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历史考证学视野下的乾嘉曲论研究

2019-04-10陈佳宁

艺苑 2019年1期

陈佳宁

【摘要】 考据学作为清代显学影响广泛,其分支历史考证学与曲论关系甚为密切,从这一角度切入,首先,通过明清曲论对比,考察清人论曲方式的变化,造成差异的根源是学术风气的新变,但同时也牵涉到曲家的双重身份和戏曲综合性的文体特征。其次,专研曲论中的历史考证,确定二者关系后,进而从论曲现象、考证方法、曲家戏曲观三个层面分析了历史考证学对曲论的渗透。最后,在明确曲论特征的基础上,探究其形成原因,得知曲论面貌的最终定型受到“实事求是”和“六经皆史”说为主的历史思潮的推动。

【关键词】 历史考证;乾嘉时期;曲论;征实;六经皆史

[中图分类号]J80  [文献标识码]A

考据学是清代300年最重要的学术思潮,尤以乾嘉时期为盛,故又被称为“乾嘉朴学”。自民国以来,学界就对清代考据学的诸多内容展开了热烈讨论,在经史小学的研究上取得了丰硕成果。作为一代显学,考据学的影响除了经史之外,势必也会波及其他方面,包括戏曲。但目前学界较少关注考据学与曲学的关系,本文拟就此展开谈论。(1)

清代学者最初致力于儒家经典的训诂和疏证,而后将研究范围扩展至史学、子学、金石学、文字学、文献学等多个领域,其中,历史考证学是考据学的一个重要分支。[1]1历史考证是一种传统治学方法,注重考辨史书的真伪虚实,力图去伪存真,是历代史学家惯用之法,因其长久不衰,于是由一种单纯的治史方法逐渐发展为一门学科,最终在清代成熟,成为史学主流。

由于考据学内容广博,涉及多个学科门类,仅凭一文恐难将考据学对曲学的影响谈得面面俱到。古代戏曲多取材于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在考据学的众多领域中与史学关系甚为密切,加之历史考证学是乾嘉乃至清代史学的核心,故本文从历史考证学的角度对曲论进行考察。

一、论曲方式的新变

明清两代的戏曲创作和演出是中国戏曲史上的鼎盛时期,在此背景下,大量曲论应运而生,数量远非前代所及。虽然明清两代戏曲批评兴盛,但在论曲方式上,二者却有着非常明显的差异。

明人论曲多为空疏的泛泛之谈,随兴而发,以个人好恶为标准评价戏曲作品,持论偏于主观,缺少严密的逻辑和论证。纵观明代曲论,从明中叶何良俊《曲论》、王世贞《曲藻》到晚期王骥德《曲律》、吕天成《曲品》以及祁彪佳“二品”,评论方式均是个人漫谈,主观性和随意性极强。虽然晚明《曲律》、“二品”与中叶曲论相比,在理论的系统化方面做出了极大贡献,但究其评论戏曲的方式和风格,仍与中期一般无二。试举几例如下:

北曲故当以《西厢》压卷。如曲中语:“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竹索缆浮桥,水上苍龙偃。”……是骈俪中景语。“手掌儿里奇擎,心坎儿里温存,眼皮儿上供养。”……是骈俪中情语。“他做了影儿里情郎,我做了画儿里爱宠。”……是骈俪中诨语。“落红满地胭脂冷”,“梦里成双觉后单。”是单语中佳语。只此数条,他传奇不能及。[2]29

《西厢》则十六折,多寡不同,骨力更陡,此其所以胜也。昔人评者,谓“玉环之出浴华清,绿珠之采莲洛浦”,信不诬也……且《西厢》之妙,正在于《草桥》一梦,似假疑真,乍离乍合,情尽而意无穷,何必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而后乃愉快也……王弁州取《西厢》‘雪浪拍长空诸语,亦直取其华艳耳,神髓不在是也。语其神,则字字当行,言言本色,可谓南北之冠。[2]241-241

只是淡淡说去,自然情与景会,意与法合。盖情至之语,气贯其中,神行其际。肤浅者不能,镂刻者亦不能。[3]140

从这几例中不难发现,无论是明中的王世贞,还是稍晚的徐复祚、祁彪佳,三人论曲风格极为相似,用词抽象,纯是个人体感受,仅仅点出“佳语”“乍离乍合”“情尽而意无穷”“气贯其中,神行其际”而已,不做任何详细阐释,令读者难以揣摩。即使徐复祚不赞同王世贞对“雪浪拍长空”诸语的评价,认为“神髓不在”,却不做任何分析,立论缺乏凭据。但这并不是个别曲家的弊病,而是明代所有曲论的共性。究其根源,离不开明人的治学风气。

