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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被待见的孩子(中篇小说)

2019-05-13阿贝尔

滇池 2019年5期
关键词:胡金知青大人

阿贝尔

看完坝坝电影往回走,安徽脑壳里除了一张四四方方的银幕什么都没有。真是四四方方的,四个角绷得很正,好像脑壳里没有足够的空间把银幕绷成个矩形。银幕还算白,没有雨淋过的痕迹,但有从竹林飞出的甲壳虫爬在上面,还有牛虻飞来飞去。

大大过来找到安徽喊了一声就走了,没像往天那样等他,把他押上一起回去。弟弟在大大背上睡着了,黑乎乎像个枕头瓜。

大大走后,安徽又在晒坝里旋了一圈。看电影的人都陆续离场了,放电影的也把银幕、放映机搬上了吉普车。安徽没觉得舍不得,他喜欢看电影放完看电影的人离场的情景,推攘着,后面的人踩到了前面的人的脚后跟,有疼得叫唤的,有骂人的,有扯着嗓子叫孩子、叫大人、叫猫叫狗的(一边叫一边剖开人群往前冲,好像不是置身于人群,而是置身掰了玉米包包的玉米地里)。也有瞌睡没有睡醒的,揉着眼睛,跌跌撞撞跟在别人后面上了路口,走了好几根田埂才发现走错路了,于是又倒回去走。爱热闹的是大多数,包括三五成群的,就是走散了走远了,在田埂上也能看出是一个团队。也有形只影单的,独一个不合群的影子,走上几里路都和大家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一个人不说话,只是往前移动,或缓慢或快速,一个影子,不出一点点声音,经过大树或大石头时看不见了,过了大树和大石头又钻了出来……

看着看电影的人离场,刚才还挤得水泄不通的坝子一下变得空空荡荡,安徽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拿来当凳子的石头还摆在三合土地上,上面的稻草、豆秸和报纸还没有被风吹散,空气中炒黄豆、炒红苕干和爆米花的气味还没散尽,夹杂着屁臭。

安徽从不跟大人一起坐在银幕正面看电影,他总喜欢跑到银幕后面去看,就是抬了板凳帮大人占了位置,等大人来了也会走。“咋个不跟我们一起看呢?”大人每次问起,他都说他喜欢反起看。“反起看?你是警察的裤子,格外一条筋。”大人高兴了,会说得很文明,不高兴了就说:“你是黄牛黑卵子,格外一条筋。”不管大人咋说,安徽都接受,只要能让他到银幕背后去看电影……什么喜欢反起看,才不是理由,安徽没讲真话,讲真话该说:“我不喜欢跟大人坐一起看电影,特别不喜欢跟大大坐一起看电影。”

借着朦胧的月光,看见大大一伙人走到大田盖了,安徽才离开晒坝走上回家的小路。有月亮看得见路,没人打手电筒,更没人打火把。不同村子的人走了不同的路,附近的已进了自家院子,零星的犬吠像是针对银幕上的人。

朝大田盖看过去,远处是一个“U”字型的大河湾,月光照在河面上,河水是深灰色的,看不见流动,却听得见轰鸣声。

安徽撵了一趟子。也不是要撵上大部队。大部队走散了,三三两两的,最大的一队也不过七八个人。走得快的已经过了乱石窖,走得慢的还在河口上,像鬼影子,一幢幢。安徽有些害怕,不跟大家走一路,也不敢掉得太远。过乱石窖的时候,他怕得要命,乱石窖大树多大石头多,学大寨砌的石墙也多,影子投下来,看不清路面,他跌了几跤,脚和手都磕破了皮。

安徽害怕乱石窖还有个原因,乱石窖死过人。学大寨学沙石峪抬田改土,掏哑炮掏响了,炸死了三个“铁姑娘”。三个“铁姑娘”安徽都认得,长辫子,大屁股,一个高中生,两个初中生,其中一个叫董继芳的还给他吃过水果糖。

过了乱石窖,安徽离前面的人就近了,跑一趟准能撵上,但他没跑,他放慢脚步,和他们保持着距离。他们不再是鬼影子,虽还是一幢幢,但看得清是人影,甚至能听见他们说话——有人正模仿着葛存壮的口吻,在讲“马尾巴的功能”。

