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移植与中断:十六至二十世纪昆曲在贵州的三次传播

2019-08-12

关键词:昆曲贵阳贵州

贵州地处西南腹地,在明朝建省之前,崇鬼信巫,形成了独特的巫傩文化,如《宋史·西南诸夷传》记载:“西南诸夷,汉群舸郡地。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定西南夷,置群舸郡。……病疾无医药,但击铜鼓、铜沙锣以祀神。风俗与东谢蛮同。”此风俗一直在贵州延续,宋、元时期亦然:“雍熙元年(984),黔南言溪峒夷獠疾病,击铜鼓、沙锣以祀神鬼,诏释其铜禁。”[注]脱脱等:《宋史》(第40册)卷四九三《蛮夷传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174页。祭祀化的祖先崇拜与形象化的民族生命史诗,使得原始的、以娱神为主的傩歌傩舞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逐渐演变成了一种具有地域性、民族性、宗教性的傩祭活动[注]参见刘祯、苏涛:《撮泰吉:祭祀化的祖先崇拜与形象化的彝族生命史诗》,《遗产与保护研究》,2016年第6期。,也成为贵州本土最重要的戏剧文化因子。

随着16世纪中央政府设宣慰使、布政司,开科取士等一系列措施的实施,边地贵州被纳入中央王朝的权力范围,打破了其相对封闭的状态,特别是大量军屯、民屯移民的涌入,不仅以“中介”的方式,带来外来的文学、戏曲、歌舞,强化了大小传统文化的互动与交流,也开启或转移了地方文化风气,使得颇具地方文化普遍性特征的“巫化”歌舞与戏剧,在融合的过程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外来的艺术,在特殊的族群文化传统中传播,必须经过地方文化的过滤,要么以变异的方式继续存在,要么因与区域审美趣味具有较大的差异而被排斥。以曲词典雅、行腔婉转、表演细腻著称的昆曲,随着“调北征南的移民政策”[注]芥尘:《贵州戏曲杂谈——贵州戏曲的成因》,《贵州戏剧资料汇编》第2辑,贵阳:中国戏曲志贵州卷编辑部,1984年,第7页。,被来自江南的士大夫带入贵州,甚至一度成为士大夫文化圈子欣赏的艺术,但由于与地方文化的差异较大,昆曲尚不能有效地被小传统文化消化吸纳,随着个体的传播被移植入贵州,又随着个体的迁移而被中断发展,最终未在贵州的戏曲文化中生根发芽。

从时间上判断,自明代贵州建省以来,昆曲在当地影响较大的传播有三次:一为万历年间,黔籍文人谢三秀与南徙的缙绅士夫将昆曲带入贵州;二为抗日战争时期,高等院校西迁西南,项远村在贵州的昆曲活动;三为建国之后张宗和先生开启贵州的昆曲教育。这三次传播,尽管时间跨度有四个世纪,但均有契合一致的共性,即与江南文人群体或个人的南移密不可分,文人士大夫虽非特在边地种下昆曲的种子,却也有效地激活了昆曲文化在边地的意识。

一、万历年间:边地士大夫与昆曲的传入

明代建立贵州行省,使地处边缘的区域直接受控于中心权力,也带来了政治、经济、文化的新格局,极大地推动少数民族与汉族之间的交流。尤其朱元璋派出江南一带的大量军队入黔屯驻,一方面对西南一带进行开发与管理,一方面也“用夏变夷”的政策,推行以儒家为主体的大传统文化,明令各地土司酋长,“凡有子弟,皆令入国学受业,使其知君臣父子之道,礼乐教化之事,他日学成而归,可以变其土俗同于中国,岂不美哉!”[注]《明太祖实录》卷一五〇“洪武十五年十一月甲戌”条,台北:台湾“中央”研究院史语所,1962年,第6页。具体到戏剧文化,洪武年间官方则翻新了贵阳的崇贞戏台——元至正年间贵州最早修建的演出场所之一,大力推行妇孺皆能解之戏剧艺术,宣扬礼乐教化。

