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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洞

2019-09-10李治邦

广西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林立小洁漏洞

→ 李治邦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文学院专业作家,发表中短篇小说两百多篇,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作家文摘》等选载,出版长篇小说十多部,编剧电视剧、话剧和小品等作品十多部。话剧剧本《希望之歌》获全国第五届群星奖银奖,电视连续剧剧本《苍茫》获1995年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广播剧《咱们工人》获1996年全国政府奖二等奖,短篇小说《关于我爹和鸟》获1994年天津市优秀短篇小说奖,创作的两季电视情景喜剧《一个姑爷半个儿》获得中日韩电视论坛优秀剧作奖等。

晚上,李志伦回到家没有洗澡就躺在床上,妻子林立很吃惊,问,你怎么不洗澡啊?李志伦看了看林立,问,前几天你是不是去了一趟邮局?林立摇头,说,现在谁还去邮局,快递不就得了。李志伦憋红了脸,我就问你去没有去。林立不高兴的,你这是干什么?你在单位是个领导,你回家就是我丈夫,我不爱你这种口吻。李志伦霍地坐起来,横着脸,我就再问最后一句,你去没去吧?林立也不含糊,怒声道,我没有去。李志伦又躺下就再也没有说话。夏天了,屋子里很热,窗户开着,外边就是一条热闹的马路,依旧车来车往。还有对面窗户的小两口又开始吵架,互相骂街,只不过不再摔东西,估计是摔得差不多了。林立关窗户,然后开空调。李志伦似乎睡着了,林立却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她等着,等着李志伦半夜会把她叫醒。结果熬到了天亮,李志伦冲了一个澡,然后没说一句话走了。平常都是在家吃早点的,林立给他热牛奶,还有面包,最近李志伦爱吃意大利的火腿,虽然贵一点儿,林立也给他买。

秋天热起来很难受,就是忽冷忽热,所以热的时候穿的衣服都比较多。李志伦上班的时候穿了一件外套,到了单位就开始热,他要开空调,可觉得有些夸张。李志伦的单位是全市最大的律师事务所,他是三个股东最大的,也是最让人瞩目的。另外两个股东都是他政法大学的同窗,虽然是同窗,但彼此都心怀隔阂。最大的矛盾是李志伦说话就必须算话,要不然就不说,因为这个那两个股东就很少跟他说话。唯一能运转下来的是律师事务所的经济效益,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进来,谁都不想为了李志伦的霸道收手。可这两个多月,也就是从夏季开始,李志伦不断地被司法局召唤,说他的律师事务所有问题,而且毫不隐讳地说起他的私生活怎么不干净。李志伦意识到这是那两个股东开始跟他过不去了。因为他私生活的那个女主角就是所里的财务主管小洁。上午,他忙碌了一个案子,原本想要跟另外两个股东开诚布公地翻牌,可两个都不在,只好作罢。中午,所里给他叫了外卖,李志伦不吃,在马路上随便找个小饭馆要了一碗阳春面。然后往碗里倒辣子,他心里窝火。在律师事务所当了十年的所长,辛辛苦苦,每年给所里掙几百万,大家也能分到奖金,可总是有人暗地里跟他作对,打得自己鼻青脸肿,可又不知道对手到底是谁。其实给他写匿名信的事好多次了,写一次,司法局就会找他谈一次,后来是审计部门,往往一查就是两个月,弄得他很烦心。他算了算都是他主办的案子赢了,这时候写信的主儿每次都能恰当准确地将信投递到局里,不早不晚,正是他得意的关口。他几次跟两个股东聊天,谁都跟他信誓旦旦。

他回到律师事务所,财务主管小洁告诉他,这次装修所里的房子花了七十万,是不是费用有点高。李志伦记得跟主管这项目的股东张泽一说过,当初预算就是四十万,毕竟所里的这幢老楼需要修了,卫生间总是跑水,楼梯把手的木头也糟透了,不过这七十万超标了。他跑到张泽一的房间,张泽一不慌不忙地对他说,是我给工程队的,去年咱们粉刷整修没给人家工钱,你忘了?张泽一说的时候微笑着,李志伦却觉得寒气逼人。他想不明白,是自己让张泽一过来入股的,那时张泽一走投无路,当律师被人暗算差点倾家荡产。李志伦说,不就是欠了五万吗,怎么会花了七十万呢?张泽一给李志伦倒了一杯茶,说是绝好的白茶,你中午吃得太辣了。李志伦纳闷,怎么自己吃了阳春面就这么快被利用了。张泽一说,没有想到这栋楼糟得那么厉害,电线老化,后脊墙的水泥都稀松了,还有就是现在工程费和材料都在涨价,铺一个实木地板的钱翻了一倍。我给你花了七十万,你该给我奖励,我省了又省。李志伦喝了一口茶,确实品位不低,他发现张泽一喝茶的品质在提升。他笑了笑,转身走了突然回头又问,我家的林立最近有没有找你?张泽一说,找了,其实找的是我那口子,说她想要个孩子,让我那口子帮忙。李志伦一惊,因为说好了不要孩子,林立变卦。他本想追问林立写信告状他有女人的事,没有想到知道这个消息。张泽一的爱人是妇产科主任医生,林立为什么想要孩子呢,当初最不想要的就是她啊。