明人治学深受宋明理学的影响,空谈经义,不重实学,导致思想空疏,多受清人诟病:

惟明人空疏无学,而好讲书法。[4]252

明人好谈名节,而于纪载多失讨论。如此者盖不少矣。[4]270

今观其书,矫诬迂怪,颇染明中叶人不读书而好奇习气,文理至此,竞不复可言矣。[5]930

近时之为史学者,有二端焉。一则塾师之论,拘于善善恶恶之经,虽古今未通,而褒贬自与……一则词人之读史,求于一字一句之间,随众口而誉龙门,读一通而嗤虎观。[6]347-348

在清代学者眼里,明人空谈误学,不好读书,缺乏务实精神,即使研究历史,也无视史实,一味地驰骋议论,致使学风空疏。治学方法会影响到学术风气,戏曲批评自然也难以幸免。再者,戏曲是明代文人闲暇之余的玩乐之物,他们研究经史尚且如此随意,对用以极视听之娱的戏曲,恐怕更是以一种游戏的态度随兴而发了。

到了清代,学术风气发生明显转型,空疏虚妄的漫谈已被严谨征实的考据学所取代。清人研治经史审慎求实的态度自不必说,值得一提的是,他们以同样谨慎的态度对待戏曲文献,考据方法几乎与史学一致。以乾隆间焦循《剧说》为例:

辉县褚邱,去百泉四十里,有白马将军祠,土人多崔姓,而近又有郑村。……《旷园杂志》云:“唐郑太常恒暨崔夫人莺莺合墓,在淇水之西北五十里,曰旧魏县,盖古淇澳也。明成化间,淇水横溢,土崩石出,秦给事贯所撰志铭在焉。……志中盛传夫人四德咸备,乃一辱于元微之《会真记》,再辱于关汉卿、王实甫之《西厢记》。历久而志铭显出,为崔氏洗冰玉之耻,亦奇矣。”《诗辨坻》云:“陈仲醇《品外录》载《唐郑府君夫人崔氏合墓志铭》,秦贯所撰也,陈因据此辨《会真》之诬,用意可谓长者……[7]104—105

同样是评价《西厢记》,焦循已全无明人漫谈式批评的痕迹,而是结合笔记、墓志铭等多种材料考订崔张故事的本事,甚至连剧中关键地点都有出处,不可谓不精细审慎。而对于明人偏好的曲詞鉴赏,焦循却不置一词。可以看出,焦循论曲极为客观,其目的在于为读者展现戏曲本事和文史背景,故不作任何议论。

焦循《剧说》只是考据学论曲的冰山一角,类似的曲论在清代比比皆是。这些曲论家崇尚征实,精于考辨,对戏剧本事、地理、官职、人名均作出细致的钩沉考订。他们对戏曲文史背景的发掘,与对史书的考证一般无异。同时,还将个人好恶隐藏起来,不空言褒贬。这种做法,离不开当时历史考证学潜移默化的影响。

《十七史商榷》序言明确阐释了历史考证学的基本精神:“大抵史家所记典制有得有失,读史者不必横生意见,驰骋议论,以明法戒也……而若者可褒,若者可贬,听之天下之公论焉可矣。……盖学问之道,求于虚不如求于实。议论褒贬,皆虚文耳。”[8]1王鸣盛、钱大昕、赵翼等史学家均认为治史需要实事求是,主张据事直书,反对无视历史事实而纵横捭阖的明人习气。这一史学精神,不仅在历史著作中得以发扬,在曲论中也是随处可见,足可见历史考证学征实而不尚议论的特点对曲论的浸染。

