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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倒的世界”:资本主义的真实面貌

2019-08-27付文军谭兴林

江汉论坛 2019年7期
关键词:唯物史观

付文军 谭兴林

摘要:资本主义游走于真实和虚妄之间,呈现出一种颠倒的社会图景;面向资本主义自身,马克思运用唯物史观(哲学)这一工具来分析和处理社会经济问题,完成了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唯物主义考量。“颠倒”是马克思用于考察资本主义的一个重要范畴,通过对黑格尔颠倒观的积极扬弃,马克思确证了资本主义呈现为“一个着了魔的、颠倒的、倒立着的世界”。这一颠倒不仅贯穿于资本主义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的全过程,还深嵌于人的意识之中并固化为拜物教。马克思所做的颠倒的尝试与努力也是立足于唯物史观之上的科学性尝试,尤其是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语境中,马克思以商品为开端,以货币为中介,以资本为轴心,以剩余价值为目的展开了对资本主义的科学批判。可以说,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颠倒的过程也隐含着对颠倒世界的科学重构。

关键词: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商品拜物教;政治经济学批判;唯物史观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资本论》及其手稿中的社会批判思想及其当代价值研究”(18YJC710012);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重点项目“《资本论》及其手稿的逻辑线索研究”(19NDJC018Z)。

中图分类号:F0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9)07-0005-06

“‘改变世界是马克思在1845年发出的哲学宣言,也是马克思著书立说的归旨所在。”① 借用唯物史观的分析思路和方法,马克思解剖了資本主义世界,并对其展开了双重——哲学的和科学的、理论的和现实的——批判。这种实质性的批判思路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得到了集中体现。通过对资产阶级经济理论的反思和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体察,马克思厘清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颠倒”状况,并从中找到了超越“颠倒”的方法与道路。

一、“颠倒”:马克思对黑格尔的借用与超越

“颠倒”是马克思用来批判资本主义的一个重要词汇。然而,同马克思所用的其他词汇一样,“颠倒”一词“也是从黑格尔那里借用来的一个常见概念”②。“颠倒的世界”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它是黑格尔展开哲学思考的一个关键判定。在黑格尔看来,“颠倒的世界”是“知性意识”的对象。在“力和知性;现象和超感官世界”一章中,黑格尔确证了“力”的“内在本质”如何呈现为一个“颠倒的世界”的过程。黑格尔将我们所在的世界二分为感官现象界和超感官世界,由于意识的“反思”,原本仅存在于感官现象界的变化原则和规律——“凡是自身同一的也就是自身排斥的……那自身不同一的东西却互相吸引”和“等同之成为不等同,不等同之成为等同”——也就随即进入到了超感官世界之中了③。在黑格尔看来,正是由于这种“力的交替作用”,而使得上述规律表现为一种“绝对的过渡”和“纯粹的转化”④。具体来说,那种原本与自身“同一”的东西(包括“力”)在此状况下会发生裂变——成为它的“对方”。这样的东西,既是与原物对立的存在,又是同原物同一的存在。简言之,它“实即是那曾经自己排斥了自己的自身同一者”⑤。规律和差别一样均被视作与其自身的等同,由此而造就了“第二个超感官世界”——“颠倒了的第一个超感官世界”和“完成了的现象界”⑥。在这一世界中,颠倒无处不在——甜的成了酸的、黑的成了白的、磁的北极成了南极、惩罚成了宽恕的恩典……可以说,“颠倒这个观念构成了超感官世界的一个方面的本质”⑦。仅就表面而言,这一“颠倒的世界”即颠倒前的世界之“反面”⑧。可见,黑格尔用“颠倒”来区分现象世界和内在世界,并解决了康德遗留下的难题——现象与物自体的巨大分殊致使我们无法认识后者,它统摄着另外一个世界并将其囊括在自身之内。“它自己是意识到它自己是颠倒了的世界,这就是说,它意识到它自己的反面;它是它自己和与它对立的世界在一个统一体中。”⑨实际上,黑格尔对现象和内在的界分实则是自我意识发挥效力的结果,“物质本身则成为了自我意识的颠倒的表象”⑩,在自我区分或抵制自我区分的过程中,“自我意识将对象确立为自我的颠倒。”