律师事务所里有一个公共空间,下午可以喝咖啡聊天,或者来了客户在这里会谈。李志伦把小洁叫到这里喝咖啡。说来,小洁到律师事务所当财务主管,还是另一个股东高动意推荐的,说小洁是他的远房表妹,很能干,原先在一家物流公司实在太累。李志伦见了就喜欢她,觉得这女孩子长得白净如玉,温柔似水,不爱笑,很少说话,有古典的韵味。她的眼睛很大,也很深,额头很宽,李志伦看她总有一种修女气质。 李志伦不是一个拈花惹草的男人,他当律师这么多年就养成见了漂亮女人目不斜视的高超本事,因为这个林立总是表扬他有男人的威严,不那么苟苟且且。他总爱拿小洁和林立比较,林立就是碎嘴子,总是在耳边叨叨。可小洁很少说话,说出话就有质量,让你去思考。最早小洁到律师事务所就是一个会计,在商议提拔财务主管的时候,李志伦第一个提出小洁,张泽一不很服气,说小洁才来了两年就给这么重要的职务,有些快。高动意说,咱们的财务主管跳槽了,现在熟悉业务的就她了,不用她还用谁呀?张泽一那天甩袖而去,他觉得自己是第二股东,完全没有了权力。后来李志伦跟高动意说,我已经替你说了,你跳出来有必要吗?高动意悻悻地说,张泽一一直想用他的人,你不知道吗?李志伦疑惑地问,谁是他的人?高动意说,另一个财务吴姐。李志伦咂咂嘴,吴姐怎么会是他的人?高动意撇撇嘴说,你不知道,吴姐是他大姨子。李志伦几乎要跳起来,怎么可能呢?小洁来到公共空间,给李志伦沏了一杯咖啡,这个咖啡壶是李志伦从英国带回来的,大家都喜欢。咖啡豆也是李志伦从巴拿马一个朋友那拿的,味道醇厚,跟其他的咖啡不是一个感觉。小洁问,是不是在张泽一那碰了一鼻子灰?李志伦点点头,都说我霸道,其实我就是一个空壳。在长桌下面,李志伦无意碰到了小洁的腿,很光滑,像是触摸到了一块大理石。其实,李志伦不想和小洁怎么发展,因为小洁离婚了,前夫是个军人,他不想沾包。后来,李志伦工作上一累了就想起小洁,因为不让他累心,如同他手里喜欢的玩具一样,怎么玩都行。两人在一起时,她也不吭声,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任凭李志伦胡思乱想。李志伦胆大时,亲吻过小洁,她既不拒绝,也不怂恿。关于李志伦的私人空间,小洁也从来不去过问。李志伦猜不透小洁什么意思,但觉得心里搁着这么个可爱的女孩儿,使钩心斗角的律师所就有了温馨的氛围。他不甘心就这么朦朦胧胧的,甚至瞬间产生过占有小洁的念头,想过以后,连他自己都觉得十足的混账。

下班回家,林立似乎一直在等他,但好像什么也不问。林立就是不做饭,李志伦也不说什么就想自己煮了一锅面条,然后是老干妈炸酱,最后是两瓣白蒜,像是和田玉的那种,透明的。林立就跟着他吃,两个都在吃蒜,尽管林立吃得眼睛都是泪水。半夜,林立问他,你问我去邮局干什么?李志伦想了半天才说,你去那给我写告状信,说我有女人,你说的女人就是我们所里的小洁。林立在昏暗的夜色里努力睁大眼睛,说,你跟踪我!李志伦没有说话就是喘粗气,确实他跟踪过林立,他觉得那几封捅他心脏的告状信就是林立写的,因为有细节,那就是他身上的香水味儿。其中有一封信是上面给他看的,因为他一直在辩解自己的清白。他看到信封,上面没有地址,但能看到那个邮戳,还有那几个字。他知道林立左右手都能写字,因为她是小学的语文老师。林立忽然安静了,然后竟然睡着了。她还觉得特别满足,说一个男人能追她到这种地步就是女人的幸福。李志伦还在愤愤不平,他最不能容忍自己身边的人背叛。

秋天冷了,开始剪掉树上的所有的叶子。

高动意一上班就找到李志伦,很郑重地说,你必须要接一个案子,非你莫属。李志伦就这么看着高动意,因为高动意的案子是别人不能插手的,宁肯自己失败也不需要援助。张泽一倒是很知趣,自己接不了的案子就不接,甚至会介绍到别的律师所。高动意说,这个是我的朋友,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姓董,有几千万的家产。李志伦说,这么一个有利润的案子给我吗?高动意说,我朋友董老板是跟人家银行打官司,我看打不过。银行方面没有任何问题,都是董老板的错。李志伦不高兴了,问,那你让我给他打什么官司啊?高动意小心翼翼地说,董老板输赢无所谓,他就是给咱所律师费呀。李志伦板着脸,那也不能这么挣人家钱啊。高动意说,我给人家打不赢,但你能啊。董老板在房地产业也算是个人物,找咱们就是给咱们争脸啊。李志伦说,你打不赢,我就能打赢吗?高动意的脸稍微红了一下,说,你比我强,你是咱律师所的招牌。主要是我答应了人家,说找你能赢。李志伦看见外边的叶子像是雪花在飘舞,感觉有些惶恐,难道冬天就这么快地来了。他是喜欢秋天的,喜欢那种姹紫嫣红的颜色,喜欢那种风打在脸上不疼,像是抚摸的感觉。高动意说,你能赢,你这三年打了三十个官司,不就输了六个吗。

