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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个饭吧

2019-06-26刘汀

四川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饭局警官

刘汀

每聚必喝,每喝必醉,每醉必吐。而且每次宿醉第二天醒过来,头都疼得要命。他用头撞洗手间的门,赌咒发誓说再也不喝了,喝也不喝醉了。最终当然食言。有一次,他醉得不省人事,出租车司机就把他扔在了路边,清晨扫大街的清洁工弄醒了他,手机、电脑、钱包全都丢了。

就是那天晚上,张建奎怀孕七个多月的妻子因为打不通他的电话,无奈在朋友圈发了寻人启事。第二天,几乎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知道,他昨晚喝多了,断片了,节操碎了一地。他继续赌咒发誓不再喝酒,也坚持了一段时间。

其实他并不是有酒瘾,也没那么馋酒,一个人的时候他滴酒不沾,哪怕是茅台。他喜欢的是在夜幕降临时赶赴一场饭局,饭局里有熟悉的酒友,有三两个陌生人,有时候还是女的,有时候还是美女。这种半生不熟的场合,他能借着酒劲把单位里的一切都吐槽,甚至大家都喝多的时候,他還敢大着胆子给美女看手相,这种情况下,就算被拒绝也不以为意。他偶尔会觉得,自己的所有醉酒都是装醉,因为在看手相的时候,他常常能清晰地闻到她们身上的香水味,甚至能辨别两种香水的不同。多好啊,他在想,这一刻多好啊,把单位里的家里的一切杂事都抛开了,只跟酒较劲。不过后来开始流行米兔运动,看着网上那些帖子,他出了一身冷汗,回想了一下,自己好像没有特别过分的动作。再之后就更收敛了,不轻易给人看手相,除非对面的女孩主动把手伸过来。

当然都是点到为止,他不会真的和谁发生点什么,哪怕是对方主动的。他约饭喝酒,其实只是想约饭喝酒。

饭局后,从饭馆出来,他们就走着去一公里外坐地铁,这时候的北京城啊,已经在雾霾和灯光下暧昧异常了。他敢放声唱歌,甚至到草丛里去撒一泡并不急切的尿,让路人侧目。侧目才好呢,他就是要趁着酒劲享受这片刻的放风时间。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这时候没人认识他,更没人在乎他。

到小区里,他常常并不直接上楼,而是在楼下的长椅上一坐就是半个小时,有时候睡着了,醒来已经是凌晨。长椅上方有一盏昏黄的路灯,灯泡有时坏了,他坐在下面,能听见灯丝咝咝啦啦地燃烧,然后陷入淡淡的昏黑。这时候,他从来不看手机,一眼也不看。他会寻找哪扇窗子是自己家的,从左往右数,从下往上数,数到了,却又总觉得不对。窗台上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婴儿车?还有,空调室外机位置怎么变了?然后重新找,却找到了另外一扇。后来,他就随意设定一个左7下5、左3下8,找到哪扇窗子就盯着哪扇看,通过能看见的窗帘、晾衣竿上的衣服、阳台上的杂物,或者影影绰绰的人影,想象那户人家里的故事。想着想着,又迷糊了。

深夜里,有遛狗的老人才回来,一个黑影样的狗悄无声息地在前面走着,跟着拖拖沓沓的老头,一边咳嗽,一边吆喝着狗慢点。咳嗽声把他从浅梦中惊醒,于是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回走。这时候,因为风吹,酒已经上头了。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少有的清澈,仍然能分得清云和天。

刚打开门,他就差点吐出来,又忍着咽了回去,冲到洗手间,对着马桶狂吐。他觉得自己的胃里有两支军队在相互征战,翻江倒海,终于没什么可吐的了,他就坐在洗手间的地上,又睡着了。

妻子上厕所的时候叫醒他,然后是说了多少遍的埋怨的话,他就挪到沙发上继续去睡。

奇怪的是,每次醉酒,第二天他都会早早醒来。醒来后当然就是头痛,身体发软,他会试图回忆昨天的一切,能想起来的都是毫无逻辑的片段。有时候,他听见屋里孩子哭了一声,然后是妻子无意识的哄孩子的声音,心里就会有点愧疚,但很快就又迷糊了。

他是个挺上进的人,工作努力,抓紧一切机会赚钱,顾家,除了经常去饭局,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他对生活的要求不高,房子嘛,有点小,但也能住开。在这个几千万人的城市里,他是最普通的一个,但也是最安稳的一个,只要按照既定轨道走下去,他能这么过一辈子。可是没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在意,他心底对自己这安稳的普通,还有些不甘心。可他又没什么理想,不愿意干什么所谓的大事,用妻子的话来说,他就是吃饱了撑的,矫情。他知道不是这样,可到底是哪样,说不清楚。

