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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科的王

2019-06-26英布草心

四川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扇骨

英布草心

上篇:是幻不是幻

通灵

1

纳拉·阿弥做了一个无头无尾的梦。

“我应该通灵,悄悄的。”他喃喃自语。

一旁,阿嘉姆在笑,脸颊上两个小酒窝显现出来,像两个银质的小酒杯。

“我知道你在笑什么。”他说。

“笑什么?”

“万事通。”

“对。”她承认了自己的笑。

“你应该知道怎么通灵。”他看了看身姿迷人的阿嘉姆,说。

她只是笑,不说话。她一个什么都不“通”的人,怎么知道通灵?她想。她只是想,没有说出来。

“假如有个东西拿在手上,通了灵,该多好!”纳拉·阿弥在自己的世界里走来走去,周围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像栅栏一样层层包围在思想与眼眸间。

阿嘉姆点了点头,想,确实是个办法,假如真有这样一个东西。

纳拉·阿弥从怀抱里拿出一块洁白如玉的羊扇骨,找了块柴堆大小的石包坐下,取出弯弯的火镰,取出白云一样松软的火绒草,取出乌黑坚硬的硅石。面对连绵起伏的群山,他打算用羊扇骨好好算一卦。

他左手擎巴掌大小的羊扇骨,右手拈一撮火绒草在指尖,吐了一泡唾沫在羊扇骨表面上,一边用火绒草不停地擦拭羊扇骨表面,一边含混不清地念出一些辞藻。他念出的辞藻翻译出来是这样的:

厉害,不一定绞尽脑汁,用手掌种出粮食。麻雀不在了,乌鸦喜鹊也不多了,像是坚守,有点百毒不侵……

他念完,用弯弯的火镰与乌黑坚硬的硅石碰撞出火星点燃了火绒草,然后把火绒草分成三小撮用口水沾糊在羊扇骨表面上。

“马上知道怎样通灵了。”阿嘉姆说。

纳拉·阿弥点了点头,表情严肃。

他无比虔誠地望着一点点燃烧的三撮火绒草,像看着自己一点点通灵……三撮火绒草静静的,在摇来晃去的目光里,让蓝色的烟雾一点点升上天空。

时光变得漫长,纳拉·阿弥和阿嘉姆回顾了走来的一路。

纳拉·阿弥和阿嘉姆从“乳房走丢”的下午走出洛科山,一路走一路寻找,最后在寻找里失去寻找。他们穿越过九十九个村庄,听到九十九个传说。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走了十二年零九天,一会儿得到自己,一会儿丢失自己。仿佛,他们在得到与丢失当中行走。他们一路走一路爱,在山高林密间,没有什么拘束,像这个世界上不曾出现过拘束一样。当他们赤身裸体躺倒在柔软的草坪上,当他们用各种迷人的姿势进入对方或被对方进入,当他们在得到中失去,失去中得到,他们已经忽略自己了。

他们想起没有白狐的白狐沟,穿一件洁白如云的羊毛披风的白狐邹。他们想起色色坝,色色坝上貌若天仙的女人们,还有色色吉那个四十二岁的瞎子。他们想起偏远的阿吉其德,那些到处都在长草的世界,翅角过处,阿吉阿扎的人头纷纷落地,像深秋里熟透的果子。他们想起慕沙瓦度,隐没在大山深处,道路陡峭崎岖。

纳拉·阿弥手中的羊扇骨“吱吱吱”的,叫唤一会儿后,阿嘉姆听到羊扇骨说:“我通灵了,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纳拉·阿弥只是笑,用那种可以笑,也可以不笑的表情。“咚!”的一声,他把羊扇骨狠狠地掷打在石包上。

羊扇骨上的草灰变成无数个星光撒落在草地里。

“通灵与否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纳拉·阿弥嘟起嘴吹去羊扇骨上没抖干净的灰渣,吐一泡口水在羊扇骨表面上,然后用大拇指擦拭烧出来的三个裂痕。

“它说什么了?”阿嘉姆瞪大迷人的眼睛问。

“说得有点多。”纳拉·阿弥仔细察看羊扇骨面上烧出来的三个裂痕,像寻找一个迷人的路径,扒开密密匝匝的灌木丛,一枝一叶,用头颅上的眼睛,还有心灵上的眼睛。

他找到洛科兹莫(土王)住的洛科山,一双眼睛在闪闪发光,有凄凉的光,惊喜的光,失而复得的光。

阿嘉姆坐在一边,不开腔不出气,静静守望。她知道纳拉,阿弥不是普通人,迟早可以找到自己想找到的。

“我想探索一下女人的肉体。”他说。

阿嘉姆主动宽衣解带,在柔软无比的草坡上横躺下来。

纳拉·阿弥来到阿嘉姆身边,一边摸着狭长的脸孔一边欣赏阿嘉姆夸张的躺姿。阿嘉姆的衣裙没有脱完,只是解开了长长的裙带,露出了那对饱满迷人的双乳,裙摆往上拉了拉,露出了洁白纤细的小腿。她的眼睛半闭着,高翘的眼睫毛微微晃荡,像准备做梦了般。她眉毛稍弯色浅,就像春天里刚拱破地皮的青草。她鼻子尖挺笔直,鼻翼上有微微的汗水。她嘴角微启,两边挂着坦然,薄薄的嘴皮像蛋壳一般。她一双芊芊玉手就放在浑圆的肚腹上,似乎在等待什么。

“左膝盖轻抬一下。”他说。

阿嘉姆的左膝盖轻轻地抬了一下,裙摆滑至大腿根处,洁白无瑕的大腿露了出来,就像两根水汁充盈的大萝卜,让人心生欲念。

“你的右膝盖也抬一下。”他又说。

阿嘉姆十分听话,纳拉·阿弥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的右膝盖轻轻地抬了一下,裙摆下面就搭起了一个小小的岩洞,里面有看不见的风在吹。

他十分满意,说:“你翻过身来呢?”

