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空间变换视阀下的稼轩梦词

2019-06-14张群群

北方文学 2019年14期

张群群

摘要:二十世纪以降的“空间理论”转向颠覆了线性的时间研究所主导的局面,对人文社科各个领域产生了深刻影响,从而也影响着文学的认知与把握方式。本文则尝试从空间变换的维度对含有“超验性空间”的稼轩梦词进行解读,在此基础上,结合时空关系进一步分析此类梦词空间变换的典型特征,发掘其中蕴含的中国传统美学意义上的时空命题,并以此为视角解读此类梦词中的情感。

关键词:稼轩梦词;空间变换;时空意识

历来学者对稼轩梦词的研究多集中于题材分类、梦境解析及艺术特征的探讨等方面,而二十世纪末以降的“空间理论”的转向使得空间或空间性成为文学书写展开与欣赏批评的有力维度,为我们解读稼轩梦词提供了新的视角。

面对广袤的时空与波澜起伏的人生遭际,稼轩梦词的书写方式是通过有意识的展现空间的变换来表达其所思所感。从表面上看,梦词中的空间变换是现实世界与梦境的交替变换,但结合梦境进行具体分析,又可对其进行进一步的细分与阐释。梦词所述之梦,既有对过往现实经验的回忆与复刻(如“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等是通过对已有现实经验的夸张表现构造梦境),亦有超越现实世界构造的带有神话与想象色彩之梦(如“畴昔梦登天”《水调歌头·我志在寥廓》带有明显的传统神话传说的痕迹)。其中,后者的空间变换因其梦境中包含的瑰丽想象、深厚文化内蕴与奇幻的时空关系而呈现出特殊的审美形式与情感内蕴。因此,本文在整合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尝试从空间变换的维度对此类梦词进行解读。

一、经验性空间与超验性空间的相互变换及并构

“超验”一词是德国古典唯心哲学家康德的哲学用语,“指超出一切可能经验之上,不为人的认识能力所及的,如上帝和不朽的灵魂等。”康德在《未来形而上学的导论》中指出:“超验的理性认识,它们的理念并不从经验里提供,它们的命题从来既不能通过经验来证实,也不能通过经验来否定。”也就是说,哲学范畴的“超验”既不能在现实中得到反映,也无法用实证主义者的方式来进行证实或者证伪。“微妙”、“怪诞”是“超验”象征性的代名词,“想象”则是工具和手段。

对“超验”的理解,离不开对“超验”的对立面——“经验”的理解。“经验”一词的哲学内涵即指:与人的感觉感知相对应的外部存在。也即是说,我们以感觉、直觉、表象为内容的感性意识得出的产物,即是我们所理解的“经验”。我们将其引申到文学领域,“经验”在文学中采用印象和模仿的方式再现真实,“超验”要展现的则是超出经验界定的“事实”,它以想象为手段展开审美。

藉由我们对文学领域中“经验”与“超验”书写方式的理解,我们再次将目光转至稼轩梦词。但是我们需要指出的是,“超验”作为西方文化领域的專有名词,在哲学范畴中是指向彼岸世界的,但我们将其对接文学,用以思考和辨析属于中国古代文学范畴的稼轩梦词,就不能不关注中国古代的思想。就对稼轩产生深刻影响的儒、道两家而言,其思想中并未对彼岸世界的存在进行界定,他们所想象、向往的神话世界也是存在于此岸世界的,故而我们这里所说的“超验”仅指带有想象与梦幻色彩,而非指向彼岸世界。

稼轩梦词中多有超越经验现实世界的想象之梦,所描绘的即是超出经验界定的“事实”,带有鲜明的神话传奇色彩,故而我们可以将其界定为依靠想象而构筑的“超验性空间”。而“梦前”与“梦后”皆是对于经验现实世界的刻写与呈现,我们将其归结为“经验性空间”。

在此类梦词中,“梦”或以残缺片段、独立意象参与作品的建构,或以完整的梦境构筑全词,但其共同之处都在于“梦”这一超验性空间的建构以及由此形成的经验性空间与超验性空间的相互变换及并构。在此,我们将这一系列的“建构”、“相互变换”与“并构”统称为“空间变换”。这一系列的“空间变换”使得文本超越单纯的现实情节,在更高、更为复杂的精神层面进行表达与展现。在此类梦词中,文本不再是单纯整一的现实生活形态,而是在空间变换中生成更为深刻的意义。