黑格尔的论说固然精妙,而“一切都是在纯粹的思想领域中发生的”。马克思深知这点,在借用黑格尔颠倒观的过程中完成了超越。一方面,马克思始终是在实践的基础上完成对其所在世界的理论省察和历史反思。在涉及“颠倒”问题的经典文本中,无论是《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和《〈科隆日报〉第179号社论》,亦或是《摩泽尔记者辩护》和《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还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哲学的贫困》和《资本论》及其手稿等,都是马克思长期实践活动过程的理论反思。站在“人类社会”这一高点之上,以从事现实活动的活生生的个人为基础,马克思从主客交互层面完成了对对象、现实和感性的科学理解。具体来说,身处资本主义社会,面向资本本身,马克思揭示了资本及其逻辑的布展状况,并确证了资本主义的本质。在此基础上,资本主义的“颠倒”景象暴露无遗。另一方面,马克思又始终是在批判的语境中考察资本主义“颠倒”问题的。“批判”是马克思洞察世界的武器和改变世界的手段。在马克思的思路里,批判首先必须是哲学的,它是哲学家必备的基本素质。在他看来,哲学不能仅停留于对“此在世界”的直线式描绘,而应对我们身处的世界作出“当代的”和“合乎情理”的“阐明”。由此,马克思批判了黑格尔及其追随者的一些基本观点——国家决定家庭和市民社会、历史是精神的发展等,并效仿费尔巴哈,对其进行了主宾颠倒的尝试。然而此般尝试始终无法妥善回应“物质利益”的诸多难题。有鉴于此,马克思以政治经济学为突破口展开了他的批判理路,成功地剖析了颠倒的世界——资本主义。具体来说,马克思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相关关系为对象,以商品为立言的始点,以资本及其逻辑为论说的核心来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经济规律。在此过程中,资本主义世界的生产颠倒、分配颠倒、交换颠倒、消费颠倒和意识形态颠倒等诸多现象得到了充分地确证。可以说,从哲学批判到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转变意味着“哲学研究思路与经验的、实证科学的研究思路在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性研究中结合了起来。” 与哲学层面上的主宾颠倒相比,从政治经济学层面对资本主义世界的颠倒现象的阐释更能切中问题的要害和根源,其批判的力度也就更大,批判的准确度也就更高,批判的效果也就更佳。

马克思所从事的发现之旅——发现资本主义的颠倒性——本有“近途”(由恩格斯最先开启的国民经济学批判)和“远道”(从哲学批判迂回到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果断选择了后者。“他从远离终点的起点出发,长时间地停留在哲学的抽象中,走完了很长的距离才找到了现实,这对他究竟有什么好处?显然,马克思通过这一切把他的批判精神磨砺得比任何人都更加尖锐。”

二、“颠倒的世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自我呈现

由于“颠倒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础”,资本主义可谓是“一个着了魔的、颠倒的、倒立着的世界”。围绕资本的生产、流通和生产的总过程,马克思展开了对颠倒世界的政治经济学批判。

1. 经济层面的颠倒:从生产到分配、交换和消费全过程

颠倒首先表现在经济领域,在马克思看来,经济领域内的颠倒是资本主义弊病的根源。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过程的批判性考察,述说了资本主义经济颠倒的实情。

一是生产的颠倒。“摆在我们面前的对象,首先是物质生产。” 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物质生产方式及其关系的批判性考察,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的真实景象。表面看来,随着生产规模的不断扩大和生产条件的不断改善使得产品得以不断增多。事实也的确如此,资本主义创造了之前一切时代无可比拟的财富。然而,细究生产繁盛的背后的真实场景,就不难发现资本主义生产是颠倒性的生产。

首先,生产目的的颠倒。生产本该是人体力和智力的充分结合,继而呈现为一种自由自觉的活动并藉此彰显人的本质力量。然而资本主义的生产目的却不是如此,资本主义的生产决不是工人为了自己的生产,而是为了资本家而进行的生产。更进一步地说,资本家投资设厂、募股集资的目的并不在于要生产更多、更大的“使用价值”来满足和丰富人们的生活。相反,他们所看重的是这些产品的“交换价值”,即生产的产品能否给资本家带来更多的利润,能否填满资本家对“增值额”的欲望沟壑。如此便造成了雇佣工人所从事的生产活动的异化特性——既不自由,亦不自觉;既折磨肉体,又摧残精神。简言之,围绕资本而展开的生产并不能确证人的本质力量,反而成了人显露自身的阻碍。

