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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阑桥

2019-09-09洪放

安徽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机床厂厂子白石

洪放

厂子里突然通知我过去,说我们厂跟港商的项目合作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的厂子又活了。既然活了,就需要机器。要机器,就需要工人。而我,是响当当的机床厂的老技术能手。叶厂长说重新活了的厂子,不能没有你吴白石。这话听得我舒服。厂子停了这三年,我一直在外面干活。工钱也没少拿,但心里没着没落。我哥说你就是这苦命,钉在这个上不上下不下的机床厂里。我说人命一条,各有活法。我这命,从十七岁活到三十五岁,都十八年了,就钉在机床厂这梁上没动过。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都砸在这东门外了。哥叹口气,哥是省里机关的干部,最近正在酝酿着更上层楼。哥说你就是吃技术饭的,机床就是你的饭碗。我一笑。这年头,有饭碗就算不错了。当年跟我一道进厂的许多人,如今都在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里,煎饼子,跑快递,给人搓澡,穿着件发光的绿背心维持交通……不过,日子熬到头了,厂子重新活了过来。想到这,我脑子里立即机器轰鸣。我甚至想起厂子东边的那条小河。有年夏天,我和马红蓼在那儿谈恋爱。我们拉了拉手,又准备接吻。结果,向上抬起的身体导致脚下重心偏移,两个人都从水泥坡上滑进了河里。我这人什么都会,啥事都敢,但就一样不行:怕水。旱鸭子,而且旱得厉害。我跟马红蓼两个人滑到河里后,我立马成了只汤圆,在河水里翻滚。我开始大声呼喊:救命哪!救命!而马红蓼一声不吭,居然半站立在水里,望着我笑。那一会儿,她笑得格外漂亮。那也是我见过的她的最美好最没心没肺的笑。她笑过后,就独自上岸了。我依然在水里翻滚,中间还喝了三口浑浊腥咸的河水。水里有铁锈的味道。等到保安过来向我伸出一根长铁管子,我顺着铁管爬上来,像只狗一样抖动完身上的河水。保安问我咋就落到了这河里?才米把深,咋就爬不起来了呢?按说一个全厂出名的技术能手,水里的功夫也得有两下子呢?我说这水里功夫比机床上功夫要难,老子这辈子看来也过不了这关了。这都是些陈年旧事了,马红蓼从那以后再也没跟我说过话。但我看着她还是亲切。毕竟拉过她的手,嘴唇的距离最近时也只有一公分不到。说这些,无非说明我对厂子是充满感情的,地道是一个钉子厂子里的人。我马上从红星厂的车间里跑出来。我最近正在给红星厂帮忙做一批活儿。我坐901路公交,到三孝口,再转1路,到东门。下了车后,绕过临街的那些高楼,往后就看见我们厂弧形的拱门。是用铁管焊接的,每个字都有一米见方,通红。估计是刚刚上了漆。进了厂门,已经有不少人在院子里。见着面,竟然亲热得想抱一抱。互相递烟,点火,问些不咸不淡的鸟话。其间,我听见传达室那边有人喊我。我先以为是工友,结果是那个搞传达的老于。老于酒糟鼻子,出奇得大,一年四季脸上都顶着这块肥肉。而且,鼻子正中间还生出一撮黑毛,永远都半寸长,远看就像打光的零件上突出个钉子。我每回见他,都想替他将这钉子拔了。可是总下不得手。他护鼻子,比蒋老三护秃头还厉害。我说:都一两年了,还顶着这钉子,难受不?老于喝了口水,说:难受个鬼!有你的信!