阿嘉姆翻了个身。

纳拉·阿弥一双深邃迷人的大眼睛在阿嘉姆的期待里躲躲闪闪,他把羊扇骨举在自己胸前不停地扇来扇去,似乎天气无比炎热。

“看看,春暖花开了吗?”阿嘉姆胆怯地问,声音抖抖的。

纳拉·阿弥笑了笑,仿佛心领神会。他不知道是否会春暖花开,但知道离杜鹃欢叫不远了。那毛色灰扑扑的杜鹃,躲在某片茂林的枝头,一声声充满爱欲的“哥不!哥不!”,也不知是真不,还是假不,一声接一声,婉转悠扬,使人心酥,神癫,腿软,仿佛被一支神秘的箭射中心坎,不由自主地战栗。

“裙摆再往上提提。”他说。

时间已是午后,阳光从西面的山巅一条条打过来,一团团金黄的光晕在山野里四处游动。纳拉·阿弥得到某种冥示,跪在那里,一脸肃穆、虔诚、刚硬、执着,左手上紧握被烧了三条裂痕的羊扇骨。断断续续的,他念出久远的经文。

2

群山在午后的阳光里波涛起伏。

纳拉·阿弥紧贴在左胸口上的羊扇骨一下下跳动,在呼吸与呼吸之间。金色的光晕在阿嘉姆躺着的青草地上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像鱼的呼吸。

“通灵了!马上通灵了!”他轻轻呼唤。

光晕寻到自己的方向,开始挪动朦胧的脚步向跳动不止的羊扇骨游移。纳拉·阿弥狭长英俊的脸孔上,各种色调的影子在交叉出现。山的剪影,水的流影,树木的暗影,石头的背影,山歌的余影,故事的角影,亲人的羽影等一拨拨来,一拨拨去,像在某个交易货物的场所把自己该交的交出去,该换的换回来。

納拉·阿弥心中一片豁达,像行走在离蓝天最近离人群最远的高山草甸上。他轻轻地呼吸,让羊扇骨在呼吸里跳动。

他站了起来,在阿嘉姆迷人的姿势前,一双深邃迷人的眼睛慢慢睁大,让所有念出的经文看到自己。

“原来你在这里!”他说。

纳拉·阿弥念出的经文看到自己,一时间变得羞答答的,像未出过远门的小姑娘,还不知道怎么给世界打招呼。

被看到的自己不慌不忙,像某个隐遁的老者,点了点头,说:“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假如我不在哪里,你会在哪里?”念出的经文问。

被看到的经文稍稍沉思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在哪里。”

纳拉·阿弥手中的羊扇骨左摇右摆,灵动的心跳也左摇右摆。他的左摇右摆漫过阿嘉姆生光亮丽的平原,漫过阿嘉姆底气十足的山丘。他的左摇右摆在阿嘉姆青翠茂密的草丛里顿足、休息。

“那里有虎、豹、狮子、野猪、黑熊。”羊扇骨跳了两下,说。

纳拉·阿弥径直往前走,向岩洞靠近。他一方面准备进攻,一方面准备防守。他手上没有武器,只有那块被烧了三处黑乎乎的痕迹的羊扇骨。

最先跑出来的是野猪。

野猪低伏坚实的脑袋往前横冲出来,长长的獠牙像两把月牙刀,凶猛无比地撞向纳拉·阿弥。

纳拉·阿弥手握羊扇骨,口中“叽里呱啦”地念一些咒语,然后大喊一声“喷——”,羊扇骨面上三处被烧黑的地方便喷出三股猛烈的大火烧向野猪。那一刻,野猪粗硬的毛发焦味四散,刺鼻的糊烂味左突右出。

野猪“嗷”地大叫一声,撒腿跑开了去。

第二个跑出来的是豹子。

豹子的习性是静,最大的本领是神出鬼没。纳拉·阿弥手擎羊扇骨在岩洞外站了很久,进入也不是,不进入也不是。他正在想着应该快速进入时,动作敏捷的豹子跑出来了。豹子在纳拉·阿弥五步远的地方跳将起来,直扑纳拉·阿弥的脖颈。 “去——!”