他手机里,大概有十个约饭群,在京的高中同学群、本科同学群、研究生同学群、同事群、前同事群……每个群的最主要功能就是约饭: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个饭吧。

三月二日,他再次收到这条手机短信,没在意。最近身体疲惫,前不久体检,转氨酶也有点不太正常,他想休息休息,暂停一下各种饭局。等他想把这条消息删除时,突然发现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发来的。他这个人有个习惯,哪怕是刚认识的人,也会把手机号存下来,备注写好哪个公司干什么的,而且基本上再也不会删除。所以他的手机短信里,那些不知是谁的只有广告和推销。

他检索了一遍这个号码,确实不认识,就放那儿了。几分钟后,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小张啊,怎么不回我信息,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个饭呀。你是……他在想是不是骗子,但现在的电话诈骗一般是让你明天去领导办公室,没有约饭的。对方说,我是你高中班主任英语老师,王达林,我在北京呢。他恍然了一下,自己似乎确实有一个叫王达林的老师,但自从高中毕业,再也没见面没联系过,今天怎么突然冒出来了?就说:您在北京啊,只是我最近有点忙,老加班……

最后,他还是去了那个饭局。他刚拒绝了王达林的电话,就看到高中同学群里,有人公开了这次饭局的信息,的确是王达林到了北京,约在北京的高中同学见面,看来还是个大饭局。他心里有点小失落,但拒绝也就拒绝了,再说他跟高中同学基本没联系过,顶多是过年过节在群里抢抢红包,互相发个祝福短信。

周五晚,他回到家里,发现家里没人,这时手机收到妻子的微信,晚上有一个英语试听课,她带孩子去试听了,让他自己随便吃口东西。他进了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有之前买的生菜、黄瓜、鸡蛋,可他看了半天,也想不出自己该做点什么吃。然后又坐到客厅,打开手机点外卖,又看了半天,还是想不好吃什么。他再次翻到高中同学群,有一张饭店的照片,一张大圆桌,坐了七八个人了,然后是一条微信:没到的赶紧,马上开席了。他忽然发现群里分享的地址定位,离自己家很近,骑车也就五分钟。

他迅速地穿好衣服,梳了梳头,下楼骑了一辆共享单车就往饭店去。骑过一家711店,他又折回来,到店里买了一瓶进口红酒。

他抱着一瓶红酒推开包问的门时,发现里面已经坐满了,没了空位。尴尬了两秒钟之后,女同学周小燕笑着过来,拉着他到自己旁边,然后大声喊:服务员,加一把椅子,再拿一套餐具。他才坐下,嘴里不停地说:不好意思来晚了,本来要加班,来不了了,后来想机会这么难得,不能不来,就把老板炒鱿鱼了。

这时候,他才看清坐主位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梳背头,头上油光光的,戴一副眼镜。他的面貌有些熟悉,应该就是王达林。他站起来,端起面前服务员刚刚倒的酒,说:我先自罚一杯。一口干了。王达林哈哈一笑说,自罚怎么也得三杯。他又倒一杯酒,说:这杯我敬王老师,没有王老师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这顿饭和很普通的同学聚会没什么两样,大家互相打探近况,真真假假地介绍,虚虚实实地互相恭维,说些以后要经常聚的话。大伙都喝了点酒,但没有人喝醉,也就晚上十点多,就各自散了。张建奎还想再喝点,没人响应他,特别是周小燕,说太晚了对皮肤不好,王老师也累了,得早点回去休息。

其他人都打了车,因为离家近,他还是骑自行车回去,但饭馆门口没有共享单车了,他就往前走。他在路边的一棵树下找到一辆车,正鼓捣着开锁的时候,一辆轿车快速地从他身边经过。他抬头的一瞬间,看见王达林坐在驾驶位上。他心头一惊,他喝了酒怎么能开车,还有他不过是到北京来出差的,怎么会有车?没等他想清楚,那辆车已经没了踪影。也许我看错了,他想,他终于把车锁开了,骑车往回走。

即便是到家里,冲了个澡、躺下,他心里还是王达林的脸在浮现。他总觉得这张脸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个念头折腾得他睡不着觉,起床在书架上翻找出影集,搜寻高中时的照片。终于在一張开学照上找到了王达林,那已经是二十年前了。他用手机相机,放大王达林的脸,忽然间他知道什么地方不同了。晚饭时见到的王达林,面色红润光滑,而他们的王达林老师,在二十年前就有细密的抬头纹了。这个王达林长得很像,就是太年轻了,这怎么可能?可是,他如果不是王达林,又是谁呢?又为什么要冒充王达林跟大家吃这么一顿饭呢?