啥?我愣了下。说真话,我真的没听清他说什么,或许是我听清了,没反应过来。果然,他再说了一遍后,我更愣了。这日子里还能接到信?我都好多年没看过信这玩意儿像个什么样子了?当然除了那些广告信件。人人都有手机,個个都有微信,谁还去写信这个古老的东西?何况写了信还得寄。你寄了,邮政也不一定给你投递。就是投递了,你也不一定能收到。夹在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报纸里,直接扔进废品仓库了。老于头是个细心、负责、尽职的好传达。他不因为我一直想拔除他脸上的钉子而恨我,居然还真的收下了我的信。现在又不远十米来喊我。他从抽屉里拿出信,玫瑰色的信封,递给我,说:可不定是哪个姑娘写的,咋就寄到这了呢?厂子都停了三年了。我说:哪有什么姑娘?说不定就是催话费的。老于头干瘪地笑了下,问:还没成家?我摇摇头。他叹了口气,说:还记着那红蓼吧?我呸了他一口,说:都冬天的蓼子了,早已没个人样,还惦记啥?我是一个人过惯了,多一个人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稳。老于头朝门外啐了口痰,说:说鬼话呢!快看信吧,都半年了。

信很小巧,像只鸽子。我点了支烟,一边接着工友们的话头,一边拆信。也没人注意我。我是说注意我在拆信。他们当然注意我这个人。我吴白石作为机床厂大名鼎鼎的技术能手都能回来,说明这厂子是真的要活了。我在这,就能给他们信心。我看着他们由黄转红的粗糙的脸和吐出的一圈圈烟雾,手中的信也拆开了。不知怎地,我竟然没看,顺手就塞进口袋。那天晚上,叶厂长专门请我们喝酒。厂逢喜事工人爽,酒喝得呼天抢地,昏天黑地,五体投地。那之后,我就断片儿了。等到醒来时,是在红太阳浴室。账早已被人结了,其他人也都没了踪影。我抚着木木的脑袋,身子还有些发飘。打的,回到南七的小窝。这是已经过世的娘老子给我留下的最后的念头。小窝两室一厅,散发出酒气、汗气,还有储藏室里父亲留下的那些老古董的霉味。烧水,泡茶,站在窗子前发愣。想抽烟,手伸到口袋里,烟没了,摸出来的是那封信。玫瑰红的信封,信封上写着:本市第一机床厂吴白石收。下面落款是:本市(内详)。我骂了句:套路!一把揉了,直接砸向门后的垃圾桶。可是,这回没砸中。信扑棱棱地飞了出来,而且,一下子就飞到了我的脚边上。一封坚强的信。这年头,这么坚强的人生不多了。我由衷地敬重起来。我珍重地弯下腰,捡起信,慢慢展平,然后从里面小心地掏出信件。一片草叶,或者一片树叶,反正是叶子形状,粉红的。我将它放在桌子上,端详了会,觉得有些意思,心里还甚至涌起一种说不清楚的浪漫与温情。犹如久旱见甘雨,我打开叶子,蓝色墨水的钢笔字,开头一句就是:白石,我找你许多年了!

我一震。妈的,遇上疯子了。谁找我许多年了?许多年来,我就活在这个城市里,说确切点,就活在机床厂,你要是想找,还需要用许多年?明明是疯子嘛!不过,这字挺好,娟秀,一看就是个女人的笔法。我继续往下看。下面内容很短,只有三行。第一行是:我从大宋的诗意里而来,沿着你的足迹,追寻桥边红药。第二行是:我就是你词中的小红。还有第三行,写着:赤阑桥边,等你年年。这文字简直就是毒药,不过在三十五岁的我看来,又几乎就是呓语。虽然我一直觉得人要存着点天真,但天真这只柔软的小猫,真的蹭到了你的怀里的时候,你又发现你其实早是满怀江湖坚硬无比了。我翻过背面,果然又有一行小字:赤阑桥边。第十八棵树。树边有下河步道。

这是地址么?谜一般。我放下信,窗外正传来外地人叫卖大馍。我喜欢吃那大馍,半斤一只,杀食。配上一袋小咸菜,就可以喝上三两。大部分时候,我如果不外出喝酒,一个人在家,就是这标配。我下楼去买馍,同时买烟。全民失信的年代,我到底还有着信仰。我信仰烟、酒和我那重新活了的工厂。

