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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走在文本深层意蕴与作者创作意图之间

2019-06-14李隽琪

北方文学 2019年14期
关键词:塞万提斯骑士意蕴

李隽琪

矛盾,是解读《堂吉诃德》的一个关键词。

诞生于文艺复兴时期的西班牙,《堂吉诃德》通常被看作一部作者塞万提斯用以攻击“不合其时之宜”的骑士小说的作品。然而,作品与人物一经产生则具有其独立性与自足性,它的走向以及所蕴含的深层主题甚至会与作者初始的创作意图发生矛盾。《堂吉诃德》亦是这样的一部作品,其文本中生成的深层意蕴与作者的初始创作意图有所矛盾,这种矛盾也使得《堂吉诃德》成为一部具有无限魅力的作品,吸引着后人不断对它进行解读。

要理解《堂吉诃德》蕴含的矛盾,必先从塞万提斯的初始创作意图谈起。

塞万提斯在《堂吉诃德》的序言中是这样道明他的创作意图的:

“你这部作品的宗旨不是要消除骑士小说在社会上、在群众之间的声望和影响吗?……你只管抱定宗旨,把骑士小说的那一套扫除干净。”(1)

可见,以讽刺戏仿的方式攻击当时在西班牙极为流行的骑士小说是作者所强调的目的。我们何以确认这一目的是作者真实的意图而非文学上的设计呢?结合历史,在塞万提斯的时代,西班牙作为在早期资本原始积累中获益的强国,封建势力强大,宗教改革遭抵制,在文学上,骑士小说仍广泛地流行,迎合着统治阶级鼓舞青年参与海外殖民、巩固统治的需要,但这是一种落后于世界与时代、不利于西班牙發展的潮流。塞万提斯本人也深受骑士文学与骑士精神的影响,曾作为海军在战斗中失去一条手臂,得上级的赞赏,然而归途中被劫,在外滞留多年,回国后一生潦倒。是故作者本人意图扫清骑士小说对于青年人的毒害也是可理解的。

在《堂吉诃德》里,塞万提斯通过对骑士小说的戏仿,塑造了一个沉迷于骑士道的滑稽疯子堂吉诃德以攻击讽刺骑士文学。从把自己幻想为骑士、为老弱的马取一个威风的名字、将普通农妇物色为自己的杜尔西内娅、在客店强迫店家为自己举行封授仪式,到行侠中与风车战斗、与羊群战斗、解救苦役犯和“良家女”,堂吉诃德的一系列行为是滑稽的,在旁人看来如同疯魔。原本在骑士小说中无比激动人心的英雄主义的情节,到了塞万提斯的笔下便成为了荒唐的、消解庄严的喜剧。在这一层面上,塞万提斯成功地达到了“把骑士小说的那一套扫除干净”(2)的目的。

然而,这一位看似单纯疯癫的堂吉诃德却成长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呈现出复杂矛盾的特质。人物品质及命运中蕴含的矛盾使得文本生成一种与作者初始创作意图发生矛盾的深层意蕴。

我们首先要看到堂吉诃德身上智慧与荒唐的对立。

塞万提斯创作堂吉诃德这一形象的本意是揭示骑士小说对于一个有智慧的人产生的荼毒与危害。在故事最开始,堂吉诃德陷入骑士小说的幻想并决计做一个游侠骑士的情节中,塞万提斯描述堂吉诃德想到“将来功成业就,就可以名传千古”(3),在这种略显得肤浅幼稚的想象的驱动之下,堂吉诃德化身成一个沉迷于自我表演的疯子。到了客店,店家与两个妓女只想逗堂吉诃德取乐,接下来遇到的商人、旅客等等都只把他当做疯子。但渐渐地,堂吉诃德的复杂品质愈发明晰。直到十八章里,塞万提斯安排了堂狄爱果与堂洛兰索父子对堂吉诃德的疯傻进行辨认,父子二人“听堂吉诃德谈话一会儿有理,一会儿糊涂,掺杂一起”(4)。到了三十章中,卡迪纽说他“真是疯得古怪,从来没有的。他这种疯病,要假装也假装不出,得有他那样的奇情异想才行呢”,神父更是直接地指出了“这位绅士除非触动了他的病根,说的话才荒谬,如果谈别的事,他头头是道,可见他的头脑各方面都清楚、稳健,所以只要不提起骑士道,谁都认为他识见很高明。”(5)

