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皖西南赣语来母细音前今读塞音现象考察*

2019-06-21

关键词:客家话音变声母

徐 建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皖西南赣语通行于安庆市下辖的怀宁、潜山、岳西、太湖、宿松、望江6县及池州市贵池区西南部的牌楼镇、东至县中部和西部大部分乡镇,石台县西北部小河、丁香、矶滩等乡镇及县城新派。《中国语言地图集》(第2版)称之为怀岳片赣语[1]。

来母逢细音今读塞音是江西赣语分布范围较广的一种语音现象,并且这一现象在湖北赣语、湖南赣语也有较广泛的分布。皖西南赣语的以往研究鲜有对这种现象的报道。正如钱虹所说“来母细音今读舌尖塞音[t]、[th]、[d]是江西赣方言的普遍现象。……而地处安徽的赣语怀岳片,除了龙泉话,并无此现象”[2]538。我们在方言调查过程中发现,皖西南赣语部分方言点也存在来母细音前读[t]的情况,与江西赣语同出一源。

20世纪30年代,罗常培在《厦门音系》中首次提到厦门方言中来母的读音带塞音色彩[3]6。20世纪40年代,罗常培发现临川方言中来母逢细音存在读塞音的情况,并对这一现象的音变过程进行了拟测[4]104。之后,赵元任、丁声树、杨时逢发现鄂东南一些方言也存在这种现象[5]。20世纪末,随着方言调查研究的深入,江西赣语、湖南赣语、客家话、湘语中的这种语音特点陆续被发掘。来母逢细音塞化现象逐渐成为学界讨论的热点。20多年来,关于这一语音现象产生的机制、音变的过程等问题,学界尚未达成一致的看法。鉴于此,本文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结合前辈时贤的调查语料,探讨这一音变现象的性质,音变的时间、音变的过程和机制。

一、皖西南赣语来母细音前今读塞音

皖西南赣语多数方言点泥来母不论洪细均不混。洪音前泥母今读[n],来母今读[l];细音前泥母今读[]或[n],来母今读[l]。如晋熙太湖:脑[nɑu33]≠老[lɑu33]、年[iɛn45]≠连[liɛn45]。

我们调查发现,皖西南赣语部分方言点存在来母逢细音一律读成塞音[t]的特点。如:徐桥太湖、江塘太湖、大石太湖,昭潭东至等,部分方言点例字见表1。

表1 皖西南赣语来母细音前今读塞音

小注:“/”前为白读音,“/”后为文读音,下文同此。

唐爱华、张德岁、宋辉调查发现,东至石城赣语也存在这种现象,如:林[tin24]、两[tia35]、料[ti11]、粒[ti41]、裂[tiɛ41][6]。

二、其他方言来母细音前今读塞音

就现有语料来看,来母逢细音今读舌尖塞音主要分布于赣语、客家话、徽语、湘语、闽语。赣语是核心分布区,并且在江西、安徽、湖南、湖北四省的赣语中都有体现。

(一)江西、湖南、湖北赣语

江西赣语来母在细音前今读塞音非常普遍。孙宜志进行过系统总结:波阳、黎川、南城、贵溪、金溪、万年、乐平、永丰、临川、宜黄、崇仁、乐安来母逢细音今读[t],星子、修水、湖口读[d],安义读[th];另外,南昌市、吉安、安福、泰和等方言也存在少数来母细音字今读塞音的情况[7]97-103。部分方言点例字见表2。

表2 江西赣语来母细音前今读塞音

李冬香指出湖南赣语临湘、平江、浏阳等方言点来母在细音前读如端组,不过不同方言点音值有差异,临湘读[d],平江多读[th],浏阳读[t],岳阳县、醴陵方言也有个别来母细音字读塞音声母[8]53。部分方言点例字见表3。

表3 湖南赣语来母细音前今读塞音

平江方言来母在细音前读塞音的规律不是很严格,有不少细音字仍读[l],如“旅礼李里鲤刘柳林笠粒练邻鳞亮量领六绿”等。

赵元任、丁声树、杨时逢的调查结果显示,湖北赣语也存在来母细音前读塞音的情况[5]。据黄群建《鄂东南方言音汇》所载,蒲圻方言来母在细音前今读[d],崇阳、通城今读[dh][9]。例字见表4。

表4 湖北赣语来母细音前今读塞音

(二)徽语

据我们调查,徽语龙泉东至方言来母逢细音一律读[t],如:梨[ti45]、柳[tiɑu312]、料[ti33]、恋令[tin33]、凉[tiɑ45]、力[ti24]、粒[ti33]。据《东至县志》,徽语利安东至方言来母细音字也有[t]声母的读法,如:龙灵[tin45]≠林[lin45]、良凉粮梁量[tiã45]≠娘[nia45][10]。钱虹调查的木塔东至徽语也存在这种情况,如:料[tiau13]、流[tiu35]、林[tin35]、连[tie35]、 绿[tiu55][2]538。