他说了一声“去”,手中的羊扇骨便插进了豹子的心窝。

豹子成了狗,“嘤嘤”两声,跑开去了。

第三个跑出来的,不是一只野兽,是三只野兽,分别是虎、狮子和黑熊。它们一起跑出来的目的是用团结这个绳索把纳拉·阿弥勒死,然后进行“三分天下”。

纳拉·阿弥站在中间,有些胆怯,但不慌不忙。

他手擎羊扇骨站着,口中的咒语从“叽里呱啦”变换到“稀里哗啦”。他让自己越来越高大、威猛、不可一世。他静静等待三只猛兽的进攻。

轰隆隆!虎、狮子和黑熊从三个方向冲向纳拉·阿弥。它们想让纳拉·阿弥知道野兽的厉害。它们的想让在想让的瞬间失去想让。它们冲向纳拉·阿弥的时候,纳拉·阿弥突然遁形。它们的头撞在一起,牙齿咬在了对方的要害部位。

虎、狮子和黑熊全身血淋淋的,哀叹一声,也跑开去了。

纳拉·阿弥从无形变回有形,手擎羊扇骨在热气腾腾的岩洞里走了一圈。他在岩洞里什么都没有找到。

他来到一片一望无垠的草原。

草原上的季节正是初春,一簇簇野花洁白点点,像美丽女子们喜欢的珍珠玛瑙贝壳等各种饰品。

“有野狼、大象、野牛、蛇、骆驼。”羊扇骨跳了两下,又说。

纳拉·阿弥在草原上昂首阔步,阳光在周围跳舞,蜜蜂在耳边亲昵,蝴蝶在展示服装。他大踏步走,左垫步走,右垫步走,单脚跳走,双膝跪地走,牛羊般四肢着地走。他面对阳光,走得那么自由,偶尔还跳起来飞两下,就像世界失去了所有的枷锁。他开始唱歌:

我疯了,在疯的年代

早该疯

疯在疯子的世界里实属正常

一直正常

没有谁不正常,谁不正常

都正常

在一块静卧的大石包旁,他遇上狼群。

狼群不算庞大,有二十一只,动作整齐划一,一看就知道有过严格的训练与实践。他站在狼群十五米远的地方,用手中的羊扇骨一挥,狼群就消失了,仿佛不曾出现过狼群。

世间万事还有什么不是幻象呢?你坐在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不是幻象,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是幻象。

纳拉·阿弥走啊走的,来到一条白色飘带般的溪水边。他有点口渴,俯下身打算捧几口水喝。他还没有俯身,一条水桶粗壮的大蛇就冒出来了。大蛇呈黑褐色,墨黑的脑袋像一个硕大的粮篼,两只眼睛金光闪闪,仿佛准备喷火。它左摇右晃地来到纳拉·阿弥身边,说:“不准喝水。”

“水是你家的?”纳拉·阿弥纳闷。

大蛇摇了摇头。

纳拉·阿弥再次俯下身去。

“不准喝水。”大蛇又一次说。

大蛇的身子箭一样向纳拉·阿弥冲了过来,张开血盆大嘴。

中间距离只有五米。纳拉·阿弥后退两步,然后飞起一脚,踢中了大蛇的下颚。大蛇被迫调转方向,血盆大嘴一下子闭上了。

大蛇扑腾出来的水珠形成一面高耸的悬崖压向纳拉·阿弥。在大蛇的扑腾下,一条清亮的溪水变成了随意来去的水带。纳拉·阿弥被水带卷击得东倒西歪、左摇右摆的。他想穿过水珠子进攻大蛇,但水珠子看似柔软无力,实则力大无穷。每次,他向前一步,水珠子便把他有力地打退两步。他全身湿淋淋的,在大蛇的扑腾里节节败退。他从向前进攻变成向后奔跑。他一边奔跑一边大喊:

“這不好玩!这他妈的不好玩。”

大蛇没有说话,没有打算与纳拉·阿弥玩。

纳拉·阿弥跑到哪里,大蛇就追到哪里,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大蛇轻轻摇一下头,纳拉·阿弥就栽一个跟头。大蛇轻轻摆一下尾巴,纳拉·阿弥就翻两下滚三下。

纳拉·阿弥念出与生俱来的毕摩(法师)经文,挥起羊扇骨向越来越后劲不足的溪水打去。他没有打中溪水,却把溪水后面的大蛇打个正着。

他喝了一顿饱水,继续前行。

不前行还后退不成?他想。

纳拉·阿弥在草原上一直走,向前看不到尽头,向后看不到来路。这是生命的苍莽!他嚷道。他在草原右边的一块湿地上遇上大象。

“哦!雷网。”他感叹。

他说的“雷网”,是山里人对大象神圣的称谓。那是人类这种后来不可一世的动物还走在最原始的路上时,这个世界处处拥挤草原与森林时,那些被称之为“雷网”的大象,在先祖们的眼中是天大的猪。他们把大象当神猪,像后来把竹根当灵。

纳拉·阿弥刚感叹了一声“雷网”,群象就像一队山匪“吽吽”奔跑过来了。

说起大象,其实极像人类的。它们哺乳,陆地栖息,群居,通常以家族为单位活动。它们多则上千头,少则几十头,集中在草原与森林间有沼泽的地方。纳拉·阿弥站在群象奔来的方向,脚下厚实的草皮在颤抖。

象牙是大象最大的武器。

奔跑来的一百二十头大象由一头山峰般高大的雄象指挥,全撩开洁白生光的大牙。

纳拉·阿弥双手握紧羊扇骨,把头埋在羊扇骨后面,面对群象“吽吽吽”的冲来,神色诡异。他悄悄念了一段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经文,然后顺势一吼:“喔喔——喔喔——喔喔!”

