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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其龙散文二题

2019-09-10黄其龙

广西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石涛画册

→ 黄其龙 壮族,1989年6月生,广西天等县人,有散文发表在《广西文学》等刊,崇左市第三届签约作家。

父亲的花事

2017年,我们搬进了崇左市区的新家。女人说还贷的日子过得实在艰难,日子总过得太委屈,要在阳台上搭花架子种点花养养精气神。我问她能种点什么花,她说三角梅、芍药、虎皮兰等。

我关心的几种花,并不在她罗列的范围内。事实上,她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我也不好说要种什么花。

梨 花

刚过完元宵节不久,父亲就指着屋角的梨树说,等到梨花变成拳头大的梨果的时候,挣不掙到钱爸爸都会回来。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满树才有零星几朵含苞的梨花,在赤裸的枝条上无声无息。而除了那几朵梨花,还有细细的雨丝降落在我家瓦房上。

我才八九岁的模样,上了小学二三年级。

母亲在火塘上“哐哐当当”弄出锅盆碰撞的声响,她在赶烧一大锅热水,说要杀鸭。父亲唤我到他跟前说,快去,去请爷爷奶奶来家里吃饭,顺便和爷爷说要十二炷香。我领了命出了门去,绕过梨树,有几片梨花落在我的肩上。我往祖父家奔跑,总觉这是一件令人欢快的事。

我家牲畜圈里仅有一只鸭子,肥肥圆圆的足有七斤重,它高擎着头颅呱呱叫。我和父亲去捉它时,它以为我们是带了口粮给它充饥,它跳着振了几次翅膀,根本不把我和父亲以及父亲手上的麻绳当一回事。我们摸着麻绳去绑它的双脚,它熬过了春节却熬不过这一夜。后来它静止的躯体,和近旁的它的一摊血,在我家堂屋里显得弥足珍贵,它的死亡照应着父亲的出发。

鸭子死了。梨花开始十朵、二十朵地冒出枝头,直至春雷轰隆隆滚动。我在某个梦中醒来,忽地发现它们白柔柔地挂满了整棵树。那日早晨,我要绕过梨树去侧屋小解,一头顶巨大的白着实吓了我一跳,我回过神来,才在内心里认了那是自家的梨花。哦,它侵占房顶半边天,像遮天的白的幕布,也像散开的静止的瀑布,没有声响,没有眉来眼去,没有瑕疵。天际明灭交会,恍惚间,朦朦胧胧的,我并未觉得父亲已去了广东,他只是去砍柴,或者下地干活,再或者是去野外捕捉鲶鱼……

我家的钨丝灯,连接村头水坝那鼎轮转着的发电机。发电机早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安装在坝角,它的动力明显不足,但气若游丝,能承担起全屯的用电。我家钨丝灯一明一暗地闪现,当晚的餐桌总是昏昏暗暗,我的祖父捅了捅我的胳膊骂我混蛋小子,餐桌上只顾着吞食鸭肉,他让我夹块肥美的鸭肉给即将远行的父亲。我肯定夹中了那块鸭屁股肉给父亲,父亲嚼在嘴里说真香,混蛋小子懂得孝顺他爸了,母亲、祖父、祖母突然间哄堂大笑起来。父亲漫天谈论去广东打工的好前景,他进工厂后会接到什么样的活,一个月一个月地盘算能存多少钱,工厂里的伙食肯定比家里的还好,有黑白电视机和光碟,霍元甲可以以一挡百、杀敌无数。对于父亲的话,我总是一知半解,我只是迷迷糊糊地听,广东是在哪个山坳的方向,离家究竟有多少亩地远,于我一概是个谜团。

我很多次在学校里当着很多同学的面说全屯独我一家有梨树梨花,且梨花开得茂盛惊人,要邀请他们来我家捡梨花花瓣。我们把雪白的花瓣藏在透明玻璃瓶子里说是酿酒,或者将它们沉入村头的河流中说是喂泥鳅,再者,削一些竹签将上百瓣花瓣串起,挥动着在村巷子里不停地奔跑。

我遭了母亲劈头盖脸的骂,莫名其妙的,我玩累了的时候,突然想起那十二炷香的事情。当夜父亲要赶在黎明前出门搭车,母亲将我从睡梦中拽起,命令我以极其虔诚之心点燃那十二炷香,然后插在屋里屋外各处的香炉或墙角缝里。母亲的劈头盖脸的骂是对的,我越发觉得我家房顶上的梨花再也不能那样遭受我的践踏了,那硕大而光洁的白,莫不是观音娘娘遣下的祥云,冥冥之中护佑我父亲的远行?

