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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颈之歌(短篇小说)

2019-09-10章缘

湘江文艺 2019年2期

三个月,她要请三个月假,年后开始。

汪美霖在赵总办公室,把核磁共振成像的片子摊在桌上,颈椎一节节灰黑相间如云梯,一级级崎岖而下。那片子暴露了汪美霖皮肉包裹的内在,比赤裸更赤裸,是那种直面肉身必死的一无遮掩。看到了对方的骨架,不能不想到眼前人将会是一堆白骨。汪美霖让赵总看这片子,真的是豁出去了,因为作为一个即将半百的女人,她最不愿意的就是提醒眼前的男人,在她温暖丰腴的肉身里,藏着这么一副森森白骨,虽然只要是人就是在骨架外穿了皮肉,再美的男女也是骷髅。

赵总搓着下巴的胡渣不吭声,眼前的片子,他看不懂,也不想看。汪美霖识趣自己说了,片子显示第五和第六节颈骨退化变形,严重后弓,导致她头晕胸闷,一累就想吐,现在两只手臂总是发麻,不方便在计算机里敲那些进出货单。上个月有天早上从床上起来,咚一声就倒在地上,幸好黃修还没出门。医生说了,她必须长时间仰卧静养和复健,否则只有开刀一途。赵总本来皱着眉头,像是随时要打断汪美霖,让她不要小题大作,年后冬鞋甩卖春鞋上市,哪有人在旺季请这么长的假?但是一听说开刀,便抬起低垂的眼皮。他的姑父颈椎病开刀,之后只能坐轮椅,成了废人,这事老同事都知道,而汪美霖更掌握了所有的细节:哪家医院哪个医生,医药费多少和怎么复健……赵总跟她诉过苦,穷亲戚都指望他掏钱。

赵总,她私下还是喊他的全名赵斌,他们是在圣伦岚女鞋认识的。赵斌比她小六岁,那时是个唇红齿白的小伙子,见人就笑,十分殷勤,管她叫汪姐。几年后,赵斌成了她的领导,很快就发胖了,鞋码都大了一号。鞋店的生意越来越难做,顾客到店里试穿,在网上下单,网店和顾客都实惠,实体店叫苦连天。赵斌看苗头不对,找朋友投资开网上鞋店B&J,把熟悉卖鞋业务的汪姐挖走,重点放在了淘宝的网店,雇用年轻人,专攻城市通勤这一块,标榜舒适和时尚。汪美霖的资格老,赵斌也礼遇她,但是她能使得出力的地方越来越少。时代瞬息万变,年轻人互联网玩得转,促销点子多,又抓得到上班族的小资品味,她原地踏步,在公司就是个老人,跟老板有革命感情,业务上却是可有可无。

汪美霖的颈椎病,嚷了多少年,没想到突然这么严重,到了要开刀的程度。赵斌同意留职停薪,还给了额外补助。汪美霖不意外,也没特别表示感谢,说这些太见外。这些年她待得并不开心,一直没走,不就是念着跟他的情谊吗?不需照镜子,只要看赵斌的改变,他的眼睛怎么从黑白分明晶亮有神到黄浊失焦满布血丝,白净的脸蛋怎么浮肿如发好的面团洒着黑胡椒般的胡渣,丰厚的头发怎么变成现在南水北调、地方支持中央的稀疏油腻,她就知晓自己离青春已经多远了。

今天是休假的第二个周末。女儿离家后,周末她往往睡到自然醒,醒了还要在床上躺着,脑里转着各种实际和不实际的念头。早餐一成不变,煮锅麦片粥,煎蛋,酱菜。吃了早餐,黄修去工人文化宫跟一帮老友打乒乓,她出去逛逛街,买买东西,跟朋友吃饭。两人要到晚上才会再见,有时晚餐也不一起吃。周日,各自去看住在同城的老人,或处理必须处理的事。就这样过了好多年。

休假后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黄修在家霸着唯一的厕所,提醒她今天是周末。夫妇俩手头有点钱,但是这点钱不够置换更大的房子。还要多大?就我们两个,两间房,一间卫浴,嫌不够?黄修的文化比她高,说起理来一套一套。有钱也不能就花掉,万一女儿要用,万一我们谁生病,万一老人怎么了……

呸呸呸!