(三)客家话

谢留文指出闽西的武平(岩前)、长汀,粤北的翁源、连南,赣南的大余、上犹、南康、安远、于都、赣县、龙南、全南、定南等客家话也存在来母细音前读[t]的情况。有的方言点来母细音前读[t]是普遍现象,如大余;有的只是极少数字或个别字有这种读法,如于都、赣县方言[11]。部分方言点例字见表5。

表5 客家话来母细音前读[t]

(四)湘语

湘语中来母逢细音今读舌尖塞音主要分布于娄邵片和辰溆片部分方言点。据王仲黎[12]63和罗昕如[13]的研究,娄邵片祁阳、祁东、邵阳(路南)、新宁等方言点来母逢细音今读[d],辰溆片辰溪、溆浦、衡阳、衡山等地也有零星的分布。祁阳、祁东、邵阳方言来母逢细音读[d]还是[l]有一定的声调条件,当声调为阳平、阳去时,来母读[d];当声调为上声、入声时,来母读[l]。例字见表6。

表6 湘语来母细音前读塞音

注:语料取自王仲黎《祁阳方言语音研究》。

(五)闽语

罗常培指出,厦门话“[l]是舌尖中、带音的边音。但是舌头极软,用力极松,两边所留的通气空隙很小,听起来并不像北平的[l]音那样清晰,几乎有接近[d]音的倾向。”[3]6北大《汉语方音字汇》在描述厦门话[l]声母的发音特点时也指出“声母l发音时舌边气流较弱,舌尖接触部位较大,除阻时带有塞音色彩。”[14]

三、细音前来母读塞音的性质

学界对来母细音前读塞音的性质进行过深入讨论。大致而言,有复辅音遗留说和后起音变说两种观点。

(一)复辅音遗留说

罗美珍、邓晓华指出“有些地方的客家话(如长汀),来母(l)三等字(即带i韵母的字),不读l,而读t,……可能这是来自古代复辅音声母的tl或tr的字。后来大部分地方丢失前面一个辅音t,只读后面的l,而长汀话则丢失后一个辅音l(或r),只读t。在湖北的通城、崇阳、蒲圻以及湖南的临湘、岳阳的一些乡村也有这种现象,来母三等字读d,其余读n(由l变为n)。……这一音变特征也许也是客家先民留下或影响当地汉话的。”[15]12

熊桂芬将鄂东南方言中来母细音前读塞音和透定母读喉擦音两种语音现象联系起来。通过对谐声材料的分析,指出来母不仅与透母等舌尖音相通,还与见母等舌根塞音相通,透母不仅与晓母相通,还与见母等舌根塞音相通。因此,构拟了一个复辅音[*g-l-]的形式,用来解释来、定、透、晓母互谐,并且认为客赣方言的[th-]和[h-]除了上古的定、透母和匣、晓母的来源外,还有[*g-l-]这一来源,[*g-l-]的分化至少在汉代就已经开始[16]。

(二)后起音变说

谢留文[11]6-8、李冬香[8]53-54、孙宜志[7]97-103、万波[17]146-152、王仲黎[12]69等持后起音变说。理由概括起来有以下几点:

第一,来母读塞音以韵母今读细音为条件,不以古音为条件。如:“六”属于通摄合口三等来母,中古三等带[i]介音,来母读塞音若是古音的保留,则“六”在那些存在来母逢细音塞化的方言里,应该读塞音声母。实际上很多方言点“六”的声母读塞音还是非塞音取决于后接韵母的洪细:韵母为细音,则声母读塞音,韵母为洪音,则声母不读塞音。

第二,在一些来母读[t]的方言里,来母在音值上同全清的端母,但声调表现却与全浊的定母或次浊的泥母相似。因此,来母读[t]应当是浊音清化、声调分阴阳之后的变化。

第三,在一些同时具有“次清化浊”和“送气分调”特点的方言里,来母字在声调上的表现不同于透、定母,而与泥母一致。因此,来母细音前读塞音现象产生的时间晚于送气分调现象。

我们赞成来母逢细音塞化是晚起的音变。皖西南赣语和徽语平声和去声各分阴阳,来母逢细音读[t],音值与端母相同,但在声调上的表现却与泥母相同。所以,来母读[t]一定是平分阴阳、去分阴阳之后的音变。如:徐桥、昭潭“梨”[ti45]今读阳平,“料”[tiɑu33]今读阳去,若来母读[t]在平分阴阳、去分阴阳之前发生,那么“梨”“料”应该和端母字一起归入阴平和阴去。