你怎么老是睁着眼睛?我停了下来,问马红蓼。她把眼睛睁得更大,望着我,甚至有些无辜。我有些生气,我不喜欢被一个女人这么盯着。我希望她闭着眼睛,我欣赏她的沉醉。从前,南门商店的那个女孩子说我这是要寻找自信。我才不管呢!我又说了一遍:你怎么老是睁着眼睛?马红蓼终于开口了。她说:看你怎么动!算你狠,我大幅度地提高了动作。她把眼睛转向别处,似乎在看着桌上的那只大馍。我停下来,又从她身上翻下,然后摸了支烟,她问:怎么了?我说:加点油。她笑起来,烟能加油?你怕不是干不动了吧?我干不动了?老子才三十五,正壮年。不说干你,就是……我没有说下去。我忽然想起厂子里的那条小河,想起马红蓼站在水里那没心没肺的笑。这笑声刺激了我,我将烟在床板上灭了,跳起来,像只黑披风,准确无误地盖在了她的身上。严丝合缝,让她惊讶得大声叫唤。立时整个床都动了起来,接着屋子开始动。那只大馍滚到了床前,手机里传出《好汉歌》。那是我的手机,最近刚刚下的曲子。她在叫唤声中问了句:谁?接呗!我看看她,眼睛居然闭上了。看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恶毒地动了动,回过头,说:马红蓼,你早就该是我的人了!

我这样说,其实都是在工厂重新活了之后。而且是过了大半年的事情。马红蓼也回到了厂里,她是化验工,负责对一些模具的处理。这活儿,说真的,需要点技术。她是中专毕业,她回厂的第一天,就碰见了我。也是活该。那天我正拎着瓶酒,准备找人一起到厂子后面的小饭店喝酒。我连续在厂里上了三天班,刚活过来的厂子,一派兴旺。我这钉在厂子里的人,也如打了鸡血般,日夜不停。她远远走过来,身材一般,穿着一般,压根儿没引起我注意。但她竟然喊了我一声:白石!这名字是我的大名,很少被正式用到。我在厂子里正式通行的名字叫吴一眼。这名字虽然不太雅观,可是有故事,而且是值得自豪的故事。厂子里几百号人都清楚,这名字就是历史,就是光荣,就是资历,就是分量。咋这么说呢?其实真的有故事。我在机床上比划产品的精度,往往不需要工具,只需要瞅一眼,稳、准。误差不会超过0.1毫米。这也真是神了吧?是神。神得有时连我自己也佩服。厂长在全厂大会上表扬我,说你眼睛这么好,就叫吴一眼吧!满场哄笑,就算认可。因此,能喊我吴白石的人,就少;喊我白石的,更少。我说:这白石也是你喊的?后悔了?她站在我面前,背景是空旷的工厂大院,成堆的铁料压着围墙。我这才看清楚,马红蓼并不是从前的那个马红蓼了。大概四五年前,马红蓼比我早一点离开厂子,听说是到一家外企去了。与她一道去的,还有她丈夫。她丈夫也是我们厂的,比我大一岁,大学毕业生,搞设计。那年,我们吻着掉进小河后,她就跟她丈夫恋爱了。再后来,结婚,听说一直没孩子。对于她,我当初也就是不冷不热。断了后,也没有多大牵挂。她这一喊白石,倒显得生分。她拢了下头发,说:习惯了。习惯了?我的天!我们当年才谈了几天?何况这又隔了十几年了。哪来的习惯?她脸一点也不红,只是脸形由长及圆,鼻子上添了几粒黑斑,眼睛还是从前那样大,只是没什么神采。她没穿工装,米黄色的秋褂,牛仔褲,与她这年龄相配。她说:白石,我听说你也回来了。我想想,也就回来了。我说:你回不回厂跟我有关系吗?马红蓼。我特地称呼她的全名,说:我可不会水,我怕又把你淹着。她又拢了下头发,我注意到她头发染了点浅金色。她从挎包里拿出一盒烟,接着又拿出一盒烟,递给我。我没接,问她这是嘛意思?她说没意思,家中烟放的时间长了,怕坏了。你不是烟瘾大嘛,拿去抽吧!说着,她将烟塞进我手里,起身要走。我说你去哪?她说去厂长办公室,约好了的。走了几步,她回过头来对我说:我来时就想着能遇见你,真的就遇上了。