除了学术风气之外,历史考证学对曲论的渗透还与曲家身份有关。清代有不少学者身兼曲家和考据学家的双重身份,如焦循、凌廷堪、梁廷枏、李调元等。阮元曾赞赏焦循:“君善读书,博闻强记,识力精卓,于学无所不通,著书数百卷,尤邃于经。于经无所不治,而于《周易》《孟子》专勒成书。”[9]440这说明焦循学问广博深厚,尤擅经学考辨,因此受到同时代学人的高度认可。对这种“身兼双职”的清代学者,《乾嘉考据学与清代戏曲批评》已有说明,此文列举了相关学人以及他们用考证研究曲学的著作,此处不再赘述。[10]这类学者在清代普遍存在,他们学贯古今,精通经史子集,丰富的知识储备为他们使用考证学奠定了扎实的基础;其次,在历代清儒的推崇下,考据逐渐成为清代学者最为得心应手的治学方法,长期的考据校正工作培养出他们严谨求实的学术惯性。因此,即使他们的研究对象是戏曲小说,惯性使然,他们提笔就不可避免地带上了考证之风,从而引发了戏曲批评和考证学之间的互动。

最后,戏曲作为一种兼具文学、历史、艺术诸要素于一身的综合性文体,它本身就具备从多个层面研究的特质。既可鉴赏曲词,也可推敲音韵,也能容纳文史考证。在学风大变的时代背景下,这一特点允许戏曲批评也随之顺利转型,这是它综合性和包容性极高的文体特征所致。

明清二代的曲论著作与前朝相比可谓空前繁盛,但究其研究方法和风格却有云泥之别。戏曲批评之所以从空疏随性的漫谈式发展为严谨求实的考证式,虽和曲家的双重身份、戏曲的文体特征有关,但根本原因还是治学风气和治学方法的新变。

二、曲论中的历史考证

王国维曾总结清代学术之三变,清初文人遭受离乱,提倡治学经世致用,但顾炎武已率先倡导考证治学;经雍乾嘉三朝史学家赵翼、钱大昕、王鸣盛等人的发展,史学实现了由义理之学到考证之学的转变;清末学者虽承乾嘉考据之志,但由于国势变故,学者再度倡导经世致用,考证学不可避免地走向式微。(2)从中可以看出历史考证学在清代的发展经过顺康时期的逐渐上升,在乾嘉到达顶峰,道咸以降走向衰落的历程。

历史考证学兴起于清初,它对曲论的渗透在此时已初露端倪。比如《毛西河论定西厢记》明确将考证法引入曲学研究。首先,此书开篇以数千言考证《西厢记》的作者,毛奇龄通过排比文献、分析元剧体例得出“王实甫作”的结论,证据充分,论述严密。其次,毛奇龄对曲词来历的考证比比皆是,如考据第一折“这的是兜率宫,休猜做了离恨天”中的“兜率”:“兜率陀天,在三十三天以上二倍,此见佛经。故《倩女离魂》剧‘有三十三天觑了个离恨天最高句。盖兜率天、离恨天,古人每取以相较者。”[11]22-23毛西龄通过列举文献阐明词义,并结合其他剧目归纳出剧作家的习用范式。再者,此书结尾专辟《附辨》一章考证《西厢记》本事真伪,可见作者对辨章考鏡的重视。虽然此书仅涉及《西厢记》一剧,影响较小,且毛奇龄对历史考证学的运用程度也远不及乾嘉曲家,但不可否认,毛奇龄以考证治曲为清初曲论注入了一股新流,其著作《毛西河论定西厢记》更是开曲学考证之先河。

康熙年间出现的《传奇汇考》和《乐府考略》算是首次将历史考证充分运用的两部曲学著作。在体例上,首先介绍作者,其次考证作品本事和命名由来,再次为内容梗概,最后附以考证。《传奇汇考》和《乐府考略》之后,以历史考证研究曲学的论著接连出现。影响较大的有:李调元《雨村剧话》、焦循《剧说》《花部农谭》、黄文旸《曲海》等作品。这些曲论十分看重戏曲本事和母题演变,大量篇幅用于考证历史文献与剧本内容之关系,却罕见个人评判,秉持了乾嘉历史考证学实事求是、客观公正的治学原则,明人纵笔漫书的气息几乎消失殆尽,颇有“为考证而考证”的乾嘉史学风貌。[12]4以上作品几乎涵盖了乾嘉年间最负盛名的曲论著作,足以看出历史考证学在这一时期举足轻重的地位。