这样想着,我再也不敢去糟蹋梨花了,而转为抬头仰望和日日守护。有人和牲畜路过梨树下时,我万般怜悯和疼爱梨花的洁白之躯,人的脚掌和牲畜的铁蹄通常胡作非为。

梨花一瓣一瓣地落下,漫天飞舞,树上浓白变浅白。最后满地雪白,所有的枝条开始生发绿意,嗡嗡乱飞的蜜蜂也了无踪迹,喧闹归于寂静。

但父亲骗了我。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春天很快变成了秋天,天边残霞如血,我家房顶上金灿灿的梨果压低了枝头。

他仍未归来。

金樱花

金樱花要了我的眼泪,簌簌地流。

金樱花的花瓣呈洁白色,大多五瓣结成一朵,宽倒卵形,先端微凹。五枚花瓣的中央,是它粉黄的花蕊,放射绒毛状。花期四到六个月,每年的季春时节(壮族节日三月三正当扫墓踏青时)饱满盛放。

金樱花独爱我父亲的墓地,在近旁的一棵两丈高的灌木上攀缘,朵朵洁白,微微向父亲的方向探头。

父亲在世时独爱上山砍柴,想必也常见金樱花,或者,金樱花是他最爱的花也极有可能。不然,这些花朵怎会毫无保留地将所有的美丽倾诉与父亲呢?我站在了父亲和那棵灌木的中间,稍稍仰头凝望,细细的雨丝浸润我的额头,金樱花只是缄默着,在整个山体灌木绿的中间是绝美的存在。后来我在雨中站立得久了,身上的衣物也开始潮湿,金樱花仍不向我透露一句关于父亲的话。而我想父亲想得紧,实在想要从金樱花的花语上得到父亲的旨意。但哪怕是微风从远处幽幽的山坳处踱来,它们仍旧不动、不语、不摇摆……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煤气的使用尚未普及山沟里的人家。父亲的衣物多为上山砍柴时常穿的破旧衣物,然而他在高山悬崖上常与花草林木濡染,身上总透着一股幽幽的高山百草香味,我架在他肩头上的童年最是受益。我如今稍能握住点闲暇便要逃离城市去野外寻山的性情,大概是父亲在那时候埋下的伏笔。

父亲的面孔不方不圆,我以为是恰到好处的瓜子脸,他的两只瞳孔透着英气的光亮,很容易使一个颓废的人振作精神。还有他的胡茬和他的头发一样浓密坚挺,常刺得我的脖颈生疼,比别人的胡茬厉害得多。

是的,父亲是砍柴能手,他早上熬一锅稀粥装在腰间葫芦似的铝盒里,“咣当咣当”便出门去。我下午放学回家,便见他披着暮色和柴捆归来,我向他的那一团身躯大喊:“爸爸,好健硕的柴条啊!”这时,他会露出满脸的笑容,伸出他的大手握住我的小手往家里赶。我在父亲和柴捆的中间踉跄前行,父亲的步伐总是很带劲,很有力量,我很少有跌倒的时候。他有时会和我说,“妈妈该煮好饭菜了,走,我们走快点。哈,别让妈妈先吃光了菜盆。”

父亲把砍来的高山柴码得整整齐齐,沿着我家的石头墙壁一字排开,久而久之,便成了极为壮观的另一堵长长的墙。我家在路边,村里的很多人来往过路,说我的父亲很了不起——“家里筑起了两道城墙”,我亲眼见过他们赞叹的表情和他们渴羡的目光。然而,有时他们在我父亲出门砍柴去时,顺手抽走一两条、三四条又粗又壮的柴条,那些柴条大概能烧一两餐饭呢。我在我家镂空的铁窗上看得一清二楚,但我怕父亲和他们打架,又不敢告知父亲是谁偷走了柴条,这成为我童年的烦恼。