吼声先是一面筛箕,然后是一面石墙,再然后是一匹悬崖。纳拉·阿弥拿起手中的羊扇骨轻轻一挥,一百二十头大象就变成一百二十只蚂蚁,卷起尾巴灰溜溜走开去了。

纳拉·阿弥在草原尽头遇上一群野牛,他从自己的内心深处轻轻地念:

远古的时候,上面没有天,有天没有星,下面没有地,有地不长草。中间没有人,四周未形成,地面不刮风。似云又非云,散也散不去,既非黑洞洞,又非明朗朗,上下阴森森,四方黑沉沉,天地未分开,洪水未消退,一天反着变,变化极反常,一天正着变,变化似正常。天地的一代,混沌演变水;天地的二代,地上雾蒙蒙;天地的三代,水色变金色;天地的四代,四面有星光;天地的五代,星星发出声;天地的六代,发声后平静;天地的七代,平静后又变;天地的八代,变化来势猛;天地的九代,下界遭毁灭;天地的十代,万物皆灭亡。

纳拉·阿弥念出的是八百多年后土王鲁收集整理的《勒俄》史书里的《天地演变》。天地演变,谁也没有亲见,更不可能亲历,但无论见或不见,亲历或没亲历,总之或者也许必须可能偶尔应该都属于特别复杂的一个程序。

沙尘暴停了下来。

纳拉·阿弥回到夕阳如血的山坡上,站在姿势迷人的阿嘉姆前。

“你的脸怎么了?”阿嘉姆的脸孔彩霞飞扬,像一面红色的旗帜,在越来越暗的夕阳里飘飘荡荡的。

借鸡生蛋

3

纳拉·阿弥通灵了。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直找,一直想。

他想找点通灵的事做,但没有找到,像一个人懂得了某种杀人的技能,却不知道找谁来杀。

“为什么非要杀人呢?”他想,还是无所事事。

季节停留下来,布谷的啼叫敲打没有灵魂的根。山坡与草地形成的世界里,纳拉·阿弥向前走着,走着。伴着各种出土野草的清香,他走到祖父的世界里。

纳拉·阿弥的祖父原名叫什么,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在洛科兹莫居住的洛科山庄里,纳拉·阿弥的祖父后来是洛科兹莫住的洛科山庄里大名鼎鼎的借鸡生蛋。

借鸡生蛋很小时,父母就没有了。后来,他有了一座茅草屋,有了自己的庄稼地。他养了一只小鸡,一年后,鸡长大了,小鸡变成英姿勃勃的大红公鸡。他把大红公鸡取名为瓦布东吉,像某位英雄好汉的大名一样。

常有人说,鸡生蛋蛋生鸡,要想有小鸡就应该有鸡蛋。要想有鸡蛋呢,就应该有母鸡。借鸡生蛋只有瓦布东吉,没有母鸡,这如何是好?他想到借一只母鸡来生鸡蛋。

洛科山庄分别由十八个山寨组成,寨子上去是雄伟壮丽的洛科山。

洛科山绵延曲折,在洛科兹莫住的地方转了三次身,造就了十八个高山寨子,造就了声名远扬的洛科山庄。寨子分南面和北面,世居安赫、吉马、杜伊、克尕四大部族。

安赫和吉马部族居住在洛科山南面,杜伊和克尕部族居住在洛科山北面,中间有一条神秘的河,山里人称之为冷暖河。

夏天里,冷暖河冷得像一块冰。在寒冬,冷暖河热气升腾。洛科山的人把冷暖河当作神河,每年三月末四月初,在洛科兹莫带领下进行祭河。祭河场面盛大,来客摩肩接踵,像德高望重的长老的葬礼。

借鸡生蛋住在冷暖河不远的那尔寨,那些牵着牛羊,抱着鸡猪去参加祭祀的洛科山的人从茅草屋前的石子路上经过。他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总时不时暗自揣度,会不会谁家有毛色金黄的母鸡呢?

“就借我养几天吧!”他恳求说。

“大红公鸡寂寞了么?”来来往往的人没想太多,只善意地笑。

“瓦布东吉最近一直在叫。”借鸡生蛋在提其寨库能家借到一只黄母鸡。一个盛夏后,他得到了十二只白生生的鸡蛋。

有了十二只鸡蛋,借鸡生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把十二只鸡蛋变成十二只小鸡。他不知道怎样把十二只鸡蛋变成十二只小鸡。他坐在茅草屋前的石子路上问路人,知道了把鸡蛋变成小鸡就是用体温来孵化。用体温孵化,不就是用爱么?他想。

借鸡生蛋储备了够吃一个月的食物,在竹楼上造了一个窝躺下来。他把十二只鸡蛋揣在怀里,把自己当作了一只“咯咯”叫唤的母鸡。

时间一天天过去,有时下雨,有时吹风。他躺在鸡窝里,有时忧愁,有时欢乐。

他在等待,静静地等待。时间走过二十一天,十二只鸡蛋在借鸡生蛋怀里一动不动的,面无表情,根本没有变化。他继续孵化三七二十一天,鸡蛋还是鸡蛋,体温还是体温。他坚持不下去了,穿了衣服跑到屋前的石子路上去问路人。

路人这样告诉他:“你的爱一点也没有比母鸡少,体温也是,但没有母鸡的毛发,无法心灵相通。”