换房子的念头,曾经盘踞她的心头多年,一想起来就心烦,不知有多少个宝贵的周末赖床时间,在这个念头上浪费掉了。但是今天汪美霖心头盘踞的不是这个。

“吴双走了!”她喊出来,声音发颤。

“谁?”

“吴双。你还不出来?”

汪美霖走到厕所门口,昏黄的灯,毛玻璃门后,一团黑影,是她结婚二十几年的男人。她举手想敲门,却闻到一丝酸笋般的臭味从门缝飘出,彷佛黄修在发出警告:闲人勿近。有啥好说?黄修估计不记得。虽然见过几次面,但吴双是她的朋友。

黄修低头坐在那里,肯定在滑手机。以前蹲厕所是看报,现在滑手机。做什么事都离不开手机,一年难得几次在床上,他也不时瞄一眼手机。那厕所就是他的避风港,躲进去,门一关,加上臭味,谁也不会去打扰,不管是她汪美霖、女儿黄佳佳,还是爱猫汪咪咪。咪咪是她抱回来的,从了母姓。他们一家习惯连名带姓喊人,点名似的、去了姓,单喊名,双方都觉得肉麻。

随着年纪渐长,黄修蹲厕所的时间越来越长。一度,那时汪美霖还是在意他的,吵着要他去检查,网上说,如厕习惯改变,有可能是直肠癌。黄修当然不肯。后来,他在厕所里一蹲半小时,有时一天要蹲两三次,她也不吭声了。

她又扬声叫: “喂,你记得在圣伦岚跟我同个办公室那个吴双?赵斌结婚请酒时跟我坐一起的,你说吓瘦的那个?”

“那次你喝醉了嘛!”

“是吴双,她喝多了,你记得她?”

“就是那个离婚的……”

“对对对,就是她。”

“她怎么了,再婚了?”

“再婚你个头,她都几岁了,四十四、四十五了。”汪美霖皱眉头,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她走了。”

“走了?”黄修身体终于动了一下,她想象老公转头看她,不,看着门外的老婆,那也是一团模糊的影子。“癌?”

这年头,都是癌。这个肺癌,那个乳癌。她想,是不是该叫黄修去检查?他都快退休了。

“不知道,今天有同事发到群里。”喝喜酒到现在也好几年了,不知在忙什么,一直没见面,前年过年那时找她出来,没见成。“我要问问赵斌,看什么时候,大家组织一下……”汪美霖话说得很含糊,像在说组织庆生会员工表扬大会年会之类的。

“病了多久?”

“谁晓得,喝喜酒那时是瘦,以前她身体比谁都好,天天晨练,仓库的事都是她在帮忙。”她一直怀疑自己的颈椎就是年轻时候搬重物上上下下落下的病根。

“你不要去……”

“现在不用去什么仓库了,晚上你回来吃吗?”

她没等黄修回答,抽身就走。跟老同学约了喝早茶,十点半在品轩茶楼,那里周末十一点前买单,点心五折。她们总是一去就把要吃的几样点心点齐了,赶在十一点前买单。现在有点晚了,周末公交车班次少。她已经穿戴好,黑毛裤,黑毛衣,翻领上镶了亮晶晶的红玫瑰,外罩一件鹅黄色羽绒短外套,绝不可受凉的颈脖上是蓝绿相间的丝巾。她这几年穿着打扮越发鲜艳了。染黑的短发烫得很卷,头顶心的发根灰白,失去棱角的脸上涂了脂粉口红,两道柳叶眉和眼线是纹的,有种虚张声势的精明,这还是当年跟吴双一道去的。一家韩式纹眉店,两个人手挽手像女学生般吱吱喳喳进店去,纹眉师傅给她们纹了一式一样的眉形,保证不褪不变,结果几年后都变成了红棕色。