听见讲“马尾巴的功能”,安徽这才记起跑十几里路看的电影的名字——《决裂》。安徽读三年级,他知道“决裂”的意思,就是坚决分裂;和谁分裂?当然是和资产阶级分裂。安徽知道决裂的意思,却没有专心看电影。他没心思看,他眼睛望着四个角绷得直直的银幕,心里想着他自己的决裂——与大人的决裂。

安徽中午便知道晚上有电影,下午放学看见吉普车把放映机和影片送来了心里才踏实。他一进门便把有电影的消息告诉婆婆,谁知婆婆已经在炒黄豆、炒红苕干了,她晓得晚上有电影,正提前为一家人准备零食。

“你咋晓得的?”安徽话一出口就看见了楼口的广播,他知道是广播里通知的。

“听话匣子播的。”果然,婆婆指了指楼口。

有电影安徽便不用放驴,他得扛一根长板凳提前去给大人占位置。每家的小孩都抬着长板凳去给大人占位置,在傍晚乡村的小路上形成了一道风景。夏天太阳还老高,稻田里的青蛙还没有叫一声,安徽回家书包一撂,刨两口冷饭便扛着板凳上路了,他们走在他们刚刚走过的路上,心情却完全不一樣。

安徽扒下半碗剩饭,扛起长板凳便想出门,婆婆拦住他,说有话跟他说。婆婆把他叫进睡房屋,取出两片饼干给他。安徽把饼干攥在手里不吃,婆婆叫他吃,她说她要看着他吃。

婆婆怪眉怪眼的,定眼眼地看着安徽吃饼干,表情又像是笑又像是哭。

安徽把饼干吃完了,拍拍手板儿,婆婆又取了两片给他,他不要,婆婆就往他的嘴里塞,一边塞一边说:“吃,你吃,以后想吃婆婆都给不了。”说过,婆婆哭了,她从青布长衫的衣兜里掏出手帕来揩眼泪。“他们决定了,要把你交给桂香楼的翟知青,过几天翟知青要回成都,把你送回成都……”

婆婆说着又哭了,她把安徽捂在胸口,她趴在他的背上,一阵阵地抽搐,一边抽搐一边断断续续说:“上次,他们要把你交给琴台的张——张挲挲家,我不同意,张——张挲挲啥都做不来,自己连路都不会走,我怕你去了吃——吃一辈子的亏……这回,他们不——不听我的了,铁了心要把你交给人家,人家翟知青是成都人,有好处给——给他们……我啥话都说了,我说莫——莫非袁世海不是你们亲生的,是吹大风吹出来的还是垮崩流垮出来的。我把啥子话都说尽了,他们就是不听……他们甩给我一个

头子:袁世海是我们生的,你说了不算数!”

安徽听了婆婆说的并不觉得吃惊,也一点不怄,他推开婆婆,说了句“巴喜不得”就跑开了。

“莫良心!”婆婆骂了一声,拐着小脚去厨房看她炒的红苕干去了。红苕干炒焦了,满屋子都是焦糊味。

在银幕背后看电影的时候安徽就想通 了,大人把他交给人家,是大人跟他的决裂,也是他跟大人的决裂。他认得桂香楼的翟知青,一遍遍放电影似的想起翟知青的样子,想起翟知青的样子要比想起他大大的样子好受。大大一副恶相,走到哪里都是一副恶相,脸上和颈脖上的青筋暴出像一窝小蛇,而安徽妈总是显得胆怯,走到哪里都显得胆怯,尤其是在他大大的眼皮底下,他根本不指望她保护他,也从来没有保护过他。

安徽一遍一遍想他大大的脸,想他妈的脸,又一遍一遍想翟知青的脸,他愿意他们把他交给翟知青,他愿意跟翟知青去成都。

有一陣子,安徽已经撵上前面的人了,他没想要超过他们。他们是“一把手”胡金元和胡金山家的抱儿子张玉国,还有保管员胡金林的两个女儿大春小春、侄女秋香秋菊。他跟在他们后面十几步远,已算是他们的尾巴了。胡金元和胡金林都当过兵,先是抓壮丁当了国民党的兵,后来被解放军俘虏又当了解放军。胡金元打过黑水战役,胡金林打过上甘岭,两个人都能谝,谝起来一个跟打机关枪似的、一个跟丢炸弹一般,口水都能当子弹把人打晕。他们谝打仗也谝搞女人,当着自家女儿的面一点不忌讳,安徽最恨他们的就是这一点。“天上的晓得一半,地上的全晓得。”安徽每次听人说这句话,就觉得是讽刺胡金元胡金林的。这会儿,他们没讲“马尾巴的功能”,他们在讲桂香楼的翟知青,说翟知青本来有个儿子,被拖拉机碾死了。至于哪个开的拖拉机,他们没说。