董老板约李志伦在一家精致的茶馆见面,李志伦很感叹,谁能想到在闹市之中能有一片清幽之地。几杯清茶,几抹书香,阳光院落,几缕闲情。颇有意境的禅意风格,令人感受到空间自然与本质的素雅。董老板客气地说,这个茶馆是他房地产的一个延伸项目。董老板问他,喜欢喝什么茶?李志伦随口说,白茶。他还记得张泽一给他喝的那口白茶,确实香味入肺。董老板说,一直听高动意说你,我看你举止言谈更像文人。李志伦说,这官司应该是他给你打,起码对你很熟悉。董老板摇头,我跟他不熟悉,还是银行的朋友介绍的。李志伦一愣,问,您不是跟银行打官司吗,怎么还是银行朋友给您介绍律师?董老板笑笑,这不妨碍我有朋友啊。我跟高律师谈了几次,觉得他打不赢,他又推荐了你。李志伦打量这个茶馆不由问,你花了很多的心思布置啊,打造出了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茶馆。董老板说,以后您再来全都免单。李志伦摇头,我是说你是一个很有心思的人。董老板狡黠地笑了,把文件推给了李志伦。李志伦翻了翻,一眼明了,是董老板欠银行的钱没按时还上。董老板认真盯着他的每一个表情,说,我知道很难,我会输。李志伦问,谁是你的担保人?董老板说,这个暂时先保密,你放心打,输了我也会感谢,律师费我会照付。李志伦率直地说,是你银行的那个朋友吧?董老板听完一怔,问,你怎么会认为是他呢?李志伦撇嘴,你就当我什么也没有说。这官司肯定无法打赢,因为欠账还钱,天经地义。银行起诉借款人及担保人往往是百战不殆,上庭就得输个精光。董老板说,万一你要是打赢了,你在律师界可是名声大作。李志伦喝光了杯中的茶,说,打赢了才见鬼呢。董老板说,你看看会有漏洞的,实在看不出来我再告诉你也不迟。李志伦冷不丁地问,您贷了多少款啊?董老板随口说,三千万。李志伦会心地笑了,说,你银行的朋友至少主导了一千万的投资。董老板诧异地看着李志伦,然后感慨地说,我跟您初次见面,好像我有什么底牌您都能知道。说实话,我和我银行的朋友都想要打赢,因为他们这是给我设了一个套,让我和我的朋友去钻。李志伦微笑着,结果你因为利益的驱动,你和你的朋友都钻了,钻进去才知道这是一个局,是一个很难破解的局。你一个放鹰的人,倒是被鹰给啄了眼睛。两个人都在笑,只不過董老板笑得有些尴尬。

李志伦突然严重失眠了,他的体重急剧下降了好几斤。于是,他在恐慌中开始偷偷吃安定片,吃多了就感到害怕,怕吃多了容易有依赖性,就想尽各种办法找能治疗失眠的方法。凡是报纸上刊登能治疗失眠的医院,他都力争跑去看看。小洁看他实在难受,就联系了青海的朋友,给他邮寄来藏药,专门治失眠。那种藏药是药面,就着水吃,吃起来很苦涩,吞完一天嗓子眼儿都是堵堵的,吃了几天根本没效果。他有些惶恐,觉得不该接这个案子,因为他打不赢就意味着在衰退。他觉得这是高动意的一步棋,自己争强好胜就接了。林立见他这样也害怕,因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天晚上,林立做了好几个菜,对他内疚地说,是我给你写的举报信,我后悔了。李志伦闷头吃着饭,林立说,咱们要一个孩子吧,每天就是你和我显得很孤单。李志伦说,你从哪知道我和小洁的事?林立哭泣着,你是不是和她好了?李志伦撂下筷子,接着问,我就问你从哪知道的,然后我就告诉你。林立说,反正我总能接到你和她的短信,还有照片呢,你和她喝咖啡,桌子底下你和她的脚勾扯着。李志伦问,谁给你发的呢?林立说,我不知道,只知道网名是吓死你。李志伦没有听明白,问,吓死谁呀?林立慢吞吞地说,网名是吓死你。李志伦说,他让你加你就加啊,你知道他是什么人?林立说,他说他知道你的一切,我就是好奇嘛。李志伦陡地站起来,几乎是嚷着,我和小洁没有任何关系,你告诉吓死人,我吓死他!

李志伦研究董老板这个案子,没有任何头绪,肯定输。他没有告诉高动意,高动意倒是说了几次,如果为难就推掉,你别这么沉重。李志伦也不深入再说什么,他就让几个助手反复看材料。下班了,还是高动意提出来三个人一起吃火锅,就在律师事务所的那条街上。三个人把红肉片扔进沸腾的水里,转眼红肉片就变成灰褐色。李志伦看着就恶心,说来,他最喜欢吃涮羊肉了,但怎么也想不到有了恶心的感觉。张泽一喝着凉啤酒吃着羊肉片,还不断朝碗里撒辣椒,说李志伦,你那是自找苦吃,给自己压担子,在工作上没有金刚钻就别揽那么多瓷器活。你越想干好,干完美,就越有焦虑情绪。现在社会对咱律师的做人要求很高,都说咱律师是吃两面的饭,对律师抵触也会很强烈。那你就必须要减轻压力,不断地主动调节自己的情绪。高动意放下筷子,戳着张泽一说,你小子少上课,我不爱听,志伦是给咱律师所添脸面。现在咱所够难的,都是花钱的,挣钱的越来越少。李志伦对张泽一说,你就告诉我怎么能睡着吧,这是我最关心的。张泽一笑了,说,听我的吗?李志伦说,有屁快放,能让我睡好觉,我知道你喜欢收藏,我给你一块玛瑙。张泽一撇着嘴说,和田玉差不多,玛瑙不值钱。说完,凑近了李志伦,你这次官司能赢,赢了你就能睡踏实。高动意说,你在哪看出能赢了?张泽一说,银行那边肯定有漏洞,因为他们太自信了,人一自信就开始膨胀。李志伦眼里忽然有了光,他脑子里过着银行的每一笔账目。张泽一递过一个单子,说,咱所里修缮的所有费用都在上面了,你不用再疑心。高动意抢过来,玩笑地说,你这里面肯定有漏洞能抓住,七十万能盖楼了。三个人走出火锅店,外边下起了小雨,天色也顿时变得昏沉沉的,时不时还有闪电划过。

