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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溪河左岸的药

2019-07-25阚韶辉

鹿鸣 2019年6期
关键词:薄言稻秧罗家

阚韶辉

秧露

东山是罗家梁,西河是左溪,南山是画屏山,北市是蒋家堰集镇。它们中间的这几十亩田畴,是我的左溪河左岸,我最后的土地。

清晨,晨光越过东山。拂去了云蒸雾罩的画屏山,青青灿灿。左溪河左岸鲜鲜翠翠的稻田中,有年轻的母亲,沿田埂,边走边举着绑在竹竿上的毛巾,拂过稻秧。“漠漠水田飞白鹭”。远看那白毛巾,如一只贴着稻秧低飞的白鹭,左出右旋,忽低忽高,执着而飘逸。随毛巾的飘拂,那妇人的脚步及双臂,也有节律地前移和摆动,富有韵致。不知其用意的人,或以为是一种乡村舞蹈。

其实,这母亲是在收集露水。清晨的稻秧尖上,沾满新鲜欲滴的露水。她用毛巾如此拂过稻秧,直到毛巾被露水湿透,再收起毛巾,用力拧之,把毛巾上的露水,滴到放置在田埂上的脸盆里……她将用收集到的露水,擦拭自己孩子的身体,以治疗孩子身上被盛夏的溽热焐出的痱子……

那采集过露水的母亲,不止一位,是我或者我多年不见的小伙伴们的母亲。现在想来,她们飞舞着绑了毛巾的竹竿,从田埂上翩跹而过,消失在雾气弥漫的水稻田边,那清新又朦胧的背景,那飘逸的身影,多么富有诗意……

记忆里,母亲那双臂轻舞、腰身缓缓摆动的姿势,专心致志而充满期待的神情,令我想到《诗经·关雎》中的那位女子:“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只不过,母亲不是“在河之洲”,而是“宛在田中央”——亦步亦趋在晨雾飘拂、绿毯一般的水稻田的中央,氤氲其心中的,是另一种情感,即母子连心、心忧子恙的母爱。

露水入药,这种乡里民间的智慧,颇有渊源。《本草纲目》之“水部”,所载首味中药,即为在秋露重时,早晨去花草间收取的“露水”;其味甘,性平,无毒;草尖上的秋露,禀承夜晚的肃杀之气,宜用来煎煮润肺的药,或调制治疥、癣、虫、癞的各种散剂,能令皮肤健好有光泽……

那么,我以及我的小伙伴的母亲们,在左溪河左岸的稻田里采集露水的行为,确乎是一种可命名为“采采稻露”的舞蹈。那舞蹈,带着《诗经》的风韵,饱含乡村的智慧、土地的灵气,弥散母爱的温度、稻禾的清气。

车前

罗家梁子这道黄土的山梁,是画屏山伸出的右臂,温婉而坚定地横亘在左溪坝的东面。其南端的猫子沟的深处,昔日产煤。罗家梁子顶上,便有了一条南北走向的运煤的简易车道。三十多年前,一个暮春的某些午后时间,会有一个少年,背一个挎箩,踯躅在这条道路的边上,寻寻觅觅,采挖一种草药——蛤蟆叶。采至半挎箩左右,他下坡梁回家,清洗、晾干,然后泡开水饮用。

这少年就是我。大约六七岁的光景,我得了肺结核。这种历史上堪称绝症的毛病,在有了雷米封(又名异烟肼)等特效西药后,并不难治愈,但依然被认为凶险万分。父母不仅每日带我去镇上的医院打针,且就诊中医,遵嘱采取了两项辅助治疗措施。一是制作了一篮以蛤蚧为主材的中成药的丸药,每日早晚服用;再就是采挖、晾晒蛤蟆叶这种草药,泡以为茶饮。其时,父母是裁缝匠人,忙于谋生,采挖蛤蟆叶草药的任务,就落在我自己身上。

这蛤蟆叶,即车前草的方言俗称,种子即车前子。其特点是耐瘠土旱地,纵然是坚实之地,也能贴着地面生长,故田边地头、河滩坡缘,乃至道旁路边,多有。因此便有了这么个名字吧。其生长环境如此普通,形态也易于辨认。整株车前草,往往平卧、斜展或直立,叶片多呈椭圆形,鲜时为绿白色,干后变淡褐色。车前草具有清热、抗炎、平喘、祛痰等功效。因此,老家的中医把它开为药方,作为治疗我肺结核病的辅助药材。

感恩现代医学的进步,我年少時遭遇的这场生命的劫难,此后不久便得以解脱。因此,多少年后的今日,我能以悠然的感慨,回顾这场劫难,追忆采挖蛤蟆叶的日子,并蓦然发现,这样一种质朴的野生草药,与中国人的生活及情感,有着渊深的联系,且不乏诗意。在两千多年前问世的《诗经》里,就有它的身影: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襭之……

这是《诗经·国风·周南》中的《芣苡》篇,其反复吟咏的“芣苡”,又作芣苢,就是车前草。显然,它是可以食用的。两千多年前,几位妇女在野外,边采芣苡这种野菜,边唱歌谣。那歌谣被乐府官员采录,后进入《诗经》,岁月的长河便如一张光碟,录下了她们质朴的声音、美丽的身影和采集野菜的细致过程,还留下了江汉流域(周南地区)先民的生活情怀——生虽是艰难的事情,却总有许多快乐在这艰难之中……

