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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远门

2019-09-09章剑

安徽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麻线肥肠凉水

章剑

去县城卖麻线的头天晚上,母親突然告诉我,因为生产队农活多不准请假,她明天不带我赶温江卖麻线了,问我敢不敢一人去。我一下子就傻了,还没等我回答敢不敢去,母亲叹口气说,过几天你五叔结婚,家里没钱随礼,就指望这十斤麻线了。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一口答应敢去。我答应得干脆、响亮,好像马上就能抬腿出门似的。母亲上下打量着我,像在观察别人家的孩子,然后在我脑袋上比了比高度,用疑惑的口气问我:

“一个人出远门,你晓得路?”

“晓得。”

“走丢了咋办?”

“走不丢。”

“我是说万一。”

“走丢了我晓得路回家。”

母亲突然双眼盈泪,好像我已经走丢了:

“丢都丢了,咋回家?不去了,不去了。”

片刻,母亲又问:“二十里路呀,不怕?”

我果断回答:“不怕。”

母亲摸了摸我又黏又腻的脑壳说:

“先把脑壳洗了,像个赶场的样子。”

那天晚上,不识字的母亲把煤油灯从灶台上端到饭桌上,她舀来半碗水,蘸着水给我画路线图。她画的路线图是一条线,从家门口的田埂路到生产队的小路,再到通往大队的机耕道。这条线不用画出来我也知道。母亲没作讲解,她讲解的是从机耕道到永胜场,那里有个十字路口,往左到崇庆县,往右到温江县,母亲就考我能否辨别左右方向。接下来,母亲就详细说她的路线图了。从永胜场口往县城走全是柏油路,顺着马路,一直走,就到县城西门。西门有两条岔子路,靠右边走就是麻市街,街中间有座日晖桥,桥那头大多是卖麻线的。母亲反复讲解,我不耐烦了,说都去过两回了,闭着眼睛都能走拢。母亲指着七弯八拐的路线图又再三叮嘱,千万别走错路呀!

母亲又担心我卖麻线吃亏,把麻线早早过了秤,把斤两和价格都告诉我后,问我该卖多少钱心里有数了吧,马上就进中学门了。又叮咛我路上别爬拖拉机,师傅专门收拾猴跳马蹦的娃娃。

那年,我十二岁。

第二天一早,生产队出早工的哨子吹响时,我被母亲叫起床。此时,窗外蒙蒙亮,我迷迷糊糊走到灶房,母亲给我准备了一大碗清油炒饭,还冒着尖儿。母亲叫我赶紧吃,说吃饱了才好赶路,才背得动十斤麻线。吃完饭抬脚准备出门时,母亲却告诉我一个意外的消息,说彭阿姨在县城麻市街的日晖桥上等我,把麻线交给彭阿姨,请她帮忙去卖。彭阿姨是我们生产队的知青,跟我母亲很要好。

我突然有种被欺骗的感觉。我有些不高兴,昨晚我做梦都在想去县城的路怎么走,哪里有岔路,哪里有卖吃的。还想到人家拿走麻线不给钱又怎么办?我全想好了对策,抓住人家的裤脚死活不松手。可是,彭阿姨却在街上接我。

母亲见我不悦,马上解释她是试探我有没有胆量,又说前两天彭阿姨回城时就跟她约好了的,原本打算今天母亲带我赶完场就去她家串门,在军区大院里走一走看一看,吃两个彭阿姨家的大馒头,可现在生产队不准假,母亲只好让我代她跟彭阿姨去县城卖麻线。日晖桥我是晓得的,在一条细长细长的街上,桥当头有家卖肥肠粉的,粉条有一人高。每次赶县城,都要吃上一碗。这次也不例外,母亲告诉我,卖了麻线就让彭阿姨给我一角钱,五分钱用来吃肥肠粉,四分钱买《水浒》连环画,剩下的一分钱在回来的路上买糖凉水喝。

走出笆笆门,母亲又后悔了,追上来说不去算了,那么远的路,小脚小腿的走几天才走拢!