道咸以后的曲家继承了以历史考证学论曲的学术偏好,梁章钜《浪迹续谈》、平步青《小栖霞说稗》、梁廷枏《藤花亭曲话》、姚燮《今乐考证》等著作与乾嘉曲论一脉相承,但以上曲论并非亦步亦趋,其研究重心已有所转移。他们对戏曲本事的关注大不如乾嘉曲家,而是借助考证为戏曲文学本体服务。如梁廷枏《藤花亭曲话》通过考证阐述个人观点,凡立一论,必以文献为依据,不同于乾嘉曲家述而不作的倾向。再如姚燮《今乐考证》考证本事点到即止,不做繁复的钩沉索隐。[13]266清末曲论将戏曲视为研究本体,考证是为戏曲而服务,呈现出一种曲学为体、考证为用的倾向,这与“为考证而考证”的乾嘉曲学不可同日而语。

历史考证学研究曲论的发展路径已经明晰,萌芽于清初,康熙至乾嘉年间达到巅峰,道咸以降虽有承袭,却另辟蹊径,已不复乾嘉之盛。对比历史考证学和曲学的发展路径,二者竟高度重合,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正是笔者将研究范围确定为乾嘉曲论的根本原因。

综上,得以肯定历史考证学与乾嘉曲论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那么,历史考证学应用于曲论时,呈现何种特点?曲家通过什么方法将考证引入曲论?以考证视野进入曲论后,批评家又会形成怎样独特的戏曲观?本节将从现象、方法、观念三个层面继续探讨。

带有考证色彩的曲论最显著的特点是关注戏曲本事和演变渊源,兼及对作者与剧中地理、人名、典故等内容的考据,为探索剧作反映的历史真相、深入理解作者创作本意和作品内涵提供依据。李调元《剧话》考证吴昌龄《西天取经》本事,遍采群书,涉及《独异志》《双树幻抄》《旧唐书·艺文志》《辍耕录》等四部书,详细考察唐僧生平、西行路线、取经故事的原委始末,以此证明剧作内容真实可信。

如若剧作依托历史却有不实之处,曲论家经过考证会明确指出。马致远《青衫泪》讲述的是白居易在贾岛、孟浩然、元稹的见证下,与乐伎裴新奴的爱情故事,白居易等四人虽然存在,但他们与剧中事并无关联,《青衫泪》完全是马致远受《琵琶行》启发虚构而作。但《曲海总目提要》(3)一书执着于史实,根据白居易行迹和交游有理有据地提出《青衫泪》“其事不实”“盖系假托”,批评马致远的虚构“更失官箴”。[14]54—55

考证本事时,曲论家眼中的戏剧作品和史书并无差异,他们均以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同等对待,求真实,摒虚妄。那么,他们考证剧作本事的方法是否也如考据史书一般呢?

历史考证学的常见方法已有专研史学理论的学者做出总结,杜维运提出两种:“应用义例,以正史实,是演绎法。详加推究,以寻义例,是归纳法。”[15]297罗炳良在此基础上提出六种,分别是:归纳演绎、比较考证、溯源考证、实事求是考证、参互考证、辩证考证。罗先生提出的方法看似多样,但诸法之间实有重合。如比较考证、参互考证和溯源考证,三者确有区别,比较考证多取证于正史,参互考证的材料来源更为丰富,溯源考证偏向在历时性比较中追溯历史真相,但三者核心均在于不同文獻的比勘,究其本质实为一类。再如实事求是考证和辩证考证,与其说这二者是方法,毋宁归结为考证态度更加恰当。清代史家无论运用何种方法,皆以实事求是为治学准则。而从多个角度辩证看待史料,也是史学家客观公允治史的重要前提,因此,实无必要单独列出。

综上,笔者以为历史考证学的主要方法实为两类,分别是:大量列举同类史料的归纳演绎法和旁征博引各类典籍的参互比较法。这二者也是考证戏曲本事常用的方法。

归纳演绎法是基本方法,曲家会列举大量史料,从众多材料中归纳出戏曲本事。在对本事题材的选取上,几乎囊括了所有叙事性文本,如经史之书、谱牒方志、稗官野史、诗文别集、笔记小说等等,经史子集四部的书籍均可作为考订本事、追溯源流的材料。《曲海总目提要》考证《伍员吹箫》综合了《左传》《春秋》《吴越春秋》《和州志》《溧阳志》五部书籍,在经部、史部与方志多种材料的印证下,才对本事做出较为准确的归纳:“剧中大略不外诸书。特以费得雄为费无忌子,而以浣婆婆为漂女之母,以江上丈人间丘亮子曰村厮,则皆凭空造出,无可考也。至吴师至郢,楚王命费无极将兵拒吴,无极为子胥所擒,杀之辕门,此作者为子胥泄愤而云然。然考《左传》,费无极为子长所杀,事在鲁昭公二十七年。”[14]102曲家既指出此剧所依据的基本史实,又指出剧中“凭空造出”之处,在具备充分的凭证之后才得出结论的行为,颇有史家征实的精神。

