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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就在岸上住

2019-08-20濮颖

西部 2019年4期
关键词:腌菜咸菜螃蟹

濮颖

白虾

高邮湖盛产白虾。白虾通体透明,虾壳极薄,晶莹如玉,是家乡人餐桌上的寻常美味。每年五月中旬到七月下旬是白虾大量上市的季节,这时的白虾肉质丰满,虾籽满腹,味道极其鲜美。

白虾出水后就不能活,虾壳会慢慢变成灰白色。菜场上的白虾成篓成筐地卖,这些虾出水不久,虾壳未完全发白,虾身还微微蜷曲。等到虾肉泛红虾壳死白时,就会价钱大跌,多由人家买回去喂小猫或是乌龟。在高邮,即使寻常人家,白虾的吃法也很多,一般做炒菜。剪去虾芒,跟韭菜一起是白炒,佐料就是食用油和盐。白虾经油后虾壳微微变红,混在碧绿的韭菜中颜色特别好看,也清爽,味道是极鲜的,很下饭。跟洋葱同炒就是红炒了。洋葱配上几根青椒丝与白虾同入油锅,加生抽、糖和少许醋。这道菜里多了许多配料的味道,虾味不是很突显。毛豆炒白虾也不错,刚上市的毛豆剥出豆仁,青格格的豆仁上蒙着一层乳白色薄薄的膜,本来就是够鲜的食材,加上白虾同炒更是鲜上加鲜。每次做这道菜我还特地加上一点鸡汤勾芡,索性让它鲜美到极致。

白虾最经典的吃法我认为是用盐水白煮。鲜活的白虾价格高,也很少见。一般是傍晚时分去湖边碰碰运气。夕阳西下,湖边的桥脚下会有渔民出售刚刚从湖里捕捞的鲜货。运气好的时候会看见一只小塑料盆里游着一群白虾,长长的虾芒在水里抖来抖去,青薄的虾壳在水中清透无比,甚至可见虾背上几丝淡蓝色的筋络。用清水装好白虾,以最快的速度带回家去,打开灶头,锅内放少许清水,大火烧开,直接将透活的白虾投入沸腾的水中,淋少许食盐加盖,水再次沸腾就可以装盘了。此时的虾全身淡红色,身体紧紧蜷缩,虾芒长长软软地耷拉着,黄色或紫色的虾籽集结出来,凹凸在虾腹的周围。白虾自身的鲜美之味醇正天然,没有一丝雕琢。

用白虾做“醉虾”,品位也高。丰子恺的《吃酒》里写一个酒徒每天傍晚在西湖边钓虾,一次只钓三五只,用清水濯过,蘸了酒吃。这也叫醉虾吧。肠胃不太好的人群不宜多食醉虾。做这道菜时,黑胡椒跟姜末要多一点儿,还可以加腐乳汁。醉虾放在玻璃盅内,打开盅盖,能蹦出一两只来,这样的鲜活真的很诱人。虾壳薄易用舌头剔出,虾肉细腻易入味,醇厚酒香与虾肉的完美结合绽放在舌尖,那是一种很独特的味觉享受。

白虾也多用来挤虾仁。把虾放冰箱里冷冻后取出化冰,或是加碱水,虾肉容易离壳软化,便于挤出。挤好的虾仁用保鲜袋装好,加适量水冷冻起来,可以随时食用。虾仁加少许猪肉肥膘剁成馅,可做虾丸。

到了白虾快下市的时候,买三五斤回家,先吹干水汽,再加食盐在锅里煸炒炕干水分,最后放入竹匾里晒上十几个太阳,等虾身完全脱水变干后收藏。到了秋冬,可以用这些干虾做菜。烧豆腐时加一点,炒青菜时放一些,青菜豆腐里就会多出虾肉的美味。

表姐早年旅居国外,很少回家。每年秋冬时节,姑母总会寄去亲手制作的高邮湖虾干。“远望可当归”,想象着表姐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的夜晚,一边看着在家乡拍摄的视频,一边品尝家乡的虾干,乡愁就在家乡的味道中慢慢弥散,故乡的人与事也会越来越清晰地浮在眼前。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白虾跟许许多多的食材一样都是自然赐予我们的美味。我们应当学会感恩,懂得珍惜。我喜欢吃虾,更喜欢这座美丽富足的水乡小镇。