第二天,张建奎是被一个姓刘的警察的敲门声惊醒的。

刘警官告诉他,昨晚十二点半,周小燕被发现死在自己家楼下的花坛旁,死因是呕吐物进入气管引起窒息。一个早起的邻居出来遛狗,发现了她,报了警。警察已经了解到,她们昨晚在聚会,喝了酒,需要调查一下所有参与聚会的人。

他跟着警察到局子里,进了一间很大的会议室。昨晚的同学都到了,一个个面容悲戚,女的脸上都有泪痕。他们被挨个带到里间问话,昨晚聚会谁发起的,吃饭的中间有没有特别的情况,饭后谁跟谁一起走的,等等。张建奎趁别人问话的工夫,翻同学群里的聊天记录,他翻到最早的一条,发现这次聚会最初的召集人就是周小燕。她第一条信息是:同学们,高中老师王达林来北京了,我们找时间吃个饭,聚一下吧。然后是同学们的跟帖。他又看了一下群名录,发现这个群里有政治老师、数学老师,但英语老师王达林并不在群里。他也想起来,王达林是在高二下学期末才教他们英语的,跟学生没那么熟络。

轮到张建奎,他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说了,但没说觉得王达林不太对劲的事。主要是他拿不准,毕竟十几二十年没见了,自己的记忆也不一定准确。警察问他们谁有王达林的联系方式,张建奎想起那条短信和电话,就把号码给了警察。他自己也打了一下,可显示对方已关机。

一切看起来就是个意外,周小燕喝多了酒,打车回到小区,呕吐物被吸进气管,造成了窒息。警察问完了话,让他们在笔录上签字,留下电话号码,说有需要再找他们,就让大家回去了。

张建奎直接去了单位,迟到了,领导本来要发火,他说自己一个同学昨晚去世了,领导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张建奎坐在电脑前,完全无心工作,他搜肠刮肚地想当年的同学录密码。那还是零几年的时候,搜狐同学录很活跃,高中同学经常在上面分享各自的情况,回忆高中生活。同学录里没什么王达林的消息,倒是周小燕一直是其中的活跃分子。他也想起来,高中毕业后,几乎大部分同学聚会都是周小燕召集的。她是一个不怕麻烦的人,喜欢张罗。如果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任何的聚会和饭局都很难成型。

第三天开追悼会,同学们再一次聚到了一起。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从追悼会压抑的现场出来,张建奎点了一根烟。这时几个男同学凑过来,一起感慨、抽烟。张建奎说,你们那天有没有觉得,王达林老师有点怪怪的?哪儿怪?一个同学问。我也说不好,就是觉得好像跟我记忆中的王老师不太一样。还有,你知道那天他怎么走的?开车。他喝了那么多酒,却是自己开车走的。可后来在警察局,好像谁说他是坐凌晨的火车回的东北。大家都说,是有点奇怪,但这跟周小燕的死也没啥关系啊,这就是个意外。

结论还是下得早了点,追悼会之后,家属们正要跟着把周小燕送到火葬场火化,警察再次出现,而且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造成窒息的那块食物残渣,经过化验,并不是周小燕胃里的。周小燕吃过的东西,应该含有酒精和胃酸,但那块胡萝卜丁上面并没有检查到这些物质。所以,她的死亡很可能并不是一个意外,而是一起谋杀。

事情顿时起了变化。同学群里热烈地讨论起这件事,张建奎终于忍不住跟警察说了自己的疑虑。一天后,警察告诉他,经过调查,他们的高中班主任王达林老师,已经于两年前得病去世,那次来的肯定不是王达林。只是这个假王达林已经没了踪迹,无处寻找了。周小燕的尸体被法医解剖了,并没有更多新的发现,这个案子变成了—个悬案。

此后,张建奎再收到约饭的短信,总会心里一惊。他开始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约饭的频率,每一次聚会之后往回走,都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的生活在既定的轨道上往前滑动,这一滑就是大半年。儿子升到了幼儿园大班,他为了孩子将来上小学,换了一个房子,比原来更小了。