与江南一带文辞雅致的昆曲不同,贵州本地流行的戏曲表演,尚带有浓厚的巫傩风格,在特定的节日里,穿插着各种仪式活动,在民俗活动中进行表演。这种演出形式的盛行,或可从稍后时期王阳明的诗歌中得以窥见:“处处相逢是戏场,何须傀儡夜登堂?繁荣过眼三更促,名利牵人一线长。稚子自应争诧说,矮人亦复浪怨伤。本来面目还谁识?且向樽前学楚狂。”[注]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711页。这是王阳明被贬谪贵州修文龙场后,看见当地的戏曲演出后所作诗歌《龙场傀儡戏》,诗中或多或少地还原出傀儡演剧的仪式现场,以及极富民族特色的观演盛况,充满小传统意味的民俗风情。而江南一带流行的昆曲,为文人所钟爱,“出于国家权力行政管理的需要,入黔官员的数量也在急遽增多”[注]张新民:《西南边地士大夫社会的产生与精英思想的发展——兼论黔中阳明心学地域学派形成的历史文化背景》,《国际阳明学研究》第三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96页。,在长期移民集团南徙的过程中,他们将自己家乡的戏曲文化与演剧习俗带入西南边地,在汉文化集中的城镇演出。万历年间,有文献已透出昆曲流播于贵州的信息。据谢三秀《雪鸿堂诗集》“听卢姬歌二首”所载:

草色罗裙玉腻肤,歌喉一串曰南珠。莫愁老去梁尘歇,此夜佳人道姓卢。

垂柳丝丝拂曙烟,文莺百啭绣帘前。卢家少妇能娱客,肠断箜篌十五弦。

诗歌虽然没有直接提到卢姬演唱的是昆山腔,但从卢姬歌喉如“一串南珠”、声腔似“文莺百啭”,以“箜篌十五弦”伴奏等表演的描写,无不与昆山腔柔媚之风格特征恰合,又逢万历年间,昆曲已经极为流行,江南地区甚至家家无人不传唱。江南士夫在黔地雅集,出于对昆曲之特殊的雅好,当宴演唱,或可推断“卢姬是昆曲女伶”,“昆腔是在明朝万历年间进入贵州”[注]龙之鸿:《试谈昆腔进入贵州的年代》,《贵州戏剧资料汇编》(第2辑),贵阳:中国戏曲志贵州卷编辑部,1984年,第12页。。该诗作者谢三秀,字君采,一字元瑞,明万历时期贵州前卫人(今贵阳市南区),先祖原籍泰州兴化,在贵州做官,落籍此地。谢氏性好远游,喜交名士,曾游历江南一带,与名公汤显祖、李维桢、王稚登、何无咎等人交谊甚笃,多有唱和之作。汤显祖曾作《送谢玄瑞游吴》诗一首,表达与谢三秀知交投合的心情:“几年空谷少闻莺,恰恰惊春得友声。家在东山留远色,客来南国见高情。樽开元夕花灯喜,坐对前池雪水清。万里龙坑有云气,飞腾那得傍人行。”谢三秀游吴返黔后,汤显祖又作诗《春夜有怀谢芝房二绝句》,以“每到灯时举一杯,参军书去隔年回”二句,表达对友人的思念。当时的贵州巡抚江冬之、郭子章,副史韩光曙等,多来自江南,尤为器重谢三秀,“特推美郭开府、韩督学诸公之折节诱掖,与夫汤义仍、王百谷、何无咎诸君子交流切磋。然亦岂非乡里多贤,夙有以成之也!”[注]谢三秀:《雪鸿堂诗搜逸》卷首,莫友芝序,黔南丛书本。流官与地方精英长期寓居黔地,逐渐形成以“调北填南”封疆大吏及缙绅士夫为主体的文人圈,由于有着共同的乡邦情结与记忆,昆曲成为他们地缘性文化认同的自觉选择。

尽管受到来自江南的士大夫群体的青睐,但昆曲毕竟与贵州本土戏剧具有较大的风格化差异,只囿于地方知识精英的范围内孤赏,例如康熙三十一年(1692),时任贵州巡抚的阎兴邦,曾有昆腔家乐演剧,演出的盛况被当时参加贵州乡试的汤右曾以《阎梅公中丞出观家乐》五首诗歌记录下来[注]参见刘水云:《幕府演剧:明清演剧的重要形态及其戏剧史意义》,《戏曲艺术》,2017年第4期。:

烧残绛蜡月胧明,百和香中吹玉笙。一片彩云飞不散,曲栏干外艳歌声。

探喉一串玉盘珠,华屋神仙绝代无。恼乱中丞筵上见,梨园弟子李仙奴。

审音荀令与周郎,檀板铜槽共一床。山雨乍收帘月白,听风听水按伊凉。

玉雪儿郎发未齐,嫩丛兰蕙出香溪。南朝琼树无人见,娇小宫莺恰恰啼。

管咽弦停意浅深,云窗六扇漏初沈。已迷秦客风花路,休笑吴儿木石心。

缙绅集团对昆曲尤为欣赏,随着他们调任贵州,也将自己蓄养的家乐带入当地,或于闲暇之时,或在特殊的礼仪活动中,待客娱乐,品鉴玩味。昆腔戏剧在士大夫的上层圈子中,得到小范围的传播。[注]例如顺治六年,朱由榔被孙可望等迎至贵州安隆(今安龙)。是年,孙可望准备在贵阳称帝,马吉翔等逃到贵阳,为孙“九奏万舞之乐”。在永历帝驻跸安隆四年、普安(今安顺)二年后,由黔入滇。据温睿临《南疆逸史》记载:“顺治十三年中秋之夕,(马)吉翔与内侍李国泰饮王皇亲家,召伶人黎应祥使歌。”马吉翔的“女乐”与王维恭的“苏昆班”是否入黔,史无详述,但如今安龙县第一中学尚有永历时“演剧台”遗址。(参见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志·贵州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0年,第8页。)

乾隆三十六年(1771),赵翼任职贵西兵备道,因广州谳狱旧案被降级调用,次年乞假归里,贵州巡抚图思德设宴张乐,为其践行,赵翼即席赋诗,诗题为“将发贵阳,开府图公暨约轩、笠民诸公张乐祖饯,即席留别”。其中第三首为:

当筵忽漫意悲凉,依旧红灯绿酒旁。一曲琵琶哀调急,虎贲重戚蔡中郎。

赵翼自注“伤蔡崧霞之殁也,是日又演《琵琶记》”。第四首为:

解唱阳关劝别筵,吴趋乐府最堪怜。一班子弟俱头白,流落天涯卖戏钱。

赵翼诗中自注云:“贵阳城中昆腔,只此一部,皆年老矣!”赵翼为江苏阳湖人,巡抚图思德安排《琵琶记》《阳关三叠》,并以昆腔演绎,为别出心裁之特意安排,可惜贵阳昆班仅此一部,且演员皆年老者担任,昆曲颓势已成,未在贵州得到有效发展,正如乾隆五十一年(1786),时任贵州提学的吴寿昌赋诗所写的那样:“近人爱听伊凉调,闲杀吴趋老乐工。”

如果与当地百姓搬演百戏热闹的场面相互对比,更能清晰地感知昆曲在黔地发展之衰败凋零。乾隆三十九年,贵州巡抚布政使韦谦恒曾作诗一首:“笑骑百鹿与青鸾,雪藕冰桃簇玉盘。立部堂堂争献寿,春风赢得万人看。”其自注日:“黔俗迎春陈百戏,使者坐堂皇,守令捧觞为守,以兆丰年,观者如堵,例不禁也。”贵州地区并不乏演剧的热闹氛围,本地流行花灯、地戏,其声尖锐,而词雅饬,黔人趋之若惊,观者如潮,至于昆曲则知其名者鲜少,更遑论传习。况东南昆腔,曲高和寡,未能有效地结合区域文化的演剧习俗作本土化的变异与改革,在当地缺乏孕育其生长的文化土壤,由于脱离边地民众的社会生活与风俗习惯,只能局限在江南文人的朋友圈中浅酌慢品,雅部戏曲演出仍仅限于达官府邸[注]参见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志·贵州卷》,第9页。,又随文人迁移流动与大众时尚风气之转变,时断时续地留存于黔地。此后,直到民国年间,才有来自江南的曲家,将昆曲播撒于黔省。

二、抗战时期:项远村在贵州的昆曲活动

民国年间,时值“中国近代多事之秋,内忧外患,国乱相寻,整个社会一无足恃。各阶层人士皆有旦不保夕的危机感,都希望在动荡中寻求一安身立命之所”。[注]麻天祥:《反观人生的玄览之路:近代中国佛学研究》,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51页。特别是抗战时期,在强寇压境危急存亡的情况下,贵州作为大后方,大批著名的高校、研究机构内迁,大儒咸集,文教广开,给西南边陲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文化活力。尤其一批具有忧患意识的知识分子,在西南后方笔耕不辍,著述不断,努力保存文化的种子,如1947年第一期《浙大校刊》便有记载:“浙大学风太好了,先生、学生只在图书馆实验室埋头工作,偶然看到走到城墙边的大学生,手里总是拿着一本书,不是朗诵,就是默读。遵义青年,向来不太用功,现在受到了这种风气陶熔,连我最贪玩的小孙孙也整天看书了。”[注]参阅贵州省遵义地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浙江大学在遵义》,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39页。这是浙大于民国二十八年迁入遵义,凡此八年,对于该校校风最为真实的描述。内迁知识分子在介入地方文化活动的过程中,极大地影响或改变了地方习俗风气,为边地文化发展带来一股充满生机的春风。在这样的背景下,项远村带着他的昆曲,来到了贵州。