吴双进圣伦岚時25岁,她29,两个人特别投缘,中午带了盒饭在办公室吃,无话不说。她指点吴双怎么炖红烧肉煲鸡汤,吴双聊妈妈安排的尴尬相亲。等她开始忧心女儿的学习时,吴双和在电信公司任职的小王在一起了。吴双结婚后,两个女人的生活合流了,一起抱怨老公的懒惰和不体贴,老人的难相处和病痛,年终和奖金那么少,钱永远不够用……总之,生活可以加诸于女人的磨难。同事十年,直到她随赵斌离职,吴双留下。

吴双,走了……这么年轻,比她还小几岁。

汪美霖换鞋子,及踝中跟的咖啡色小牛皮短靴,拉链上两个金星,走路时一晃一晃。“咪咪呢?”她想到早上起来到现在,没见到咪咪。天气冷,又躲哪里去了。咪咪也老了。

“汪咪咪!”她叫唤。出门前习惯要摸摸咪咪,让它知道妈妈不是一去就不回了。

你不要去。黄修刚才这么对她说。她在B&J早就不管库存了,他说的应该不是这个。是让他不要去帮吴双搞治丧的事?本来也轮不到她,可是吴双离婚以后,一直是一个人。她过世的消息不知谁传来的,说是今天清晨。她记得吴双喜欢早起,上班前在小区里晨练。

她打开进门处的衣柜,这里挂着冬天的厚外套,夏天的雨伞和遮阳帽,舍不得丢的旧鞋,黄修的兵乓球拍,黄佳佳的呼啦圈和跳绳,挤得满满当当,天知道还藏了什么陈年的物事。这个家但凡有点空隙的地方,都塞满了杂物。暖脚垫一两个冬天后就坏,她舍不得丢,把加热电线抽掉,外垫洗净。几年下来,竟然积了一堆,现在这堆垫子上头,趴着爱猫咪咪。

跟黄修说了多少遍:衣柜的门要关紧,别让咪咪跑进去,看咪咪抓坏你的外套!黄修最宝贝外套,不同季节各种讲究,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件。她故意这么说,希望他能上心。她不喜欢咪咪独自卧在一个黑漆漆密闭的空间。

她把咪咪抱出来,猫咪又软又暖贴在怀里,熨帖舒服得不得了。但是她立即把咪咪放下,因为约会来不及了。她就是这样过日子的,把感觉压下,该干啥就干啥。如果此刻再多留恋一分钟怀里可爱温暖的生命,再去怜惜它的无助和老病,吴双的事情便会无所阻挡铺天盖地而来。她已经察觉许多跟吴双相关的记忆,那些整齐收纳打包一盒盒的记忆,正在蠢蠢欲动,一不留意就会突然从架上跌落,盒体碎裂,纷乱呛鼻的记忆尘灰如大蓬的干冰将她笼罩,像电视上惩罚嘉宾答错题那样,让她瞬间充满迷失方向的恐惧。

呸呸呸!她朝楼梯间吐口水,去掉心头的阴影和不祥的念头,甩着发麻的手臂快步下楼去。

茶楼在南城区的百货商场里,这里曾是最热闹时髦的购物商场,旁边还有商务酒店。现在许多店面都关掉了,剩余的也都贴着清仓的折扣红条,只有几间老字号的餐饮,人气依旧,但是关门也是迟早的事,谁喜欢到周围败落的地方用餐呢?这家茶楼港式点心做得很地道,又或者说很合当地人的口味。饮茶曾经盛极一时,现在不及火锅店和烤鱼馆了,重味麻辣把所有舌头都收编了。餐饮流行就跟女鞋款式一样,高跟低跟坡跟松糕船鞋尖头圆头包脚露趾,一季有一季的流行,但有些人永远穿同一种款式、同一种高度,甚至连颜色也一样。