李志伦在雨中行走着,过去对下雨天觉得挺惬意的,可现在对下雨天就觉得是女人来例假,血腥腥臭烘烘的。他回来后反复研究卷宗,窗外的落叶在不断地下跌。他终于发现突破口,担保人公司已经过了担保期,应该免除其担保责任。他还找到了合同书一段重要的漏洞,那就是表述不清,语意模糊。他发现了在合同中有这么一句话:“本合同项下的保证期间为,从借款合同生效之日开始到借款合同债务履行届满之日起经过两年。”这句话明显是语病,是将案件争议焦点确定为两年的保证期间是从合同生效之日开始计算,还是从还款之日开始计算,即保证是否已过保证期间,免除保证人责任。李志伦很兴奋,因为再过两天就要开庭了。他回到家,林立耷拉着脸告诉他,最近几天,校长总找我茬训斥我,说这不对那不对,你说你还帮助他打赢过官司。我们学校的操场被那家仓库长期霸占,还不是你让那家仓库迁走的。现在他转眼就不认账,有火气朝我撒。李志伦莫名地就恼怒,他抄起电话就给校长打电话,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不是健忘呀,你现在的操场能跑步打球,谁给你办的。你冲我老婆闹什么,还是男人嘛。校长愕然了一会儿才说,你这句话什么意思,我刚给你老婆晋升了职称,你不感谢我还跟我吵架,懂得感恩吗!你给我打赢了官司,也不能让我天天供着你吧。说完“咣当”放下电话,弄得李志伦恍惚了半天,他对林立说,人家刚给你晋升完职称,让人家给我吼一顿。林立也火了,说,我就跟你随便一说,女人就是爱叨叨,你抄起电话就打,你是不是神经了!李志伦把电话狠狠摔在地上,跺脚喊着,我就是疯了!

转天的晚上,董老板打电话执意请李志伦吃饭。李志伦说,明天就开庭了,我没有心思吃饭。董老板热情地说,请你吃新鲜的,我带你吃一家藏菜馆。李志伦说,没有心情。董老板说,你打不赢也没有关系,你一出山就算我赢了。李志伦扭不过,拎着包就要走。高动意进来坐下,说,这官司是我给你惹的,看你每天这么辛劳有些过意不去。李志伦觉得怎么到了秋天就黑得早,窗外已经是星星点点。李志伦说,你不是想跟我说这个。高动意小声地叨叨着,张泽一装修咱楼确实有猫腻,工程队起码会给他十万。李志伦说,你有证据吗?高动意说,你去查小洁的账,一定要查细账。李志伦说,我看了。高动意说,他的装修材料和实际供货是有区别的,比如实木地板,还有水泥的标号。李志伦有些意外,问,你怎么能查到的呢?高动意说,他最近买了一套房子没有按揭,他手里那点钱我还不知道。李志伦有些吃惊,他一吃惊就不说话了。高动意说,我不想让他当傻子看,你要警告他,咱们三个是合股的,即便是老同学做事也要讲规矩。如果他不听,可别怪我不客气。李志伦问,你想怎么样?高动意说,我想怎么样,你得问他想怎么样。说完,扭屁股走了。房门被推开,从外边裹进来一股寒风。

晚上,董老板约的这家藏菜馆在一群高级别墅里,没有挂牌,门脸很小。他跟董老板进去后直接去了三楼的小单间,能看到旁边的一泓湖水。董老板跟这里人很熟悉,但这里人都喊他白老板。董老板悄声跟他解释,不能说真名,谁知道这里有谁呢。李志伦没说话,拿出来那个合同。董老板没看合同,而是跟服务生说了几道菜,打发走服务生才对他说,你查到漏洞了?李志伦不高兴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查到漏洞呢?董老板说,你的高律师就没有查到,我说他还不服气,他说你也查不到。李志伦突然笑了笑,说,你别在我们之间插什么销子,明天就开庭,我找到漏洞,你就给我印证得了。董老板好奇地问,那么多合同文本,你怎么找到漏洞的?李志伦说,就看你想找不想找。董老板说,我请求你能在庭上,为我争取还给银行贷款再晚三个月。李志伦问,为什么?董老板说,很惭愧,现在我手里没有这么多,三个月我就凑得差不多了。李志伦纳闷了,问,你不是有上亿的家产吗,这钱还用拖吗?董老板摇摇头,说,哪家房地产公司的账上都是空的,谁会有这么多钱攥在手里呢。我是一个要脸要面的人,打官司就是为了给我时间,也算给我留个脸面。两个人正说着走进一个厨师,手里拎着笼子,李志伦见有一只鸡在笼里蹦来蹿去,眼珠子红红的。董老板对他说,这道藏菜叫风干鸡,做这种东西时,需要一定的手法,速度必须非常快。厨师会以极快的速度拔毛、取脏、填调料入鸡腹、缝上、挂于通风处。这时鸡必须还是活的,然后如风铃一般在风雪之中“咕咕”直叫,其景蔚为壮观。董老板话音还未落下,厨师已经下手,李志伦看见鸡在疼痛中挣扎,虽然没有眼泪,但眼珠子已经几乎愤怒地要豁出来了。李志伦的心发疼,他不知道触动了自己哪根神经。经过厨师的折腾后,那只鸡低头一看毛也没了,内脏也被厨师的手捯了出来,它才明白中招了,可怕的是还不死。