这就是堂吉诃德形象中的最表层的矛盾,他既是痴傻的堂吉诃德,又是博学智慧的乡绅吉哈那。这一层矛盾是最容易被读者发觉的,而作者在人物形象身上设置智慧与荒唐的冲突,意图也是可寻的——一旦触及骑士道,堂吉诃德便是糊涂荒唐的,而在骑士道以外,他却是极具智慧、谈吐不凡的,这样一来毫无疑问地突显出骑士小说对人的精神毒害,加深了对骑士小说的攻击。

但当我们将骑士道导致的疯癫痴傻视作蒙蔽堂吉诃德本身智慧的原因的时候,也应当认识到,堂吉诃德本身的智慧使得他的疯癫痴傻更具有了丰富蕴意,而不只是表层肤浅的疯癫痴傻。

这就是堂吉诃德人物形象中的第二层矛盾——疯癫之中蕴含的理想与现实的冲突。

堂吉诃德是智慧的,对于世界有自己深刻的认识,这种智慧成就了他疯癫中孤独的悲壮。我们可以看到,堂吉诃德疯疯癫癫地模仿骑士行侠,企图恢复骑士制度,是出于对正义与理想的坚信与追求,对“黄金时代”象征的一切美好品质的向往。

在十一章里,他慷慨激昂地叙述他心目中理想的社会——“古人所谓黄金时代”、“不懂得分别‘你的和‘我的东西全归公有”、“真诚还没和欺诈刁恶搀杂在一起;公正还有它自己的领域,私心杂念不像现在这样,公然敢干扰侵犯。”(6)堂吉诃德对骑士道的幻想并不停留于骑士小说光鲜亮丽的情节,他渴望的是骑士道代表的正义,在他的时代里,“世道人心,一年不如一年了”(7),他在疯癫中也很清楚,“建立骑士道就是为了保障女人的安全,保护童女,扶助寡妇,救济孤儿和穷人。”(8)他理解的“骑士游侠学”(9)包罗万象,游侠骑士要使人享有应得的权力、能讲解清楚基督教义、有宗教和伦理所规定的道德,对上帝和意中人忠贞不二,坚持真理,甚至不惜以性命捍卫。他与“就有道而正焉”(10)“知其不可而为之”(11)的孔子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在同时代的身边人看来必然是疯癫的。

堂吉诃德滑稽的疯癫代表着他的理想,而在众人那里却无法得到理解,甚至一次又一次地被嘲笑、逗弄、攻击,使他遍体鳞伤,周围人对他的态度象征一种残酷的现实,一种他无力改变却锲而不舍要去改变的现实,这不正是他崇高与悲壮之所在吗?看似荒唐的疯癫里实则蕴含着强烈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这种矛盾,既是西西弗斯的矛盾,也是孔子的矛盾,这种矛盾,透露出人类的集体潜意识。

看清楚这一矛盾以后,读者会无可避免地对堂吉诃德倾注自己的无限同情,从而质疑堂吉诃德这一人物是否应该被攻击。滑稽人物身上偏偏蕴含着悲剧性的崇高,于是,书中“清醒者”对堂吉诃德的讽刺会转化为堂吉诃德对于“清醒者”的讽刺,攻击的矛头也会从堂吉诃德代表的“骑士小说那一套”转向“一年不如一年的世道人心”。因此,透过堂吉诃德疯癫之中蕴含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我们可以看到其中更深层的矛盾——也就是前文提到的——文本中生成的深层意蕴与作者的初始创作意图之间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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