项远村,名衡方,字以行,上海嘉定人。“早年与胞弟项馨吾随同邑前辈徐某习曲,工小官生,宗俞粟庐派唱法,兼擅曲笛”[注]吴新雷主编:《昆剧大辞典》,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435页。,为民国沪上著名曲友,常与徐凌云、俞振飞、徐树铮在徐园曲叙,参与唱曲活动。徐树铮曾有词[注]《寿楼春》。并序载其事:“春夜偕叔明携儿子审交,同集徐凌云宅。坐客徐静仁、俞振飞、项远村馨吾兄弟、李旭堂、徐念萱,皆曲坛巨子。乐工数人,间次以坐,当歌对酒,万情酣适。”[注]徐道邻编述:《徐树铮先生文集年谱合刊》,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62年,第115页。项远村深谙昆曲唱曲之法,于20世纪20年代应高亭唱片公司之约,灌制《看状》《见娘》《刺虎》《惊梦》等的小冠生名曲唱片[注]《申报》1926年1月27日增刊第2版,登有高亭华唱片公司之广告:“高亭华行,自徐君小麟接办后,北走京畿,南访羊城,海内歌乐,网罗殆尽,即如昆曲之珍秘高贵,亦复为其罗致。样片制就运华,已在中途,不日抵沪,行将遍邀知音,共聆雅奏。其细目有……项远村、馨吾昆仲之《看状》《见娘》《刺虎》《惊梦》《絮阁》《折柳》。”见朱建明:《〈申报〉昆剧资料选编》,上海:上海市文化局、上海昆剧志编辑部,1992年,第137页。,又考究曲律音韵,在曲谱、曲韵等领域均有学理研究,可谓实践与研究兼擅的曲坛名家。

抗日战争爆发,重庆为战时政治经济中心,西南地区一时人文荟萃,娴于昆曲之名流,纷纷云集,闲暇之余,迭相唱和。项氏热衷昆曲活动,先与穆藕初、范崇实、何静源、丁祉祥、倪传钺等组建曲社,“最初有渝社之组织,民三十年改组为重庆曲社,纲罗群彦,一时称盛,除按月举行同期雅集外,并会在国泰剧院,银行俱乐部,江苏同乡会等地,几度公演,于四方多难声中,得闻此钧天雅奏,殊属难能可贵。”[注]朱太痴:《昆曲正重庆》,《申报》,1946年5月26日。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项氏从重庆调任贵阳,同时也携带着对昆曲的热爱以及在重庆组建曲社的经验,来到筑城开展昆曲事业。是年夏天,“与贵州省立艺术馆的昆曲爱好者共同创立了贵山曲社,社址就设在项氏寓居的虎峰别墅内”[注]吴新雷主编:《昆剧大辞典》,第297页。。一时间,筑城笃学君子,名门闺秀,踵门来学,激起黔地昆曲的瞬间活力。

在贵阳期间,项远村不仅热衷曲社活动,还潜心研究,撰成曲学研究著作《曲韵探骊》,于民国三十三年(1944)七月由重庆曲院西南工务印刷所印刷,重庆曲社、贵山曲社以及贵州省立艺术馆寄售。项氏在前言中写到:“流浪十年,行箧悭涩,参考书籍,绝无仅有,编中所述,仅凭记忆,墨一漏万,所在皆是。又下卷各表,僻字甚多,现刻现铸,煞费时间,鲁鱼亥豖,更所难免。况值战时,物资缺乏,设备简陋,劣笔陋字,诸不惬意,欲求补苴,请俟战后再版,读者谅之。”[注]项远村:《曲韵探骊·序》,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6年,第2页。战时避难的困苦,寓居边陲的心境,以及对昆曲文化的职守,均潜藏在文本的叙事之中。该著承袭明清曲律之学,以曲韵为研究重点,书分上下二卷,上卷为理论部,论述曲韵源流,下卷为检韵之部,以清代沈乘麐《韵学骊珠》为蓝本,变更格式,易于翻检,便于昆曲初习者参考。张充和曾评价项远村的曲学研究,认为其“研究关于戏曲史、音乐、度曲、表演、作曲等问题,挖掘老艺人,把能作词、作曲的人网罗起来。字音和曲子相结合,不能把阳平谱成阴平。规律非清规戒律,而是科学的规律。反对大刀阔斧地改,要和风细雨地改,重点讨论切音问题和字音问题”。[注]张允和著,欧阳启名编:《昆曲日记》,北京:语文出版社,2004年,第45页。