其次,生产过程的颠倒。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既是一个普遍的“劳动过程”,又是一个特殊的“增殖过程”。正是为了“增殖”,必然会使生产过程发生颠倒。一方面,资本主义的生产呈现出“不是工人使用劳动条件,相反,是劳动条件使用工人” 的特点,这一颠倒在“机械怪物”的“资本主义应用”中得以确证。在工场手工业和手工业中,工人是能动的主体,他们利用劳动资料进行着生产,此时的工人就是一个“活机构”的“肢体”。而工厂中的工人则“服侍”、伺候着机器,工人则只是机器的“附属物” 而已。可见,在机器大工业生产中,工人已成为机器的“附庸”而受其摆布,工人的独立性和主体性开始消弭。同时,机器的广泛使用使得工人被缚于流水生产线上进行机械、单一的劳动,长此以往,工人各方面的能力都将退化而成为机器的傀儡。另一方面,受制于资本逻辑,“死劳动”(资本)支配着“活劳动”(工人)。在资本主义生产中,资本家作为资本的人格化,与资本有着同一的灵魂——牟利。围绕增殖这一主题,资本的人格化——资本家——从劳动力市场上购得劳动力这一特殊商品,并将其安置于工厂之中劳作。本来劳动力作为“活劳动”是生产的主体,应占据主导地位,然而这一切却在资本主义生产中发生了翻转。“活劳动”服从于增殖活动,服务于“死劳动”,“活劳动”成了“死劳动”的“傀儡”。可见,资本主义的生产形式是异质于之前一切时代的生产的,资本家只有在他是“资本”这一范畴的时候才能够管控、统治工人。在此状况下,资本家的“统治”也就直接表现为“物化劳动”对“活劳动”的管控,即“工人制造的产品对工人本身的统治”。

第三,生产结果的颠倒。在资本主义生产中,原本在社会上消匿的奴隶制又回归了——工厂奴隶制。为了获得最大利润,资本家通过采用机器——作为“没有肌肉力”或“身体发育不成熟而四肢比较灵活的工人的手段”,而降低了对男劳力的依赖,部分廉价的童工和女工完美地补充了进来。可以说,“资本主义使用机器的第一个口号是妇女劳动和儿童劳动”。如此,“现存的社会秩序必然会颠倒过来”,这一颠倒对工人的影响是直接而致命的。由于妇女可为机器所用,原有的家庭关系和家庭结构就会发生变化——“妻子挣钱养活全家,丈夫却坐在家里看孩子,打扫屋子,做饭”。在恩格斯看来,资本主义的生产直接导致了两性关系的颠倒,“这种使男人不成其为男人,女人不成其为女人、而又既不能使男人真正成为女人、也不能使女人真正成为男人的情况,这种最可耻地侮辱两性和两性都具有的人类尊严的情况,正是我们所赞美的文明的最终结果,正是几百代人为了改善自己和自己子孙的状况而做的一切努力的最终结果!”

二是分配、交换和消费的颠倒。由于资本主义的生产是颠倒的,由其决定的分配、交换和消费也就呈现出颠倒的模样。

首先,分配领域的颠倒。“劳动的全部产品是属于劳动者的”,此乃分配的基本规则,然而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分配并非如此。在1844年,马克思便早已确证了工人所得到的工资并非其劳动成果的全部,而只是“产品中最小的、万万不能缺少的部分”,而资本家却因其占有生产资料而在分配中获得绝对的主导权,用政治经济学的语言(或理论上)来说,工资只是一种“预付”而已,只不过它的“期限”不同。工人只是将自己的劳动力按照周、月、季度或年度来“预付”给资本家,工资的发放往往是在工人持续工作数日,数周,数月之后。可见,工资并不是“购买劳动”,亦不是“按劳动要持续的期间支付”,而是这种形式的“颠倒”。