父亲还会犁地,会养鸡鸭,会开小四轮拉铁矿石,而且样样技术一流,比他人高出许多技能,一个人解决了我和妹妹在外求学的路费、学费、生活费。

这样强大的父亲,怎会被癌症吞灭了呢?并且,在世时从未和我说起过金樱花。

如今金樱花开得这样的热烈,在我的额头上空挂满了整棵灌木。我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摘下一朵放在鼻孔下。是的,香味像极了我父亲的体香,我最终认定父亲肯定也极爱金樱花。金樱花生长在我父亲的坟墓边上,这一切并非巧合。

我把花朵放在了张开的手掌上,洁白之躯突然向我的内心袭来,生命勃然的气息,纯粹的气息,向我传导关乎生命的意志,也即父亲的意志。在我颠沛流离、想不通漂泊是何物的时候,灵魂里冒出两个极为有分量的字——活着。父亲在与癌症做抗争时,他挣扎的双手也是紧握着这两个字的啊!他在我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呕吐,痰里有许多的血丝,昏黄灯光下他的眼眸和神色是渴盼第二天的光明的,那渴望有如明亮的闪电。

金樱花定是那光明的象征,力量的象征!

稻 花

强壮的父亲,虎胆的父亲,轩昂的父亲,被广东击退回来。

他并没有带回一麻袋的钱,以解决我和妹妹上初中、高中读书的学杂费。他说广东到处是工厂,也到处是拼了命打工挣钱的人,大批大批的人都拥了去,五金厂、绣花厂、塑料厂、钟表厂……遍地都是,遍地都是金子。

父亲回家乡后,稻花的香气灌进了父亲的肺腑。

父亲卷起裤脚的双脚总被一层黑腻的稻田泥水覆盖,他的小腿肚上不时有蚂蟥吸附,我常向他惊呼“有蚂蟥”,他才不紧不慢地吐了吐口水在手中指上,摸着腿肚去涂抹蚂蟥吸附的位置,或者在地上四处挑块小石头用力刮了去,全然不知那一两只蚂蟥的大腹中已全是他的血液。

那十几年间,家里的粮食年年满仓,堂屋里里外外都是撑满谷粒的麻袋,抬头和低头也无法避开那些麻袋,堂屋呈现一种狭窄的压迫感。祖父有三子,父亲居大,二叔和三叔去省城读书。父亲对祖父说放心,有我在饿不死人,土地不会荒废,老二老三尽管读书去。我家低洼地有两亩,平地有三亩,梯地有一二亩,这些水田散在村子的周围,父亲每日都在这些水田的中间来来往往,像阳光,也像风,像雨,像雷电,精心照顾田地,他對季节和气候的变化了如指掌,身体似乎藏匿了四季的密码。稻花阵阵飘香,弥漫在山谷里,溢满整个村庄,或者随风四处飘荡,香气钻进父亲的骨髓。父亲用手抚摸那些稻穗,触及灵魂,他想着土地怎会有如此造化,这稻花怎会如此懂得疼爱他的孤独呢。

是的,父亲是孤独的。

他翻卷的头发上夹着稻花,衬衣的纽扣带上也嵌着稻花,两袖更如风筒,飘出的稻花香气竟如千亩万亩稻田那般的浓烈,直逼我的鼻孔和胸腔。那些年我越看父亲越像稻花,人的特征很快变成了稻花的特征,和稻花一样缄默,一言不发,处在寂静的时间和空间里……

父亲患癌离世后,那些稻花如同父亲的呼唤,每年都以梦境的形式招呼我回去,我也总以为父亲还活着,不论我身在市区还是省外,都要回去抚摸那些刚刚抽发的稻花,等同父与子的每年相聚。南疆的气候从不让我感到失望,稻花按季节准时盛放,香味年复一年地浓烈。我立在稻田的中央,它们从我的鼻孔奔窜进我的肺腑,支撑起脉搏的剧烈跳动,我猛地想起与父亲日夜相伴的那匹黑硕的马。

马膘肥厚,鼻息如雷,气势如虹,父亲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父亲喜它也喜,父亲怒它也怒,孤独的马和孤独的人撞在了一起,产生更巨大的孤独。

