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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焦虑分子!

2019-05-23毛晨钰陈光

看天下 2019年13期
关键词:蒙田情绪

毛晨钰 陈光

被子外面好危险!

卡尔·弗农希望自己的世界越小越好——有卧室四面墙和一条盖过头顶的毯子就够了。一旦走出这个世界,他就觉得自己会溺毙在焦虑中。

在长达15年里,这位英国作家都被焦虑折磨。尝试过理疗、吃药、看励志书等各种方法后,他终于认清:焦虑不存在治愈方法,焦虑不可能根除。

事实上,人们永远无法像关一盏灯、一个水龙头那样“关掉”焦虑。焦虑无处不在。

“天使的信号”

为了生存,人们天生会焦虑。

心理咨询师李松蔚认为“被自然演化选择的人类身上本来就有焦虑的基因”。

1996年11月,一种与焦虑成因有关的基因登上了《纽约时报》头版。权威杂志《科学》刊登了一篇关于位于染色体17q12上的SLC6A4基因的文章。研究显示,在容易焦虑、容易具有悲观情绪和产生负面想法的主体身上,这种基因会更短。

同时,在大脑中有一个跟杏仁差不多大小、形状的结构叫“杏仁核”。它专门负责情绪反应和记忆处理,一旦认为存在潜在危险,就会在你脑中响起警铃。而“焦虑”就是它的其中一款“警铃”,另外还包括恐惧。

为了更好地生存,每个人都在不断对周围环境进行评估,以便及时调整自身,得以存活并发展。北京大学临床心理学博士刘丹谈到,焦虑情绪是“帮助生命体能够更好生存的基本情绪之一”。她打了个比方,“焦虑就像一个雷达,在探测到环境有潜在危险的时候发出信号,让人准备战斗或是逃离危险之地”。

情绪就像天气,随着社会变革,未来充满“不确定性”,焦虑也配套升级。

北京林业大学心理系教授朱建军向本刊记者解释:“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每个成员都会担心自己能不能跟上社会的发展,适应变化。更何况我们国家、社会的变化特别地快,近几十年的发展可能是其他国家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发展。过去熟悉的生活方式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改变,这就导致焦虑增加。”他认为“焦虑仿佛是当代中国人的背景音乐一样”。

人无法将它一键消音。

正如卡尔·弗农在《我是如何摆平焦虑的》一书中所写,“在感到悲伤或愤怒时,我们的正常反应不应是完全根除悲伤和愤怒的情绪,而是接受它是生活的一部分,承认愤怒和悲伤是健康的情绪。如果我们承认前者是健康的,那么焦虑也只是另一种健康的情绪表达罢了,我们又为什么认为它应该被‘根除呢?”

皮克斯电影《头脑特工队》就从常见的5种情绪角度讲述了一位11岁女孩的故事。电影中,女孩莱莉大脑中有个“控制室”,掌管莱莉行动的分别是乐乐、忧忧、怒怒、厌厌和怕怕。乐乐负责让莱莉保持好心情;忧忧的出现总伴随负面情绪;怒怒是个急性子,脾气不好爱发火;厌厌则会让莱莉的身体和精神都远离有毒有害的东西;怕怕充当风险探测器,时刻保护莱莉的安全。

当莱莉从出生长大的明尼苏达搬到旧金山时,怕怕的反应最“焦虑”。因为进入新环境,对于一切未知,怕怕紧张得手抖到神经过敏,它觉得新家至少有37样东西会让莱莉害怕。当莱莉第一天去新学校上课时,它列出了很多可能会发生的灾难,包括掉进陷阱、被老师点名甚至身体发生自燃。故事随着喜悦和悲伤之间的冲突而展开,最终大家发现即便是常被认为是负面情绪的悲伤也在人类情感联结中有重要作用,而各种情绪都是孩子性格塑造的源泉,缺一不可。

“没有不好的情绪,你的恐惧、焦虑、怀疑、愤怒、内疚、羞愧等,这所有的部分其实都是内在的提醒,提醒你远离了幸福的轨道而已。”美国得州贝勒医学院神经科学博士后、情绪管理与幸福专家海蓝对本刊说。

有位重症监护病房(ICU)的护士曾找到海蓝,由于工作需要上夜班,这位护士长期有失眠、焦虑的困扰,上班时,整个人的状态也很恐慌,生怕因自己工作疏忽导致病人出事,精神紧绷,甚至觉得在ICU工作“生不如死”。