食蟹

我在水乡长大,对螃蟹这个鲜活美味的家伙一点儿也不陌生。小时候称之为“庞海”或“毛海”。水渠中、小河边,甚至稻田里多的是,也不算什么稀罕物。“秋风起,蟹爪痒。”中秋一到,便是赏菊吃蟹的好日子。一盆秋菊,一壶好酒,几只紫蟹,在清秋桂子浓郁的香气中把盏持螯,耳边流淌着细腻婉转的越剧,或是华美隽永的昆曲,不觉便想起《红楼梦》中咏菊赋蟹的诗句来了。说到赋蟹诗,还是黛玉的那句最妙: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吃蟹总得有人捕蟹。我舅舅会“掏毛蟹”。一截稻草在蟹洞口撩来撩去,螃蟹误以为是食物,便会缓缓从洞中伸出爪子来,说时迟,那时快,一手逮住蟹爪往外轻轻一拽便成了。一个下午总能掏到五六只,运气好的话还会多一些。回家后用塑料板刷将蟹身刷洗干净,特别是毛乎乎的大螯,然后往清水锅里一扔。水开蟹熟,老远就闻到鲜腥的味道。

捕蟹有专门的工具,蟹笼是最常见的:渔网固定在铁圈上,铁圈上下留有一定的间隙,基本上在二十至三十厘米左右。里面放些小鱼小虾做诱饵,螃蟹爬进去觅食便出不來了。

去年秋天,我到泰州的溱潼,为的就是品尝“簖蟹”。在中国文字中,这个“簖”字就是专门为江苏泰州的“溱湖”而生的。“簖”是溱湖里专门捕蟹的工具,将竹枝或苇秆编成栅栏直立在水中,以截断鱼蟹去路继而捕获,所以,溱湖的蟹称之为“簖蟹”。“溱湖簖蟹”名列“溱湖八鲜”之首,声名远播。

人在江湖,螃蟹也有它的江湖。阳澄湖、洪泽湖、溱湖、长荡湖、金湖、高邮湖,浓妆重彩,让你应接不暇。前几天朋友送来几斤高邮湖的螃蟹。打开蒲包随手拎出一只:蟹壳坚硬如铁,呈黛青色,蟹肚洁白干净,团脐下部饱满微凸。捏蟹腿,蟹腿长而有力,看大鳌,蟹鳌粗且壮,尤其是爪上的一缕缕金毛更显生猛。“好蟹!满天下,谁共高?”

小时候常听祖父说世上两种吃相最难看,一是吃西瓜,二是啃螃蟹。现在这些都是老皇历了。如今,西瓜做成果盘,用牙签挑着吃。吃螃蟹更了不得,有人发明了一套吃螃蟹的工具,剪刀、锤子、耙子,一只蟹能吃个整的出来,不得不佩服食蟹之人的精细。

螃蟹性凉,所以要佐以姜、醋和白酒。烹饪中以清蒸为上。洗净,扎实(蒸熟时爪子不掉,蟹肉不干),蒸时将腹脐朝上,以免膏油渗入锅内。

秋后的习俗很多:团圆祭月,归宁赏菊,登高望远。螃蟹自然是不可缺的。我喜欢吃蟹,不仅仅是因为它的鲜美,更多时候,却是在回味。

腌菜

每年冬十月是家乡人腌菜的季节。

腌菜多是用雪里蕻与高大的青菜,家乡人统统称之为“大菜”。当西北风呼呼刮向菜园的时候,女人们就纷纷走向菜园。不几日,曾经丰盈饱满的菜地就会变成一片空白,地下只剩下几片孤零零的蔫了的菜叶。