借鸡生蛋点了点头,跑到雅池寨笃牟家又借了一只黄母鸡。

他把黄母鸡放在十二只鸡蛋上孵蛋,以为可以得到十二只小鸡了。有什么样的希望就会得到什么样的失望,十二只鸡蛋由于借鸡生蛋孵化过四十二天,被孵烂了。

“不带这样玩的。”他说。

那时,初秋季节已经来了。

洛科山庄前后,苦荞黑压压的,燕麦金灿灿的,洋芋从土里袒露出来,白生生的。借鸡生蛋蹲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子路上,蹲坐在浓浓的秋雾里,任淅淅沥沥的秋雨打湿了头发与眉毛。他在思考,在原谅可以原谅与不能原谅的一切。

后来,借鸡生蛋跑到依依寨斯阔家借了一只黄母鸡。

那是一只独脚母鸡,一跳一跳的,在竹栅栏围出来的院子里有时看雨,有时听风,像一位得道高人。借鸡生蛋亲切地称其为瓦妈喜则,经常把它抱在怀里抚摸,像抚摸—位漂亮的女人。

“去!踩上去!去!踩上去!”长满杂草的院子里,借鸡生蛋怂恿瓦布东吉。

瓦布东吉二话不说,“笃笃笃”跑去,只听“咯咯”兩声,就把瓦妈喜则踩在自己的身下。瓦妈喜则一直挣扎,但不顶用。

人也是这样的。借鸡生蛋的心里乐颠颠的,想。

一阵阵初秋的风撩动来撩动去,像某个女人捎来的情话,借鸡生蛋的一颗心痒痒的。初秋过去后,他有了“吱吱”叫唤的小鸡。

“小鸡从哪里来的?”路过那尔寨的人问。

“鸡蛋孵化来的。”借鸡生蛋半认真不认真的。

“鸡蛋哪里来的?”

“鸡下的。”

“瓦布东吉下的?”路过的人笑笑。

“不是,是借来的母鸡下的蛋。”借鸡生蛋如实说。

洛科山的人知道借鸡生蛋借黄母鸡喂养的目的不是因为瓦布东吉寂寞了,而是想生下蛋,然后鸡生蛋蛋生鸡。

4

借鸡生蛋有了一群小鸡后,渐渐地,有了一群群的猪、羊、牛。他一天天富裕了,在洛科山。不知为什么,洛科山的人没有一家愿意把女儿嫁他。他不知道自己的部族,像一棵参天大树找不到自己的主干。

“那么,我从哪里来?”他问自己。

一个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本身就不是好回答的问题。他遇上这样的问题,本也算聪明生光的脑袋迷糊不清。他从二十一岁走到三十一岁。由于有不了自己的爱情,他又想到借。假如一个人的一生注定借来借去,我何不顺从了这样的人生?他想。

借鸡生蛋想到依依寨斯阔家的妻子,想到一张让人心跳、洁白如玉、笑意融融的脸。脸上一双大眼睛扑闪来扑闪去,深邃的眼眸子里波涛汹涌的思念在蹿上蹿下,乍一看去就像时不时伸出一只手来把某个人的灵魂抓去沉溺一番。斯阔家的妻子叫史腊莫。

“史腊莫,在家哈。”借鸡生蛋走了半天的山路来到依依寨斯阔家。

斯阔没在,史腊莫在。借鸡生蛋一边走进斯阔家用木棒围出来的院子一边向木门前织布的史腊莫走去。

史腊莫看见借鸡生蛋来了,心里面十分高兴。她站了起来,以为借鸡生蛋是来感恩的。

“今天送点什么来?”史腊莫说。

借鸡生蛋转动了一下闪亮的眼眸,没说送什么。他找了个借口,说自家的那头黑母猪就要下崽了。

“就为这事?”史腊莫笑起来,千姿百媚的。

借鸡生蛋点了点头,家中确实有一头待产的黑母猪,只是离生产的时间还比较长。

“你帮我护理一下,我分一半猪崽给你家。”他说。

史腊莫一听说借鸡生蛋可以分一半猪崽给自家,欢喜不已。她家家境贫困,只有几只绵羊在圈栏里。

“你是叫我现在去吗?”她高高兴兴地说。

借鸡生蛋摇了摇头,说:“你先给斯阔商量一下,能不能每天过来帮我照看一下。”

“我也不能让你白跑,你来一趟我抓一只鸡给你。”借鸡生蛋看到史腊莫不说话,想了想,补充说。

史腊莫听说去一趟有一只鸡,愉快地答应了……史腊莫是沙克寨杜伊部族的女儿,十二年前,刚好十七,人长得山花般好看。洛科山山林里,因为有山歌做媒,她爱上依依寨一表人才的斯阔。后来,在岁月的风口,他们的爱情变淡、变薄、变钝、变模糊。山歌没有了,眼神中保存的蜜汁荡然无存。

“我们本是一对天堂鸟。”斯阔说。

史腊莫摇了摇头,补充:“可惜,还是人间麻雀的命。”

史腊莫和斯阔从熟悉走到陌生,明亮的眼睛越来越看不懂对方,就像心跳越来越忽略节奏。他们常用哀叹的方式表达心情。

“借鸡生蛋来了。”史腊莫说。

斯阔不在意史腊莫说什么。掩着越来越暗的天色,他从山林里背来了一堆干枯的柴块。他把柴块一根根抱来堆放在院子角落里,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请我去护理他家待产的黑母猪。”史腊莫又说。