另外,皖西南方言存在次浊入白读随全浊入归阳去的现象。如“莫、玉、浴打~:牲畜在泥田里洗澡、落、粒”等在多数方言点白读阳去,部分方言点例字见表7。

表7 皖西南赣语和徽语次浊入白读随全浊入归阳去

如果来母逢细音读[t]发生在次浊入白读阳去之前,那么“粒”字在徐桥太湖、昭潭东至、龙泉东至应该同端母一起读入声,“栗”字在龙泉东至应该同端母一起读入声,但“粒”在这三个方言点都读阳去,“栗”在龙泉东至也读阳去。可见,来母逢细音读[t]一定是次浊入白读阳去之后才发生的音变。

上古汉语是否存在复辅音尚存较大争议,另外,熊桂芬认为客赣方言塞音、喉擦音存在[*g-l-]来源也有诸多可疑之处。首先,来母逢细音塞化、透定母擦化都是较晚的音变现象。万波指出“透定母擦音化现象不可能是上古汉语的遗留现象,而只能是古全浊声母在赣语中清化以后的变化。”[17]125孙宜志的研究结果表明,透定母擦化是“发生于‘匣母合口归零’、全浊声母与次清声母合流、见系细音腭化之后以及知三章组今读t、th之前的语音现象。”[7]91其次,来母逢细音塞化与透定母擦化并无必然联系。汉语方言不少方言点存在来母细音读同透、定母的特点,但透定母却不读喉擦音,如皖西南赣语、徽语;不少方言点存在透定母擦化的特点,但来母逢细音却不读塞音,如江西赣语莲花、上高、高安、樟树、新干、泰和、峡江、万安、黎川等。因此,鄂东南部分方言点同时具备来母逢细音塞化和透定母擦化这两项语音特征只是巧合。

四、细音前来母读塞音的历史来源和演变机制

(一)细音前来母读塞音的历史来源

关于客家话来母逢细音读塞音的来源问题,罗肇锦提出“是否倾向于把‘来母念t-t-’解释为受特殊赣语的影响(或许解释为是赣语古层的遗留)。如果这种解释说得通,那把这种现象推断为客家先民第二次迁徙到赣北、赣中及湖北、湖南一带变成赣语以后,闽西、赣南客家(如长汀、瑞金),受到底层赣语影响所造成的。”[18]31刘泽民也认为客家话来母逢细音读塞音源于早期赣语,“赣南客家话和相临的闽西长汀、武平、连城、上杭、清流长校等地这个特征,是明初以后赣北赣中一波一波向南部移民带过去的。”[19]李冬香也持类似的看法,认为湖南赣语中来母逢细音读塞音的语音特点源于早期赣语[8]54。

我们同意上述学者关于客家话、湖南赣语来母逢细音塞化来自早期赣语的看法。从来母逢细音塞化的分布范围来看,江西赣语分布得最密集,是核心分布区。因此,客赣诸次方言来母逢细音塞化应当有共同的来源,即早期赣语。皖西南赣语徐桥太湖、大石太湖、江塘太湖与江西赣语地域上并不相连,且有长江的阻隔,来母逢细音塞化呈现出的共性不大可能是江西赣语扩散的结果,应该是共同存古所致。相对于湖南赣语、湖北赣语而言,皖西南赣语从早期赣语中分化的时间最晚,因此,皖西南赣语中来母逢细音今读[t]可为早期赣语来母细音前塞化的音变时间提供参照。从移民情况来看,大规模的江西饶州籍移民迁入皖西南是元末明初时候的事儿。据此可知,早期赣语来母逢细音塞化音变形成的时间下限不会晚于14世纪。

湘语、徽语来母细音前今读塞音则不排除是赣语特点扩散的可能。湘语祁阳、祁东、邵阳,徽语龙泉东至、木塔东至、利安东至等方言点与江西赣语区或湖南赣语区地缘相邻,受赣语影响的可能性较大。

万波认为厦门话来母塞化的性质与赣语不一样,因为厦门话里还存在次浊鼻音带塞音的情况,并指出闽语中来母读塞音当是比较古老的现象[17]152。我们同意厦门话来母塞化与赣语性质不一致的看法。因为厦门话来母塞化不限于细音字,跟赣语的音变条件不一样。不过,来母塞化与明疑母是否都是古老现象,尚需进一步论证。我们在调查安徽江淮官话时发现,不少方言点明、疑母有时也带较强的塞音色彩,如:枞阳“明[mbin213]”“爱[ɡɛ55]”,不过明、疑母的塞音色彩不是很稳定,显然这是一种正在发生的变化。