马红蓼在我们厂子里,就是个化验工。化验工上班时间都待在化验室里,很少能出来。我抽了她的两包烟,有一包放的时间长了,有些发硬。我每抽一支,都得揉上半天。但烟是好烟。两包烟抽完,我几乎就忘了这事。有天下午,哥打电话让我过去,说小姨和小姨父从北京过来了,晚上聚下。这我当然愿意,小姨是母亲最小的妹妹,六十多岁,人长得有风度。母亲在世时,说到小姨,就一脸的妒忌,说外婆把所有的优点都遗传给了小姨,太不公平。我说在我眼里,你比小姨更漂亮。母亲噘着嘴,笑着说你这傻儿子,也学会说安慰话呢。快点找个老婆结婚,给我添个孙子,比什么好听的话都强。可惜,母亲终于没等到我给她添个孙子。话说回头,如果当年我跟马红蓼不是掉到了河里,要是成了,结了婚,添了孩子,也算是了了母亲一个心愿。母亲是在那事后的第二年,脑溢血走的。她走得太快,小姨从国外赶回来时,母亲的丧事已经办完了。小姨哭倒在墓碑前,说大姐你不该这么狠心,再怎么着,也得让小妹再见一面。后来,小姨跟小姨父结束了驻外工作,回北京定居,每年都来这边一次,她说她是替我们母亲来的。前年,父亲也走了。小姨说你们就都是我的孩子了,小姨在,你们的父母就在。这话让哥、姐都哭了,只有我没哭。父母的三个孩子当中,只有我不争气,三十多了,还是光棍一条。要说相貌,不差;说工作,有技术;脾气也不算太坏。历史也清白。可是,就是结婚成家这事,像春天的棒槌,不开窍。小姨来,我欢迎,打心眼里也高兴,仿佛又能看一回母亲。但我心里也怵。父亲走后,小姨来的目的更单纯了,她甚至有些恨铁不成钢。去年走时,抹着眼睛,说她对不起我母亲,没能让小侄子尽快成家……怵归怵,聚会还是得去。下了班,换了身衣服,我就赶公交。刚上了公交,哥又打来电话,说小姨来最想看到的事情你自己明白,要是有了,就带来,也好让小姨心情愉快些。我说哪有呢?又不是赶集,随便抓一个了事。哥说你啊,你啊,他这样叹着,我似乎都看见他额头上的皱纹往下耷拉。我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想抽烟,却只是闻了闻烟味。我闭上眼睛,有人在放音乐,有两个女人正在聊天。说昨天晚上万达那边着火了,听说是被人放火的。放火的是个女孩子,才二十岁,商店里的员工,跟老板有一腿。不知怎么的想逼着老板离婚娶她。老板哪能答应?女孩子就悄悄地放了火。火一烧起来,她吓得哭了,好在没人伤亡。老板也算有良心,出来证明说是电路老化。一个女人说现在的孩子啊,傻得很。另一个说也不怪那孩子,要怪就怪那老板,怪这社会。我觉得现在真是全民忧心的时代,动不动就扯到这个社会上来了。我想睡一觉,可是睡不着。不喝酒,我现在很难睡着。我望望窗外,路灯开始亮起,这个城市,越发地被罩在各种光线之中,越发地陌生了。