马先离父亲而去,父亲说它贪吃喷了农药的稻穗。

但父亲骗了我。

村里的人说,是马不堪重负。

后来,我的祖父喝了自家稻谷酿制的土茅台,突然发了酒疯似的紧紧拽住我的胳膊。昏暗的灯光下,一行泪水从祖父的眼眶滚落,我吓了一跳,那些泪水我用手接也接不住。

我、妹妹,包括我的两位叔叔,在外求学或工作,父亲的很多事情,我们并不得知。

我们走得太远太远了……

死亡本让人无可奈何。

我怎会将花这样浪漫的事物和父亲的生前身后纠缠在一起呢?!我也无意用春天的勃发气息以及三种花的意象美“呈现”父亲的死亡。但满眼生气勃发的春色绚烂地铺展大地,梨花、金樱花、稻花施了魔法似的,使我的眼眸和内心突然离开了时间而“看见”父亲牵着他疼爱的那匹马,在它们绚烂的中心自言自语,真真切切地活在了我的眼前一般。风从一边荡过另一边,那些绚烂的花向他低头示意,那匹价值连城的爱马仰头张着大嘴巴啸叫,呼哧呼哧喷出的鼻息有如浩荡山河,把绳子那端的父亲击退了几步。父亲吆喝骂了马,马仍在蹬蹄子、啸叫,天地之间,父亲和马似在吵架,也似在抚慰。

我多在市区生活。草木纷披在公园、河流的两岸,以及高楼外延方向上莽荡起伏的群山。盛大的阳光里,南疆绿被丰草、葱茏佳木,绿色几乎向我十三楼的阳台浸染,只是艰苦的生活使我和女人眼眸迷蒙,我们总不能瞧见草木和花朵的真实形态。我站在阳台上,在黄昏的万道霞光中望着父亲的方向,日子总在闷闷的歉意里度过。我的房子虽小,但格局却不错,推窗即见璀璨的繁华,以及车流和人流的热闹,但这样的繁华和热闹终究无法种活那三种花,也无法抵消生活对我和女人开出的账单。

女人果然植下了她喜爱的几种花,三角梅、芍药、虎皮兰等,她每日下午下班回来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细心打理照料那些植物,松土,施肥,搭架,修修剪剪,只待三四月份朵朵怒放。我也真希望它们能早日盛放,使她从花朵身上找到生活的某种旨意。

我已接受父亲走了,躯体已经消失的事实。

父亲肯定想不到,他用生命千方百计把我护送至城市,我的城市生活却过得这样的差强人意。但他可以欣慰的是,我已经闯出了一条似窄非窄的道路,并且道路已经有了它的方向,他遗留给我刚毅的精气神,是我斩断纷披在人生道路上的荆棘的力量源泉。

带着画册出发

2018年9月的最后一天,我将我要调离乡镇学校前往市区工作的事情告知我的同事。慌忙收拾书籍及衣物的间隙,我的一位执教美术课的同事突然将一本庞大厚重的画册捧到我面前,说这是她最喜爱的画家的画集,要在我离开乡镇学校前赠予我。画册闪着一道亮光,如同火柴棒划在火柴盒上,燃烧在我的眼眸及心里。

是石涛的绘画集。

她说,出门远行的人需要这样的画册。

我迫不及待地将画册打开,扉页右下角有她的签名——“露”,以及接连着的英文名——“Lucy”,字迹洒脱飘逸,有生命向上的冲力。我的眼睛,我的生命体验,我的灵魂,开始翻阅画册。任何关乎艺术的东西,对于一个漂泊的人来说,最能轻而易举地打动人,使人感到某种超脱。这大概是艺术触及灵魂的缘故吧。

在乡镇的四年时间里,因是南疆的土壤和气候,四季更替得慢,深秋时节也只偶见落叶。我极少感到秋之于人的那股寂寥悲怆。到了每年的深冬,弯弯曲曲的江河也未曾有过冰雪,只是清瘦下去。是的,到处山花烂漫,草长莺飞,我随意去到哪个破落的地方都不觉万物枯燥乏味。然而让我无法承受的是,我体内的经脉里竟有莫名的一脉,在每日黄昏将去未去之时隐隐作痛。我每日看日出,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周末钓鱼,上山挖淮山,下江河游泳。我将时间排得满满当当,我的时间也总是趣味横生,而我仍避不开黄昏时刻那莫名的痛。每日天一黑,除了窗外沙沙作响的甘蔗林,什么也没有。