我身穿红色背心,挽着裤脚,穿着凉鞋,背着麻线,像电影《闪闪红星》里的潘东子雄赳赳的样子。走出村,走向陌生的世界,我开始紧张了,心怦怦直跳,生怕碰见大娃娃们拦路欺负我。在村里我欺负惯了比我小的娃娃,脸生的,放单的,我和小伙伴们都会一齐喊打娃娃,把人家撵走才甘心。现在,我已拐上了通往县城的柏油路,离村子越来越远了,心却悬得越来越高了。走上三渡水大桥,河里的大水在咆哮,像天上打的闷雷。我伏在栏杆上往河里看,浪花翻滚让人脑壳发昏,仿佛大桥是一条正在开的船,载着我驶向远方。我正乘风破浪时,不料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肩膀,我惊慌失措回头一看,一辆自行车捆载着一头嗷嗷叫的毛猪,在桥上东倒西歪。刚才撞我的肯定是那头猪。

走过大桥,前面是三圣场,过了场街到县城就不远了。可到三圣场口时,我不得不停下脚步。马路边有条黑狗在地上嗅着,好像在寻屎吃,在黑狗旁边还有两个比我大的孩子在放牛,他们一人骑一头牛,正用弹弓打着电线杆的电瓷壶。他们瞄得不准,一个也没打着。我本来雄赳赳的步伐,被他们吓得徘徊不前了。我想爬拖拉机甚至汽车,但它们像在逃命似的,才不管路上有没有坑凼,理也不理我跑过去了。我只好装着撒尿,躲在一棵桉树后面,等他们离开三圣场口。我怕狗咬,怕他们打,那弹弓子打人是很痛的,我更担心他们把我压在地上抢走背上的麻线。

我躲在树后,不敢往前走。此时太阳已爬上树顶,有风吹来,树梢晃动,好像要把太阳摇落下地一般。马路上来往的大多是骑自行车的,车架上都载着东西,有麻布口袋装载米糠的,一边一个圆鼓鼓的口袋竖立着,像两个石磙;有载人的,前面小的后面大的,骑车人没系钮扣的白衬衣像个风筝,呼啦啦响;也有空车的,人家双手不握龙头,伸开手臂像要飞翔。走路的也有,是几个叔叔阿姨,他们空着手,走路的样子像在跑,他们肯定有什么急事吧。我肯定走不过他们,只好目送他们远去。这时马路上过来一个背着背篼的老大爷,看样子他很老了,背篼又沉,压得他走路都抬不起头了。他从我旁边走过时,却抬头瞄我一眼,奇怪地问我:

“要把树子抱回家呀?”

我没敢开口说话。老大爷又问:

“算得清账吗?还没烟杆高就做买卖了?”

我还是没敢说话,但脚步不由自主已经跟上老大爷的脚步。路过两个放牛娃旁边时,他们用弹弓瞄了瞄我,虽然没弹出石块,但我还是怕极了,急忙抓住老大爷的背篼,把脑壳尽量往前靠,以此掩饰我孤立无援的无助。离两个放牛娃的距离远后,老大爷说别跟在我屁股后头,我又不是孙猴子长有尾巴。老大爷不要我跟着他,我就紧张了,我忽然灵机一动,双手抓住背篼底,轻轻往上用力,似乎减轻了背篼的重量,老大爷的腰身就直了一些。他松了一口气,回过半个脸问我:

“怎么一个人背着麻線去卖,大人呢?”

我就说妈要在生产队干活,五叔过几天要办喜事。老大爷没有回应我,只叫我跟着他走,他也去麻市街。

我高兴极了,接下来的路就不用害怕了。我为了讨好老大爷,更加卖力托着背篼底。走了半里路,我就成水人了,从头到脚都是汗水。老大爷又回脸对我说,到了麻市街卖了红苕就招待我吃一碗肥肠粉。

又吃肥肠粉啊!那又麻又辣又酸的味道,勾得我一口又一口地往下咽口水。一路上我都在想,两碗肥肠粉肯定要把肚皮胀得跟小猪吃饱了一样圆,那就神气了,回家跟谁都有一吹。我不敢偷懒,把手指磨出血印也咬牙挺着。可好不容易走进县城,老大爷却不走了,说他腰杆痛,连人带背篼坐在街边檐口下喘着粗气对我说:

“小家伙,我走不动了,你先走吧。”