那天晚上,林立一直在慢慢地洗澡,这是告诉李志伦要做点什么。李志伦被那只鸡弄得一点兴趣也没有,就这么直瞪瞪地看着黑漆漆的窗外。林立跳着回来依附在他身上,说,今晚是我的受孕期,我们要个孩子吧。李志伦勉强做着,很快就败下来。林立赌气地问,你是不是又想着小洁了。李志伦无精打采地说,以后你要不要孩子别跟张泽一的老婆说,说了就会有一大堆的联想,说得天花乱坠。李志伦说完关上灯,他脑子一直想着那只鸡,后来他就没怎么吃,因为觉得自己恶心。

转天开庭了,居然座无虚席。

董老板说,这都是公司的人,银行那边来了几个人。李志伦生气地说,这又不是看耍猴的,干什么这么兴师动众。董老板说,我要制造一个气场。李志伦看到银行那边的律师竟然是张泽一,他愕然地喘不过气来,没有想到是张泽一。张泽一朝李志伦眨巴眨巴眼,做了一个必胜手势。李志伦很奇怪,在双方律师交换材料时,对方的律师是一个女的,很漂亮,头发很长,挡住了脸的另一部分。据说,这个女律师是银行从省城请过来的,在律师界有名嘴之称,李志伦似乎在哪跟这个女律师见过面。双方辩论开始,李志伦在庭审中通过划分句子成分,找出该病句中两个自相矛盾的状语,并根据法律关于有两种以上解释的合同文本,认定对提供文本方不利的解释的规定。银行的人有些异样,他们没有发现这个漏洞。张泽一在庭上讲起话来沉稳有力,生动而又缜密,像是老师给学生传授写作知识。他说,这个病句不能說明什么问题,贵公司欠银行的钱很清楚。李志伦太了解张泽一的辩护能力,他和张泽一在伯仲之间。他有激情,张泽一有技巧,两个人曾经合作为一个几乎不能赢的案子打了回马枪,在律师界成为经典之战。李志伦马上反驳,说,合同是法律解释的文本,怎么能说没问题呢,这句话不是病句,而是问题的症结。

休庭了,张泽一走过来对李志伦说,你要理解我,那个女律师临时有事来不了,银行就找到我。我拒绝,说不能一个律师所两个律师分别打官司,银行说就我能行,而且费用不低。李志伦说,我知道你买了一套房子需要钱。张泽一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的?李志伦说,咱们三个人的事在律师所能没有人知道吗,咱就是裸身在那站着,身上的几根毛都能数出来。辩论继续开始,张泽一对李志伦说,这个案子我能接就是肯定赢,你告诉你那家房地产公司,赶快还钱,银行那边也不好办,上面在查他们。李志伦笑了笑,张泽一说,我也纳闷,高动意这小子为什么把这摊子屎扣到你头上,明白这欠债还钱,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扭转。还有,你也别逼我,我也给你留面子。逼我太紧,我再逼你,那就是你死我活了。说完,张泽一挺胸走了。李志伦很奇怪,也想不明白,什么利益能让他跟自己对簿公堂,或者当众撕开脸面,就是因为那点儿律师费吗!他觉得恐慌,身上的汗毛倒竖着。再次辩论,双方各不相让,最后休庭,两天后再开庭。李志伦看见张泽一没有理睬他,而是跟着银行的人前呼后拥地走了。李志伦希望他能回一下头,哪怕给他一个虚情假意的微笑。但没有,张泽一雄赳赳地走了。董老板走过来对李志伦夸奖道,行啊,自信镇定,从容不迫,确实有大家风范。李志伦简单的一个表情,说鹿死谁手还很难说,你毕竟是欠人家的钱。谁知道都会骂你,我就是替你挨骂的倒霉蛋。

下班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下来,李志伦简单吃了饭,林立出去做家教去了。李志伦对她说了多少次,我挣的钱不少了,不用再做家教挣那份辛苦钱。林立说,你挣的钱是你的,我挣的是我的。李志伦洗了一个澡,他担心睡不着觉就想起小洁给的藏药。他按照医嘱吃了一小瓶,躺在被窝里等着睡个好觉。可眼睁睁看着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沉,听见林立回来开门,然后撒尿,爬到床上叨叨几句,看他不说话倒头就睡了。李志伦一直到外边露出鱼肚白,他依然精神抖擞,只是到天亮的时候,才迷糊了一会儿。他知道那不是药物起作用,是实在到了该困的时候。早晨起来,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在庭上做辩护的时候有漏洞,他想着就开始寻找漏洞在哪。林立告诉他,今晚就分屋睡了,你天天晚上挠床板,跟烙饼一样翻来覆去的我没法睡,咱们各自方便。李志伦没有理会,脑子里还沉浸在漏洞里。林立扭嗔着脸子说,自从你当上律师事务所的所长,掰开手指头好好算算,我们做过几次爱。咱们夫妻十几年了,你说实话是不是跟小洁已经焊在一起了?外边有人了?李志伦哼着,你看我有那本事吗?林立叉着腰问,你天天睡不着觉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害怕什么?是你的案子让人家抓住把柄,还是你在案子里有了猫腻?李志伦恼怒地说,你是不是又准备写信告我啊,我告诉你,我再发现你告我,咱俩就离婚,我不能跟一个背叛我的人在一起!林立也不示弱,你小子哦浑身都是漏洞,我抓了不少。你有本事就离,看谁害怕!林立突然说出漏洞一词,让李志伦吃惊。林立瞥着他,你不是最近总说这两个字吗?