海藍了解后发现,其实从内心来讲,这位护士并不喜欢这份工作,就连医院本身对她来讲都是个很危险的环境,因为“充满病毒细菌、放射线等”。潜意识里,医院就是个“对身体有害的环境”,她内心是非常抗拒的,但是她妈又说这家医院很有名,ICU护士很“牛”,挣钱也多。

经过分析,她意识到自己70%的焦虑是因为进医院本身,这其实并不是一份适合她的工作。而且她也是个爱追求完美的人,老想努力在所有地方都做得比别人厉害。但一个人不可能在所有地方都当第一,她也需要调整对自我的要求。

“我觉得焦虑不仅不是问题,还是我们生命当中的卫士和天使,告诉我们人生大概需要做出调整,是一个天使的信号。”海蓝说,“就像我们有时候讨厌发烧、疼痛一样,这些其实都是身体的保护信号。”

焦虑是生命力

生活中,焦虑有很多伪装形式。

朱建军向本刊介绍,绝大多数易怒的人都是焦虑导致的。当一个人感到很焦虑时,他会把情绪变成一种愤怒,对别人发泄出来。这会给他带来一种掌控感,就觉得好像自己对事物还没有完全失控,以发怒这种方式去应对自己的焦虑。

焦虑的另一特点是目标容易转移。“如果一个人对某个具体事情特别担心,以至于他不敢面对时,他有时会无意中让自己把焦虑放在另一件事上,以回避对真正最焦虑事情的思考,或减轻焦虑。这种方法实际上是无效的,但人可能会试图这么做。”朱建军举例说,比如,一位母亲如果跟孩子的学习成绩过于较劲,多数情况下夫妻关系中也有很多潜在的风险,这让她焦虑地把注意力放在孩子上。育儿焦虑几乎是悬在每一位父母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人们试图摆脱焦虑的把控。

这两年很流行“佛系”这一概念。佛系的人看起来无忧无虑,随遇而安。但在朱建军看来,事实也许恰恰相反,“可能正是因为他们更加焦虑,才不敢追求成功,不敢去努力,甚至不敢去結婚,更不敢去生孩子。这说明他们应对焦虑的能力已经低到一定程度了”。

人们未必要对“焦虑”避如蛇蝎。海蓝说,“不要把它们视作洪水猛兽。它们都是我们忠实的朋友,所有负面情绪都等待着被转化成智慧、勇气和爱的能量,是通向自己内心世界的一个窗口”。

美剧《逍遥法外》中有这样一句台词:焦虑让人心力交瘁,也让人功成名就。

李松蔚在多年工作经验中总结出:“适度的担心或紧张会让人表现得更好,可以提前准备多个方案应对潜在的坏的可能性。”这也是中国人常说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他曾经常跟国内一流学府的学生打交道,“这些学生中有很多是非常擅长焦虑的,只有焦虑到那个份儿上,才会达到最好的状态”。

曾经患有焦虑症的神经科学博士青衫(化名)对此有不同看法。她认为焦虑情绪“对自己绝对没有积极影响”。她试想过在服用减缓焦虑症的药物后自己是否会不努力、没有强大前进动力。实际上“那都是瞎想”。她觉得焦虑情绪本身才会影响人对其他事物的注意力,让人不够专注,同时“把时间浪费在很多没有必要的焦虑情绪上”。用药后,她觉得自己脑子更清醒,做事更专注,“也许觉得焦虑会让自己考更好本身就是焦虑带来的一种情绪”。

法国精神分析医师阿兰·布拉克尼耶在《你好,焦虑分子!》一书中曾引用这样一个研究结论:学者在通过大量分析个体与生存焦虑的关系后,将性格分为四类。第一类“安全型”人格,指的是通常较为平静安详的主体,另外三类则被定义为焦虑或“非安全型”人格的性格:忧惧者、挂虑者和焦心者。焦虑在这些人身上也有不同的反映。

阿兰·布拉克尼耶认为“忧惧者”其实是“创造型焦虑者”。这些人往往对苍白的现实感到忧心,试图用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为世界着色。他们总是先行者,是寻找更好世界的冲锋队,勇于提出反对意见,树立鲜明的自我风格。阿兰·布拉克尼耶认为艺术家毕加索、安迪·沃霍尔都是这样的人。