我一味地孤独下去,时间和空间的关系变得慢的时候,对孤独,竟从反抗走向迷恋。远在一百八十公里开外的家乡,它躲在天等县(国家级贫困县)的某个偏远乡村,那里四面环绕的大石山丛几乎堵住了所有外逃的去路。我是暂时逃了出来谋了职业,而我的母亲还未逃得出来,时间和空间的关系仍悬在了我的额头上。那时我尚未“遇见”石涛和他的画册,而感知漂泊的生命能觅到令人感到重生的寄托实属登天难事。也在那时,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西方浓郁的印象风格,只在我的审美体系里若即若离,我的灵魂也不曾偏向西方的技艺(也如我的肠胃,难以接受奶油面包和牛排),诸如光感的变化、色彩的效果、印象的瞬间,马奈、莫奈、雷诺阿,《草地上的午餐》《日出印象》《红磨坊的舞会》……他们只在我的体系中高呼一阵子,而后适当退位消失。我自知对生活毫无办法后,海上画派突然闯了进来,暗合了生命琴弦上的诸多共鸣。我总算在大体上抚平了每日的隐隐作痛,将漂泊的孤独感剥去大半。然而漂泊和孤独大概是人生常态,这样的一脉到死也是无法根除了,人毕竟都是有温度有情感的。

借调到新单位工作后的半个月里,我几次被派遣到更遥远的地方出差。我的任务是要和一家破旧的印刷厂对接,编辑和校对一本四百多页的《均衡教育专刊》。每次出差,我将衣物、水杯、洗漱用品、笔记本电脑,以及那厚厚的一大沓书稿收拾,出门的时候,我的两只手和脖子上往往都挂满了行李,身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地方能携带其他东西了。第一次出差时,或许是冥冥之中注定,我的脑子触电一般,漂泊的孤独感使我猛地想起石涛的那本画册,哦,它还在车的副驾上。我几乎奔下楼梯,像和一位重要人物见面那样紧张慎重,我一定要带上它。

我和画册挤上了火车,乘务员提醒我赶紧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好,火车很快就要离开脚下的城市奔赴另一座城市。封闭的火车车厢里,挤满了和我一样漂泊的人。我貌似有些乐观,确信车厢里每一位乘客的内心里都有一处能把当下庸常生活剥离的远方。但轰隆隆的火车不断地跋涉,以及数次在站点停靠后,人们开始对远方产生疲惫感。人们很少说话,或者干脆不吭一声,面色凝重,满腹心事。人们真正关心此次外出的因果,而深奥的因果关系也正在给他们构成深刻的煩恼,生命何其具体,又何其抽象。爆破的薯片、裸露的卷筒粉、剥了皮的橘子、翻倒的八宝粥,还有盘旋在座位上的大脚,各种味道开始溢满了整节车厢,人们的模样变得越来越迷蒙。我当然也窥见了满心欢喜的人们,他们大多挂着耳套把世界封闭起来,双眸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看,网络上的某些娱乐视频正在打动着他们的灵魂,他们时不时蹦出哈哈的笑声,周遭的事情跟他们似乎毫无瓜葛。

我将思绪从人们的脸上抽离,而后用心将画册缓缓翻开,石涛正式进入了我的体系,它开始以润物无声的方式,把我从世俗中一步一步地腾挪出来。画册的勒口是石涛的人物简介:

石涛(1642—1707),清代书画家。僧,本姓朱,名若极,后更名原济、元济,又名超济,小字阿长,字石涛,号大涤子,又号清湘老人、清湘陈人、清湘遗人、粤山人、湘源济山僧、零丁老人、一枝叟,晚号瞎尊者,自称苦瓜和尚。广西人,明靖王赞仪十世孙。

我的内心强烈地震动了一下,我实在难以想象,一位书画家,何以不嫌麻烦地给自己安放如此之多的名和号,并且众多名和号之间内透人生的思索张力。莫不是这位书画家身上有着非同寻常的人生波折,抑或灵魂上的苦楚?我在火车上是这样想象石涛的:漂泊,流浪,迷恋残阳,直至情不自禁把自己比作苦瓜。他或许从某一处后院中瞧见苦瓜,并将其摘下捧在手上仔细端详,他深刻地发现苦瓜皮多褶皱,神似歪歪曲曲的跌宕人生。而后他将其翻炒,将瓜肉夹入口中。瓜肉入口极苦,舌尖备受折磨,然而极苦之后,清甜尾随而至,香气于口中四溢弥漫,他瞬间大彻大悟,惊呼此物非同凡响。他于是席地盘腿而坐,想想人生根本没必要这样纠结,也无须那样患得患失,漂泊过、痛过、沦落过,颠沛与流离当入禅入佛,是时候构建自己的精神家园,而把人文的本分做好,做孤傲的自然人。那苦瓜,即是文人本分。