汪美霖一进茶楼,就见到老同学在卡座里对她招手。两两对坐,这是她们最喜欢的座位,有点回到学生时代的感觉。吴丽敏、刘怡、陈桂英早就点了一桌,她最爱的凤爪和虾饺也上桌了。班长吴丽敏先说了,今天是庆祝她开始休假,辛苦这么多年,也只有生产时休过长假。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别说你这颈椎病了,谁身上没个病痛,陈桂英的关节炎,手肿得大两号的手套也塞不进去,人家不也照常上班……吴丽敏高血压和青光眼……刘怡支气管炎又做了子宫切除……你就是手麻脖子僵,有什么大不了,说,报了什么旅行团,打算去哪儿玩耍?她笑了,拿起筷子夹虾饺,手指无力,那虾饺拼命从筷头滑脱。吴丽敏把虾饺夹到她盘里,刘怡给她斟了菊花普洱茶,陈桂英问起她的女儿,彷佛都没见到她夹不起一个饺子。汪美霖定定神,开始跟老同学聊起来。

她本来想跟老同学们说说吴双。但是这话题会不会太煞风景?躲进这温暖的卡座,吃着爱吃的点心,跟中学最要好的同学紧挨着坐,没有人想在别人的苦难里去预想或回想自己的苦难。她想着跟医院约好的复健时间表,真的能出门玩一趟吗?她也许并没有医生说的那么严重。瞧,现在不好好地在这里吃点心说笑吗?头也不晕!

“医生说我情况特别严重,别人坐着拉脖子,我得躺着拉。”她形容给她们听,诊疗室里一排拉脖子的人,下巴被固定住,就像美发院里一排人罩着烫发机,她脱了鞋躺到牵引床上,头和下巴被固定住,护士在她脑后调机器,一边操作一边回答其他病人问题,喝斥跑进来找奶奶的小孩,八张床上都躺着人,枕着草药包,那小孩一个个掀开塑料帘看。机器启动了,咔哒咔哒的金属响声,她好像躺在输送带上,一个外销生产流水线被挑出来的次货,不合格,必须送进机器搅碎。颈脖正在被外力往后拉扯,她很担心护士忙中有错,拉力调得太大,一下子把脖子给拉断……

“那不跟上断头台一样吗?”吴丽敏笑。

老同学坚持不让她出钱,没吃完的点心打包,嘻嘻哈哈往外走。这时汪美霖的手机在大衣口袋里像活鱼般震动,她滑开手机,竟然是赵斌!

下午有空吗?见个面。

赵斌约她见面?肯定是为了吴双的事。她马上回复。赵斌说一个小时内过来,商场地下一层有个咖啡馆,就在那里见。

赵斌进公司时,她看这外地来的年轻小伙子个性开朗讨人喜爱,对他多有关照,后来跟吴双就不带盒饭了,中午到附近小馆子,三个人点三道菜分食,吃起来也不腻味。他们也像这些老同学一般,互相开涮斗嘴皮,消除工作的疲劳。吴双文静,常笑吟吟在旁看她跟赵斌斗嘴,有时突然冒出一句总结,让人拍案叫绝。赵斌总夸吴双聪明。吴双的男友细瘦寡言,有时会到圣伦岚来接她。每回他来,向来沉着的吴双显得慌乱,赵斌的神色也不对,她马上看出来了。

汪美霖跟同学说家里有事,不跟她们逛了。大家说了再见,她转身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走,那里有一道门,她推开时听到有人喊”你不要去……”,门关上,她没聽清下半句,已经进了商场的另一区。这个商场分作红、蓝、白三区,其实卖的商品差不多,极盛时如果要逛遍,可以逛上半天。汪美霖从来没独自在这商场里逛,吃过饭随着同学四处走,心不在焉忙说话,但是此刻她得避开她们。

元宵已过,商场里还到处贴着穿红衣戴瓜皮帽金童玉女拱手拜年的图案,纸扎的鞭炮和布缝的十二生肖,红灯笼从天花板垂挂下来。这里的地板略往下倾斜,前面一个转弯,一边是铁门拉上的商铺,一边是贴着各种广告的灰墙。怎么破败成这样子?汪美霖摇头。