(二)细音前来母读塞音的音变过程和机制

来母逢细音读塞音的演变和机制问题,学者们进行过详细的讨论。罗常培指出“从古来纽三等字变成的[t]母,晁君有时读作近于l和d音[ld]。例如:梨[ldi25]、屡[ldy45]、例[ldi23]。这很可以表现从[l]>[t]的历程中一个阶段。照理论上讲,由[l]变[t]似乎应当照下面这种程式:[l]>[ld]>[d]>[t]。”[4]104“来纽在[i]、[y]前读[t],也是很少见的现象。我想这个演变是由[l]音受后退的i-umlaut的影响,先变成带有塞音倾向的[l],就像厦门方言里这个辅音的读法一样;第二步再变成舌尖浊塞音[d];最后才失落带音作用而变成舌尖清塞音[t]。这在语音演变上是有迹可寻的。”[4]111

万波认为来母在上古的音值读[*r],到汉代时西北和中原一带来母演变成带塞音色彩的[dl],或[],如《汉书》以“乌戈山离”译Alexandria时,“离”对dria,以“璧琉璃”对译Vaidurya时,“流”对du,据此作为来母当时可能具有塞音色彩的证据,并以文献材料显示的唐五代、宋西北方言次浊鼻音明泥疑母带塞音色彩作为来母也带塞音色彩的旁证。“中唐时,一些全浊声母清化并与次浊声母合流的北方汉语南下,也将这种现象带入赣语。”[17]151之后来母细音受[i]介音的影响,塞音成分进一步加重,成浊塞音。在一些全浊与次清合流后读浊音的方言里,来母便与透定母合流读浊音。多数方言再清化为[t],也有部分方言清化为[th][17]151。

刘泽民提到修水县全丰镇发音人读细音前的来母时,舌尖轻轻地、较快地碰一下齿龈,听起来有点像边音,又有点像塞音,这个音应该是个轻拍音[],据此认为从[l]到[d]或[t]可能经历过[]的阶段[19]62。

比较各家对来母细音前塞化音变过程的解释,我们比较赞同罗常培[4]151的观点。万波[17]151的观点不太好解释:为何古代西北方言明泥疑三个次浊声母带塞音的特征能在今西北方言中系统保留,而来母带塞音的古音特征却没有遗留的痕迹?并且,我们通过对皖西南赣语徐桥太湖、昭潭东至等方言语料的分析,发现来母逢细音今读塞音的音变时间一定晚于全浊入白读阳去。入声消失是比较晚近的现象,因此,将来母逢细音今读塞音追溯到汉代西北和中原方言,音变时间提得过早,且早期赣语来母逢细音读塞音与西北方音次浊鼻音带塞音色彩未必存在必然的联系。刘泽民[19]62对来母塞化音变过程的构拟也有不尽完善之处。毕竟汉语方言中来母细音前读[]不是很常见,因此,由[l]到[d]是否一定经历[]的阶段,尚需更多的方言事实来支撑。

关于来母细音前读塞音的音变机制,孙宜志认为来母细音今读舌尖塞音与发音求简、省力的内在要求有关。[l]与[i y]元音结合,气流先从舌头两边通过,后再从舌面通过,[t thd]与[i y]元音结合,气流从舌面通过,后者比前者省力[7]102。我们赞同孙宜志从省力的角度来解释这一音变现象。我们认为,[l]发音时舌尖轻触上齿龈,气流不能直接从舌面呼出,只能从舌头两边或一边通过,而[i y]的舌位非常高,舌面所留气流通过的空间比较小,当[l]与[i y]组合发音时,气流在口腔遇到的阻碍比较大,容易产生气流堵塞的情况。因此,在某些方言里,[l]与细音相拼时,容易带上塞的成分,当这个塞的成分加强时,[l]变成纯粹的塞音。

五、结语

来母逢细音今读塞音是江西赣语分布范围较广的一种语音现象,并且这一现象在湖北赣语、湖南赣语、客家话也有较广泛的分布。皖西南赣语的以往研究鲜有对这种现象的报道。我们调查发现,皖西南赣语徐桥太湖、大石太湖、江塘太湖、昭潭东至等方言点也存在这种现象。调查结果对深化皖西南赣语与安徽域外赣语之间同源关系的认识有比较重要的价值。来母逢细音今读塞音不是上古复辅音的遗留,而是浊音清化、声调分阴阳、送气分调之后才出现的晚近音变。皖西南赣语来母逢细音塞化还是次浊入白读随全浊入归阳去之后的变化。结合皖西南地区的移民史来看,这一音变现象产生的时代下限也不会晚于14世纪。

猜你喜欢

客家话音变声母
声母韵母
广西客家话持续体标记的主要类型及历史演变
对外汉语教材中语流音变的注音与编排研究
上古汉语*kl-、*kr-类声母的舌齿音演变
声母顺口溜
声母歌
有趣的客家话
石板滩客家话与成都话的对比
“分”的音变构词及其句法语义特征
汉语单数人称代词音变式的功能演变及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