这种“海纳百川”式的广罗资料法,离不开历史考证学的启示。王鸣盛曾提及自己的治学之道:“搜罗偏霸杂史,稗官野乘,山经地志,谱牒簿录,以及诸子百家、小说笔记、诗文别集、释老异教,旁及于钟鼎尊彝之款识,山林冢墓、祠庙伽蓝碑碣断阙之文,尽取以供佐证,参伍错综,比物连类,以互相检照,所谓考其典制事迹之实也。”[8]2钱大昕同样强调考史需要融会贯通,不能拘泥于史书本身,因而他广泛搜集各个部类的史料,与史书记载相互印证,考究本末。

参互比较法常用于同母题剧作之间的比较,探求本事来源,追溯作品在流传中演变的起因,从而看清某一主题的发展轨迹,这对我们认识集体表象、社会思潮的嬗变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比较法同样建立在众多材料的基础上,将各类文献比较参见,旁推互证,在比勘中考辨材料间的异同,去伪存真,寻求历史真相。如焦循对昭君故事演变的考证:

王昭君事,见《汉书》。《西京杂记》有诛画工事。元、明以来,作昭君杂剧者有四家。马东篱《汉宫秋》一剧,可称绝调……但《西京杂记》谓……所诛画工,延寿而外,又有安陵陈敞,新丰刘白、龚宽,下社阳望、樊育,同日弃市。东篱则归咎毛延寿一人。又本青冢事,谓昭君死于江,而以元帝一梦作结。薛旦反此,作《昭君梦》,则谓已嫁单于,而梦入汉宫也。惟陈玉阳《昭君出塞》一折,一本《西京杂记》,不言其死,亦不言其嫁,写至出玉门关即止,最为高妙。尤西堂作《吊琵琶》,前三折全本东篱,末一折写蔡文姬祭青冢,弹胡笳十八拍以吊之。虽为文人狡狯,而别致可观。元人张时起有《昭君出塞》剧,今不传。[7]190

石崇《明君词》叙:“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用琵琶,不过尔尔。”观此,则琵琶自是乌孙公主事。今人作诗,专以昭君为故实,岂非杂剧误之耶?”[7]124

焦循首先确定昭君故事起源于《汉书》,以《西京杂记》画工事作为补充;其次,分列四种昭君杂剧,比较异同,考察流变,指出与史实不符之处;最后,在另一条目中考证昭君琵琶一事实属乌孙公主,与昭君无涉,是由于杂剧传播才有如今以讹传讹之误。

显而易见,清人在考据戏曲本事过程中所采用的方式与清儒治史方法的暗合,虽然考证由戏曲而生发,却在材料、方法上一般无二,这表明了二者之间必然存在联系。考证出本事之后,曲学家并未就此止步,面对史实和本事之间的关系,他们会有何见解呢?

乾嘉曲论中虽无明人纵横捭阖的风气,但并不代表他们主张取消评价,反对任何褒贬。与明代相比,清人的评论性文字确实罕见,但他们只要有所议论,多是依据史实而发。纵览乾嘉曲话,他们的评论无外乎三类:与史传相符者、纯为杜撰者、依托历史而有失实者。在评价上,曲论家对前二者态度宽容,会直接点明“与史传相合”或“凭空结撰”,唯独对依托历史而有失实者颇多微词。《曲海总目提要》批评《陈抟高卧》取材《宋书》,却在太祖召陈抟进京一事上“尤属不合”,以及剧中人物“郑恩、党继恩亦系撮撰”。[14]58再如《麒麟阁》“演秦琼麟阁图形,与正史多不合。罗艺妻乃孟氏,今以为秦琼之姑,尤属悖谬。”[14]721又如《玉搔头》“明武宗幸刘倩及取范钦女,原有此事,但作者于史学甚疏,道听途说,多失事实。”[14]792直言不讳地批评李渔“史学甚疏,道听途说”,措辞相当严厉。