街上多了很多卖大菜的农人,他们将大菜用麻绳扎起来一捆一捆地立在板车上。“大菜来!”一声叫卖立马引来众多妇人。论好价钱,抱着回家。多买的,送菜上门。

一棵一棵肥美高大的青菜、雪里蕻整齐地排列在干净的水泥地面上了。摘掉老黄的叶子,用清水洗净,便晾在门前的绳子上吹干。

大缸小缸都抬了出来,里里外外擦洗干净。大缸放整棵的大青菜,小缸放雪里蕻。

码菜。一层大青菜上撒薄薄的一层盐,盐或生或熟,熟盐是用铁锅炒过的。码菜要码实,不能有空隙。码好的大青菜用石头压紧,用塑料皮将缸口牢牢封紧,上面再倒扣一只蓝花大海碗,这缸腌菜叫作“大咸菜”。

相对于“大咸菜”,我更喜欢雪里蕻。特别是雪里蕻炒肉丝,下面都用它来做浇头。我母亲从来不会腌菜,可是我们家的腌菜却吃不完,因为祖母在世时是腌菜的好手,祖母过世后,家里的腌菜出自大舅妈之手。大舅妈心细、手巧,腌的雪里蕻脆生生、黄灿灿、香喷喷。看她腌菜,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大舅妈腌菜是要选日子的:好太阳,风平浪静。午后的天井里,她将水磨石的地面拖得雪亮,干净得叫人舍不得下脚。两只洗净晾干的小菜坛立在方桌上,紫褐色的陶瓷釉面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发光,晃人的眼。大舅妈必定是刚洗过澡,剪过指甲,一身洁净的衣裤外面罩一件干净的护衣。她的面前是一只不锈钢的大盆(专为盛菜),一块长方形的白果树砧板,一把锃亮的菜刀。

雪里蕻早就沥干水分,只见她果断地去掉外层老涩的叶子,只留下一半的菜心,然后细心地切碎。刀与菜心的切割声是那样的轻快细腻,沙沙作响。不一会儿,盆里就堆满了细碎的雪里蕻。

切好的雪里蕻装坛,她会再一次认真地洗手。依旧是一层菜一层盐。不同的是,边放边用双手将盐卤挤压出来。挤到差不多的时候,她会应我的要求放入一些姜末与切碎的辣椒丝。封坛口,照例用塑料薄膜,红绳勒紧缸口,封好的坛口上搁一块方砖,再用一张标签贴标上腌制的时间。做好这一切,大舅妈的脸便热得红红的了,站立起来时总会扶一扶微偻的腰。

“大咸菜”很家常,到了时候就从坛子里拾起一两棵,冲去盐卤切碎便好。小时候很多人家拌拌香油就着粥就吃了,考究的人家是炒熟了吃。汪曾祺先生曾经在文章里写道:“一到下雪天,我们家就吃咸菜慈菰汤。”咸菜慈菰汤我们小时候几乎家家都吃过,最奢侈的是里面放几片咸肉。慈菰与咸肉先用菜油煸炒,炒到微黄加水,铁锅炖出来的必定是像乳汁一样浓稠的白汤,然后放入切碎的咸菜。装盆时,会撒上一层嫩绿的蒜花。弟弟眼尖手更快,总是在我还没伸筷子时便将不多的咸肉片捞进自己的碗中。我看看他,他又不好意思地搛几块到我的碗中。母亲会说:“你看还是弟弟好。”家乡人常说“大呆子二尖子”的话总是不错的。

我的家乡是水乡,鱼多。一到冬天,野生的鲫鱼成篓成筐地卖。大咸菜煮鲫鱼是冬季里的家常菜。中午鱼吃得差不多了,到了晚上喝粥掏鱼冻子,那滋味也是不错的。

大咸菜焯水晒干后就是霉干菜。霉干菜烧肉冷了也不起腥。夏天的晚上,用冷开水泡饭,吃冷下来的霉干菜烧肉,肚子吃得圆鼓鼓的,打个饱嗝都要回味一下霉干菜那种很特别的香气。

还是喜欢雪里蕻。炒毛豆,炒白虾,炒干丝,一年四季随着时令任意搭配。菜油在铁锅里炼到冒烟时,将雪里蕻倒入油中翻炒,斜刀拍几瓣蒜,干椒切成细丝,裹着油辣子的烟味炝到嗓子眼,这个味道才对。