就经验性空间与超验性空间的相互变换而言,《水调歌头·我志在寥廓》等作品就是两者相互变换的典型例证。

水调歌头

赵昌父七月望日用东坡韵叙太白、东坡事见寄,过相褒借,且有秋水之约。八月十四日,余卧病博山寺中,因用韵为谢,兼寄吴子似。

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有客骖麟并凤,云遇青山赤壁,相约上高寒。酌酒援北斗,我亦虱其间。

少歌曰,神甚放,形则眠。鸿鹄一再高举,天地睹方圆。欲重歌兮梦觉,推枕惘然独念,人事底亏全。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娟娟。

这首词歌咏与李白、苏轼幻游仙境之事。开篇直抒胸臆,抒发其壮志高怀,下句即椽笔一挥,登入“天境”这一超验性空间。稼轩与谪仙、圾仙骏莺跨凤,手摩明月,高歌浅吟,惬意自适,但却又倏忽下坠,“梦觉”一词使得意绪在美好的超验性空间垂直坠落,对接了超验性空间与经验性空间,实现了二者的转换。独栖于逼仄陋室的凄凉、怨愤在“鸿鹄一再高举,天地睹方圆”这一超验性空间的对比催发之下使得词人更觉怅惘,其“人事底亏全?”的深沉感喟也更具动人心弦的张力。

而就经验性空间与超验性空间的并构而言,稼轩梦词也多有典型代表,《兰陵王·恨之极》便是其一。

兰陵王·恨之极

己未八月二十日夜,梦有人以石研屏见饷者。其色如玉,光润可爱。中有一牛,磨角作斗状。云:“湘潭里中有张其姓者,多力善斗,号张难敌。一日,与人搏,偶败,忿赴河而死。居三日,其家人来视之,浮水上,则牛耳。自后并水之山往往有此石,或得之,里中辄不利。”梦中异之,为作诗数百言,大抵皆取古之怨愤变化异物等事,觉而忘其言。后三日,赋词以识其异。

恨之极。恨极销磨不得。苌弘事,人道後来,其血三年化为碧。郑人缓也泣。吾父攻儒助墨。十年梦,沈痛化余,秋柏之间既为实。

相思重相忆。被怨结中肠,潜动精魄。望夫江上岩岩立。嗟一念中变,後期长绝。君看启母愤所激。又俄倾为石。

难敌。最多力。甚一忿沈渊,精气为物。依然困斗牛磨角。便影入山骨,至今雕琢。尋思人间,只合化,梦中蝶。

词前小序交代张难敌化石牛的惊异梦境,并于梦中“取古之怨愤变化异物等事作诗数百言,醒后方成此词。”词以“恨之极”总摄题旨,随后词人“情焉动容,思接千载”,在历史文化长河中追寻“精魂化石”的神话母题,利用典故传说构建出相互独立而又相互关联的四层超验性空间:苌弘化碧,郑缓自杀、坟生秋柏,望夫江上,启母化石,皆挣脱现实的枷锁。四者虽人异事异,但稼轩以积结于胸的怨愤之情为纽带,对其进行了穿插同构,从而表现内心块垒难解。而终篇所论之张难敌,又与词前小序交代的梦境做了往来穿梭,实现多重超验空间的并构。当然,作为标志性超验符号的张难敌更是与经验现实中的稼轩形成了有意义的对照与互动——张难敌等怪诞幻象出于梦中是稼轩多年来郁结的对于现实生活怨愤不平的变形反应,这就使得词意进一步深化。而在词末“寻思人世,只合化作梦中蝶。”以现实为关照,以超验的蝶梦结韵,并与开篇的“恨之极”遥相呼应,在经验性空间与超验性空间中再一次形成了穿越与并构,营造出全词压抑怨愤的氛围。

由此观之,经验性空间与超验性空间的相互变换与及并构在此类梦词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那么,这一系列空间变换的背后隐藏着什么?