他抬了抬英俊的面孔,想了一下,还是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顾把自己的柴块堆放好,对史腊莫说的话没有热情。

史腊莫没有生气,早习惯了斯阔一天比一天更具体的沉默与冷漠。她给斯阔讲了借鸡生蛋开出的条件,还有这些条件可能为自家带来的生活上的变化。

“唔,好吧。”斯阔堆好山林里背来的柴块,从院子那边走过来时说了这么一句。他的这句话,其实说了等于不说。

史腊莫如约来到借鸡生蛋家。

借鸡生蛋家茅草屋不宽敞,但无比整洁。史腊莫的眼睛飘向哪里,哪里的色彩就显现出温暖的光芒。一大半是牛羊圈,关满了肥壮的牛羊。猪圈不大,设置在茅草屋右侧的小耳房里。那头黑母猪躺在那里,懒洋洋的,除了吃,就是睡。史腊莫站在猪圈前看了一下黑母猪,知道黑母猪产崽的时间还长。

史腊莫坐在一块磨石上,从借鸡生蛋眼睛里看出了暧昧的光,突然明白了借鸡生蛋的心意。

“就想看看你。”借鸡生蛋说。

史腊莫叹了一口气。想看看有什么用呢?看或不看,其实都差不多。她提了提裙摆,两只小巧的脚丫裸露在借鸡生蛋的灵魂深处。

借鸡生蛋的心在颤抖,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抖抖索索的。他杀了家里最肥的黄母鸡,砍成大块的鸡肉煮熟后一块块捞给史腊莫吃。

“好吃吗?”他问。

史腊莫点了点头,继续吃。也不知什么缘故,她吃了一块又一块,最后把整只鸡的肉块全吃完了。她一边伸出灵巧的舌头舔弄性感的嘴唇,一边用渴望的眼神挑衅借鸡生蛋。她的眼神一次次说,你不是想要吗?你还等啥?你不就是想借我吗?我就在你面前哩。

借鸡生蛋三十一岁了,没见过女人。

他坐在美丽妖娆的史腊莫面前,不知道怎样牵住史腊莫的手。他看到自己的心,那畏畏缩缩的心,本该山洪暴发,却装作风平浪静。

史腊莫吃了一只黄母鸡,内心深处有两斤半的感激。她想把两斤半的感激还给借鸡生蛋。她的“想还给”,正是借鸡生蛋想得到的。

她脱了蓝底红边的多彩外衣,外衣里面是纯白色的内衣,除了袖口与颈部有简单的镶边外,没有太多的图案。简单的内衣把史腊莫的身材凸现得淋漓尽致,一对饱满的双乳傲然屹立,纤细的水蛇腰水波漾动,微翘的臀部性感柔美。她看着借鸡生蛋,继续解掉彩色滚边的腰带,把内衣右边的纽扣也解开了来。

“我……我……我……”茅草屋内光线暗淡,借鸡生蛋站了起來,在三块默然相守的锅庄石边。

“来呀……来呀……快来呀!”史腊莫用呼吸轻轻召唤。

史腊莫是敢爱敢恨的女子,从不隐藏自己的情感与需求。她与斯阔之间互相不满由来已久。她半蹲在锅庄石下方的草席上,解开了一半的纽扣,一只洁白如玉的奶子便迫不及待地蹿了出来。她把黑色的头帕轻轻地脱下,小心翼翼地放在锅庄石内侧。两条黑油油的发辫无比精致地缠绕在头颅上,有一种诗意在前后跳跃。她抬起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长长的眼睫毛扑闪扑闪的,似乎在诉说爱欲与落寞。她漂亮的嘴唇微启,红彤彤的,含住一些生命的本能,想装作若无其事,却也欲盖弥彰。她半蹲着,想了一阵后,把内衣脱了一半,刚好露出浑圆迷人的双乳。

借鸡生蛋的膝盖在瑟瑟发抖,仿佛鬼神上身了般,在史腊莫躺着的草席面前。

他的心骑着一匹白马,在史腊莫复杂多变的原野上风驰电掣。他看到生命的电闪雷鸣,看到生命的乌云拨开。他什么都看到了,就是没有看到自己。他靠近姿势迷人的史腊莫,不知道怎样打开史腊莫的双腿,压住史腊莫的酥胸。

“快来呀……”史腊莫的呼吸里又一次发出了轻轻的召唤,干净漂亮的百褶裙轻轻盖住双腿,左膝盖微微弯曲,且向右倾斜。她一对奶子半隐在半脱不脱的内衣卷皱里,被左手的肘弯轻轻地压迫着,一双硕大多情的眼半睁不睁,留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河,在借鸡生蛋怯怯的脚步面前静淌。她半侧的身子轻轻扭动了一下腰肢,借鸡生蛋的整个世界便上下起伏。

借鸡生蛋颤抖的双手捧住了石腊莫洁白如玉的奶子。然后,他吓蒙了,目瞪口呆的,呼吸急促,却也不知道怎样去获得自己。他胯间的笨家伙顶在史腊莫的肚皮上,一下下的,像一根棒槌,在史腊莫迷人的悬崖上攻击不止……他没有找到自己的岩洞,没有找到潮湿的沼泽,没有找到茂密的森林。

“把裤子脱了吧!”她说。

“压上来!”史腊莫又说。

在史腊莫的引导下,借鸡生蛋找到了一个男人的快乐,仿佛很像男人,又不像男人。

史腊莫抚摸着借鸡生蛋结实光滑的脊背,心疼地说:“休息休息吧!”