听见他们摆翟知青,安徽又走近了一些,他想听点后续,听他们怎么讲他大大把他交给翟知青。“翟知青的儿子叫拖拉机碾死后,老婆都怄得莫生育了。”安徽听到这儿,再没听到后续。胡金元跳过一个水沟便换了话题,谝起了他在阿坝找的女人如何瓜俊。

安徽叹了口气,停下脚步,等他们走远去。相比两个当过兵的老辈子,安徽喜欢胡金山家还没过门的女婿张玉国一些,他人年轻,长得俊,不爱说话,每次看完电影走在路上都一言不发,别人说话,他只是默默地听。安徽觉得这一点很像他,他希望长大后也能像张玉国当个上门女婿。

安徽不叫安徽,安徽叫袁世海。他老是梦哭,一梦哭嘴里就喊安徽,大人便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安徽。

安徽梦哭几年了,不是每晚都哭,隔三差五,有时密有时稀,还尿床。“安徽娃是好久开始梦哭的?”院墙那边的汤表婆问安徽妈。“我晚上不跟他睡,不晓得,要问安徽婆婆,安徽婆婆跟他睡。”安徽妈说。

汤表婆去问安徽婆婆,婆婆说安徽自从得过那怪病就开始梦哭了。“三岁吧?也许还要小点,不满三岁,记得是樱桃正红的时候,我带他进城去看病,给我城里何家姐姐带的手情就是樱桃。”婆婆把水桶放在地上,杵着扁担说,“都说是把樱桃吃多了,把啥虫吃进肚子了,想不尽的办法打虫。”

有时候,婆婆和汤表婆摆安徽,安徽就在旁边,听了也不觉得是在摆他,觉得是在摆另一个人。两三岁的事,他哪里记得。

“都说是虫子吃到肚子里去了,虫下了蛋蛋,虫又生虫,长出一窝窝,还说钻到脑壳里去了。”婆婆一边说,一边想把她的驼背伸直,就是伸不直。“记起了,你带安徽娃过河去找任兴礼打虫,是摸食吗还是打虫?涨水天还梭溜壳子。”院墙那边的汤表婆说。“不是吗?那阵人还不老,孽胆大,把娃娃一把夹在夹窝里,脚板都快挨到河水了。”婆婆说着,还在用力地伸腰杆,伸得脊背里的骨节响。

袁世海这名字是婆婆取的。小学报名那天,老师问娃娃叫啥名字,婆婆说“袁世海”,于是安徽就叫袁世海了。其实,安徽给自己取的有名字,他没说出来,认字过后,他用木炭在房子当头的粉墙上写过,只是把字写错了,“雷鸣”写成了“雷呜”。他不跟大大姓王,也不跟他妈姓袁,他跟《杜鹃山》里的雷刚姓雷。安徽不喜欢婆婆给他取的名字,但还是接受了。他最怕跟大大姓王,只要不跟大大姓王,他都接受。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有袁世凯这么个人,他要是知道,也不会接受。上学后,知道袁世凯了,安徽就不想要袁世海这个名字了。“袁世海——袁世凯,袁世凯——袁世海……”同学们老是在他耳朵边喊,在路头路尾也喊。不叫袁世海叫啥?安徽已经不喜欢“雷鸣”这个名字了,他给自己取了个“袁爱米”。他不爱吃面,爱吃米。他不好意思说出来,怕说出来别人会笑话他。二年级的时候,安徽斗胆把“袁爱米”三个字写在了作业本上姓名一栏,老师发本子找不到人,班上没有叫袁爱米的。找不到人,老师就在讲台上念:袁爱米,袁——爱——米……念了三遍,底下都没人答应,也没人上去领本子。