据此推断,清人的戏曲观呈现一种二元对立的状态,或是一实实到底,或是一虚虚到底,而游离在中间的虚实结合,他们最为反对。李渔《闲情偶寄》对“虚实”的看法很有代表性:“若纪目前之事,无所考究,则非特事迹可以幻生,并其人之姓名亦可以凭空捏造,是谓虚则虚到底也……若用往事为题……必求可据,是谓实则实到底也。若用一二古人作主,因无陪客,幻设姓名以代之,则虚不似虚,实不成实,词家之丑态也,切忌犯之。”[16]28焦循也有类似的言论:“传奇虽多谬悠,然古忠、孝、节、烈之迹,则宜以信传之。”[7]192章学诚在谈及小说时,提出了同样的观点:“凡演义之书,如《列国志》《东西汉》《说唐》,及南北宋,多纪实事,《西游》《金瓶》之类,全凭虚构,皆无伤也。惟《三国演义》,则七分事实,三分虚构,以致观者,往往为所惑乱……但须实则概从其实,虚则明著寓言,不可虚实错杂,如《三国》之淆人耳。”[17]386—397

以上学者能够意识到,在戏曲小说的创作中,真实和虚构都是存在的,他们不反对虚构,但在具体运用中,应将二者加以区分,一为纯粹虚构,一为纯粹纪实,切忌“虚不似虚,实不成实”,既会混淆视听,惑人耳目,也违反了崇真尚实的考证学风。但追求纪实也不能把史书的一切内容都照搬,李调元评《芝龛记》,褒扬此剧对明末史事的记载真实可信,“可为杰作”,但缺陷在于“意在一人不遗,未免失之琐碎,演者或病之焉。”[18]27所以,剧作家在创作过程中,除了严格依据史实,还应该根据需要对史料有所剪裁,既符合史实,同时兼备文学性和艺术性,方是佳作。

至此,本节从三个层面基本勾勒出历史考证学视野下戏曲批评的大致轮廓,分别是:以考证本事为主导的论曲现象,以归纳演绎法和参互比较法为主的研究方法,以及曲论家虚实对立、要求纪实剧求真求实的戏曲观。但本文并不止步于此,呈现以上特征的根源是什么,这是下一步要解决的问题。

三、曲论考证面貌之成因

梁启超声称:“清人治学根本方法,在‘实事求是‘无征不信。”[12]4此说遭到很多学者的质疑,他们以为“实事求是”不仅仅是考据方法,更是乾嘉史学家的学术理念,流露着朴素的史学思想,是对中国古代“直书”“实录”论的继承和发展,属于思想范畴。(4)笔者对这一观点深表赞同,以考据为治史之法在汉代已有,但只有清儒将注重征实发展为一代史学的主要特征,说明他们在价值判断上对实事求是有着高度认可,才能把这一观念落实在修史、治史、评史等各方面。关于“实事求是”的具体内涵,清人的阐释不胜枚举,试举几例以作说明:

于漢晋诸儒之说,必为考其原本,辨其是非。非敢诋先儒,正欲平心以求其一是也。[19]1

自摅新得,实事求是,不欲驰骋笔墨,蹈前人轻薄褊躁之弊。[20]1

通儒之学,必自实事求是始。[21]388

对“实事求是”的论述在乾嘉学者的著作中俯拾皆是,根据以上三则,基本可以概括出他们对“实事求是”的认识,那就是注重征实,慎言褒贬,以探究本源、考察是非为己任。而这一准则是成为“通儒”之始,无论研究何种学问都应具备。

“清学以提倡一‘实字而盛”[12]59,整体学风促使乾嘉曲论表现出浓郁的征实之貌。前文已列举过不少曲学论著,曲家辨章真伪,考镜源流,对剧中虚实、改编之处详加说明,旨在梳理出真实之本事、可信之流变,而不重一己之见的抒发。这种种特征,足以彰显曲学家同样秉持着实事求是、无征不信的史学观。以戏曲之“小道”地位,曲家依然能坚守实事求是的治学理念,更加体现钱大昕“通儒之学,必自实事求是始”的真实性。

上一节提到,乾嘉曲论考证本事在对文献的选择上,基本囊括经史子集,范围不可不谓之广阔。考证本事是为求真实,但曲家在正史之外博采杂史的大胆举措,深受当时不独崇正史、乃至“六经皆史”说的熏陶。

