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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潇湘馆

2019-07-02巫正利

雪莲 2019年5期
关键词:大观园黛玉

巫正利

曾经多少年,繁华大上海披一袭神秘纱衣,占据一个西部内陆女孩对远方的向往。孰知成年后,长居之地,竟与它隔江相望。数载相看不厌之后,那件纱衣终化作漂亮的云彩飘走。却一直不知,在青浦区浩渺淀山湖畔,还有上海大观园这样一个幽静雅致的去处。《红楼梦》的善读者、乐读者们,尤其是“红迷”们,深深浸淫于曹雪芹文笔才华的渲染,个个心中都有一个大观园。这个园,想必是任何现世的艺人和匠师们,难以仿建得完美的。

竹林掩映的栊翠庵,清幽简朴的稻香村,室内陈设高雅的秋爽斋,多个景点都一带而过,未作细看。对于内置较多芭蕉海棠的怡红院,多了些打量。房中宝玉、黛玉等人围桌吟诗作对的蜡像,神情逼真,让人立马有了穿越时空,亲见了这群才子佳人诗书生活的现场感。绛云轩中,刘姥姥醉卧怡红院照过的大穿衣镜,立于东西厢房之间。宝玉卧室内,饰以云南海堂、牡丹等花卉图案的红木大床,帐幔低垂,花团锦簇。床前刘姥姥醉卧醒来,童仆叮咛告诫她千万莫将醉卧宝玉房中一事说将出去的蜡像,形神毕肖。这个身份卑微的老人,在煌煌大观园所制造的欢笑场景,由此一幕幕涌现在眼前。

大概缘于对此“大观园”先入为主的“不恭之心”,此番游览的“方略”全为同行小丫头的任性所操控。路线有些混乱,景点先后有些杂乱,毫无章法可言。时令在春节,园中除了少量梅树正在花开花落,大多数的落叶树只有秃秃的枝干。园中除建筑之外,茂密的竹林是最常见景致。湖水中,此时无荷可赏,一湖碧水,平静如镜。只九曲桥附近,绿树成林,绿叶如云,静影清晰倒映于湖水中,让人顿生歇足于此的心思且立即付之于行。回顾游览行程,总体感觉园中建筑与景观的确都按小说描述构筑,有皇家园林的大气,又有江南园林的秀美,穿行其中,情绪缓适。然而行程过半,总感觉还没入境。直到走进潇湘馆。

先前到过一个门楣上没有匾额的三开间,正对大门是颇有些排场的贾母专座,座前左右两侧,几案座椅整齐排列。西厢是专供游人模拟小说中写诗作画情景拍照之地。走进东厢房,梳妆台、镜子、雕花红木床及床上被褥,都显示,这里必是贾府某个有身份的女眷歇宿之地。房中一应物品,让人无端就觉得,它们全笼着那个以泪还愿的女子的气息。安排在贾母身侧、以示特别佑护的女眷,必是林黛玉无疑了。抬头之际,果然见提示牌上写着:黛玉梳妆歇息之处。立时,脑中两个声音响起:一个隐隐在说,这里啥也不是。另一个却在颤巍巍地提醒,别走过去照那面镜子,因为你会在镜子里清清楚楚看见她泪光盈盈的脸,楚楚可怜的眼!你为她这副模样伤情了多少年!如今,你还想再次看见?还有,别再去仔细看床上,那显得有些单薄的包有蓝底白花被面的被褥,里面藏着她病态的娇弱之躯——那也是你,自从知道《红楼梦》里有个她,便心痛至今难以释怀的所在。此时此境的一个普通游览者,我,似乎进入了一个梦魇:只觉得房中尽是黛玉的气息,她就站在我身旁,此刻正专注好奇、忧伤、怜惜、又了然一切地看着我,正如我这样地凝想于她。

默默退出东厢房的门,低着头,不敢抬眼再看向梳妆台、镜面和那张雕花红木大床。

从栊翠庵、怡红院开始,不管室内室外景致如何,都不再举起手机拍照,到这里依旧如此。近年听闻过好几回告诫:庙宇等魂魄集聚之地,勿拍照,拍下照片即可能将那些游魂野鬼带回,对自己不利。唯心也好,唯物也罢,听得多了,心中难免有所忌惮。在读者意识里,大观园中,群芳争艳,金陵十二钗生活过,丫鬟长工生活过,他们一众人等精魂还在,一定游弋于其中,不忍离去。为了自己的运势少些波折,宁可信之,只把风景都存于大脑。