车窗外是南方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景观,我居住的小城正往后退的方向一截一截地奔走,我弄不清是我正离它而去,还是它正离我而去,我并未站在离别的制高点,且它已经消失在视线里。莽莽的群山在腾挪飞奔,我无法将视线定格在任何一座山峰,我对它们只有大概的印象。

我的父亲死于肺癌晚期。

母亲在父亲死后的一两年时间里,她的被褥被泪水浸泡成吸水的海绵。我每日在堂屋里听见她呜呜的悲号,但又不敢踏进她的房间,因为我一踏进她的房间,母亲准会对我说起父亲生前的事情和死后的事情,然后她的眼眶中又不断涌出苦水,把我的心脏淹没至窒息。平日里我很少说话,又极为笨拙,不善于说一些宽慰她的话使她挺住,我只能将这份工作交给我的伯母婶婶,让她们进入我母亲的房间用“甜言蜜语”堵住母亲的泪水。

父亲的早逝,使我遭受冷眼、抨击、打压、诽谤,我大多在焦灼隐忍的情绪中活着,如同被扣上了一顶黑色的玻璃罩,低头和仰头都见不到盛大的阳光。我知道我必须拼命读书,拼命找工作,拼命干活,诸多方面我要比别人厉害一截才能养活自己和母亲。大学毕业后的那几年里我去了偏远的乡镇中学任教,我在一间稍显破败的房屋里居住,房屋的窗外是甘蔗地、原野和山丘。我每日拉开那片斑驳老旧的玻璃窗,总能轻而易举地望见夹在甘蔗地、原野和山丘中间的馒头一样隆起的坟头,它们有些是多年的旧坟,有些是刚刚入土为安的新冢,新冢上的幡还在空中耀眼地左右飘扬。夜里猫头鹰在窗外“咕咕咕”地凄厉号叫,老鼠在我堆放杂物的墙角窸窸窣窣。夏天我烧了一圈又一圈的蚊香驱赶蚊虫,蚊虫眩晕着在我的脑袋边上“嗡嗡”打转,时不时落在我的茶杯里,我铜红色的茶杯里荡着它们迷糊挣扎的躯体。有时我也如同那些蚊子一起眩晕,肺部终于无法承受蚊香烟雾的侵略。我是和动物一起挨过那些日子的,我的学生最了解我的遭遇和脾性,他们把我形容为能与鬼怪妖魔相匹敌的“奥特曼”。那时我走投无路,冥冥中总爱看国画,也总爱做些离奇古怪的梦,因此自觉又不太笨,学会了潜入氤氲的画里佯装成流落四方的渔民,做了渔民我就能大体上安抚些情绪。后来意识流式的日记里,我是这样做梦的:

我在阳光和雨雾交汇的季节里作漫无目的的漂泊,将生命里所有跳动的孤独和欣喜毫不保留地放逐,且把青菜和猪肉的价格束缚在另一个空间里。当我感到我的身体和情绪被放空的时候,我得停靠在一处江岸,把船绳子系在一盘扭曲而富含生命弹性的树根上,而后解下衣带放钓。没有谁知道,我这样孤僻古怪的人,在这个默默空寂的世界里,正在重新积蓄孤独和欣喜,为下一次放逐而准备。

或者是这样的,水养育了生命,生命生发了漂泊,漂泊的人极易想念水。如是的道理,使我有时明白大多数孤独的人,或者伤心欲绝的人,最易将灵魂甚至是躯体投入水中,水和漂泊的哲学关系有时候会使生命事件走向极端。

我祖父说的又不全是这样。他比画着对我说,比如人渴了要喝水,比如父亲的身体脏了要用圣洁的水清洗才能穿好衣服入棺。是的,祖父的话语是中肯的,我且将水和漂泊的哲学关系转换成为某种生命向上的空间的时候,极端悲观的想法果然从冥然中脱离,转化成生命的喜悦,即使生活百般纠缠,孤独成分的演变,从索然的寂灭骤变成横生的趣味,灵魂上的漂泊终将在无知无觉中抵达诗性和远方。