我站着不动。我满脑袋装的全是肥肠粉。

老大爷见我不走,他在身上摸索半天,摸出一张一分的纸币递给我说,前头水井坎有卖凉水的,又叮嘱我赶紧赶场再晚就下市了。

我有些不高兴,老大爷怎么说话不算话呀。不过,我的付出还是值得的,口袋里终于有钱了。

我走在麻市街上,才发现街上的人咋这么多。前两次赶县城,我拽着母亲的衣角,好像没有这么多人。现在,推自行车的,担箩筐的,背背篼的,还有推鸡公车的,你推我攘,吵吵嚷嚷,街上就像麻雀子吵林叽叽喳喳。我不敢走街中间,怕人群把我挤扁,怕箩筐把我夹死。走街边吧,篾编、粪桶、晒垫、梯子、凳子、桌子等又铺了一地,街边的铺子有的只露出一条缝,有的连出路也全堵死了。我在这些地摊物件的空隙中穿来跳去,像躲猫猫一样好玩。我估计快到日晖桥了,桥是啥模样,我是记不得的,但我能闻到肥肠粉的味道,有酸辣麻扑鼻而来,说明日晖桥就到了。可是走到街中段的一个岔路口,赶场的人们越发得多,我背上的麻线不知怎么的就挂在一个大娘的背篼上了。大娘劲大,把我拽得转了几个圈,我晕头转向停下来,那个大娘却扬起了巴掌,问我是不是想偷吃她的柿子。我看着她那瞪得像牛眼大的眼睛和满是老茧的手掌,真正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无助和恐惧,我委屈得“哇”的一声哭了。大娘见我哭了,她一下子笑起来,说没毬出息一个。

被那个大娘一撞一吓,我恍惚了,走岔道了。我走到了一个陌生的街上,我要找的日晖桥在哪里呢?彭阿姨又在哪里呢?太阳已当顶了,此时,我发现街道就像一条河沟,赶场的人都是游动的鱼,他们全都在向四周游动,躲避开去,而我这条小鱼虾快被晒干了。我没找到水井坎卖水的地方,在街上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赶场的人都能一眼数清时,我困乏得双眼打架,迈不开脚步,只好坐在街边上眼巴巴地等待彭阿姨。

我知道我已经把自己走丢了,丢在哪儿了,我不知道也不敢问,只是在心里骂那个撞我转了几个圈的大娘。要不是她,我早就找到彭阿姨了,还吃上了一人高的肥肠粉!可现在怎么办呢?不知不觉我睡着了。

我是被人叫醒的,睁眼一看有两个老大娘笑眯眯蹲在我跟前,其中一个问我是不是走丢了?另一个问我家住哪里?见有人关心我,我“哇”的又哭了。

后来两个老大娘叫我跟她们走,她们住在三圣场,到了那里给我指回家的路。两个老大娘的年龄可能比我奶奶的年龄大吧,她们走得很慢,好像怕踩死蚂蚁。走出场口,我晓得回家的路了。我告辞她们,开始大步往回赶。到了三圣场,我突然想起前面有个凉水摊,想到糖凉水,竟然勇气十足,一路小跑着朝太阳落山的方向追赶。

我跑啊追啊,不知追跑多久,果然看见了那个凉水摊。一块小方桌,桌上铺着红布,红布上有四五个玻璃杯,个个装着红蓝颜色的凉水,满得上面的小方块玻璃压不住。守凉水摊的是个瞎子老头,前两次赶场回来,母亲都要给我买一杯,每杯一分钱。此时,我站在凉水摊前,喉咙里快伸出了手,我伸手掏口袋里的那一分钱,天啊,哪里还有钱!我没有惊慌,好像也不心痛,反正又不是我的钱。

凉水摊前没别人,只有瞎子在一旁扇扇子。我轻手轻脚过去,准备偷喝一杯,反正他又看不见。我刚伸手,瞎子就说话了,把钱搁在玻璃上。我吓一跳,赶紧说我就看看。瞎子好像睁着眼睛在说话,说有啥看的,喝水到沟里去。

离开凉水摊,我再小跑的劲已经没有了,我感觉到很饿很渴很累很热,背上的麻线像一件棉衣,头上的汗水大颗往下滚,面颊上好像有蚯蚓在爬。

太阳快下山时我走拢家门口了,母亲和彭阿姨站在笆笆门前。母亲一见我,跑上来一把抱着我的头泣不成声。很奇怪,我竟然没有哭。

彭阿姨推着自行车笑嘻嘻对我说:

“这是哪家的娃娃哟,像个唱川剧的!”

母亲替我把麻线取下来,自言自语:

“没丢就好,没丢就好。”

彭阿姨拍了拍我脑壳说:

“下场还敢去么?阿姨还是在日晖桥等你,可不准再让阿姨寻遍温江城了。”

母亲却说:

“快吓掉我半条命了,不去了不去了。”

这趟远门出得有些冤,但我又想起日晖桥的肥肠粉,那酸辣麻的味道,那站在板凳上才吃得进嘴的粉丝,想一想就诱惑着我的口水从嘴角往下流,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彭阿姨:

“敢。”

责任编辑   魏尚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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