借鸡生蛋没有坚持,从史腊莫身上下来时,外面的天已擦黑。他穿好了衣服裤子,抓了一只黄母鸡塞给了石腊莫。

两个月后,借鸡生蛋家的黑母猪还没生产,史腊莫倒是怀了借鸡生蛋的孩子了。

5

第二年,史腊莫给借鸡生蛋生下一个黑不溜秋的婴儿,就是人称借鸡生蛋尼的纳拉·阿弥的父亲。

“尼”是山里的土语,“借鸡生蛋尼”是借鸡生蛋二的意思。借鸡生蛋不知道自己父母双亲的来龙去脉,一直没有姓氏与部族。

大山深处,大部分部族的姓氏来源是某位先祖的大名,也有小部分部族的姓氏,与先祖无关,与来龙去脉无关。比如,借鸡生蛋,本是一个成语,但纳拉·阿弥的祖父由于跑到雅池寨笃牟家与依依寨斯阔家各借一只黄母鸡来生蛋,便把这个成语取成了他的名字。借鸡生蛋尼是借鸡生蛋借女人生来的儿子,莫名其妙的,纳拉·阿弥的祖父借鸡生蛋的名字就坐实成了借鸡生蛋尼的姓氏。

借鸡生蛋尼黑不溜秋的模样一直没改变过,由于有了“借鸡生蛋”这个姓氏,加上家里有三十头牛,六十只绵羊,三头猪,七十二只鸡,娶到了雅池寨笃牟家的三女儿琪琪。

借鸡生蛋是借鸡生蛋尼与琪琪结婚的那天去世的。当时,洛科山来了很多客人,借鸡生蛋杀了三头大牯牛,把砧板大小的肉块堆放在冷暖河边的石子路上让来客尽情食用,酿造了三十二坛黄澄澄的杆杆酒,一排排摆放在冷暖河边石子路上让来客饮用。

由于高兴,借鸡生蛋东奔西跑接待来客,后来一不小心心肌梗死猝死了。他倒在竹栅栏边,像劳累过度入睡了一样,身子蜷缩成一团,表情挂满幸福。

借鸡生蛋尼和琪琪有了借鸡生蛋索,就是纳拉·阿弥……这本是故事的开头。“借鸡生蛋索”是借鸡生蛋三,如果按这方式延续下去,后面的儿子或女儿应该就是借鸡生蛋四、借鸡生蛋五、借鸡生蛋六。纳拉·阿弥不想让这样的方式延续,给自己取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纳拉·阿弥。

“纳拉”是牛逼的意思,“阿弥”是嫂嫂之意。“纳拉·阿弥”连起来就是牛逼嫂嫂的意思。纳拉·阿弥想与众不同,后来也真成了与众不同,在洛科山。

借鸡生蛋尼没有借鸡生蛋的智慧,但为人勤劳、朴实、一步一个脚印。借鸡生蛋留下来的牛、羊、鸡、猪等一只也没有减少。一个没有才华的人,守住自己拥有的财富,就是最大的才华。借鸡生蛋尼与琪琪十分宠爱纳拉·阿弥,把纳拉·阿弥当作宝贝疙瘩,含在嘴里怕化,放在头顶怕落。纳拉·阿弥呢,从小不懂得孝顺,总是把父母的教诲当耳边风。他走到哪里,就把坏事做到哪里,十一岁就自称“万事通”。

洛科兹莫没了

6

纳拉·阿弥和阿嘉姆往洛科山走,羊皮口袋里的羊扇骨自顾自动了动,道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洛科兹莫没了。”

纳拉·阿弥吓了一跳:“没了?一个大活人,还是兹莫,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纳拉·阿弥和阿嘉姆不记得什么时候离开洛科山,为什么离开洛科山。当他们再一次想起洛科山,仿佛就在昨天。

山路两边的杂木林叶片呈红黄青蓝等各种颜色,有羊毛般蓬松洁白的山雾滚来滚去,像某个人的心事。

“我还是不懂。”纳拉·阿弥哀怨。

阿嘉姆没有说话,只苦笑。她美丽大方的双眼那么迷人,扑闪扑闪的,像两面蓝幽幽的山湖。她一张中秋皓月般的瓜子脸上,晶莹剔透的汗珠慢悠悠地滴落,一颗接着一颗,带着某种看不见的暗示,前仆后继,仿佛准备追赶生命里回不去的时光。她两片性感的嘴唇微微开启,一边小心翼翼地呼吸山路两边扑面而来的白雾,一边诉说猜不透的忧伤。

洛科兹莫是阿嘉姆的父亲,她本该叫洛科阿嘉姆。然而,她给自己取了个“潘洛”的姓氏。“潘洛”是大粮篼,仿佛,她生下来就是一个大粮篼。那时,应该还很小,她把自己装在大粮篼里滚来滚去。天下最好玩的莫过于把自己装在大粮篼里滚来滚去。她想。最后,她干脆改姓为“潘洛”。

阿嘉姆想,洛科是别人的洛科,兹莫也是别人的兹莫。一个追求好玩的小女子,不需要别人的洛科,也不需要别人的兹莫。她只要自由自在,假如自由自在也由人选择的话。

羊扇骨又一次动了动:“洛科兹莫没了。”