车到了长江西路。我一片空白地闭目呆坐。马红蓼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她推着我,说白石,到哪去啊?你不是不坐这趟车的吗?我揉揉眼,她站在过道上,侧身向我,不太饱满的胸部,正跟我的眼睛平齐。我说我去赶个饭局。她啊了声。我灵光一闪,问她去哪?晚上有安排不?也是天意,她眉毛挑了下,胸脯很快地在我的额头上擦了下。我站起来,说你坐。她说不了,一天坐到晚,现在该站会儿,还是你坐吧。我站着。我重新坐下来,她收回了她的胸脯,说晚上倒是没事,你要请我?不是我请你,是想请你陪我去圆个局。圆个局?什么意思?你就说行不行?要是行,下一站我们一道下车,再慢慢跟你说。她顿了下,拿出手机看了看,说行吧!我们就在下一站下了车,我说想请她当一回我的女朋友。她愣着,说那可不行。不像,也不能。咋就不像了?又怎么不能了?我说你都跟我下了车了,不像也得像,不能也得能。反正我们从前不也当过男女朋友吗?她被我推着往前走,嘴里还咕噜着:都十几年了,哪还有那感觉?白石,你这不是……

小姨对我竟然第一次很满意,很高兴。小姨看马红蓼的眼神,其实有些空洞。这点我明白。小姨也是在完成一个任务。她答应了我母亲,她必得要将我放到另外一个女人手上才算了事。小姨拉着马红蓼的手,想问,又没问。只是对我姐说:这孩子挺好,文静。嘴唇上的烟挡住了我正要喷薄欲出的笑声。马红蓼侧着身子,神情更加文静。这种样子一直坚持到饭局结束。我要送马红蓼回家。她说不了,先去你那小窝看看。我一怔,却鬼使神差地同意了。然后,我们像十几年的夫妻一样,过上了夫妻生活。我也纳闷:一切水到渠成,自然得比夫妻还自然。毫不造作,顺理成章。两个人的配合也是浑然天成。末了,我抽着烟说:马红蓼,你干脆离婚嫁给我算了。她眼睛睁得老大,一丝火星一闪即灭。她迅速地穿好衣服,身子发抖,拉开门,小跑着离开。我一时没明白过来,不就是一句话吗?事情都做了,还经不住一句话?或者……我脚踩在大馍上,一个趔趄,差点倒地。好在我手头上还有点硬劲,五指禅撑在地上。

第一机床厂里热火朝天,工资却已经三个月没发了。我去找厂长,厂长说快了,快了。要理解厂子目前正在大发展嘛,大发展就需要资金,工资缓一步,就算是对厂子的支持。厂长从小铁盒子拿出支烟,往我面前一甩,我用两指隔空夹住。厂长说:吴一眼,你是最爱咱们机床厂的,是吧?那么多厂要请你,你还是回来了。这就是爱厂!爱厂就要与厂同甘共苦。不仅你自己,还得劝劝周围人。你可是咱们厂有影响的人物啊!我从小到大最受不得表扬,一表扬就脸红,一脸红就心软,一心软就犯错误。我回到车间,苦口婆心地给其他人做工作。晚上又请了一桌。酒自然是多了,我回到厂里,坐在小河边上。河水腥咸,一条鱼,或者黄鳝,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剑纹。剑纹那头,一颗星光,被使劲地拖着,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水面上。我想起马红蓼站在水中那没心没肺的样子。小姨居然那么满意。小姨临走时给哥转了十万块钱,说是等我结婚了,就用这钱办事。我说还早着呢,说不定这辈子也用不上了。哥官员式地攥着双手,问这怎的了?不是都见面了,看那样子,也不是处一天两天了。瓜熟蒂落,该结婚就结婚吧,你都快四十了,再挑,就真的……我最听不得哥说这话,拂袖而去。过两天,哥打来电话,问厂子现在怎么样?我说还行,热火着。哥欲言又止,我有点不耐烦,就说哥有啥就说呗,我还得干活呢。那我可说了,听说你们厂跟一汽的合作出了点问题,不过,市里也正在想办法。没有吧?前几天厂长还说挺好的。那是跟你们这些工人说的,市里已经先期投了上千万,那边一分钱也没到。不过,你不要在厂子里乱说,你当前最大的任务是结婚。