我是爱极了水的。因此无论生活怎样地漂、囧和困,我总觉得中国画册里的氤氲水汽,似乎從遥远的地方袅袅而来,在适当的空间里或开或合,也在合适的时间里或紧或慢,弥漫出一抹又一抹、一朵又一朵的雾一般的虚实,极为吻合出门寻水的僧侣之心状。僧侣的“形象”一出,便有普度众生的意念,我便是那位需要普度的可怜的人。我终被石涛的水濡染、叠合、交融。时至如今,画册告知我,天地先予人疾苦与疼痛,而后才呈以大美而不言。在我被现实压得步履艰难的时候,石涛画册里的那股氤氲流水在我的心灵正中央荡出了更为完满的另一个世界,我再也不去想那生与死、安定与流离、福与祸的事情。

火车在我的耳膜上轰隆隆地震动了两个多小时,它终于抵达了它想要抵达的城市——南宁。而我拖着那捆厚厚的书稿,脚掌在迟疑中艰难踏入这个如同蜂巢的城市。大概是内心之中的归属感牵住了我的脚踝,莫名其妙的,我竟闯入了农村和城市之间无声无形的拉锯战,并站在锯齿上承受那份隐性的尖锐。整个下车的过程显得迷迷糊糊,是的,我体内那种痛,又隐隐地上来了。

我在黑压压的人群涌动中来不及辨别方向,就胡乱叫了一辆绿色出租车。司机摇下车窗,鼻子上挂着硕大的黑色太阳镜,问我要去哪个地方,我说:“西乡塘北际南路15号,雅里人家附近。”上了车之后,我又问他:“远吗?”他将脸扭向我这边,“不是很远,就怕堵车。”说完,一阵沉默。后来车子在一些高楼的间隙穿过,拐过一座正在修缮、撑满了钢管支架的大桥桥底下后果然堵了起来,后面的车辆开始摁起了喇叭。那些璀璨的玻璃高楼,高档服装店、餐厅、护肤馆,开始撞击我的双目,闯入我漂泊的孤独引发严重的自我否定。父亲去世后的许多年,我、妹妹和母亲为了扛住艰苦的生活,已经多年不添一件新衣服、不着一双新鞋,我浑身挂着的衣物都是一本又一本的“旧账”——父亲的死,使家里欠了许多账,家中光景实难让人有一口清新的空气下咽,空气中到处弥漫紧迫感。我被迫拿我身上的衣物和眼前的繁华对比,我无法避免精神上的顿时萎靡,更无法应对突然间膨大起来的漂泊感。我突然间想和司机聊“寄托”这个词,碍于他的沉默,也不知从何说起,罢了,沉默下去吧,这个世界或许无须太多的语言。

车子在一个三岔路口将我放了下来。我知道剩下的路程需要我自己的双脚去走,我的领导只给了我印刷厂的厂名和它模糊的地址。我循着百度地图,穿过了几条两旁都是低矮建筑物的街巷,我的双脚意外掠过一些饮食快餐店前点起的火炉。起初我不明白,后来看见了地上散落的些许阴宅纸钱,才知这条深深的街巷里刚刚有人被死亡扼住咽喉,要前往天堂,然后被眼前这个光明的生活场域及场域里的人群忘记。因为纸钱的缘故,我再看饮食快餐店里摆在橱窗上的白切鸡、柠檬鸭、扣肉等快餐,已经毫无向往了。对于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来说,再瞧见与死亡有关的东西,如何丰盛的食物也难以调动起美好的味觉。

嗯,画册还夹在我的腋下,它随我继续在巷子里走。我很想立刻找到那个印刷厂,而后把厚厚的书稿扔给印刷厂,再找个奶茶店来个葛优躺,久别之后重新进入它的体系。我大概是个离开了书籍就无法存活的呆滞的怪物,但我又实难遇上让人心动的书籍,因此这么多年来翻来翻去对许多书籍我也渐渐腻了起来,日子过得也总是浑浑噩噩的,不尽己意。

“石涛在早年的时候,遭遇自称监国的父亲被同室操戈杀害,而后被宦官带走出家,年长后在敬亭山、黄山及南京、扬州等地漂泊。”漂泊是他一生的写照,在漫长的人生中,他何以寄托?

“出门远行的人更需要这本画册。”我的同事为何这样说,又为何这样肯定?