他手机里仍然留着王达林发给他的那条短信,经常翻出来看看,然后给那个号码打电话。奇怪的是,这个号码始终处在关机状态,而不是停机。一般情况下,一个号码几个月不再充值,就会被停机。直到有一次,人在外地的同学又在群里发消息,组织毕业二十周年聚会,他潜伏的那个想法才终于清晰了。他想回一趟东北老家。这些年不是没回去过,但都是带着家人回去过年,匆匆而去,匆匆而归。这次他想专门跑一趟,查一查王达林的事,周小燕的事。

周小燕的死已经渐渐被淡忘了,除了她的家人,可能只有张建奎心里还放不下这件事。是啊,这年月总有人会因为各种情况离开,活着的人尽管悲伤,但很快就会回到按部就班的生活里的。

小城的火车站正在整修,到处都是土堆和土沟,蓝色的铁皮围墙围出了一条窄窄的道路,进站和出站的人交错地拥挤着。张建奎背着双肩包走出来,迎面都是摩的和黑车司机,他跟着其中一个上了车,说了句:去晖城一中。摩的屁股冒了股黑烟,突突突颠簸着开出了车站。自从毕业后,他再也没有回过这所学校。摩的停在校门口,他看到除了地址没变,这所学校已经没有他记忆中的任何东西了,没有老房子,操场也换了新的。如果说还有没变的,也就是校门口的“晖城一中”那几个字的字体,是从毛主席书法里抠出来拼在一起的。

门卫不让张建奎进去,说现在是上课时间,只有到了中午,才允许外人进校。张建奎就在学校周围晃荡,感到肚子叫了两声,想起自己坐车没怎么吃东西,就到旁边一家小饭馆,要了两张酸菜馅饼,一碗鸡蛋汤,吃了下去。身上热起来,看看表,离中午还有半个小时。饭馆里没什么人,只有三十岁左右的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用手机在看《甄嫘传》,各种娘娘和皇上的声音,大声地传出来,在油腻腻的桌子和墙壁上反弹进张建奎的耳朵。买单时,张建奎掏出了百元的钞票,老板娘说没零钱,扫微信或支付寶。他用微信扫了一下柜台上的二维码,付了30块钱给微信名叫“微微一笑很倾城”的人。馅饼烙得挺好吃,他说。老板娘头都没抬,唔了一声,对他的恭维毫无感觉。张建奎有点悻悻地走出了小店。

几番打探,王达林确实在两年多前因病去世。张建奎甚至找到了他的主治医生,市医院肿瘤科的郝大夫。郝大夫说,王达林的胃癌发现时就已经是晚期了,如果早一点发现,经过胃切除手术和放疗化疗,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送到医院时,王达林就开始吐血,但最后他并没有死在医院,家属强烈要求出院回家,说王达林想死在家里。张建奎在医院的档案里,找到了王达林女儿的电话。

王达林的女儿不太欢迎来访的张建奎。她就在中学旁边,开了一家小饭店,卖各种快餐,主要的客人都是中学里的学生,吃腻了食堂的,就到街边小馆子里去换换口味。让张建奎没想到的是,他吃馅饼的那家老板娘,就是王达林的女儿。他再次坐进店里时,正是学生午饭的点儿,一群十几岁的孩子们叫叫嚷嚷,十分热闹。张建奎挤在他们中间,感觉有点不伦不类。

一点半左右,学生们才渐渐散去。服务员到张建奎的桌子旁转了好几次,想催他结账,他们赶着下班,好休息一会儿。张建奎见没什么人了,喊了一声,老板娘,王达林女儿从柜台上抬起头来,这一瞬间,张建奎想起自己多年前见过她。那时候他在读高中,有一次考试成绩太差,被王达林叫到办公室训话,刚好他女儿去找他。王达林让女儿坐对面办公桌等一下,后来,她也是这样角度的一个抬头,看见了张建奎。

张建奎说明来意,王达林女儿说,你问这些干嘛?张建奎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们前一段在北京见到了王老师,而且那天晚上还死了一个同学。王达林女儿笑一下,说,怎么可能。张建奎掏出手机,把那天吃饭时拍的一张合照给她看,坐在正中间的就是王达林。王达林女儿吓了一跳,抢过手机,把照片放大了,看得嘴巴越长越大:还真是我爸。她把手机还给张建奎,说你跟我来。

两人从柜台旁的小门走进去,绕过脏乱的后厨,进了一间屋子。看起来,这间屋子是她临时休息的地方,挂着还滴水的衣裤。张建奎坐下,王达林女儿说,您贵姓?我姓张,还没问你叫……你就叫我娟子吧,我能问问那天的具体隋况吗?张建奎就把约饭那天的全部情况,跟她说了一遍,又掏出手机,给她看那条短信和那个手机号。娟子看了看说,手机号是我爸的,但这个号他去世之前就没用了。我记得很清楚,前些年他买菜时手机丢了,后来去营业厅想找回手机号,营业厅让他提供身份证,结果那个手机号太早了,根本没跟身份证绑定,办不了。我爸就换了一个号。

这么说,是有人在故意冒充你父亲的身份?