太巧了,安徽的老师就姓米,不是因为这一点,他就答应了。

有一天,安徽在老师的寝室找到老师要改名字。“我要改名字,我不想叫袁世海了。”安徽进门就说。老师在织毛衣,抬头看了眼安徽说:“不想叫袁世海,想叫啥?”“想叫——想叫袁爱米。”安徽说完,脸红到了耳岔根。老师看着他笑了,手上继续织着毛衣,眼睛一直没收回去。安徽没敢看老师的眼睛,看着老师怀里织了一半的毛衣。大红的毛线,有些刺眼。

“你就是袁爱米?袁爱米就是你?”老师远远地问他,安徽点点头说:“我不想叫袁世海,想叫袁爱米。”“为啥呢?说个理由,把老师说服了,老师给你改。”老师放下毛衣,走过来,摸着安徽的脑壳。“因为有袁世凯。”安徽埋着头,看着老师脚上雪白的网鞋说。“因为有袁世凯?”老师哈哈大笑,笑得腰都直不起,两只乳房椭下来,在衣裳里椭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我还以为是啥了不得的理由嘞!”笑过,老师说。

别的理由?莫非她晓得了?“爱米”,安徽想到了——老师正好姓米,他怎么敢说?

点名册、作业本上的名字没改成,但安徽心里的名字改了,从此大河湾没了袁世海,只有袁爱米。在路上,在学校,哪个再叫他袁世海,他就装着没听见,回到家里,哪个喊他袁世海他也不答应;哪个喊他,他就在心里嘀咕:“不叫袁世海,叫袁爱米!”

不过,这两个人除外,这两个人喊他袁世海他不敢不答应,一个是米老师,一个是他大大。

看见桂香楼的翟知青到他们家来,安徽就想,翟知青是来领他走的。他一天也不想多呆了,就想离开家、离开这个他从未走出的大河湾。

翟知青戴副眼镜儿,看上去很老,一点不像知青,像个老右派。

奇怪的是翟知青来了并不接近他,不跟他说话,只跟大大说话。两个人在樱桃树底下说了半天还没说够,又进屋去关了门说。“明天就带我走!”安徽悄声跟自己说,他听得见,他希望翟知青也能听见。翟知青来了又走了,他肯定没有听见。他走出院子,看见安徽坐在路口的石墙上,也不停下来说句话,只顾埋头走路,像是不敢接近安徽,走远了才回过头来剜眼剜眼看。安徽很失望,心想,以后我就是你们家的孩子了,你居然不招呼我、不跟我说话,不像米老师摸我的脑壳。

翟知青走远了,安徽才哭出声。他想追上去,抱住翟知青的腿杆,要他带他走。

翟知青来了又不带他走,甚至当着他的面提也不提引他的事,安徽怀疑婆婆说的话是假的,压根儿没把他交给翟知青这码事。

他不敢直接问大大,只好去问婆婆。婆婆站在柜子前面,接了盖子,正把脑壳伸进柜子取东西,说的啥他一句都听不清。他想等婆婆把脑壳从柜子里拿出来再问,可婆婆一直不把脑壳拿出来,像是在柜子里清点什么东西,又像是在偷吃什么东西。安徽不等了,他翻墙过去问汤表婆。

他问到了,有那么回事。汤表婆以为他不想走,还劝了两句:“这山沟沟里有啥好的?我这辈子算是看清楚了,从城里嫁到乡下来就图吃个饱饭,结果哪天是吃饱的?吃不饱不说,还饿死人……跟人家去吧,成都是大城市,一人撒一颗米你都吃不完!”

安徽第一次听说他是垮崩流垮出来的,是在龙嘴子河坝。雨还在下,洪水涨势正猛。捞柴的人正陆陆续续从不同的小路赶来,他们扛着柴网,披着蓑衣,戴着斗篷,也有披塑料布的。走在前面的已经到了水边,不脫长裤便下了水,把柴网深深地插进汹涌的仍在上涨的河水。