《曲韵探骊》一出,对昆曲、京剧的用韵,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惜项氏仅在贵阳避难两年,便调离他地。贵阳刚刚兴起的昆曲活动,随着项远村的离开,又趋于凋零,无人能唱。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1947年,著名曲家张充和之大弟张宗和应朋友邀请,到贵州大学任教,开启当地昆曲之教育,才得以改变。

三、建国之后:张宗和与贵州昆曲教育

张宗和(1914—1977),安徽合肥人,戏曲教育家,昆曲表演家。其祖父是淮军主将、两广总督署直隶总督张树声,其父亲为乐益女子中学创办人张冀牖,四个姐姐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是著名的“合肥四姐妹”。

张氏家族酷爱昆曲,家中兄弟姐妹常内集拍曲,宫商相应,丝竹相谐。张宗和曾师从沈传芷、周传铮,习昆小生兼昆旦,兼善吹曲笛。1932年张宗和考上清华大学历史系,1935年2月经同学殷炎麟介绍,与在北京大学读书的四姐张充和,一同加入俞平伯支持的清华昆曲社团谷音社,成为该曲社重要成员,向笛师陈延甫学《硬拷》《乔醋》《拆书》等曲,结识曲界名家,参与各地曲会。1935年11月曲家俞振飞莅临谷音社,称赞张宗和“嗓音和”,并亲自为其擫笛清唱《絮阁》。1936年张宗和毕业之后,时逢抗战,辗转宣威、昭通、昆明等地避难,并先后执教宣威乡村师范、昭通国立师范学院、云南大学、立煌古碑冲安徽学院。1946年张宗和出任苏州乐益女中校长,但他认为在自己家办的学校任教,“总觉得不大好”[注]张宗和:《秋灯忆语:“张家大弟”张宗和的战时绝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12页。,并没有继承家族教育事业,于次年前往贵州大学历史系任教,1953年院系调整调入贵阳师范学院(今贵州师范大学)。从1947年到1977年,从33岁到63岁,张宗和一直生活在贵阳,前后凡30年,他将自己的精力放在教育事业与昆曲活动,培养了一批史学人才与昆曲人才,为贵阳的昆曲传播与教育奉献半生。

张宗和在贵州大学任教期间,于每学年第一学期开设教授中国史、亚洲诸国史、中国通史等课程,下半学期开设曲选课程,主要根据王国维《宋元戏曲史》讲授戏曲史。出于对曲体文学的爱好,曾将《元曲选》与《六十种曲》改写成京戏或通俗小说本事[注]参见张充和、张宗和:《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谈艺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1~34页。,用于课堂教学。宗和闲暇痴迷昆曲,即便在时局最为动荡的时期,贵阳几无唱曲氛围,他也会在乘凉间隙清唱一曲,周末更组织妻女雅集。据当年同在贵州大学历史系任教的张振珮先生回忆,宗和一家,每逢周末,便雅集唱曲,或妻子刘文思清唱,张宗和吹笛伴奏,或宗和本人清唱,子女在一旁咿呀学唱。曲腔婉转悠远,引得四周邻居隔墙悄听。宗和亦时常邀约张振珮先生一家以及学界名流到家中品曲小聚,丝竹盈耳,谈笑吟咏,雅致已极,一时学林,传为佳话。