我们常常只知漂泊中的孤独,而常常忽略了它本身藏有的美学,当然,前提条件是甘愿漂泊,或者被迫漂泊。就我对生活的体察,当下人之性格,偏爱于一个地方或者一个角落定居,他或她并不打算漂泊,因此,生活会更显枯燥。

但是我们不能要求人人都要去漂泊,这就需要人的意识,以及胆量和魄力了。

我不甘愿做低头族,把脊椎“奉献”给手机,把人之为人的精神和情感交给物质。等我从各种画册和书籍中汲取更多养分之后,我会出一趟远门,可能去海边,也可能去一片密林,还生命以自由。中国有个叫安妮宝贝的作家,我喜欢她作品中那股幽幽远远的生命漂泊之感。或许,今后的路途中,我会在我的画作里加入这种漂泊的元素。

哦,那你要下狠功夫了,把更多的时间和生命精力交给大自然,然后反射出更为深层次的美学。石涛不也是这样吗?你看他的画作,那股幽幽的文人墨骨并不是凭空而来,不来自生活的庸常,不来自生存的狭窄,更不来自顺风顺水的人生际遇。

茶一缕缕的清香,腾腾地盘旋在我们的桌上,石涛的画册打开在我们的桌上。她弓起腰身,握住青花白罐茶壶,给我和另一位同事的茶杯里送茶,眉目间的灵动跳跃,仿若翩然的舞蝶。

钝根、山乘客、济山僧、石道人、一枝叟。又别号大涤子、清湘遗人、清湘陈人、靖江后人、清湘老人,晚号瞎尊者、零丁老人。他如此之多的名号,等同于他的波折漂泊,也等同于他的寂寞,因此都极具意味。

是的,我最喜他自称“苦瓜和尚”。儿时我认为苦瓜极苦,口舌和肠胃无法接受,但无论如何,我的父母在烈日当空的季节里,常常逼我吃下六七片蝉翼般大小的瓜肉,说是解暑、排毒。久而久之,在那些灼热的夏季,我非但成功避免中暑,而且,口味也渐渐偏向它,情感上已走向了空前的喜欢。

石涛之爱苦瓜,与他的身世经历极为吻合,没有一个人无端嗜好一种植物或食物,何况是艺术家。更何况,是那样颠沛流离的艺术家。

那是自然了,陶渊明爱菊,周敦颐爱莲,植物成为人类情感的寄托。

另一位同事指了指石涛的额头(自画像),他示意我们把身躯弯过他的位置,以便更为仔细地体察画册的微妙处。

他说,“这个位置——搜尽奇峰打草稿”。

《均衡教育专刊》在漂泊的逼迫中进展并不顺利。四次往返省城与崇左,以及日夜校对,我早已腻烦了铁路沿线风景,以及火车车厢里混杂呛人的气息。

留给我完成任务的时间并不充裕,我接到无数类似“赶快完成校对付印”的命令。是的,我的领导很着急,脾气也很大,我也惶惶不安,没有什么好的计策可使。这本出自教师队伍和学生群体,收录两百多篇作品、共四百多页的专刊,所呈现出的错综复杂的混乱并不是那么好对付,形式与内容,编排与表达,还有那数不清的错字、病句,实在让人抑郁,我好比吃错了药,整个人几近发疯。更让我狂乱的是,我在这本如大海般浩瀚的专刊里,竟找不到如同那夜畅谈文学和艺术的教师或学生作者,我对这本专刊的情感,漂泊的心灵未曾俘获一丝的欣慰。

火车继续在我的耳膜上轰隆隆地震动,沿线的山谷、河流、屋舍、蔗林,在淅沥的微雨之中,弄不出任何动静,它们在沉默,我也习惯一言不发。我自然是腻烦了它们的模样,它们大概也腻烦了我的模样。只是,在这条铁路沿线上我们终究是对方的风景。

我实在怀念那日夜里的畅谈。我们三人,其中一人是爱极了文學的中年语文教师,另一人是对美术发起猛烈追求的年轻美术教师,我是夹在东方文学和西方文学之间飘忽不定、游移思索的英语教师。我们仨都很痒,在那个什么事都不用做的夜晚突然聚焦在了石涛这样的人物上,相互间很畅快地挠了一次痒,通体极为舒适。我们知道,那是生命别无选择时的寄托,用于对抗平庸。而石涛的绘画,正是这一味用于对抗平庸的药。

我这样想着,火车刚刚穿过扶绥县,我的手机突然又急急地响了,是领导催命的电话。

它在石涛画册上剧烈地振动。

赶紧接了。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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