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故里

春日祥和，花开满了后山。

——只在他诗篇深处，

人群、朝代，还起伏于危险中。

积百凶而得一诗人……

鞠躬时，我像一件祭品。

——我们有恒久不变的诗观，但还不足以

救活山河：这正是

孤愤肉身持有的崩坠：读完一首诗总是

一分钟太长而一千年太短。

戏马台

山太小，站在山顶的人

需要时时勒紧遥想的缰绳。

戏，也都太小，

且爱拿英雄开玩笑，往往

演到中途就换了主角。

登高望远，一个个朝代如蓬飞转。

乌骓马，也许是其中最快的一匹。

无限江山，最后剩下的是一根大纛。

剩下的人，爱惜流年，

忧愁琐碎花草、檐下雨滴。

——叱咤风云者都会被风云带去。

当一声长嘶从远方传来，

吹过高台的风突然加快了速度。

小桃红

树下，两个人说着话，

——我记得树枝点头的样子。

花瓣儿凉凉的，含水，

含着无数人不知道的秘密。

——女孩儿拿它做了名字。

我记得那小小的唇，将散落在

风中的香气一一拾起。

箭毒蛙

他用一根针刺死它，

再放到火上烤。

它只有几厘米大，但他知道，

杀死一只猛兽足够了。

只有一次，他把它活着

放到火上烤。

火很小，它在火上痉挛，死得慢。

雨林在摇晃，但他的手

很稳，把毒液稳稳地

涂在箭头上。

一支就够了，然后他静静

看着它蹬腿，皮肤冒泡，嘴

偶尔张一下。

像一颗小心脏在一个人的

胸腔里，提前

停止了跳动。

悬 浮

水并不需要鱼，

但终其一生，水陪伴鱼就像陪着

某个需要反复思虑的东西。

它护送鱼来到某个人心中，目睹它

成为一只渐渐适应了

黑暗的眼。而它自身

放目光过去，并有效地

避开了注视。

鱼，总像悬浮在空无中。

——那空无收留了它，和它周围

受难般的宁静。

山 中

这白云可入药，

这孤峰能救人。

绿浪卷过流水、茶园、栈道，带走了

无数图案里的同一个中心。

在这群山深处，曾有个女子歌唱。

现在她走在回家路上；现在，

群山在回忆她的歌唱。

静默来临，危崖的命运仍悬而未决。

一颗露珠，把它知道的圆，

悄悄挂在草尖上。

春 天

这是早晨，

这是薄雾中老旧的拖拉机，

发动机轰鸣，全身的关节喀吧作响，

它抖落积尘，履带

扣住尚未解冻的地面。

一辆缓缓启动的拖拉机，开始着手解决

它与世界之间存在已久的问题。

雨1

雨落在巨人的肩膀上。落向

要在雨中完成的事。

雨落向广场。没有人。

雨落向一片被遗弃的空旷。

2

雨不是泪水。

一个可怕的比喻是：乌云在产卵。

雨来了，它穿过虚空，穿过

所有无法撒谎的时辰。

锣

生活就是铜在起伏。

铜吐出它的心跳，

把一个人的苦胆运走。

又一代小人儿换上了新衣。

衰老的铜要使劲敲，

才能防止它睡去。

要使劲敲，遥远年代的黑暗中，

才会有人起身点灯，

并用那灯照亮一台大戏。

大路隐忍，马蹄急促，

有时，敲锣人会突然

用手捂一下锣心，

在高潮间楔入急刹般的静寂。

锵然一声，众人安靜。

生活就是铜卖个关子

在路口站定，等一等

身后的脚步，和万千传说里

跌宕起伏的头颅。

猴 戏

鞭影闪动，像一条

活在清脆响声里的蛇，

它细小的毒牙，是穷苦人

应对生活的最后方式。

人圈里，猴子在翻跟头，

偶尔，乖巧地模仿人的动作。

但除了鞭子带来的疼痛，

它对世界几乎一无所知

鞭梢纤细，替一条蛇保管着

敏锐的信子，

当它拖拉在地上，更像卖艺人

脸上的皱纹：松弛、苦涩，又屈服于

一条蛇蓄满毒液的心。

【作者简介】胡弦，江苏铜山人，现居南京，《扬子江诗刊》主编。出版诗集《沙漏》《空楼梯》、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曾获《诗刊》 《星星》等杂志年度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腾讯书院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人奖、十月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