其次,交换领域的颠倒。唯利是图的资本家所关注的只是“增殖额”,他们也就会无视“产品本身。在交换中,资本家所惟一关心的是通过交换能够带来多大的利润。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交换价值不仅成了活动的“目的”,还成了个人能否自我实现的重要指标和个人通达现实的“唯一通道”。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详细剖析了资本社会的一般特征——貌似并無相关的个人之间的那种互相的联系和全面的依赖成了他们的“社会联系”。这种“联系”和“依赖”就必须在交换价值上得到体现和确认。对于个人来说,只有通过货币这一媒介(或交换价值),人的劳动及其后果——产品才能“成为他的活动或产品”。同时,个人的社会权力与社会联系是装在他们自己的“衣袋”里的,换言之,个人的衣袋里因为装有足值的货币而可以有效行使支配他人的活动和“支配社会财富的权力”。在资本主义的经济活动中,一切特性和个性都消失殆尽,都转化为“交换价值”。由此,交换中所蕴藏着的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在现实中就表现为物的关系,人所具有的能动的创造力也转化成了“物的能力”。可见,物质现实和社会关系的颠倒成了交换过程的常态。

第三,消费领域的颠倒。在马克思看来,消费和生产是同一的,颠倒的生产必然导致消费的颠倒。工人作为一个特殊的存在,其消费有两种形式,即“生产性消费”和“生活性消费”。前者是工人消费资本家投入的生产资料,完成劳动过程,继而将原有的资料变为价值更大的新产品。这一消费过程是资本增殖自身的必要环节,也是资本家购买劳动力和其他生产资料并投资设厂的目的所在。后者是工人花费自己劳动所得的工资,用于恢复自身的体力和拓展自身的技能。而在生活性消费中,人也不能随心所欲,工资数额毕竟有限,且消费在一定程度上来说也是为了劳动力的永续利用。一时间,靠自己劳动所得而进行自由消费却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变得似是而非了。如此,原本真切实在的消费蜕变为虚假消费和虚假繁荣。

2. 思想层面的颠倒:物的狂欢及其幻境

从颠倒的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关系出发,也势必会产生相应的颠倒的观念——“歪曲的意识”。在思辨领域,这一歪曲的意识就是拜物教。在神被推下神坛之后,物又爬上了神龛而接受人们的膜拜。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语境中,对于拜物教的分析主要在于指认拜物的现实和揭穿“颠倒了的物相(假象关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既促进了物质世界的极大丰富,又推进了物施展幻术的进程。由于物的强大魅力和特有的魔法而遮蔽了真实的世界和现实的状况,物幻化为人们存在的表征并成了通向社会的惟一路径。可以说,物已充斥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并深嵌到每个人的头脑中了。

首先,商品拜物教。劳动产品本没有什么神秘性可言,然而一旦采取商品的形式,就变得“古怪”起来,并充满着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深入商品内部,不难发现,给予商品世界拜物教性质的正是生产商品的特殊劳动所具有的“社会性质”。具体说来,“商品”这一特殊的存在形式的出现就直接将人的生产劳动过程所具有的“社会关系”(包括这种劳动所具有的社会性质)反映成了商品的物质存在所固有的“天然属性”,继而将人与人的关系(主要是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颠倒成了物与物的关系。正是由于这一“转换”或“颠倒”,变为商品的劳动产品才成了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或“社会存在物”。如此,与人相关的社会关系也才采取了物与物的“虚幻形式”。

其次,货币拜物教。货币是商品交换过程的产物和结晶,其实也毫无神秘性可言。货币作为“一切权利的权力” 在现实的社会经济生活中占据主导地位,因为占有货币的多寡是判定个人社会地位的高低的重要指标,人们自然也就对货币趋之若鹜,货币幻象就此产生。当然,货币幻象在简单商品形式中就已经得到了体现。在“X量商品A=Y量商品B”这一交换形式中,表现另一种物的“价值量”貌似不通过上述关系就轻易地具有了“自己的等价形式”,这一形式貌似就成了它天然所有的“社会属性”。若说这一颠倒还处于朦胧状态的话,一旦“一般等价形式”同特殊商品的自然形式结合转化为货币时,此种“假象”和“颠倒”也就完全形成了。“一种商品成为货币,似乎不是因为其他商品都通过它来表现自己的价值,相反,似乎因为这种商品是货币,其他商品才都通过它来表现自己的价值。” 由此,人们在生产中的关系就通过产品所采取的商品形式而得到表征,货币由此而施展了自己的“魔术”。