乾嘉史学家视野开阔,他们主张征实,却不拘泥于正史,敢于旁征博引,将各种文献为我所用。赵翼口头上诟病“稗乘脞说”[22]1,声称只在正史范围内考史,但实际却大量引用野史杂说与正史互证,以驳正史讹误。钱大昕则开明得多,他直接表明对非正史文献的认同态度:“史臣载笔,或囿于闻见,采访弗该,或怵于权势,予夺失当。将欲补亡订误,必当博涉群书。考唐宋辽金元明正史之外,可备取材者,编年则有司马光、朱熹……别史则有曾巩、王僖……典故则有杜佑、王溥……传记杂事则有温大雅、刘肃……以及碑版石刻、文集选本、舆地郡县之志、类事说部之书,并足以证正史之异同,而补其缺漏。”[23]294-295钱大昕此论几乎将一切文章纳入史料,其论点与章学诚“六经皆史”说不谋而合。

“六经皆史”说来源已久,发展历程漫长,章学诚因是集大成者而闻名。对“六经皆史”的关注历来集中在经史关系的探讨上,但章氏此说,不仅仅只将六经纳入史学的范畴,意在强调一切文字皆为史。明人王世贞曾提出“天地间无非史而已”的观点[24]963,这与章氏“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子集诸家,其源皆出于史,末流忘所自出,自生分别”[17]86一脉相承。据章氏之意,经、子、集皆出于史,而天下之书无外乎经史子集,那即是“一切文字皆史”之意了。故而四部文献皆具有历史价值,他们是反映历史的不同方式。在泛史学观念的浪潮下,曲家才广采四部文献考证本事,形成以史证曲的学术现象。

如若“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那么戏曲同样可以被纳入史学范畴。何诗海先生曾评价章学诚的小说观:“在章学诚看来,小说尽管多虚构、附会之处,但往往可与正史、方志等互相映证,与诗文一样具有补史、证史之功,未可一概斥为荒诞无稽。有些作品虽然全出虚构,但仍能反映作者生活时代的某些特征。”[25]章学诚梳理小说的三次流变时,认为戏曲是从小说发展而来,“小说出于稗官,委巷传闻琐屑,虽古人亦所不废……宋、元以降,则广为演义,谱为词曲,遂使瞽史弦诵,优伶登场,无分雅俗男女,莫不声色耳目。”[5]560—561既然小说具有补史、证史之功,小说的支流——戏曲同样也有补史之阙的功用,从而实现以曲证史。

《曲海总目提要》评论《清忠谱》:“剧中事皆据实,补出夫人吴氏,及女许魏大中、孙允柟之名……文震孟祭五人墓,且为求旌。皆足补史传之阙。”[14]735李玉亲自目睹了明末阉党与东林党人的斗争,据此创作《清忠谱》,许多地方可以补史之阙。再如《花部农谭》评《两狼山》:“盖美陷业而委其罪于侁,史如其所委者书尔;而特于杨业口中出‘奸臣二字,美之为奸臣,实以此互见之,有《春秋》之嚴焉。为此戏者,直并将侁洗去,使罪专归于美,与史笔相表里焉。”[26]焦循考证杨业之死,分析潘美构陷杨业的可能性,认为历史记载有曲笔之处,判定《两狼山》可与史相表里。以上两例都是以曲补史、证史的典范,史家记载或囿于闻见,或为现实掣肘,有时难免曲笔隐晦,不能据事直书。俗文学产生于民间,创作相对自由,很有可能记载事件真相,审慎地以曲证史在一定程度上的确能纠正史书讹谬,达到正本清源之效。前文提到,曲家带有考证色彩的戏曲观要求作品虚实严格对立,纪实剧更要求真求实,这很有可能是出于“以曲补史”的考虑,从而为后世留下信史一般的戏剧创作。

以史证曲可以考镜源流,以曲证史有助于辨明史书真伪,在“六经皆史”说的推进下,曲和史之间形成了双向互动的关系。“实事求是”和“六经皆史”作为乾嘉以来最风靡的史学思潮,潜移默化地渗透在戏曲批评的文献选取、本事考订、作品评论等方方面面,是曲论的考证特征最终定型的根源。