习惯在《随笔集》中进行“蒙田-蒙田式”对话的蒙田则是“自省型焦虑者”。他拥有挂虑者人格,是个“爱操心”的人,这种人格对自己和他人的看法都很矛盾,时常陷入怀疑-肯定-推翻的循环。就像孟德斯鸠评价蒙田:“在大多数作品中,我看到了写书的人;而在蒙田的作品中,我却看到了一个思想者。”不过,这种“思考”在旁人看来,时常会被称为“优柔寡断”。

焦心者则是极具抗争意识的人,他们往往会将“焦虑”当做自己最大的敌人,每每要拼尽全力进行防御。这是一群“好胜型焦虑者”,他们热衷于一切的事物活动。哪怕内心极度不安,也要放手一搏,强烈需要所有人的认可和喜爱。而政治人物往往都是“好胜型焦虑者”。

朱建军认为:“焦虑实际上就是我们的生命力,只是我们的生命能量没能很好地用到该用的地方,就像汽车的轮子在空转但车走不动。人只要有所追求,有所希望,就不可能一点焦虑都没有。所以不太严重的焦虑情绪实际上是不需要紧张的。有时,一定程度的焦虑反而会使人更容易兴奋,更容易不怠惰,激发人的活力,促人去做更多有价值的事情”。

忘记焦虑

尽管焦虑不能被减少,但至少它可以“被忘记”。

李松蔚提及了一个专业术语——“对焦虑的焦虑”,即人们担心自己是焦虑的。这种认知会让焦虑形成递归,无限扩大,无法走出。这也完全符合“吸引力法则”的基本原理:越关注什么,就越能获得什么。

他从业经历中遇到过不少失眠的人。当睡不着的人向李松蔚寻求建议时,他会提议:既然睡不着,那就爬起来做点别的事,看书、写稿。事实上,当失眠者将注意力从“我睡不着觉”转到其他事情上时,他们往往就更容易犯困想睡。

卡尔·弗农发现他摆平焦虑的转折点也发生在“忘记焦虑”的那一刻。

卡尔很害怕去超市,他不喜欢过于明亮的灯光和拥挤的人群。有一次他想为爱人准备一顿生日大餐,只能鼓起勇气走进超市。刚踏入超市,他就感觉双腿颤抖、头晕目眩。不过他打算咬牙坚持,将注意力放在要采买的食材上。5分钟后,他意识到:“我为什么不感到焦虑了?”

这个方法在24岁的摄影艺术家良秀身上同样奏效。

14岁时,良秀经历了第一次有严重躯体反应的情绪发作。当时感觉“好像有个吸管抽干了体内的空气”,窒息感和颤抖持续了半天才好。此后她长期处于恐惧、焦虑、抑郁等情绪中。

“如果我的故障人格是一辆车,外界就是一棵树,当两者发生碰撞时,所冒出的火花即焦虑反应。”良秀对本刊说,“但是我并没把关注点放在焦虑。当出现事故后,我不把精力放在扑灭火花,而是去修车和树,以保证下次不会出现事故。”

在反复思考、尝试中,良秀意识到,“唯有我认定被坏人对待不该由我来承担罪孽,才能成为一个手握该原谅还是该恨的力量的人,而不是成为一个被残害后还要自己给自己补刀的人。”

后来在创作中,她将社会边缘群体作为自己关注的主要对象。良秀认为在不恶意伤害他人情况下,任何嗜好行为和生活方式以及特殊群体,都有其存在的意义,不该为此受人歧视、欺压。她希望通过照片把这个想法传达给看见的每一个人。她说:“我在边缘中生长,我曾是它的受虐者,现在是它的外交官。用呈现黑暗的方式来追求光明是我和它共同的希望,既然享受生活带来的欲望和美好,就要接受它的阴暗和差异。”

2017年,良秀成为第九届三影堂摄影奖大奖得主。

当生活不再围绕着焦虑打转时,人的关注点和心态就会完全不同。

刘丹认为,人们没必要对焦虑情绪“过度忧虑”。她说“情绪就像天气,总是有好有坏”。每个人的生活中总有开心、忧愁、焦虑、喜悦。坏天气来了,没必要消灭掉,也不可能消灭掉,做好充分准备就行。

相比起步步为营,寄希望于用大把药物、形形色色心理疗法来减缓焦虑的做法,她建议,人们可以试着“理解焦虑并感谢焦虑”。“很多人以为可以通过努力,消除负性情绪,这既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要相信我们的躯体经过了亿万年演化,它是设计精妙的,功能强大的。我们要欣赏生命本身的能力和智慧。而现在,我们缺少的恰恰是对生命的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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