二、经验性空间与超验性空间变换中所蕴含的“时间的空间化”

时间与空间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我们探讨此类梦词中的空间变换,自然不能脱离其时间性进行单向度的思考。时间作为物质运动的存在形式,“线性”与“不可逆性”是其典型特征,表现为一种持续性和相继性的发展过程。辛词记梦,既是空间,也是时间。但值得关注的是,在此类梦词中,时间的线性延展往往被打断,时间呈现出“非线性”的典型特征,而这正是稼轩在中国古代时空意识浸润下对文本的时空关系进行处理的结果。

中国古代的时空意识是相互渗透的,赵奎英先生从象形字的空间性、方神崇拜、方位隐喻思想等出发论证了“中国古代空间意识对于时间意识的渗透,无论在时间上还是在逻辑上都具有先在性和本源性”,并进一步论述了中国古代时空意识的特征——“时间的空间化”这一命题。那么什么是“时间的空间化”?简而言之,现代人所理解的时间是一个单向度的不可逆的线性过程,而空间的特性在于其非线性与可逆性,线性、不可逆性的时间性的事物以非线性、可重复性的空间方式所阐释、表现即是“时间的空间化”。诚然,在现有的研究中,“时间的空间化”的具体表现远不止于此,但便于读者理解,在此我们仅选取与本文相关的方面加以论述。赵奎英先生认为,中国古代存在“时间的空间化”,“中国古代的时间不是表现为一条无限伸展的线,不是表现为一个真正的发展过程,而是……体验化的、可逆的、趋于凝缩的封闭圆环,它意味着反复和同一性,具有非线性发展的‘同时性结构。它在时间之中似乎又超越了时间的作用,达到了一种空间化的永恒。”这里提及的“体验化的、可逆的、趋于凝缩的”“非线性的”等特征即是中国古代“时间的空间化”特征的有机组成部分,而这也是中国古代时空意识在稼轩梦词中的典型折射。那么,稼轩是通过何种手段在词作中实现上述“时间的空间化”特征呢?

稼轩梦词中超验性空间的建构以及经验性空间与超验性空间的一系列变化即是实现“时间的空间化”的典型手段。就“非线性”而言,我们可以从经验性空间与超验性空间的时空书写方式出发进行理解——经验性空间再现的描摹现实生活经验,遵照事物的发展进程,故而其时间具有“线性逻辑”;超验性空间的建构以想象为基本手段,因而不必受到时间发展的前后必然秩序的限制,淡化了时间的经线,强化了想象的纬线,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往来穿梭。由此,超验性空间本身即具有“非线性”特征,而由描摹现实跨越至梦境,正是以“非线性”截断了“线性”,从而实现了以“非线性”为基本特征的“时间的空间化”。

如《满江红·江行和杨济翁韵》:

满江红·江行和杨济翁韵

过眼溪山,怪都似、旧时相识。还记得、梦中行遍,江南江北。佳处径须携杖去,能消几緉平生屐。笑尘劳、三十九年非、长为客。

吴楚地,东南坼。英雄事,曹刘敌。被西风吹尽,了无尘迹。楼观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叹人间、哀乐转相寻,今犹昔。

本是江行途中所见,却在一瞬间恍然,神思缥缈:旧梦依稀,山河踏遍,追古伤今。时间被悬停,被凝固,万事万物的变动不居在刹那间停滞,线性的进程也由此被打断,唯有意动神飞,徜徉于寥廓的充满张力的超验性空间。

就“体验化的、可逆的与趋于凝缩的”而言,我们也可以做进一步的阐释。所谓的体验化,即指对于时间的感知并非依赖计时工具的刻度走时,也不是按照自然运行客观顺序决定的前后时序,而是主体对于时间的感知与把握。这恰与上文所论述的超验性空间建构及其经验性空间与超验性空间的一系列变化相符合。“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水调歌头·我志在寥廓》,词人梦中遨游天际,早已跳出自然时序,体味“千年”与“一瞬”相比对的超验性时空。所谓的可逆,即指打破文本中时间的单向度流逝,在过去、现在、未来之间往复穿梭变换。稼轩将超验性的梦境移置于经验现实世界的不同空间,呈现出的物象与事件时而回返,时而跳跃到未来,时而又转到此刻与现在,形成了非线性的错位观照,从而实现了“可逆性”。在《浪淘沙·山寺夜半闻钟》中,词人立于滔滔历史长河中追念英雄人物,又恍然梦回少年——“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后被钟声所惊,继而抒发对现实的无尽感喟。而“华胥梦,愿年年、人似旧游”《声声慢·征埃成阵》则借华胥梦表达对现实的期许与无奈。所谓的趋于凝缩,即指时间被悬停或者流逝的非常缓慢,梦词并非是叙事,而是将大量的细节予以片段性的呈现,由“细节铺陈连缀的现场性,就成为空间。”稼轩梦词中经验性空间与超验性空间的并构就实现了多重片段性细节的并置,并构成了一个整体,从而使得时间趋于悬停、凝滞。无论是《祝英台近·晚春》中罗帐灯昏处思妇梦中哽咽,亦或是《水调歌头·送杨民瞻》中的“梦连环,歌弹铗,赋登楼”,又或是《唐河传·效花间体》“梦携西子”后所见的短墙红杏花,稼轩梦词中“细节铺陈连缀的现场性”俯拾即是。由此观之,稼轩梦词正是通过经验性空间与超验性空间的系列变换实现了“时间的空间化”这一中国古代时空意识的典型特征。