1949年新中国建立,传统戏剧领域全面实施改造政策。1950年在全国戏曲工作会议上,“戏曲要百花齐放”的方针被提出来,这是戏剧领域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使得50年代初期,全国的地方戏曲都获得了发展的机会。这一时期的张宗和,显得特别兴奋与积极,这种喜悦从他与张充和的几封书信中,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如1952年6月,张宗和在信中说:“华粹深在南开教书,最近听说可能到中央戏剧改进局去工作,解放后他编过京戏上演过。罗莘田曾发表过关于昆曲的文章,提到顾珠,说她是青年昆曲家,应该由国家培养起来,韩世昌、白云生他们都在戏剧学校当教授,端午节时全国各地演《白蛇传》《水斗》《断桥》全是好戏,《水斗》富于斗争性,白蛇的个性是代表中国女子的坚强和温柔两方面。妈妈在苏州文联搞戏改,(昆曲)工作,你们若是能回国来在这一方面一定大有发展。关于昆曲人才即使在北京上海也很缺乏。”[注]参见张充和、张宗和:《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谈艺录》,第43页。在这样的氛围下,张宗和率弟子谢振东执笔创作大型反霸京剧《大闹周家庄》,由贵大历史系师生登台合演,除担任艺术指导外,张宗和还专门为燕青这一角色,设计昆曲唱腔[一江风],在校园首演遂引起轰动,又在新华电影院公演,引贵阳全城热捧,场场爆满。

1953年,贵大历史系并入贵阳师院,张宗和随之调入贵阳师范学院工作。除教授《中国近代史》《中国历史文选》两门课程外,还参与该校京剧社团的各项活动。贵州由于没有专门的昆曲人才,且演唱水平较低,昆曲多由剧团京剧演员改唱,教曲的工作,由张宗和一人承担,“我也在教人唱昆曲,最近在教京戏院的头牌朱美英《游园惊梦》,她还要学《断桥》,可惜我好多身段都忘记了。”[注]参见张充和、张宗和:《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谈艺录》,第55页。“去年十一月中(1953年)我参加了贵州省的戏曲观摩演出大会,看过贵州军区京剧队演的《白蛇传》,《水斗》一场是昆曲,但也没唱全,《断桥》一场唱的京戏,……本来是一个很复杂,矛盾很多的很有戏的戏,现在却把他简单化庸俗化了,主题思想倒是很明显,反封建。但是没有戏了。”[注]参见张充和、张宗和:《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谈艺录》,第57页。为了突出反封建主题,表现人物的斗争精神,将戏曲庸俗化表现,使戏而无戏,曲而无味,是当时普遍的做法,却伤害了艺术自身的发展,站在艺术的角度看,张宗和的见地不可谓不高明。因此,当黔光京剧团排演《白蛇传》,领导指示《水斗》《断桥》必须用昆曲演唱,张宗和便以对艺术的虔诚,按照自己的理解,指导演员将许仙处理成又爱又怕、又信又不信,活泼泼的“人”的性格。教唱昆曲,张宗和还能胜任,但身段表演,却成为张宗和及贵州昆剧表演界最大的困扰,长期以来一直限制着昆曲舞台剧目的拓展,仅《水斗》《断桥》《游园》《惊梦》几出折子,曾偶有几次正式的演出。

1956年春天,昆曲《十五贯》救活一个剧种,在北京演出获得巨大成功,同时也带动了全国昆曲的发展,张宗和在致充和的信中写到:“现在对文化艺术、科学技术的政策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自然不是先秦诸子时代),本来大家都觉得昆曲是没有出路了,但《十五贯》一出风行一时,《人民日报》特为此发表了社论,满城话说《十五贯》,周传瑛、王传淞马上大红而特红了起来,二姐来信说她每星期到俞平伯家唱昆曲,不久我也可以去了,大约在下月中旬之后即将动身到北京开会。”[注]张充和、张宗和:《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谈艺录》,第77-78页。信中提到的北京会议,即指1956年8月19日北京昆曲研习社成立大会。大会由俞平伯主持,张宗和受邀参加,于7月底前往北京。俞平伯为欢迎张宗和的到来,特设家宴,组织雅集,连续几日,拍曲清唱[注]参见张充和、张宗和:《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谈艺录》,第83页。。据张宗和日记所记:

7月29日,

在北京,到俞平伯家,看见许宝禄的哥哥,看见华粹深,多年不见,很亲热,传芷的哥哥也来了,汪一鹣也来了,我和汪唱的《秋江》,人家都说是老曲家的派头,我一个人唱《闻铃》,饭后又唱,我和汪唱《惊梦》。

8月5日,

约好三点,到二姐(张允和)家一同去参加曲会,我和郑姐唱《断桥》,我唱旦,周姑娘唱小青,唱整出带白,我到北京后,这出戏是唱得最好的,高处我自己都感到头震动,声音很好,自然也不很费劲,我这出《断桥》的确唱得好,俞先生也说,我平生唱得好的,这要算一次了。