秋天算是彻底过去了,因为下了一场初雪,把城市装扮得很圣洁。那些平常脏兮兮的都被初雪掩盖了,于是人就感觉到了一种美好。

再次开庭,李志伦继续咬住那个病句的漏洞不松口,张泽一怎么也弥补不了这个漏洞,而且越说漏洞越多。没几轮下来,庭上就宣判对方一审败诉。转天,这个案子就成了全市的轰动新闻。银行被李志伦这个漏洞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损失巨大,他们掩卷而思,毅然决然换了张泽一,准备调整思路,重新组织证据和法律依据,提起上诉要卷土再来。张泽一很沮丧地回到律师所,他中午跟李志伦和高动意吃饭。就是三鲜打卤面,三个人一人一碗呼哧哧地吃,桌子上的两头蒜都没有了。小洁过来捂着鼻子说,你们这是干什么,下午谁也别说话了。高动意说,男人吃蒜是专利,那种火辣辣的感觉你们女人不知道。高动意对张泽一说,知道你怎么输的吗?张泽一动怒地说,我就真不明白,明明董老板欠银行的钱不还,这官司谁都能打赢,怎么我就偏偏输了。也就像说我是一个被强奸的女人,我告强奸我的人,可最后我却输了,这还有道理吗?高动意说,那是你没有李志伦狡猾,他抓住合同的漏洞。张泽一不屑地呸了一声,狗屁,那个漏洞算什么,无非就是解释不清楚。李志伦插话,在法律上解释不清楚就是最大问题。张泽一气哼哼地对高动意说,你别幸灾乐祸,你以为抓住我修缮房子的漏洞怎么样,我问心无愧。你好好查,你查不出来就在全所面前给我道歉,我绝对不会因为你是我同学就心软。说完不解恨,又对高动意说,眼里却看着李志伦,知道你每天都忙碌碌的,你还觉得心累,我给你解释原因。我借用尼采的话,就是你的匆忙是因为你内心的空虚,没有灵魂,所以用忙于外部的事务来填补和掩盖空虚。说完,他端着空饭碗一甩一甩走了,故意踢了一下椅子。高动意不以为然地对李志伦说,这是说你呢还是说我呢。李志伦说,一枪两鸟。高动意冷笑着,还扯什么尼采,知道尼采是谁吗。说完冲着李志伦说,他修缮的事我只跟你讲了,我是对你负责,你怎么能泄露给他呢。李志伦放下筷子,娴熟地剥着一瓣青蒜,说,你绝对不会只给我一个人讲,你排查吧,谁是犹大!

李志伦放下与银行的案子,他觉得输赢对他都无所谓了。小洁三个月前曾经给他一个拖了两年的离婚案子。男方是个性无能,他坚持跟女方进了洞房后才胆怯地告诉她,女方愤然离开。这个案子拖了两年,在给房地产公司辯护的前一个礼拜,李志伦把离婚的案子打赢了。关键不在赢,而是他说服了男方主动撤诉。男方其实很痛苦,对李志伦指天发誓,他绝对没欺骗女方,他有时候行,有时候不行,而到了洞房关键那一天就恰恰不行了。他说只要女方同意,他肯定有行的那天。李志伦劝着,你行了也不行了,因为女方不能等着你,这就跟进股市一个样,不知道哪天行,哪天不行。人家女方必须要求男方哪次都行,男方不行会给女方造成很大的痛苦。男方纳闷地问李志伦,有什么痛苦?李志伦解释,知道解大便吗,解了一半,另一半出不来了,而且怎么努力都出不来了,你说痛苦吗?男方陡然地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男方说,我有三年不会笑了,今天能笑了。快下班的时候,外边又开始下雪,雪花很轻地飘下来,毫无声息,却立刻让世界都变成了一个颜色。男方和女方都来了,是小洁带来的,说是要答谢李志伦。李志伦跟男方打交道多,跟女方接触过几次。他发现女方今天打扮很漂亮,披肩也很讲究。关键是那双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是蝴蝶。尽管有披肩,但依然遮挡不住她丰硕的乳房。他想起林立说的一句话,好乳房的女人都是性欲很强的。其实他知道这是林立在比喻自己,确实林立晚上总是在磨他。小洁说,两个人今天离婚了,都挺高兴。女方看着李志伦说,也只有你能说服他,我也不知道你怎么说动的。李志伦说,其实你不给他机会,你给他几次就发现他很能。女方笑了,他不适合我,可能适合比较内敛的女人。男方也不说话就在一边嘿嘿笑着,笑得很苦涩。

天色马上灰下来,路灯都亮起来。小洁问李志伦,你回家吗?李志伦试探地说,去你家坐坐。小洁说,我闺女可能放学了,一般都是她爸爸去接,你们见面不好吧?李志伦说,那就找个地方坐坐。小洁说,我刚买了一处房子,去那吧。汽车开进一个小区,小洁的新房在十四楼,一室两厅,面积不大,但很精致,站在窗户处能俯瞰外边的万家灯火。李志伦坐在沙发上,觉得身上就跟散沙一般,一点儿支撑都没有。小洁在厨房忙着给他沏茶,房间里有些冷,李志伦觉得身上没有热量。小洁过来问,你是不是血压又高了?小洁总爱问李志伦的血压,量过几次都高。他跟林立说过,对方说,谁给你量的,怎么我给你量就正好呢。小洁说着从抽屉里拿出血压表给他测血压,结果是低压一百二,高压到了一百六。小洁说,你血压有些高,躺在床上歇会。李志伦躺下的时候顺手就把小洁放到身边,小洁颤抖地问,现在你是不是想和我做点什么?要做你就做,但就这一次,我真的考虑复婚的事了。李志伦觉得小洁的身体在发抖,他听见有风声敲打着窗户。外面起风了,寒风阵阵。李志伦紧紧抱住了小洁,他的手指放在小洁的背后如章鱼般地在她椎骨上滑行。他去吻小洁,小洁的舌头在发僵。他抚摸住了小洁的乳房,觉得软绵绵的,忽然身上产生了许久没有的惬意,他想起了刚才那个离婚的女方。他欲再去抚摩,小洁下意识地推开了他,担心地说,我觉得这样不好,真的不好。我现在正准备复婚,今天咱们做这个,对你对我都不尊重,我不能给你一个投入的女人。李志伦很沮丧,其实他觉得自己很恶心,甚至很卑琐,因为自己是想把压抑的情绪发泄出来,于是小洁就成了对象。他站起来,说,我走了,我得回家。说完就推门而走,尽管小洁追出来喊着,我送你呀……