小 结

明清二代虽然前后相继,曲论著作空前繁盛,但论曲风格却大异其趣。明人偏好随兴而发的纵笔漫书之谈,而清人却崇尚实事求是的征实之风,明清曲论形成差异的根源是学术风气的新变,但同时也牵涉到曲家的双重身份和戏曲综合性的文体特点。清代考据学作为一代显学,对戏曲的影响甚深甚广,之所以选择史学,是因为古代戏曲多取材于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在考据学的众多领域中与史学关系甚为密切。之所以选择乾嘉时期,是因为曲学考证和历史考证的发展路径高度重合,均极盛于乾嘉。确定曲论和历史考证学的关系后,进而从考证本事为主导的论曲现象、与历史学高度一致的考证方法、曲论家虚实对立的戏曲观三个层面分析了历史考证学对曲论的渗透,曲论的考证特征得以明晰。在确定特征的基础上,探究以上特征的形成原因顺理成章。通过比勘曲论所反映的史学观和乾嘉时期的史学思潮得知,“实事求是”和“六经皆史”说对曲论的影响最为深刻,“实事求是”促使曲家形成崇尚征实的历史观,以探究本源为己任;“六经皆史”的泛史学观念推进了以史证曲和以曲证史的双向互动,他们是决定曲论的考证特征最终定型的根源。

总而言之,乾嘉曲学家以客观求实的态度考察剧本的本事和演变,将稽古考证与戏曲批评结合起来,一洗明代空疏之流弊,为古代曲论做出了全新尝试和独特贡献。

注释:

(1)目前学界探讨考据学和曲学关系的论著有:徐振贵《乾嘉考据学与清代戏曲批评》,《齐鲁学刊》2014年第2期;石芳《清代考据学语境下的戏曲理论》,上海戏剧学院2016年博士论文;蒋宸《清人笔记中戏曲文献史料研究》,南京大学2014年博士论文。以上论著主要探究的内容有:考据学影响曲论的原因、考据法研究曲论的特点,涉及范围较广,所论宽泛,不够细致深入,专研历史考证与曲论关系的论著尚未出现。

(2)参见王国维《王国维儒学论集》,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39页。

(3)《曲海总目提要》一书的来源至今存疑,编者董康以为此书是黄文旸《曲海》残帙,《曲海》所据蓝本是《乐府考略》,胡适、吴梅沿袭此说。赵景深《所谓<曲海总目提要>》对董康将此书著作权归于黄文旸《曲海目》提出质疑,以为与黄文旸无涉(参见赵景深《中国戏曲初考》,郑州:中州书画社1983年版,第17-19页)。虽然《曲海总目提要》的来源尚有疑问,但无论其所据蓝本是康熙间的《乐府考略》和《传奇汇考》,还是乾隆间的《曲海目》,均出自嘉庆之前,对本文研究的问题没有影响。

(4)参见瞿林东《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纵横》,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139-140页;施丁《钱大昕“实事求是”史学》,《求是学刊》2001年第3-4期。

参考文献:

[1]罗炳良.清代乾嘉历史考证学研究[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

[2]王世贞.曲藻[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四).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3]何良俊.曲论[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六).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4]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新注[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

[5]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00.

[6]洪亮吉.洪亮吉集(一)[M].北京:中华书局,2001.

[7]焦循.剧说[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8]王鸣盛.十七史商榷[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

[9]阮元.研经室集(六)[M].北京:中华书局,1985.

[10]徐振贵.乾嘉考据学与清代戏曲批评[J].齐鲁学刊,2014(2).

[11]毛奇龄.毛西河论定西厢记[M]//古本《西厢记》汇集初集(五).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

[12]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13]石芳.清代考据学语境下的戏曲理论[D].上海戏剧学院博士论文,2016.

[14]无名氏.曲海总目提要[M]//历代曲话汇编(上).合肥:黄山书社,2009.

[15]杜维运.清代史学与史家[M].北京:中华书局,1988.

[16]李渔.闲情偶寄[M].北京:中华书局,2007.

[17]章学诚.章学诚遗书[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18]李调元.雨村曲话[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四).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19]崔述.考信录提要[M].北京:中华书局,1985.

[20]钱大昕.元史本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4.

[21]钱大昕.嘉定钱大昕全集(九)[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

[22]赵翼.廿二史札记校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3]钱大昕.潜研堂集(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4]王世贞.艺苑卮言(一)[M]//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

[25]何诗海.“六经皆史”与章学诚的文体观[J].中山大学学报,2013(3).

[26]焦循.花部农谭[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