8月17日,

晚饭后,鼎芳一起到俞家,二姐也在俞家,我吹《佳期》,郑姐唱,俞太太唱《盘夫》,我教了他们,阿荣教的那个好腔,“愁闷声”和“你自撇了爹娘媳妇,”他们都说好听,又和袁二唱《硬考》。

8月19日

北京昆曲研习社成立大会,在俞平伯家老君堂老屋召开,由业余曲家发起,得到文化部副部长丁西林、北京市副市长王昆仑的支持。首届社委主任是俞平伯,张允和担任社务委员负责管账,张宗和担任“通讯社员”负责联络西南,曾在贵州组建贵山曲社的项远村,也为该社重要社员。一时曲界名流、昆曲研究者、知名演员云集荟萃,组织各项昆曲活动、培养昆曲人才,推动昆曲艺术的传承和发展。

借昆曲《十五贯》大红大紫的东风,唤起贵阳学界与戏曲界对昆曲的热忱,张宗和自北京回到贵阳后,昆曲教学活动更加频繁。此时,尽管贵阳的昆曲仍较为落后,如同张宗和感叹,“我在北京唱了一回《断桥》的旦,很过瘾。……回贵阳再也无机会唱了。原来有个吹笛子的,又到兰州去了”[注]张充和、张宗和:《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谈艺录》,第83页。,但在行政力量的推行下,贵阳的昆曲不再是个人私下的行为,从某种程度上看也非“边缘化”的艺术活动,昆曲在这一时期的发展显得更畅达。贵州的学界名流,如王伯雷、张汝舟、侯辑夫夫妇,经常前往张宗和府上,拍曲雅集,清唱曲子计有《游园》《认子》《书馆》《叹双亲》《问病》《小宴》《思凡》《断桥》《琴挑》《水斗》《刺虎》《乔醋》《硬考》等。

1957年11月中旬,浙江昆苏剧团来贵阳演出,为了迎接剧团的到来,张宗和亲自撰写欢迎文章,还专门在其执教的国立贵阳师范学院举办昆曲讲座,只可惜“听众不多,贵阳人还以为昆曲是昆明戏呢”[注]张充和、张宗和:《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谈艺录》,第107页。,可见贵阳市民对昆曲的隔膜与陌生。浙江昆苏剧团在贵阳演出半个月,演出剧目有《十五贯》《长生殿》(《定赐》《密誓》《惊变》《埋玉》)《风筝误》(全本)《断桥》《琴挑》《相梁》《刺梁》《醉写》等。张宗和见到了二十年来未见的周传瑛,万里他乡遇故知,难免一番感慨,于11月14日的日记中写到:“吃了饭想到应该去看一下传瑛他们,在后台,看到传瑛,一会儿传瑱也来了,传瑛瘦了,他们都用苏州话和我谈,我的苏州话已经不行了,传淞也过来了,下午还要开会,我就辞了出来。”[注]张宗和:《张宗和日记》。看过《十五贯》周传瑛的表演后,张宗和大为赞赏,“十五贯自然是好的,连龙套都有戏作,自然我觉得娄阿鼠最好,况钟也好,但声音小了点。”[注]张宗和:《张宗和日记》。本着对昆曲的专业眼光,以及对艺术审美的敏感,张宗和也对《十五贯》的不足,做了私人化的批评:“传瑛嗓子不好,但做功大有进步,传淞的丑现在是全国知名了,娄阿鼠和万教春都演得绝妙。可惜他们剧团的旦不很好,新的一代还没有培养起来。”[注]张充和、张宗和:《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谈艺录》,第107页。演员老化,青黄不接,表演艺术后继乏人,正是昆曲在此后面临的尴尬困境。

60年代初,张宗和被贵州省艺术专科学校聘请,专门开设《戏曲史》课程,为贵州专讲戏曲史的第一人[注]参见王恒富、谢振东主编:《贵州戏曲大观 艺术家卷》,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1995年,第217页。,又在各个剧团兼课,为职业演员讲授中国戏曲简史。此外,他还在贵州各地举办戏曲专题讲座,常常一边分析知识要点,一边清唱示范,以“讲唱结合”的教学方式,引起师生对昆曲的兴趣。如在遵义实习期间,应姚公书之邀,讲授元曲与昆曲,“八点座谈会开始,人不算多,大约只有三四十人的样子,我先谈了一个小时,休息以后,我唱了《佳期》《哭缘》《辞朝》,后来有人要求唱旦,我又唱了《秋江》。嗓子不好,没有唱好,我自己不高兴。有一两位老师提出问题来。老杜、老吴、老严都来听的,老严说听懂了,我自己觉得还没有谈得够,活动呆板了些。”[注]张宗和:《张宗和日记》。

