊:“小根,回家吃饭,陈小根……”

他的呼唤因为得不到回应,在细雨迷蒙的傍晚逐渐孤独起来、荒凉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父亲才意识到不对劲儿。他从房顶上跳下来,问四邻有没有见到我。

有人提醒他说:“会不会去西沟了?”

西沟其实是一条河,黄河的一条支流,河水旺盛,隔两年就会有人淹死在那里,有时是摸鱼捉鳖的小孩儿,有时是活够了寻短见的大人。

“不会,”我父亲摇摇头说,“小根从不下水,他害怕。”

父亲寻遍整个村庄后,带着村里的男人来到西沟。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根竹竿、一只手电筒,在河里仔细地打撈着。

20年后,我娶妻的前天晚上,提起往事,一位长者说:“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那时的场景。我们都没有说话,十多个男人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说话,像偷鱼似的,只听得见竹竿拨动河水的声音。我们只想着赶快捞到你,又害怕捞到你。”

“只有陈老三没有下河,”另一个人说,“他在岸上瘫着呢,他吓瘫了,魂都没了。”

午夜时分,赵兰在我母亲的坟前找到了我。她呜呜地哭着,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扇了两巴掌后把我背回了家。她是一个紧实丰满的女人,她背上的肉柔和而温热。我趴在上面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都迷迷糊糊的。我一会儿在赵兰家院子里,一会儿在我家床上,一会儿在天上飞,一会儿在老鼠的尾巴上窝着。

我感到父亲用脸贴着我的脸,还亲我的额头。我又看见几个穿白大褂戴白口罩的人围着我转来转去。

我发了高烧,之后是脑膜炎。

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我的头脑忽然清醒起来。我想起被父亲拍死的老鼠,但我已经不再害怕,也不再怨恨。我已经惩罚了我父亲,我已经原谅他了。我应该允许他把赵兰娶回家了。

(原载《百花园》2018年第10期 边际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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