我想我必须弄明白这事。我这人就三大信仰,酒,烟和工厂。酒和烟,谁也剥夺不了,我自己可以做主。可这工厂,几百号人,我吴白石也顶多就是个技术能手,那些通天的事情,我是够不着的。包括厂长说的那些话,现在想来也真真假假。我必须得弄清楚。我让马红蓼晚上到我那去,我告诉她别吃晚饭,晚饭我请她。就在我住的地方楼下,有家土菜馆,有红烧羊鞭,有嚼劲。她迟疑了下,然后说那好,我可能迟一点,五点下班,六点半到。我先给土菜馆老板联系,让他把羊鞭炖上,再加点枸杞。老板说这是有大动作啊,都是发物。我骂了句,挂了电话。回到车间,蹲在机床前干活,裤裆刚刚碰到机床边上,一硬,一热。赶紧收住。抬起头,大家都在干活。机床头昂得比公鸡头还高,却硬生生地让我看得低了下去。我草草地干完手头的活,就出门抽烟。眼瞅着老于头就跑了过来。他的酒糟鼻子被初秋的风吹得更加庞大、鲜红,那枚钉子也更显眼。他手里举着个信封,玫瑰红,打眼。我没等他喊出来,就迎了上去。或许每个人的内心都有期待。老于说又来了一封,刚到的。我接过,但没拆,塞进口袋。是你女朋友的?这年头还写信,那得有多少话在说呢?我当年跟我那对象相处时,一个在新疆,一个在这,两千多里,没电话,一年也见不着一面,只有写信。一封信你猜要走多长时间?她五月节写的信,我八月节才看到。哈哈,也有意思。他突然害羞了下,一个六十歲的老男人的害羞,不经意,却一下子让我感动。老于头接过我递的烟,抽了口,咳嗽着,小声说吴一眼,你听说咱厂又犯难了,知道不?不知道。唉,你们都是些好工人啦,当然,我也是。我从部队回来就在这厂,这不,从明天开始,我就回去了。回去?那倒不是,是退休了。上午办了手续,把这信送给你,也算是打个招呼吧,以后多去传达室那边,有信,自个儿找。你都退休了?我刚来厂里时,你还在保卫科,威风着呢。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怎么就退休了呢?快啊。人都要老,你吴一眼来厂里时,才十七八岁。现在多大了?三十多了吧?还有那些女工,来的时候个个水灵得很,现在可都成了半截菜帮子。唉!把青春和一生都献给了这厂子,到头来怕还要半死不活,你说这改制改的,咋就回不到当初那么红火呢……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我还得在厂子里转转。老于头倒背着手,我第一次看见他的背影已经驼了。我猛地抽口烟,又使劲地吐出来。西边,太阳正要滑下工厂的大烟囱。我抽着烟,心头禁不住涌上悲怆。

那天晚上,我独自吃完羊鞭加枸杞,喝了两瓶江小白。马红蓼三次掐断了我的电话,然后关机。半夜酒醒,全身燥热,我起床喝了一水瓶冷开水。然后拿出口袋里玫瑰红的信。依然是娟秀的字迹,打开,依然是叶子形状的信纸,里面依然是那些内容。我酒眼昏花,字迹踊跃,如同一根根向我伸来的纤指。我突发浪漫,穿衣下楼。城市之夜,灯火阑珊。我快步走过金寨路,再转上桐城路。不久后就听见包河水声,隐隐约约。赤阑桥上空寂无人,三四年前,我记得这桥修过。每回坐公交经过这里,都得绕道。我在桥上站了会,然后转过南边。我记得那里有下河步道。有一次相亲时,我和一个女护士从这里下到河岸平台,在那里坐过半个小时。夜气浓重,包河愈发阔大,两岸树影与河水融为一体,深沉的样子,使我想起我过世的老父亲。他是个大学教授,而且教哲学。可惜一生也没通透。我确信我找到了第十八棵树,是棵大香樟。树身上有无数的突起,摸上去,潮湿,幽远。有一种沁凉通过指尖进入心里。河那边恍惚亮起灯笼,一只夜鸟飞过,那一刻,我的手正停在树身的凹陷处,里面纵横交错,依稀是两个字:白石。