取自乡土,随处可见,自采自饮自救……这是老家乡间中医的智慧,也是土地的慈悲。或许,没有车前草茶饮的辅助治疗,我的病也是可痊愈的。但因为这次生病,让年少的我,孤独地走进山乡的野地,体味生命的无助与坚韧,感受土地赋予劫难生命的自我救赎的力量。我与蛤蟆叶这种草药的患难之交,是我与左溪河左岸,在生命层面结下的一种机缘、一种情结。

车前草,耐瘠土旱地,扎根地下,贴着地面生长,以一株草的形象,长出药的价值。它抚慰过一个劫难少年的自我救助。若干年后,归来的我,已不是少年,被岁月消磨了的身心,在对它的回忆里,继续得到生命成长的感悟与力量。

艾蒿

不是暗香浮动,无需细香深嗅;不是沁人心脾的馨香,也非令人陶醉的芳香。这是一种浓烈、刺激、熏人的,带着土腥气、山野气、草药味的野草之香……

2018年暑假的夏夜,艾蒿的气味,弥散老家老屋的楼上楼下,浓重地包围了我寂寥的乡愁,送我入梦。香味来自寝室门口的一个盘子。干燥的白扑扑的艾蒿叶子,在盘子里隐忍地燃烧,慢慢升腾起浓浓的烟雾,向四周缓缓释放驱蚊辟秽的香气,营造出一种久违的乡村家园的氛围,唤醒久远的儿时记忆。

这是母亲的心思。后坡多野草杂木,老屋夏夜蚊多。自端午节前后开始,经春到夏,母亲就不断地上到后山罗家梁子采集艾蒿,晾晒在楼顶和后院台阶边上。我暑假回到老屋,母亲便把这盘原本点燃后放置在一楼堂屋里的艾蒿叶,燃在了我的寝室门口。对从异乡归来的成年的儿子,这是母亲能想到、做到的不多的事情中的一项。艾蒿飘香,是夏夜老屋弥散的母爱。

记得早年,乡间以艾蒿驱蚊,是把晾晒过的干燥的艾蒿,一枝枝连杆带叶绑成一把把,如一根又粗又长的自制的蚊香条,放在院坝中点燃,那味道和烟雾更为浓烈和持久。扯艾蒿叶,捏紧揉团——揉团时里面掺进一根废布条,放在盘里,再点燃布条,一盘艾蒿叶就能燃而不烧,缓慢而充分地飘散烟雾,散发香气……这是母亲为减少用量,以及操作之简便,而创出的一种燃艾蒿驱蚊的新方法。

近些年来,母亲每年都要采集、晾晒不少艾蒿,楼上、檐下,大包小包,装了不少。这应该不是因为后山的罗家梁子日渐荒芜,却令艾蒿等野草们日益繁茂的缘故。这是阅历和经验,让母亲在生活中越来越喜欢上艾蒿,并经常地使用艾蒿。早年,我的父母,作为裁缝手艺人,每到年节时间,尤其是春节前后,十分繁忙,没有时间经管四个孩子,便把我们放养在关垭那边山村的舅舅家。小孩贪吃,又不知道忌口,我们常常多吃了春节前后油腻的饮食,吃坏肠胃。多亏舅母给我们泡艾蒿水,或让我们吞艾蒿丸,竟然总无大碍,及时痊愈。

我们几个孩子儿时的这个经历,母亲是知道的,故她十分信赖艾蒿的功效。母亲自己,小时候生活艰难,物质匮乏,多年来便养成了剩饭剩菜舍不得及时扔、将就着吃的习惯,攒下了慢性肠胃炎的毛病。这些年来,母亲便每日扯一把艾蒿叶,揉成小团放杯里,再添进点红糖,以开水泡了当茶喝。七十多岁的母亲,肠胃上的毛病至今无大碍,或要归功于这艾蒿红糖茶吧。

关于艾蒿之效,《孟子》中就有“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的记载。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艾以叶入药,性温、味苦、无毒,纯阳之性,通十二经、具有回阳、理气血、逐湿寒、止血安胎等效,故艾蒿被称为“医草”。

近年,我每次回乡离家时,母亲都要送我一大包艾蒿叶。大约老迈的母亲知道,值钱的东西她拿不出,我也不会要。唯有这艾蒿叶,有益于我的健康,是她自己费了心思和力气、送我而不至于被拒收的礼物。我不能拂了母亲的心意,尽量把旅行箱理出空间,把艾蒿叶装进去。

我异乡书房的书架上,便常年有了一袋干的艾蒿叶。我舍不得浸它泡脚,只学母亲的法子,偶尔泡艾蒿水喝。萦绕我的书香里,便隐隐融进了一种传自远古、源自山乡的野草之香。这样的香,让我感到安心、温馨,常令我想到土地、山乡、童年和母爱等等,那些平凡、质朴却美好、弥久愈香的时空和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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