中午我做了雪里蕻炒白虾,先生说味道鲜美,打个嘴巴都舍不得丢。我告诉他舅妈年纪大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腌菜了。先生听了怅然若失。

于是又回想起祖母与大舅妈腌菜的样子来了,那些细节还未走远。我一边品味着口舌生香的腌菜,一边想着应该留住它的味道。

冬雪

教孩子们唱节气歌:“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每次教到最后一句时,我的心中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仿佛又看到儿时冰封的小河,飞舞的雪花,看见一树寒梅在驿外桥边独自娇艳。

从小就喜欢冬天,喜欢严冬里落雪的夜。没有星,也没有月。只有风裹着雪花从苍茫的夜空中飄散,纷纷扬扬。山野与村庄一片迷蒙。那是一种寂静的天籁,空灵而悠远。

屋子里很温暖,与窗外截然两个世界。床上铺了厚厚的棉被,煤球炉上的水壶冒着腾腾热气。钻进暖融融的被窝里,小脚伸进母亲的怀中,抱着热乎乎的汤婆子,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幸福。

记得那时,父亲很辛苦,常常工作到深夜,下雪天也不例外。母亲半倚着床头,披着一件棉衣,一边纳鞋底,一边等着父亲归来。母亲纳鞋底的速度很慢,更多的时候总是停下手中的针线坐直身子倾听屋外的声音。只要听到门外的黄犬一声轻吠,她便会掀开热乎乎的被子,下床去开门。

“风雪夜归人”,父亲的头发眉毛都是白的,肩头落满雪花。母亲递过一只用布套裹好的手炉,再用一条干毛巾为父亲掸去身上的积雪,父亲则抬手将母亲身上的棉衣裹紧,再将手炉转递到母亲的手中。雪夜在我的记忆中是那么温馨又暖和。

祖父总是最后一个才睡,他要将灶膛里的最后一根柴火填满,然后坐在昏黄的灯下点燃烟嘴,眯起双眼,静静地望着飘雪的窗外。忽明忽灭的烟头映照着祖父红黑色的脸膛,也映照着祖父心头最朴实的期盼:大雪,庄稼,日子,丰年……

弟弟在落雪的夜里总是睡不安稳,他急切地盼着天明。他要在冰封的河面上与小伙伴们嬉戏,要在大雪的田野里堆砌自己的童话。祖母耐心地抚拍着他的后背,轻声唱道:小雪飞满天,来岁必丰年。今年大雪飘,明年庄稼好。冬雪消除四边草,来年肥多虫害少……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弟弟沉沉地睡去。

冬雪一落,年节也就近了。舂粉子,做年糕,蒸馒头。我从小没剪胎发,按照乡里的习俗,不得出入蒸年糕馒头的屋子,否则这家的年糕馒头就蒸不熟。看着全村的孩子游戏般穿梭在各家各户的厨房,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寂。

也是一个落雪天,隔壁邻居家蒸馒头。看着漫天的雪花夹杂厨房里飘散出来的氤氲热气,听着从他家厨房里传出的一阵阵热闹的笑声,我突然觉得委屈极了。就在这时,邻居家的小姐姐把我带到她家厨房的窗前。窗子是正方形的,不算高。我垫块砖头,用一只脚钩住窗台,猫下身子低下头,姐姐一伸手就把我接了进去。她把我藏在草垛子后面,将灶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

终于,馒头蒸好了,一屋子的热气温暖又湿润。姐姐拍了拍腿上的稻草兴奋地问馒头蒸得好不好。只听锅台上的人说:好,好!从来没蒸过这么好,姐姐一声叫唤,我就灰头土脸地从草垛子后面钻了出来……我啃着香甜的馒头在雪中转来转去,开心地大笑。那是我此生最难忘的雪。

想念冬雪了,于是关掉所有的灯,闭上双眼:依旧是那个村庄,还是那个冬天。下雪了,雪花飞舞,窸窸窣窣地落在旧瓦上,隐约却又真切。瓦上的青苔越发洁净鲜活起来。不几日,冰雪融化,我倚在门前,分明听到檐下回荡着一首宛转悠扬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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