纳拉·阿弥的脸色越变越难看,而山路呢,也越来越陡峭。在游走不停的山雾里,目光所到之处,传说三三两两。他想起一位五十七岁的黑不溜秋的叫借鸡生蛋尼的老男人,想起一位身体单薄、终年与咳嗽相伴哼哼唧唧的叫琪琪的老女人,一颗心木木的,冰冰的。

一只不知名的小动物远远走来,晃着修长的面孔,东瞧西望的,仿佛在寻找生命的过往。

“你也丢什么了吗?”阿嘉姆想起自己走丢的乳房,有些心疼地问。

小动物身体纤瘦,毛色金黄,有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它听懂了阿嘉姆的问话,但没有回答“是”或“不是”。它的眼睛火红火红的,仿佛在蹿跳某种不为人知的语言。它在纳拉·阿弥和阿嘉姆九步远处停了一下,然后说:“我是一个字。”

“什么字?”纳拉·阿弥迫不及待。

阿嘉姆看了看九步之外的小动物,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是什么字。

“什么字?”小动物怔了怔,问。

“莥。”阿嘉姆说。

小动物甩动一下毛茸茸的大尾巴,一步一个哀伤地走过来,最后化成一个毕摩文字“莥”。

“莥”差不多是“清”的意思,经常与“革”字连用。 “革”指的是太阳,形容一个人没有过错,就说这个人“莥革”,也就是说这个人水般清澈,日般明朗。小动物化成“莥”字躺在纳拉·阿弥和阿嘉姆面前,应该有人受到冤屈。

纳拉·阿弥和阿嘉姆往山路上走,远远的,看到了一缕青烟。

“前面就是阿吉其德。”纳拉·阿弥伸手拉了一下走在后面的阿嘉姆,说。

阿嘉姆想起阿吉其德,一个偏远的名字,意为乌鸦筑巢的地方,有乌鸦在山谷间飞来飞去,一张张舒展开来的翅膀带着妖魔的黑、鬼的黑、兽的黑,扇动在天空中,有时像一片片黑云,有时像一颗颗悲苦无依的心。

阿吉其德住着阿吉阿扎两个家族。

阿吉家族的男人沉默,阿扎家族的女人多话,两个家族从有阿吉其德以来世代开亲。他们在“分不出谁是谁”的世界里长草。

“是的,长草。”他们说。

纳拉·阿弥和阿嘉姆第一次听到长草这个词,不知道什么是草,为什么长草?

阿吉果果是一位十五岁的小青年,不知道什么是长草,但听父亲阿吉姆姆说过各种长草的事情。他抬起稚嫩的脸孔,思考良久后,说:“长草,是没有名堂的草长到有名堂的人身上。”

“你是说每个人都在长草。”阿嘉姆睁大好奇的眼睛,问。

“世界在长草。”阿吉果果叹了一口气,忧伤地说。

纳拉·阿弥和阿嘉姆发出了叫喊。初春的季节正慢慢到来,山坡上,森林里,河流边,苦荞地旁,磐石上……各种各样的草在疯长。

草上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声音里有凄婉叹息、没落忧伤、歇斯底里和没有路的路。

阳光走来了,带着生命固有的羞涩,摇着娇弱的身子,迈着胆怯的步子,抖着一身的金黄来到刚刚苏醒的原野上,来到阿吉其德的土地上。它们一脸好奇,驻足东看一下,回首西望一下。

纳拉·阿弥和阿嘉姆在想“长草”这个词。

他们东奔西走,看到四野正在长草……走来的山路在长草,坐过的树桩在长草,涉过的河流在长草,望过的山坡在长草。他们一直在寻找走丢的乳房。他们忘记了自己的寻找。他们的寻找在长草,被寻找也在长草。那走丢的乳房现在在哪里呢?不在白狐沟,也不在色色坝。你走到这里的时候,它在那里;你走到那里的时候,它就在这里。它没有一个确切的方位可以让人寻找。它在不确切的方位让自己长草。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寻找已经长草。他们在长草里寻找长草,最后找到的,只有草。

“我们曾经来过。”阿嘉姆说。

纳拉·阿弥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走在前面,默默地,把健硕的脊背留给阿嘉姆。他们来到阿吉其德。

乌鸦在山谷间飞来飞去,阿吉果果哪里去了?还有阿扎恩尔呢?当纳拉·阿弥与阿嘉姆来到阿吉其德,看到山民向自己走来,没有一个人知道阿吉果果和阿扎恩爾。

难道此阿吉其德不是彼阿吉其德?阿嘉姆想。

阿嘉姆细心观察,发现此阿吉其德与彼阿吉其德有许多不同之处。

十九年前,彼阿吉其德的呼吸摇来晃去,是久远的,带着隐伤的。此阿吉其德只有目光,没有呼吸,蓝莹莹的目光虽带着心跳,但无比矜持。此阿吉其德的草长在天上,长在遥远的传说里;彼阿吉其德的草长在目光中,长在思想里。此阿吉其德的草没有根,彼阿吉其德的草有根。没有根与有根看起来像两个方向,实则是同一个正面。此阿吉其德住有十二家,分别为齐磊、马火、石铁、丁年、康哈、里尔、瓦基、瑟界、芈虎、雅佳、子淇、获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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