我离开厂子那天,又喝了一瓶二锅头。叶厂长并没出现,只是厂大门口贴出张告示:因产品严重积压,自即日起,机床厂无限期停工。唯一不同的是,这张告示下面还有一行字,写着:对不起!这估计是全世界唯一的一张二合一的告示。它被贴在我作为信仰的机床厂的大门口,工人们围着告示看,很快,便有人发疯,大声哭闹,说怎么就一点风声没呢?昨天,我们还给产品抛光,今天厂子就又完了。发疯是传染的,一大群人冲进厂长办公室。厂长当然不在。这个时候如果还在,那就是等死。传达室新来的是个退伍军人,矮个子,孩子样。一见这阵势,赶紧关了门。我远远地站在小河边,心中一派悲悯。我抽了三支烟,又给马红蓼发了个短信:厂子停了!然后,我叫开传达室的门。矮个子传达身子发抖,盯着我。盯我干吗?我是来找信的。找信?没信!没信?我翻了下那一大堆报纸。厂子断断续续,报纸却从没断过。我没找着玫瑰红的信封,踢了一脚报纸,出门时扔给传达一支烟。他跟出来,说我不抽的,真不抽。我接过烟,点着。这样,我嘴上便有了两支烟,朝两个方向冒着烟气。我狠狠心,头也不回,就出了厂。我第一个打算是去找胡大明,而且真就去了。楼还是那楼,办公室还是那办公室。可是人没了。一问,早搬走了。狗日的胡大明,比狡兔还狡兔。还能找着他吗?没人回答我。刚下了场雪,台阶上结冻,我选择了滑着出门。一滑,就撞上了外面停着的一辆小车。马红蓼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她穿件黑色的羽绒服,活像只乌鸦。倘若拿根树枝放在她手上,她可能就会“呱呱”地叫上三声。她看着我坐在车子边,说我就知道你要过来。吴一眼,胡大明是你能找着的?我都找好几年了。现在,出了这事,他还不早就跑了?跑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哪有庙呢?他就是一个光秃秃的和尚。她这话让我想笑。我扶着车身想起来,她蹲下来,按住我肩膀。她把我抱到她怀里,我抬起头,我小姨想让我跟你结婚。你小姨?我点点头,说小姨给了十万块,让我跟你结婚。十万块?她往起一站,我的头失去倚靠,身子向后滑倒。整个人四仰八叉。十万块?真巧了。怎么都是十万块?昨天下午,胡大明给我打了十万块。你小姨又是十万块。吴一眼,你们约好了吧?放屁。我再怎么着也不会跟胡大明纠缠到一起。那可不?她笑起来,有些瘆人。我骨头发疼,她的笑声戛然而止。

马红蓼搬到我的小窝里来住。我们像二十岁的小青年,每晚吃一锅羊肉枸杞,然后兴风作浪。我已经在另一家厂里找到了工作,而且兼任技术副总。机床厂再没去过。而且,我也不打听机床厂的事情。但马红蓼不行。她比我表现得更爱机床厂。她总是选择高潮来临时,告诉我机床厂的新消息。叶厂长住院了,据说是肝癌,心中郁闷太多,消不了。厂子可能要被市里征收回去,计划建一座商业综合体。三车间的赵志明和他老婆离婚了。电镀车间的齐大个带着几个人将一批产品卖废铁,结果被抓住,要逮捕。她越说越兴奋,整个身子绷直,似乎要弹射升天。我脑子里其实想着赤阑桥。也不知怎么的,最近我这脑子,要么被酒精麻醉,要么就被这三个字捣乱。三个字左转右转,第十八棵,玫瑰红的信封,白石。该死的白石!我一骂,黄河冲决,浩浩荡荡。马红蓼特幽默也特丧心病狂地问:厂子被征收了,我们的工资该兑现了吧?