她从来没有跟赵斌在公司以外的地方单独碰面。之前是三人午餐,等到赵斌高升后,为了避嫌,聚餐也就中断了,当然,她了解这不过是表面的理由。他们毕竟年轻,不像她,了解生活中很多事物都是有缺口不完美的,你必须接受那缺口,才能享受其余。又或者,他们爱得更热烈,所以无法状若无事。她不知道自己是通透人情世故,还是太胆怯。

答应了这个不是约会的约会,目的还是吴双的去世,汪美霖头一阵阵晕起来,彷佛心脏使不出力,供血上不了脑部。她习惯性地想让脑里一片空白,但是许多往事却开始涌上,墙上的广告海报变成了他们三人的剪影,一经过就动起来,像小时候在书角画小人,像地铁地道墙上的广告,一格接一格活起来。他们露齿的笑容和鼻头上的汗珠,他们在办公室和地下室仓库上上下下,年轻的他们步履轻盈,眼神清亮。他们相聚的时光,被调侃和笑声填满了,一日复一日,明快的汪姐、文静的吴双、热情的赵斌,他们各有各扮演的角色,容不下不合人设的心情,那些让人夜里翻来覆去的念头。她不知道该同情谁。

汪美霖失魂落魄往前走,那通道往前拐来弯去,越来越窄,两边已经没有商铺,散落一些纸片、踩扁的纸杯,头顶的日光灯有几根明明灭灭,感觉有点阴恻。这是什么鬼商场,一个人也没有。汪美霖眨了眨眼,这一年来,她的视力越来越不好。有个中医告诉她,颈椎是肉身最重要的关隘,从头到身,从身到头,血液通过这关隘流上流下,如果通关受阻,很多身体机能会受到影响。

她两手麻得难受,尤其是左手,不得不用不太听使唤的右手去捏左手臂,减轻那种麻重感。你不要去……她听到那个声音,告诫,劝阻。

她来过这里吗?不,不是这里,是在哪里,公司附近?哦,想起来了,是城中公园的地铁口,从地铁口下去,也有这么一条弯曲的地下道,走过地下道可以进商场。

吴双在前走,她追上去,一把抓住吴双手臂:你不要去。

汪姐,我跟他……约好了。

你不要傻呀,汪姐是为了你好。你再三个月就要结婚了,你要想清楚啊!

我想清楚了,汪姐,人生就一回。

不可以啊,你都答应小王了,又去跟赵斌好,人家会怎么看你,你父母会多伤心,万一小王到厂里来闹……

汪姐……

你要替赵斌想想,他是穷地方来的,全家指望他做出一番事业出人头地,他现在不可能娶你的,他比你还小几岁,你要是喜欢他,就要替他的未来着想,不能只想着自己爱啊不爱的……

她把吴双使劲往后拽,不让她去那个商场,赵斌在那里等她。那里有个牛排馆,有情人节烛光晚餐,还有配套的情侣酒店,都是她从来不曾去的地方。她气急败坏说了很多,仿佛是小王请来的说客。她说的是放诸四海皆准的道理,吴双苍白着脸,无话可说。

隔天,吴双请了病假,三个月后,依原定计划跟小王结婚了。三个人有时还是一起午餐,但是话少了,笑声变得空洞。当老板考虑提一个人上来当主任、登上干部直通车时,她跟赵斌两个都是公司考虑的人选,老板找他们个别谈话,最后名单公布是赵斌。黄修为她抱不平:她比赵斌资历深,考绩年年拿优,业务能力过硬。人家年轻嘛,何况黄佳佳还小,我能常加班吗?她说得云淡风轻。