李志伦回到家,一路上车都在打滑,雪已经把路模糊了。他跟林立嚷着,你给我量量血压。林立使劲儿吮了吮,说,你肯定刚才和小洁在一起,她身上的香水味很重,不是最好的那种。李志伦说,你想象力够强的。林立给他量了血压,低压八十五,高压一百三。林立说,挺好的,你别神经兮兮的。李志伦有些紧张,为什么小洁给他量的血压都高呢,这两个女人谁量的准,漏洞在哪呢?

关于李志伦和张泽一为董老板欠银行钱打官司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这一个漏洞引发的案子越说越邪乎。律师所接的案子开始增多,所里的律师们忙不过来。高动意那天在所里的例行会上说,不用做广告了,谁输谁赢都是咱所里的人。大家在笑,张泽一气哼哼地说,我们是律师所,不是娱乐公司,法律是严肃的。董老板跑到律师所,拉着李志伦就上了他的宝马。他自己开车,见他东拐西拐,拐到了那一片水库的闸门上边,沿着狭小的堤坝开。水库面积很大,虽然进入了冬季,但依然有一群水鸟在湖面上飞翔。董老板问李志伦,现在的男人缺少什么。我说两样,一个是梦想,一个是实现梦想的志气。我解释梦想是人生一笔宝贵的财富,没有它人生将是黑白的;志气是实现梦想的发动机,没有它,梦想是黄粱一梦。董老板开车有些飘,好像在驾船。董老板说,我那两个儿子在学校总炫耀自己家房子多大,有专门的厨师,有游艇,有老妈子,说家里有保险柜,里边有珍珠玛瑙翡翠。班主任找我,要我制止两个儿子这么炫耀,不为别的,为了今后不遭贼偷。李志伦问董老板,你怎么能有两个儿子?董老板说,一个前妻的,一个现在的,就这么简单。车在堤坝的树林里穿行,虽然是冬季了,但树干还是很茂密,能看到阳光从缝隙里撒下来无数的散金碎银。李志伦说,你以后可能会因为两个儿子而遭大罪,你躺在病榻上他们不会伺候你,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给他们任何钱花,把他们放在平民学校,是寄宿那种的。董老板说,前天我在小区里扫了扫路,那里的残雪太多。我觉得不想这么招摇,起码让邻居觉得我还是个人。没想到回来后两个儿子都骂我丢人,说以后再扫小区的雪就与我断绝关系。

董老板把车开进一丛芦苇荡里,陡然间看到一个四合院。董老板把车停好,带着李志伦走进小院,轻车熟路地迈进了迎面的房间。有一个秀气女领班对董老板柔情地问,白老板怎么舒服呀?董老板对女领班说,把我这个朋友舒服好了,我就舒服了。李志伦说,按照合同你得给所里酬金了,现在过三天了,我对这些不感兴趣。董老板说,我接你的时候,已经把所里的酬金给了小洁。李志伦给小洁打电话,小洁接了就说,入账了。李志伦看着笑眯眯的董老板说,你现在是不是很招摇啊,欠人家钱还能赢。董老板得意地说,因为银行给了我一个漏洞,那就是他们的败局。李志伦说,再上庭,未必还是我赢,那个漏洞救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董老板说,再给我两个月时间,我就缓过来了。李志伦说,银行有了漏洞,我也担心我会有,漏洞在哪我还不知道。董老板说,不说漏洞了,我就让你泡泡澡,舒筋活血。李志伦没说话,女领班上前拽住他的手,她的手很松软,没有骨头,但会觉得她骨头很硬。董老板在后面殷勤地喊着,泡舒服了再出来,我找个地方睡会儿,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女领班走路也很软,李志伦看见她脚后跟红红的,圆润至极。推开最后一个小门进到屋子,他发现里面不小。有一个大木桶摆放在中间,大木桶足有一人多高,有一个小梯子放在旁边。房子的角落处搁着一张单人床,白颜色的,上面滚满了密密麻麻的水珠。女领班在房子四个角落滴上了香熏油,一股清香弥漫在空中。接着,她把浴巾和浴衣放在他手里,软声地问,自己洗还是让人给你洗呀?李志伦说,我自己泡吧。女领班转身出去,临走悄悄关上门。李志伦滑了进去,看见木桶里的水上漂浮着许多花瓣,有红的有绿的也有黄的,虚气实气阳气清气浊气福气晦气是气体都在身体里流动喷涌。李志伦猛地坐起来,迅速穿着衣服,他知道自己最大的漏洞在哪,也不跟董老板打招呼就跑出了這个小院。出来就迷路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