安徽比谁都先到,捞第一网柴时水位要矮很多,水流也没有眼前急,捞第二网时已找不到捞第一网柴的位置了。洪水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地上涨,安徽每捞一网柴都要往后撤,有时等不到把一网柴盛满洪水就到了脚下,他不得不收了网后撤。洪水的上涨不断地改变着河床的面貌,一会儿是沙,一会儿是石头,一会儿是沙石混合,安徽每次下网都能感觉出来。他喜欢在洪水中感觉柴网的一切,包括经过柴网和装进柴网的东西。他手握网杆就能感觉到。不过他还是喜欢把耳朵贴在网杆上,听水流的声音,听水下的东西撞在网杆上或进了柴网的声音。他的耳朵分辨得出哪是柴哪是石头,哪些撞在网杆上又冲走了哪些从网口进了网。柴是木头的,撞在网杆上是木头的声音;石头是矿物的,撞上发出的是矿物(类似于金属)的声音。有时还会遇上动物尸体,包括死人,撞上网杆,声音是软绵的,感觉到的也是一种软绵。遇到大柴撞在网杆上,会把安徽吓一跳,他要是没一点防备,网杆一滑会一个扑趴栽在洪水中。泥水糊住了眼睛,他什么都看不见,眼里嘴里全是沙,他拼命地往外爬,却搞错了方向,爬进了深水。这时,旁边的大人看见了,才丢了网杆把他拖出来。“妈的巴子,差点就敬了河神了!”他爬到干坡上,揉着眼睛里的泥沙骂道。有时突然遇到木头,遇到连根树,一下便把网杆撞断了,所以大人才说捞水捞柴不要死死地撑着网杆,不要把重心全都放在网杆上。

等各处的人都赶到,洪水差一拃就涨上了河坝,遍河坝都是捞柴的人,在斗笠状的河坝形成了一个小半圆的弧形。偶尔有送饭的女人和撵路的孩子在小半圆里走动,看上去像粘在锅盔上的芝麻,靠近地盖吃草的驴子则像是锅盔上的核桃米。人声鼎沸,洪水的轰鸣声更甚,远远看去,河坝里像是在上演一出捞柴的大戏。

胡金林胡金元几个人在柴堆旁闲谈。

“老王要把安徽娃交给桂香楼的翟知青,这娃儿要是我的,我才舍不得!”胡金林说。

“老王的话你也信?安徽娃送人都送过几回了,不是还在屋头?”胡金元不以为然地说。

“这回是真的,翟知青都到老王家看过了,看起了,就是价没说拢。”胡金林显得煞有介事。

“说价?说价不成卖了?哪里还是交给?”坐在远处的张玉国说。

“老王说了,就是要说价,养个猪儿看个牛儿都能卖钱,盘个人不容易!”胡金林说。

“再是吃不起饭也不能卖娃儿,除非这娃儿是垮崩流垮出来的。”胡金元说。

“你们没听说?袁世海就是垮崩流垮出来的。”张玉国说。

“垮崩流垮出来的?你吹壳子,还是吹大风吹出来的嘞!”胡金元说完,哈哈大笑。

他们坐在石头上,裤子衣裳一直在淌水,胡金元被手榴弹炸断的那只手也在淌水。柴网搁在柴堆上,柴网里的柴也不倒,织网的麻绳泡涨了看上去特别粗,一根一根交织成菱形。他们捞柴捞累了,吃杆烟歇会儿气。

安徽听见他们说他是垮崩流垮出来的,心里咯噔一下。他不是怕,他是欢喜。他终于觅到了的答案,既然是垮崩流垮出来的,既然不是爹妈生的,跟翟知青走,心里就不用有负担,也不用挂牵谁;既然是垮崩流垮出来的,就没有爹妈,没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现在的爹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是假的,都是大人给他安的。

安徽想走拢去听、走拢去问问,垮崩流垮出的,哪匹山哪条沟垮的崩流?哪年哪月垮的崩流?他必须要问清楚才能相信。

他走过去,走到了柴堆边,看着他们却张不开口,过去他喊胡金林胡金元表叔,他不知道现在该喊什么。现在他不是爹妈生的了,是垮崩流垮出来的,他不该再按过去的辈分儿喊了。

安徽没有开口,那几个人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只是看了看他,看他的目光变得异样了。他也看了看他们,目光也变得异样。

“袁爱米是垮崩流垮出来的。”

安徽把这句话写在新发的作文本上,米老师看见了,把他叫去她的寝室。

米老师的红毛衣织好了,却没见她穿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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