三、“时间的空间化”与情感表达

稼轩在中国古代时空意识的浸润下,通过经验性空间与超验性空间的系列变换这一极富传统色彩的处理手法展现出此类梦词的“时间的空间化”特征,也为我们解读其中所蕴含的情感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视角。文学是纷繁的意义之网,经验性空间与超验性空间的系列变化构成了文学意义彰显的独特维度,也使得此类梦词获得了异质的场景体验与独特的情感体验。

通过上文的论述我们已经明晰:无论是超验性空间自身的建构还是由经验性空间向超验性空间的转换都意味着历时性的打破,那这样的处理意欲何为?我们不妨以“梦”的性质为切入点进行探讨,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曾指出:“梦代表着被压抑的欲望的一种虚假的满足。”纵观稼轩一生,起伏跌宕,胸中意难平,故而此类梦词中构筑的超验性空间多是理想的化身,是横亘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桥梁,梦词即是词人获得心灵慰藉的真实写照。这其中不仅有《满江红·鹏翼垂空》中的“宝阁黄香梦”以宽慰其渴望“他年要补天西北”而不得的惆怅,也有《汉宫春·立春日》中“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之梦排遣故园之恋与家国之思。

值得关注的是,如果说梦境的出现是对线性时间,也即事物发展历程的截断,那么梦醒时分便是由超验性空间向经验性空间的下坠,从而使得线性的时间得以接续,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文本的“非线性”色彩。“欲说还休夢已阑”《南乡子·舟行记梦》、“布被秋宵梦觉”《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欲重歌兮梦觉”《水调歌头·我志在寥廓》等,多首梦词中均提及梦境的结束,书写对象复归于经验现实世界,也即接续了线性的时间。这样的“复归”是一种经由超验性空间观照后对于经验现实更为清晰的自我认知,诗人以此来抒发更为深刻的内心体验。

正如斯图尔特霍尔在《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一文中所指出:“正是通过我们对事物的使用,通过我们就它们所说、所想和所感受的,即通过我们表征它们的方法,我们才给予它们一个意义。”稼轩通过经验性空间与超验性空间的系列变换充分实现了创作主体的情感舒张,空间的转换丝丝入扣,就使得此类梦词获得了更为丰富的诠释空间与审美体验。诚然,词人对自己的现实处境何尝不知?对自己的空梦何尝不晓?但正是这种对于凝于时空背后的隐痛的清醒自知,才使得词人特意要营造一方与现实经验世界断乎不同的空间化境,来进行心灵的自我救赎。

四、结语

面对复杂的社会动荡与跌宕起伏的人生遭际,稼轩运用由中国古代生活经验和传统美学共同滋养的时空命题,以“非线性”的维度追忆过往,建构想象,回归心灵,其词作便总是形成多重的空间体验。经验性空间与超验性空间的系列变换是其心灵的自我救赎与自我超越,空间变换的背后渗透了创作主体的生命希冀与情感体验,流露出稼轩对建功立业的热切渴望并交织着炽热的爱国情怀,也掺杂着抱负空怀的愤懑与无奈。这种体验不仅给主体自身带来了超越,更是让接受者感受到文学超越现实的真挚的力量。

参考文献:

[1][法]莫里斯·布朗肖著,顾嘉琛译.文学空间[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2][英]斯图尔特·霍尔著,徐亮等译.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3][奥]弗洛伊德著,孙名之译.释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4]宗白华.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J].艺境,1999.

[5]赵奎英.诗·言·思——试论中国古代哲学言语和思维的诗化[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00(3).

[6](宋)辛弃疾著,邓广铭笺注.稼轩词编年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指导教师:刘靖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