时而穿行时而绕行,游弋、徜徉一番才发现,主要景点都已至,唯独心中一直挂着,却也不愿早早去光顾的潇湘馆,还没去。寻到近处的指示牌一看,正有一个向右的箭头指向潇湘馆。于是侧身往右,行不多久,就见一组建筑掩映在丛林茂竹之中。见一统三小间,用落地花罩所隔的“秀玉轩”,是黛玉吟诗下棋会客的地方。匾额书“梨花春雨”的,是她操琴、读书之处,内设红木仿竹形的整套家具,中间摆放香妃榻一只。西室中陈列黛玉的葬花用具。

向东行,见到“有凤来仪”匾额,知道我们已经来到本组建筑的主屋。呼吸格外紧张和急促起来,心跳得有些混乱。透过窗户看屋内陈设,知道西间是丫鬟紫鹃、雪雁的房间,东间当然即是黛玉卧室。心中揣测:匠师、设计者会如何谋划和安排此房间呢?无论何种安排与谋划,总是避不开让入情入境的游览者睹物伤怀吧。

心下如此一想,心臟紧缩,侧着身子,身下脚步犹疑畏惧地向东移动。过正门没有停下,因为不想、也不敢走进门去凝视里面的陈设布置,意识中我所心疼心爱又心惜的她,一定在里面,每一寸家具物件上都有她的气息。她是那样的对世间人、对世间情伤心绝望、短命而去的忧愤的灵魂!她让我的大脑根本无法听从理智地感到:走进去害怕,——害怕走进去!同行的小女娃儿,也是甚为喜欢《红楼梦》、十几岁就将它读了数遍的,此时,也跟我差不多的心态吧,步伐明显慢下来,大大缩短了与我的距离,几乎紧挨着走在我的前面。行至东厢房的窗户跟前,我还没来得及拿出勇气往里看,她陡然转身,紧握住我的手臂,急促惊慌地冒出一句:“嗳——,吓我一大跳!”眼睛惶惶地望向我,稍微定定神后才又返身继续走。她的反应让我心跳怦然加快,我明白,她一定看见了我所害怕见到的景象。我不敢抬高眼皮,只趁她紧握住我手臂的瞬间,我的目光透过她的肩,以闪电般的速度,向屋内浅浅地瞟了一下。模糊的印象是,房内梳妆台镜、坐凳、雕花红木床、罗帐、蓝花被褥,都类似于先前看过那一间的布置,唯一不同的、让我再也不忍往房里看第二次的,是雕花红木床上,黛玉削瘦如柴、蓝花被褥盖至腰间,正在欠起半个身子,以手帕掩口作痛苦咳嗽状。造型栩栩的蜡像,与那命若游丝、命悬一线、生气渐无的真人,你能说哪一个更像黛玉吗?不想把心中瘆人的感觉和那些陈年的抑郁忧伤再传给这个受到惊吓的小丫头,我不说话,不作任何声响,尽量平和地眼睛望向她的肩,手抚着她的臂,半推着她,几步便快速走过了东厢房的窗外。

东边儿又是一片竹林,林中有小径迂回,竹园后有树木假山平台。目光触及这些物象,内心的颤抖、情绪的起伏,渐渐得以平复。我站在一丛竹林下,望那“有凤来仪”匾额。小丫头也站那儿不说话,一忽而东瞅西望,一忽儿定神想自己的心事。无独有偶,广播里,正在播放那首凄婉哀绝的歌曲《葬花吟》。瞬时,在那“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的花雨的迷雾中,我的眼中心中,再也无法保持一隅干燥的角落。小丫头毕竟年轻,稍事调整了一下情绪后,就在这凄婉哀绝的旋律在大观园的角角落落回旋飘荡时,竟然一个人不声不响折回去,由东向西,重新走到东厢房的窗外,干脆伫立窗前,安安静静地朝里看了一阵,才又径自向西,将刚才的路返身重走了一遍。不需要问,我知道,她是一个情感丰富,但是也理智的女孩,她已经克服了恐惧,她对《红楼梦》中人、事、物、情、景、语,几乎每一项都那样的感兴趣,她肯定不愿意错过仔细查看潇湘馆中陈设布局的机会。既已来此一游,她必须给自己一个明确清晰的答案。在模糊泪光中我远远看见她的身影,不禁为她的成长生出一丝欣悦。