第三,资本拜物教。作为攫取剩余价值的价值,资本在生息资本上获得了它“最富有拜物教性质的形式”。马克思以生息资本为例对资本拜物教进行了科学的理论解剖。生息资本犹如母鸡一般,是能够生出更多货币的货币,它由此被视为“自动的物神”,也就是能够自动使“物”(财富)增殖的“神”。在物的世界中,一切社会关系都终将转化为“一种物即货币同它自身的关系”。也就是说,在生息资本中,资本的物神形态和资本的物神观念已然塑形成功。在G-G的转换中,生产中的社会关系的颠倒状况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资本的生息形态,资本的这样一种简单形态,在这种形态中资本是它本身再生产过程的前提;货币或商品具有独立于再生产之外而增殖本身价值的能力。” 可以說,在资本拜物教里,资本的神秘化获得了最为耀眼的表现形式。

总之,在拜物教中,真实与虚幻、主体和客体、思维和存在之间的位置颠倒了。在物性之光闪耀的世界里,人与物、人与人之间的真实痕迹和本真关系都被拭去,必然无法渗透“此在世界”的真正本质。由是观之,拜物教实则是一种“颠倒的观念”和“歪曲的意识”,是人的精神的异化。人们的意识(或精神)是对社会存在的反映,社会存在在其中起到决定作用。然而,资本主义世界的物化结构随着资本的拓展而不断强化,围裹在一切社会关系上的物质外壳随着资本的侵蚀而不断硬化,以至于该世界的精神都是对物化现实的呈现。这一物化的精神就是“见物不见人”的直接后果,是未能识破物化背后所掩映着的社会关系的必然结果,是对社会现实的颠倒反映。

三、唯物史观与颠倒“颠倒的世界”:资本主义的救赎

面对着一个颠倒的世界,“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由于头脑狭隘不能区别表现形式与它所表现的东西,无法揭示隐藏在表现形式背后、且与之不同的本质关系,因而必然产生相应的‘颠倒的观念。‘现实在这种‘颠倒的观念中,是直接地、自发地、作为流行的思维形式再现出来的,而只有‘科学才能把‘本质关系揭示出来。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颠倒颠倒的世界观并不一定就能得出正确的世界观,颠倒颠倒的世界也并不一定就能构建一个宜人的世界。因此,颠倒决非简单地翻转,而是对“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的实质性批判;颠倒亦非单一的重置,而是炸裂资本主义外壳和内核的革命性重塑。

首先,颠倒是一种革命性颠覆。作为一个将斗争融入血液中的战斗型学者,马克思有感于资本主义颠倒的实情,不仅表达了自己的愤怒之情,还对其展开了有力的批驳。马克思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入手,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经济规律,在此基础上完成了对资本主义本质和逻辑的解构。资本主义的颠倒不仅是私有社会的共性,还是资本主导型社会的特性,是由私有制所固有的顽疾来决定的,私有制不除,这一颠倒的状况绝无根治的可能。因此,为资产阶级辩护的经济学家们所坚持的“改良说”和“自愈说”的荒谬性立显,立足于市民社会的哲学家们所力主的“解释世界”的方案也难治根治本。马克思立足于“人类社会”唯物、辩证且历史地批判了“此在世界”。在马克思的视域里,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惟一不变的只有不断生成和灭亡的循环。资本主义社会是特定社会历史发展阶段过程中的产物,由于它是一种颠倒的社会,因而也就面临着被淘汰的结局。一方面,资本主义制度在颠倒黑白、混淆视听之时,也造就了自己的“掘墓人”——工人。随着资本主义的不断发展,资本生产的规模和效能也会逐渐扩大,资本主义的剥削和压迫也会随之加重,工人对“此在世界”的反感和厌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马克思通过不断拆穿资本主义剥削的伎俩和揭掉资本主义剥削的“面纱”而不断地将工人从麻木和自我放逐的状态中解救出来。另一方面,资本主义颠倒的统治也激发了人们彻底摆脱“经济必然性王国”统治道路的愿望和决心。在经济必然性王国里,一切都似是而非,主体的失落、意义的丧失都成为这一时代的标识。而要有效改观这一状况,就必须要实现对现有制度的彻底否弃,从资本自身出发,从资本主义社会内部固有的“自否定”机制出发找寻自由的理想王国。可以说,存在于彼岸世界的共产主义是杜绝一切颠倒的理想国。由是观之,《资本论》及其手稿作为一部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诊疗书”,它在呈现资本主义颠倒事实的同时还提供了一种科学的替代性方案,这也是马克思经济学理论的核心所在。