汪美霖举头看,前方有个牌子画着楼梯和男女人像,一个红色箭头指向右。就走楼梯下去吧,四层楼往下走,走到地下层去,在咖啡馆等赵斌。她往前走,后头有脚步声,一听就知道是橡胶底的厚布鞋,这种鞋好走路。那脚步声一步步走来,一会儿便越过她往前去了,是一个穿着咖啡色连衣裙的女人,长裙下露出两截苍白的小腿。她习惯性打量女人的鞋,那是一双新鞋,鞋底雪白,还是他们家出产的。这鞋是几年前的旧款,当时卖得很好,配裙子不失秀气,适合通勤的上班族,现在早就停止生产了。

那女人往右转,她紧跟上去。通往楼梯有道防火门,门口有几把椅子、一张桌子。女人使劲推防火门,推不开。

“锁了?”她上前去推,这时女人转过脸来。汪美霖眼前一阵黑,人便往前栽。

“汪姐,汪姐……”女人扶住她,半拖半拉,让她坐在椅子上。汪美霖醒过来,身不由己地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瘦削的脸。

“这么巧,在这里遇到。”女人说,“你不舒服?”

她摇头,说不出一句话。

“怎么了,你不认得我了?”

“怎么不认得,只是你不是,不是……”汪美霖哆嗦着。

“我最近刚回来,马上又要走了,想着这两天要找你,还有,赵斌……”

“我跟他约了等一下见,有事,要谈……”汪美霖说不下去。

“是吗?可惜我现在没空,约了化妆做头发。”

汪美霖定神细看,眼前人披散着头发,脸色蜡黄,形容枯槁。“你,病了?”

“我病了,病了好长时间,现在好了,都好了,待会儿化好妆,还跟没生病前一样。”她笑吟吟地说。

汪美霖觉得很不自在。难道是误传?是了,肯定是误传。病了很久,现在好了,这不是喜事吗?还高高兴兴要打扮。

“你穿着我们家的鞋。”

“是啊,这还是你送我的,一直舍不得穿,现在穿上正合适,这鞋子真好走,走得像要飘起来。”

汪美霖突然激动起来,“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哎,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我这一整天心里难受得很,没人可说,特别怀念我们以前……”

女人笑吟吟,像是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我就是,想到很多过去的事,老是觉得当年,对不住你啊!”汪美霖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脖子像吊着千斤的重锤。“我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他好……没想到,你跟小王不幸福。”

“汪姐,你呢?你幸福吗?”

“我?”

“赵斌结婚,你喝成那样,又哭又笑,大家都看出来了。”

“你胡说!”

“你老公没问过你?我记得他脸色很难看。”

“没有,不是……”

“那天之后,我就不想见你了,但是,今天机会难得,我要告诉你,人生只一回。”

“别,别这么说,我心里很难受,你来吧,一起见见赵斌,他这几年老了很多。”

“没时间了,现在几点?”

汪美霖注意到她连个包也没背,左手上没有表,只缠着一条打孔的塑料带,就像医院那种写着病人资料的识别带。难道她是从医院跑出来的?

汪美霖也没戴表,习惯在手机里看时间,还在摸手机,女人说:”来不及了,你好好保重吧,我先走一步!”轻盈一转身,往来的方向足不沾地远去了。

汪美霖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很多话要说,她想追,脚却使不出力,全身软绵绵,眼皮重得睁不开。好容易睁开一条缝,模模糊糊看到自己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盖着白被子,四周也是朦朦胧胧的白。原来死的不是吴双,是她。她现在躺在医院、不,太平间。

颈椎病比她想象的要严重多了,让她猝然死去。啊,就这样结束了!眼泪突然夺眶而出,来不及了,过去十几年,不,她的一辈子都浪费掉了。她没有跟自己真正爱的人在一起,日子就这么过去了,等退休,等死,而死亡竟然悄无声息就来了。又或者,吴双的确是走了,特别来跟她道别,也送她一程。又或者,她汪美霖早就没活着了,她每天都感觉到生活的一成不变和死气沉沉。

在公司里,人们对她视而不见,赵斌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总给她看后脑勺。黄修常不在家,在的时候也不见人影,或许他早也死了。汪咪咪呢?想到咪咪,那么无辜无助,躲在衣柜,门一关起就漆黑如棺椁,难道它也死了?想到这里,她心中酸楚,不禁哭起来,哭得喘不过气,只能坐起。