十二月底,雪下到第三场了。哥告诉了我小姨的死讯。没有征兆,小姨睡到天亮就走了。哥说我们都得过去,尤其是你,小姨本来还等着看你结婚成家。这下好了,你去边磕头边交代吧。那要什么交代?不就是个证吗?哥说晚上的高铁,你五点半到高铁站等我。我跟马红蓼说到这事,她说也要过去,至少要再看看这小姨一眼。我们刚刚到高铁站准备出发,马红蓼接到一个电话,她神情慌张,说我去不了了,公安找我。公安找?你犯啥事了?我能犯什么事?是胡大明的事。胡大明?我正要找他呢,不僅我要找,全厂的人都在找他,他还敢出来?他当然不敢出来,公安说找到他住的地方了。让我去看看。我对哥说你们先走,我搭明天早上的高铁过去。哥气得举起巴掌要扇我,姐拉住了。姐说就让他去吧,这事他不去,他心放不下来。记着,明天早晨一定得过去。你再怎么着,也不能对不住小姨呢!

果真又是赤阑桥。一条幽深的巷子,一直到尽头,两间小房子,上面有阁楼。警察让马红蓼进去,她回头看了看我。我点点头。她走到门口却又站住,跟警察说得让他一道进来,不然,我瞅不准。警察们嘀咕了下,示意我进去。一切的生活,可能真的只是假象。如果这是胡大明的屋子,那么,胡大明的从前,包括马红蓼的丈夫,包括被我打了一拳的男人,包括逃得没有踪迹的牵线人,都将是子虚乌有。或许只是其中的一副面具。满屋子的折成叶子形的纸片,墙上依次挂着的一沓沓玫瑰红的信封,每个信封上都写着一个白石。只是白石两个字前面的姓不同而已。李白石,黄白石,吴白石,江白石,陈白石,王白石,高白石,汪白石,许白石,肖白石,张白石,余白石,周白石,蒋白石,鲁白石……在所有的白石信封的上方,有一个巨大的信封,玫瑰红,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姜白石。

这是胡大明?马红蓼问警察。警察哼了声。他是个外地人,指着满屋子的纸片和信封,问马红蓼:你一点不知道这事?我咋知道?这真的是他的?那还有假?隔壁屋子里有床,有他的生活用品。看来一直是一个人住,而且,在这里,我们也感觉到奇了怪了,他似乎是另外一个人,至少是另外一个身份。除了他留在抽屉里的身份证外,其余所有的地方用的名字都叫红药。红药,你们知道吧?他为什么要用这个名字?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用这么个女里女气的名字?警察有些气愤,似乎胡大明不该用这个问题来难为他。马红蓼正掩面而泣,声音如同夜露。警察说哭有啥用?我们也只知道他可能出事了,至于出了什么事,也搞不清楚。你还得好好配合我们调查。旁边有个警察正在拍照,拍着拍着他停下来。他又看了看满墙的信封和最上面的姜白石三个字,说有意思了,有意思了!

有什么意思?你倒快说说。

宋朝有个词人叫姜夔,字白石,人称姜白石。传说他曾经到过赤阑桥这地方,遇见过一对叫小红的姐妹,两情相悦,无尽相思。后来当然没成。姜白石过了好多年再回到赤阑桥,已是人去屋空,唯有河水呜咽。我这也是在公园里的文化长廊上看到的。不过,这与胡大明有何相干?

鬼才知道。要是杀了人,放了火,明火执仗,倒是容易破解。这满屋画符,除了让人瘆得慌,哪有一点头绪?

警察让马红蓼在登记册上签字。我独自上到阁楼,虽然小巷幽深,但这阁楼却一下子将赤阑桥和桥下的河水拉到了眼前。黄昏,夜灯渐次点亮,桥边树影浓重。河水站立,依稀有人马往还。而在桥与水面相接的地方,一抹最后的天光正照着一团面影。那面影幻化无常,呈现着无相之相。我手心出汗,四肢发冷。我赶紧下了阁楼,马红蓼问:阁楼上有些啥?

什么都没有。一座空楼。

2019年3月5日合肥百花井

责任编辑 赵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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