有可能,可关键是,冒充身份怎么可能跟我爸长得一模一样呢?他又不是什么名人。你不是说,还死了一个人?

对,我们高中同学周小燕,也是咱们这块的人,我没记错的话是河西村的。她比我晚一年考到北京,学金融,后来在兴业银行工作。这次饭局就是她张罗的。那天大家散了,她自己打车回去,第二天被人发现死在楼下,是食物残渣堵塞气管,导致窒息死的。这也好理解,问题是法医检查之后,发现堵塞她气管的食物残渣根本就不是她胃里的,有可能是别人塞进去的。

她是被人杀的?为什么要杀她?这个我爸……那个假的我爸,又有啥关系?

我就是因为弄不清这些,才回来调查的。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跟张建奎要查的事情一样,进入了死胡同。王达林确实已经死了,谁冒充他,为什么冒充他,跟周小燕又有什么关系,一切都是个谜。打破沉默的是一个电话,来自北京。是刘警官打来的,问张建奎在哪。张建奎说,在老家呢。刘警官说,周小燕的死有了新进展。一听这个,张建奎立刻激动起来,大声问:什么进展?抓到凶手了?警察说,没有,我们在调查一起跨国走私案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周小燕可能参与了,具体我不方便说。你尽快赶回来,我们有事问你。

挂了电话,娟子问张建奎:什么情况?

张建奎顿了顿说,警察找到点周小燕死亡的线索,但还不太明了,让我回去帮忙协助。

娟子说,你记一下我电话吧,有啥新进展,你告诉我一声。这也挺吓人的。

对了,张建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们家有没有什么亲戚,跟你父亲长得特别像?

娟子摇摇头,说我父亲那辈就他一个男的,我有两个姑姑。我姑姑家的孩子都比我还小,也没谁长得跟他像。

张建奎点点头,说我还得再查查周小燕的情况,明天坐大客回北京。有啥进展,我再给你打电话,你要是了解到什么新情况,也及时通报我。

他俩留了电话,也加了微信。

张建奎傍晚的时候还找到了周小燕家的邻居,邻居说的,他们家从周小燕上大学那年就搬走了,村里也没什么直系亲属。不过周小燕似乎每年都回来,每次回来还都招呼老同学、老邻居们一起吃饭。去年过年,她还拎着东西挨家拜年呢。

回北京的长途车上,张建奎一点点地复盘整个事件,其实除了那几个关键问题,其他的没什么复杂的。解开了周小燕死亡之谜,也就解开了王达林复活之谜。

因为没有提前订票,回北京的大巴车只有卧铺车,张建奎买到了靠后面的上铺。铺位窄小局促,一米八的他躺在上面几乎像躺在一个盒子里,伸不开腿,翻身都很困难。一路高速,车开得快,他总感觉自己像一条鱼缸里的鱼,浮在空中晃荡。下半夜的时候,总算迷迷糊糊睡着了。

在睡梦中,重现了那天晚餐的场景。这一次,张建奎觉得每一个地方都透露出奇怪的信息。比如说,王达林两年前去世了,这事肯定有同学知道,周小燕在群里发吃饭的通知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提出异议。还有,自己跟王达林一点都不熟,他为什么偏偏单独给自己发了一个“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个饭吧”的短信?那天在饭局上,王达林说话不多,只是拍拍每个人的肩膀,笑着碰杯喝酒。至多,他不过是随声附和一下大家谈论的高中岁月。说话最多的是周小燕,她表现出了超常的热情,不停地帮大家回忆当年和王老师的趣事。