一坐起,她发现自己身处的是一家酒店的房间。床、茶几、椅子、立灯、电视,摆设很简单,地上是陈旧的驼色地毯,没有窗户。茶几上有烟灰缸,她闻到房间里淡淡的烟味,听到厕所里细小的流水声,棉被发出一种不洁的霉味。她似乎来过这里。

过去,当她想象跟赵斌在一起时,她想象的便是一个像这样的酒店房间,简单到简陋,没有任何装腔作势。每次她从他的眼神闪动或眉毛上挑或臉皮抽搐准确猜到他的心思,便对彼此的关系有种男女做爱后的确认。工作上的默契,生活上的吐槽,他不知不觉中走进心里,从此一呼一吸都有这个人。这么多年过去,赵斌之于她已经没有美丑好坏,他就是他,老了疲了也是他,只看得到后脑勺,她就从后脑勺去揣想他的心思。她真的在他的婚礼上那样出丑吗?

她是怎么跑到这个酒店房间呢?这应该是商场旁边那个小酒店,门口写着休息两小时多少钱。两个小时,就够做完那件事加上洗澡,然后两个人再状似正常回到外面的世界。她愿意两个小时跟赵斌躺在这里,听厕所马桶的漏水声。

这时她听到一声清喉咙声。这屋里还有别人,一个男人,在厕所里。汪美霖看到,她的丝巾、羽绒外套和一件陌生的男式皮夹克搭在椅背上。吴双鬼魂拘她到这里,也把他拘来了?她摸索着下床,腿脚无力,狠狠撞上茶几。

手机铃响,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滑开。

“汪美霖,你怎么了?”

是黄修。

“我,怎么?”她有种被抓奸在床的惊惶。

汪美霖……”

黄修喊她的语气有点奇怪。早上他说“你不要去”,是让她不要去搭理赵斌吗?你不要去。发出这指令的人,如果不是很清楚什么是该做的,就是相信自己有权利这么要求。她对吴双发过这个指令,她更对自己发过无数次:你不要去。

汪美霖,你听得到吗?”

“嗯。”黄修的声音近得就在身旁。

“头不晕了?”

“你,在厕所?”

“对呀,你把你那些同学给吓死了。”

“你在厕所干吗?”

“我在厕所能干嘛?”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跟她们说要回家,才推开门,就倒了下去,吴丽敏赶紧联系我,我那时离这里远得很呢,她说要送医院,我说送什么医院,上回昏倒过,躺着休息一会儿就醒了,送医院,那不是把事情搞大了吗……”

“是啊,送什么医院,又死不了。”她冷冷说。

“她们说,你眼睛半睁半闭,一直说着去酒店去酒店……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现在醒了,你还不出来?”

“马上。”

黄修要在厕所里,那气味,那水声,惨白的日光灯,磁砖贴面的墙,被这些围绕着,才能放松,才能思考。汪咪咪要躲在漆黑的衣橱,被一家人的脚气汗臭包围,才能放心打瞌睡。她呢?她想待在哪里?

已经迟到很久,赵斌肯定走掉了。吴双是不是不愿意她见他?不愿意赵斌有机会对她说:这么久没见到你,有点不习惯,你要不要早点销假回来上班?她请这么长时间的假,不就是希望听到赵斌这么说?也许他今天约她,就是要请她早点回去……

汪美霖的颈脖又酸又沉,撑不起思绪纷乱的脑袋,只能往床上一倒,闭上眼睛。她感觉脑袋被强力向后拉扯,脖子像面粉条越拉越细,越拉越细……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颈子折断后,哪里都别想去。

章缘,出生于台湾,旅美多年,现居上海。作品曾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转载。曾获台湾多项重要文学奖,已在台湾出版六部短篇合集、两部长篇及随笔。2015年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长篇《蚊疫:纽约华人的中年情事》,2016年由花城出版短篇小说集《浮城纪》。

责任编辑  冯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