在再次开庭前,李志伦在走道上意外碰见张泽一,他朝李志伦浅浅笑了笑,说,你是不是觉得这次律师不是我,那是银行故意放的风。结果你信了,你认为今天你赢了,银行肯定还会输。李志伦没有回答,张泽一低声地说,都说律师能巧辩,那是误解,律师不但不能巧辩,也不能强辩。道理很简单,法官不是根据谁能说就判谁胜诉的,看谁说得更有道理,即符合事实和法律,则判谁胜诉。律师能说不是最高的境界,最高境界应为会说,乃至到最后不说,即一两句话恰到好处。李志伦问,律师在庭上不说,怎么能说服他人呢?张泽一反诘道,说怎么不能赢,三国时的刘备要杀被俘的吕布,只对曹操说了一句关键的“公不见丁建阳,董卓之事乎?”结果就要了吕布的性命。庞统只献了一两句话的连环计,就烧掉曹操八十三万大军。说罢,张泽一不禁哈哈大笑。李志伦的电话响了,是高动意的,说董老板给咱所里的钱不够,还差五万。李志伦一惊,问,怎么会呢,我问了小洁。高动意说,小洁对究竟给咱所多少钱不很清楚。李志伦脑子嗡嗡的,说,不会呀,我给她交代过。高动意说,那就是小洁故意装糊涂,所以你今天不见得非要赢银行。李志伦放下电话,发现张泽一没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李志伦问,有事吗?张泽一靠近他说,一会在庭上还是我,你要赢我就很难了,因为法院不希望银行输掉。李志伦点点头,说,现在真是在法庭上不光靠法律,还要有心计。

在庭上,很多记者赶来,光摄像机就架了三台。李志伦第一次有些心慌,他看见所里不少律师在后排坐着,没见董老板。张泽一披挂上阵,镇定自若,气定神闲,举重若轻。凭借他对法律的熟知,他很快就把李志伦逼进了死胡同。大家都看着李志伦,李志伦看见董老板走了进来。张泽一看见李志伦的手在乱动,不住地擦着眼睛。李志伦一直没怎么说话,法官对他说,你现在可以深入辩护了。李志伦发现庭上很沉寂,好像没有人。张泽一看着他,李志伦知道他在开庭前那番话是想先声夺人,把他的气焰压下去。李志伦小声地開始说,后来法官提示他应该大声点,因为后面有记者喊声音太小了,听不清楚。李志伦突然出示了最新证据,对方在提供证据时漏盖了一个章,而这一个章又是关键的证据。张泽一怔住了,银行那方说漏盖一章能说明什么问题,可以补上,那就是我们的一个漏洞。场面有些哗然,张泽一制止住了银行,承认合同文本及法律文件的制作必须完善,缺一不可。李志伦脸色一点儿也没有得意之处,不断地问法官,在合同文本上,有一个很简单的文件,就是证明甲乙双方身份的,是不是漏盖一个章没有问题,谁不知道是银行呢。再说银行也不至于不敢承认自己是银行,一个章忘盖了算是正常吗?李志伦越这么说,法官越不好说。三台摄像机一下对准了李志伦那张似乎很纯真的脸。张泽一很慌乱,脸色通红,他真的很仔细,但真的没有发现银行会漏盖一个公章。法官在宣判前问李志伦还有什么话要说?李志伦说,如果我能赢的话意义大于案件胜败的本身,我不是钻法律的空子,而是在维护法律的尊严。有人使劲儿鼓掌,他看见银行的人愤然离席,而张泽一朝他点头示意。法官判董老板赢了,但要求三个月必须偿还银行的贷款和利息。

在法庭的厕所,李志伦遇到张泽一。张泽一的前列腺不好,尿尿很困难。李志伦在旁边很快就尿完开始提裤子,张泽一还在憋着,他的表情很痛苦。他对李志伦说,真想把这玩意儿割下来,这样就尿痛快了。李志伦说,你去动手术吧。张泽一说,我还是有了漏洞,这个漏洞我就捉摸不透怎么犯的,这个简单的合同我就没有仔细看,因为就是一个证明双方身份的,太大意了。李志伦走出去很远听到后面张泽一在喊,可算尿出来了!李志伦走出法庭发现董老板在等着他,董老板说,咱们去鲍鱼楼,我给你庆功。李志伦笑着说,我就想吃一碗炸酱面,再要几头蒜,那蒜必须剥得像白笋一样。董老板说,那好,我陪你吃,我也好久没有吃这口了。还有,是我的疏忽,那次给所里的钱没有给齐。其实那几万对我不是钱,是我手下人的一个漏洞。我刚才晚到法庭,就是亲自给小洁送去。你别指责小洁,是我的错。李志伦很有兴趣地问,你怎么发现你的疏忽了?董老板说,是小洁昨晚给我打电话,她说我是在砸她的饭碗。李志伦说,我知道你不差这几万,你就是看我仔细不仔细,我告诉你,我是个很少出漏洞的人。

春节,李志伦带着林立忙里偷闲去了德国小城贝希特斯加登的国王湖。这是一个因冰河侵蚀而成的湖泊,湖水清澈。湖面如镜,碧胜美玉,四面环山,山势险峻,感觉像是哪位巨人在这山间横劈一斧。尽管是冬天,还下着雪,可湖面是无冰的。李志伦和林立乘船行于其间,犹如仙境一般。 李志伦望到了清澈见底的河水,见到了在岸边一个中国小女孩举着风车在疯跑。林立依偎在他身上,说孩子两个月了,就是不想吃东西。李志伦把手伸进林立的胸前,触到如熟透柿子般的乳房,林立只是咯咯地笑。船上没有多少人,很多游客都留在湖畔散步,只有少数的人愿意乘船进入国王湖的深处。当游船来到一绝壁前,船上有一个水手穿戴的人吹起了小号,乐声在山谷中飘荡开去,又曼妙地回荡回来。据说从前航船穿行到这个绝壁,船长就会鸣响火药枪,枪声能够回响,让人心驰神往。李志伦懊悔地说,我今天有一个最大的漏洞。林立说,怎么了?李志伦说,我的手机忘在了车上,这么好的景致没有留住呀。林立笑着拿出自己的手机给李志伦照着,说,你的每次漏洞都是我给你弥补的。李志伦看见在林立的手机里,有一张他在国王湖船上的留影,那一张充满了幸福的脸……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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