其次,颠倒是一种实践性重置。当然,彻底颠倒“颠倒的世界”,也决非语词游戏的思辨活动,它是一种实践,一种着眼未来的对现实的规整和批判性活动。这样的颠倒,也才是为马克思所力推的达至“人的高度的革命”的“有原则高度的实践”。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确证了“有原则高度的实践”是“物质基础”和“哲学”、“心脏”和“头脑”、“物质武器”(无产阶级)和“精神武器”(哲学)的结合;在新世界观创立之后,马克思所强调的“人的高度的革命”则是科学的实践活动——既从主体,又从客体来考察的感性对象性活动,是立足于人类社会的“改变世界”的活动;到了《资本论》,这一实践则变成了“剥夺剥夺者”来“炸毁”现有强制的活动。在为物裹挟的社会里,人们处处受限并逐渐丧失自我。在已知晓资本及其逻辑是资本主义的“普照之光”的前提下,要革除颠倒的弊病就要着力完成资本批判;在已洞察到私有制和社会化生产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的情况下,要实质性地完成颠倒,就要切实找寻推翻现有制度的方法与道路。具体来说,要完成对资本主义颠倒状况的救赎就要依赖于具体的、历史的工人运动来完成。总之,工人联合起来所进行的的革命性运动是推翻这一颠倒世界的有效方法。可见,颠倒“颠倒的世界”本身就意味着马克思在践行“改变世界”的诺言。从自身的实践体会出发洞悉资本主义的逻辑,在人类的现实活动(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活动)中展开对资本主义现状的批判性剖析,并在“论资本”的过程中完成对颠倒世界的实践超越。在此意义上,马克思不是一个思者,而是一个行者。

第三,颠倒是一种科学性纠偏。马克思所做的颠倒的尝试与努力也是立基于唯物史观之上的科学性尝试。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语境中,马克思以商品为开端,以商品的二重性为枢纽,以剩余价值为目的展开了对资本主义的科学批判。在马克思那里,批判和建构是同一的,我们可称之为批判性建构或建构性批判。可以说,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颠倒的过程也隐含着对颠倒世界的科学重构。善用科学的批判法则,马克思探明了诱发颠倒状况的深层根源、实质和表征。马克思沿循从现象到本质、从抽象到具体的理路,分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现象与规律,并确证了造成颠倒状况的根本肇因在于资本主义所有制。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指明了超越颠倒之后的方向与道路。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颠倒的世界,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虚幻共同体”。颠倒“虚幻共同体”是为了使虚幻变真实,也即完成从“虚幻共同体”到“真正共同体”的跃进。在“真正共同体”中,人们之间的关系才是真实、平等而自由的,人与物的关系才回归到正确的位置,以前颠倒的东西才真正得到合理规置。实际上,这一“真正的共同体”就是共产主义,它是以人为轴心的一种解放活动,它不仅是人向自身,还是人向社会的那种“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样的共同体矗立在“必然王国”彼岸的存在,它“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挥”必须通过人的创造性劳动而得到实现。

可以说,运用唯物史观(哲学)这一工具来分析和处理社会经济问题是马克思的创举。而这一任务又具体化为依靠政治经济学批判来完成对资本主义的历史、现状与未来的观照。在此意义上,一部《资本论》既是一部资本主义的解读史,又是资本主义的“诊疗书”。马克思以政治经济学批判为手术刀剖开了资本主义颠倒的病躯,并指明了诊疗之法,得益于“改变世界”的承诺,马克思展开了“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事业;借助于“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践履着“改变世界”的承诺。

注释:

① 付文军:《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起点与旨归》,《中国社会科学报》2018年8月30日。

②⑩ [英]乔治·拉雷恩:《马克思主义与意识形态》,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34、135、136页。

③④⑤⑥⑦⑧⑨ [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19、119、119—120、120、123、121、123—124页。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13、122、122、185页。

魏小萍:《通向〈资本论〉之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页。

[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74页。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22页。

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40、623、53、440、441、442、929页。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106、106、107页。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321页。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86、453、453、90、89、90、825、112、112页。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8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7页。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429、431、432页。

马克思:《资本论》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42、242页。

张一兵:《回到马克思》,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616、658页。

刘召峰:《拜物教批判理论与整体马克思》,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26页。

作者简介:付文军,浙江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浙江杭州,310028;谭兴林,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南京,210023。

(责任编辑  陈孝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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