在戏曲研究方面,张宗和一直在编写《中国戏剧史讲稿》《关汉卿传》《汤显祖传》,曾出版专著《中国戏曲史》《漫谈戏曲演员的表演艺术》《梁山泊与开封府》等。其中《梁山泊与开封府》择选臧晋叔《元曲选》六种剧目,改写为戏曲故事,赵景深专门为其作序说:“这样一位艺术家来改写《元曲选》的故事,实是当行出色的。”[注]赵景深:《梁山伯与开封府·序》,张宗和:《梁山伯与开封府》,上海:北新书局,1950年,第1页。此外,张宗和在整理黔剧传统剧目《疯僧扫秦》一剧时,对该剧中的《东窗诗》“搏虎容易纵虎难,无言终日倚栏杆。男儿两眼凄惶泪,流入襟怀透胆寒”不能透解,请教贵州大学中文系李俶元教授、历史系姚公书教授,仍均莫衷一是。便综合各家之见,以及自己的意见,“寄给好友戏曲史家复旦大学教授赵景深”[注]参见王恒富、谢振东主编:《贵州戏曲大观 艺术家卷》,第217页。,赵景深专门撰文《〈疯僧扫秦〉中的东窗诗》刊登于1962年第6期《戏剧报》上,认为第四句的胆,理应针对秦桧。此文引发了戏曲界的大讨论,如梦斌又撰文《对〈东窗诗〉的一个理解》,反驳赵景深及李俶元的看法,认为第四句是非秦桧所言,而是第三者的口吻。在张宗和的助力下,推进了戏曲界对该问题的认识。

1964年戏剧界提出“大写三十年”的口号,掀起创作反映革命人民的高尚精神与政治觉悟的现代戏创作的高潮,“由于大力提出上演现代戏,传统戏演出逐年减少,导致剧团演职员生活困难的现象遍布全国。”[注]傅谨:《20世纪中国戏剧史》(下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300页。昆曲在贵阳,如随时可以勺灭的星星之火,即便“在贵阳即使在京剧团中,也找不到几个真正愿意学昆曲的”[注]张充和、张宗和:《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谈艺录》,第204页。。张宗和感慨:“昆曲一个人搞不起来,而且现在要教人也有些精力不济了,吹不动,唱不出。昆曲虽也有现代剧(如《红霞》《血泪荡》),但我又不会,老教什么《游园》《断桥》,也不合时宜了。”此后,中国传统戏曲,也被卷入汹涌的时代与政治洪流中,由于“公子”“书生”与“革命英雄”人物形象差距过大,并且违背了“为工农兵服务”的政治立场,不适合再演,北京昆曲研习社被终止,张宗和也被关进牛棚,日记中关于昆曲的记述,于1964年便戛然而止。1971年张宗和致信张充和写到:“说到昆曲,五年来从未正式唱过,有时哼哼。”[注]张充和、张宗和:《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谈艺录》,第386页。在长期的精神压力下,张宗和患上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于1977年去世。他一生的幸与不幸,仿佛也象征着昆曲的命运,戏曲的苦难与个人的苦难,如复调般交织映照,也展现了人间社会应当珍惜的价值。随着张宗和的去世,昆曲在贵州,一曲微茫,零落成泥,如散去的尘烟,再无人继。

结 语

重探昆曲在贵州四个世纪三次传播的历程,不难发现,昆曲在黔地的传入与流布,以来自江南的知识精英的推介为其主流形态,仅囿于社会文化结构的知识阶层。在边地艺术与江南艺术的复杂互动过程中,由于昆曲与贵州戏曲审美风格差异较大,脱离普通民众阶层的日常生活与艺术趣味,又不能与本土艺术相结合,从而无法凭借不断适应地域性文化的方式存在,黔地自始至终均未能培育出孕育昆曲生存与发展的文化土壤,随着文人个体力量的辗转迁移与消长起伏,昆曲也继之飘散零落。

猜你喜欢

昆曲贵阳贵州
也论昆曲的形成与梁辰鱼的贡献
《红楼梦》的当代昆曲改编与经典化
“齐”心“鲁”力,助力“多彩”贵州
高速通到我的家
贵州,有多美
找朋友
大江东去浪千叠——百戏之祖“昆曲”
解读“万马如龙出贵州”
贵阳城乡“三变”了不得
贵阳数据共享开放条例亮点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