不对,张建奎在梦里说,一定有什么更重要的漏洞我没看出来。不对,不对,张建奎冲上去,揪住梦里的周小燕:到底怎么回事,这个人是谁,你们在干什么?周小燕不急不气,说:建奎啊,跟王老师喝一杯,当年你的英语考那么高分,多亏了王老师。张建奎猛地把酒杯摔在地上,大喊一声:啊……接着他感到脚底一顿,身体向上耸,然后是头疼了一下。再之后,才是早已经发生的猛烈刹车声。张建奎刚才那一声大叫,把疲劳驾驶有点昏昏欲睡的司机吓醒了,一个急刹车。幸亏夜里车少,这会儿又在大路而不是山路上。司机把车挪到路边,对着后面刚刚醒来的人们大骂:谁啊,谁他妈的说梦话这么大声,吓死我了,差点就翻车了。张建奎脑袋蒙在被子里,大气不敢出。他也惊出了一身冷汗,想想后怕。

此后,再也没睡着。到北京新发地长途站下车时,是凌晨三点多。他坐了个黑车回去。进家门倒头就睡。

一只小手的抓挠把他痒醒了。睁开眼,看见是儿子在摸他的脸。他笑了笑,说:老虎,你起这么早。老虎说,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张建奎把儿子搂过去,抱着狠狠亲了几口,问:妈妈呢?妈妈买早餐去了,老虎说。张建奎拿过手机来,看了下,已经七点半了,八点钟老虎要上幼儿园。他赶紧起来洗漱,刚把牙膏挤出来,妻子拎着包子和豆浆进门。

一家人快速吃早餐,然后把老虎送到幼儿园。看着儿子进了教室,张建奎赶紧坐车去单位。请假这几天,积累了些杂事,坐在电脑前几个小时没动换,连口水都没喝。等同事喊他吃饭的时候,他看了看手机,上面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刘警官打来的。他才想起来周小燕死因的事,就赶紧回过去。刘警官说,他最好到警局来一趟。他想了想,说好,也没吃午饭,打了辆车就过去了。

根据刘警官的介绍,周小燕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高中同学周小燕,或者说不只是那个周小燕。刘警官说,周小燕涉嫌几起国际文物走私案。张建奎笑了一下,因为觉得有点可笑。自己那个喜欢张罗,每天在朋友圈里发各种鸡汤文和化妆品的同学,怎么可能与走私案有关,还是国际走私案。等刘警官讲了一下事情经过,张建奎才发现自己真是小瞧了周小燕。

周小燕跟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合作,名义上是化妆品、服装等贸易,实际上千的却是文物走私。走私的规模不大,但都是很久之前的文物。周小燕负责在全国各地农村搜罗,老百姓家里有些老物件,也不知道是什么,更不知道价值,周小燕就通过各种方式买过来。前几天,走私团伙的头目被警察抓了,供出了下线。周小燕是其中之一。如果只是下线,可能问题也不大,关键是这个公司很多出境物品的报关,都是以周小燕的名义进行的。名义上,她有一个舅老爷在国外,她总是给这个舅老爷邮寄“土特产”。

张建奎问刘警官,有没有和那个王达林有关的事?

哪个王达林?刘警官一时没想起来。

就是周小燕死那天跟我们一起吃饭的那个,我们中学老师。我记得跟你说过,这个人挺奇怪的。前两天我回了一趟家,就为了调查王达林。王达林确实早在两年前就得病死了,他女儿亲口说的。所以那天跟我们吃饭的那个,肯定不是王达林,可他又跟王达林长得那么像,而且还有他的手机号。他女儿说那个手机号早就丢了。刘警官听了一愣,说你等等,走出屋子,在走廊里打电话。看起来,不是在问什么事,就是在汇报什么事。过了几分钟,刘警官走进屋里,说:这事挺重要的,你等会儿做个正式的笔录吧。

张建奎点点头,说没问题。然后又问,周小燕到底是怎么死的?

刘警官犹豫了一下,说:死因警队还没正式公布,不过我告诉你一下也没什么。我们后来查监控查到,周小燕跟你们吃晚饭之后,打车回去。半路又到了一个711店里买了一个蔬菜沙拉——至于她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买还吃蔬菜沙拉,谁也搞不清怎么回事。她蹲在楼下吃沙拉的时候,一块胡萝卜卡在了嗓子里,引起了呕吐。呕吐物和收缩的肌肉,把另一块胡萝卜残渣呛进了气管,然后窒息死亡。

你们找到那盒吃剩下的蔬菜沙拉了?张建奎问。

刘警官没说话,停了几秒钟才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現在也没办法结案。周小燕的死毫无疑问是食物进入气管引起窒息,但那盒沙拉却不翼而飞。我们查了周围的监控,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整个小区里,只有周小燕死的那个地方是个死角,监控看不到。我们也走访了小区的保安和附近的居民,那个时间段也没有人看到其他人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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