相比之下,我这年长者似乎显得怯懦。然而现实并非是我挑战一下自己,也重新走到窗前,将那房内景象仔细看一回,战胜一下恐惧心理那样简单。《红楼梦》这个经典作品里的某些人物,在我的生命意识中,早已不只是单纯的文学作品里的形象。不去细看,除了发自内心,真的害怕亲见黛玉躬身坐于床上咳嗽吐血的场景,还真的害怕她多愁善感、多病多思的魂灵,被我这曾经与她一样忧忧郁郁度过了许多青春年华的女子,又吸附了去,融入了去,从此心之眼总对准那些不愉悦的角角落落,重新堕入忧伤不能自拔的阴暗之河。

回想童年少年時光,在校念书还能有活泼的一面,回到家可以沉默到三天不说两句话。读初中二年级时,在电视剧里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多愁善感多病的“林妹妹”。本就与子女聚少离多的母亲,成天看不见女儿有一张笑脸,借着电视训诫我:“你这样一天到晚忧忧愁愁的,像个林妹妹一样!林妹妹再有才又咋样,愁出来一身病!”

家庭的穷苦不幸、父母的严重不和,让一颗童心好似戴上了沉沉镣铐与枷锁,我选择性听不见母亲话语中的责怪和警醒。一如寻常,独自向隅,动辄泪水肆意,悄无声息逆流成河。她的话反让我确信:自己跟寄人篱下的林妹妹,情感相通、性情相同。她是来以泪还愿的,我呢,虽不知欠了谁的债,却一定是以泪还愿来的。

在同样磨折不断的青春时光,一颗心囚在《葬花吟》的悲苦抑郁中,可以耐心地把盒式录音机的播放键、暂停键与倒带键摁过来又摁过去,一个下午接一个下午地坐在桌前,听这首不知听过几百遍的销魂蚀骨的歌曲。魂儿,在大观园里苦苦淹留。

后来,牵手的另一半一样来自清贫人家,连最简朴的婚礼都须省略的我们,背井离乡、在与上海一江之隔的渔村白手起家。传说得再怎样神秘与美妙的爱情,也难抹去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心酸、无奈和沉重。

是眼前这个小丫头,她新生于这个世界后,阳光灿烂的笑脸、天真无邪的眼神、亲昵醉人的呼喊,把我僵化的面部肌肉唤醒,将我眼神中一支残烛燃起新的希望。我终得与我身上那个惺惺相惜的“林妹妹”渐渐剥离。一个新生命,将她母亲从一个阴郁得长久、长满霉菌蘑菇的阴暗囚牢中拉出,做了她母亲的“救世主”。一个人的情感与心路,可以走过怎样的崎岖与百转千回?我诞下了一个新生命,而这新生命反过来催生出一个新我,天下有多少母女或母子,都是这般相互诞生的?

而今,许多年后,在一个也叫作大观园、也叫作潇湘馆的地方,看着正值青春的女儿,以今天这样的方式,与那个曾经长时间顽固“寄生”于我身上的形象相遇,万千感慨,怎么写,似乎都不过分,怎么写,似乎都不过瘾。生活除了诗意与远方,还有苟且。年少时光父母离异带来的恐惧伤心,相比起成人世界所能深及的那些假与丑来,后者的伤害尚可选择苟且的原谅,前者有什么不可宽宥。

笔意至此,泪水再次肆意横流。兴许是对那个女子的最后一次伤情的悲悼,也是与过去的自己作彻底的告别。

与女儿一道走出大观园时,徐徐转身回望,冬天的气息在园中四处游窜,春天正踮起脚尖从远方赶来。春天的大观园,当会无比丰盈,极尽风情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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