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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文献“专字”问题综议

2019-03-28

关键词:新字造字字形

张 为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20世纪初敦煌莫高窟发现的大批唐前后的手写本和刻本是我国学术史上一次影响巨大的发现。据专家估算,敦煌文献的总数约在六万件左右,其数量之多、价值之高、影响之大,可以说是空前绝后。

从文字学的角度来看敦煌文献,俗字泛滥现象是其突出特点。张涌泉先生在《从语言文字的角度看敦煌文献的价值》一文中指出:敦煌卷子借以产生的魏晋六朝以迄五代宋初这一历史时期,是汉字发展史上承前启后的关键时期,也是汉字字形最为纷杂的时期。敦煌卷子作为这一历史时期的产物,不但魏晋六朝以前的俗字异体在它上面留下了痕迹,宋元以后的俗书简体也在它上面露出了端倪。因此,敦煌文献是唐代前后的各种字体积存的大宝库,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近代汉字学字形资料。敦煌文献的俗字泛滥虽然给人们的阅读造成了一定的困难,但绝非一无是处、毫无价值的[1]。

在数量巨大的敦煌俗字当中,处处隐藏着“专字”的身影。所谓专字,是指专为表示某一专义而造的字。如上博简中的“閠”字,虽与“閏年”之“閏”同形,但却是专门为表示“玉门”而造的字。再如“”(郭店简)字,则是专为表示“财物丢失”而造的字。专字除了临时的具体义和特指义外,有些还表示某种特殊寓意,如“倒福字”、武周时期武则天创制“”“”等新字。相比于一般的汉字,专字所表示的意义往往是临时产生的具体义、特指义或一般汉字无法体现的“言外之意”,不具有概括性和普适性。

这些专字过去被归在“敦煌俗字”的范畴当中,并未得到特别的关注和讨论。但无论从字形还是所表示的意义上看,都明显有别于一般俗字,因此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从文字学的角度看,这种为体现某种专门意义而造的汉字,无论是表意的功能还是构型均有不同于一般汉字的鲜明特点;而从敦煌学的角度看,这样一批“专为某意义而造”的专字对于敦煌文献的深入解读同样具有一定的启示作用;再往更大的方面说,专字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字符号,每一个字背后都映射着各种各样极具价值的文化意义,值得我们进一步挖掘探索。

因此,我们不赞成简单地将专字看作一般的俗字,而希望能够对这样一批特殊的汉字作更加深入的讨论和研究。

一、敦煌文献中专字的分类

敦煌文献当中的专字,从其表示的专义来看,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一)表示名物的专字

敦煌文献中用于表示名物的专字有很多。此类专字所指称的事物往往比一般汉字的所指更具体特殊。例如:

姟:“姟”字是专门表示“女孩子”的专字。《广韵》有“姟”字,用作古数名,通作“垓”,与这里所说的“姟”字虽同形,但不是一字。“姟”字见于《愿文等范本·妹亡日》“惟姟子禀乾坤而为质,承山岳已(以)作灵。惠和也,而(如)春花秀林,聪敏也,则秋霜并操”“嗟姟子八岁之容华,变作九泉之灰;艳比红莲白玉,化(1)作荒交(郊)之土”等等。从上下文语境以及《愿文等范本·妹亡日》这一题目可以看出,这段文句中所指的“姟子”特指女童。因此书写者特意将“孩子”之“孩”字所从之“子”改换成了“女”,成为一个专门表示“女孩子”的专字。

銰:S·5431《开蒙要训》“銰炙疗除”。“銰”即“艾”字的专字,“艾”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茎、叶皆可以作中药。艾灸之法是我国传统的针灸诊疗方法,多与针砭并用,因此这里的“銰”字从金,以突出其作为诊疗方法的性质。作为专字的“銰”所指称的“艾草”是专用于针灸诊疗的药物,而不再泛指自然界中的一种植物。

賮:《说文》所谓“会礼也”的“賮”字与本字同形但不同字。“賮”见于S·3491《破魔变押座文(一)》:“直饶玉提(绁)金绣之徒,未免于一椷灰賮”。“賮”字为“灰烬”之“烬”的专字。因文中提及灰烬乃由“饶玉提金绣之徒”所化,与金帛财物有关,故而从贝。“賮”字所表示的意义与一般的“灰烬”不同,乃是繁华富贵所化之“灰烬”,具有专指性。

(二)表示动作行为的专字

表示动作行为的字会因为作用对象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意义。如果书写者认为确有必要为这种临时产生的具体义专门造字的话,就会通过增添或改易的方式来形成新的动作行为专字。例如:

(三)表示性状的专字

敦煌文献中的专字有很多表示性状的专字。例如:

(四)表示佛学概念的专字

敦煌佛经是敦煌文献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其中涉及到许多的佛学概念。专门创造以表示这些佛学概念的字同样可以视为专字。按照一般的划分,这类专字也可以分别归于上文的几个意义类型当中。但由于这类专字所表示的意义以及成字的方式均比较特殊,因此单独归为一类进行讨论。

䔶:“䔶”字是“菩提”的合文,见于敦煌文献S·6557《南阳和尚问答杂征义》:“一切众生,未来之世定得阿耨菩提,是名佛性”。“䔶”字是“菩”“提”二字合文简省形成的专表“菩提”义的专字。

(五)体现某种特殊寓意的专字

就我们所见敦煌文献中的此类专字而言,这种为体现某种特殊寓意而专造的字主要分成两类:一类是改换字形的避讳字;另一类则是以武周时期所造的“武周新字”为代表的“寓意字”。

1.改换字形的避讳专字

据研究,避讳行为源于某种早在人类发展初期就已经形成的原始思维。这种思维认为人自身与其所属物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内在联系。而人的姓名也因之被认为与人自身存在类似神秘联系。出于对这种神秘联系的敬畏,位尊者会禁止他人书写(或直呼)自己名字以避免灾祸。避讳在中国古代社会发展成了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而避讳字就是此种避讳行为的直接产物。

窦怀永的博士论文《敦煌文献避讳字研究》将敦煌文献中的避讳字分为三种:缺笔、换字、改形。除“换字”外,其余二种避讳方式均导致了汉字结构的调整,形成了专门避讳以体现统治者尊贵意味的新字。这种避讳行为体现了统治者的权威和地位,因避讳产生的新字形也因此带有极强烈的专属象征意味,应当归入专字的范畴。例如:

以上二例属于缺笔避讳字。敦煌文献中诸如此类的字形还有很多,如“”“”等等,都是为避君王名讳而缺笔的字。

以上二例属于改形避讳字。诸如此类的改形避讳字还有很多,如因避唐太宗李世民之讳,敦煌文献中的“牒”“葉”“绁”等带“世”构件的字均改“世”为“”,形成体现统治者尊崇的专字。

2.以“武周新字”为代表的“寓意字”

就我们整理研究的敦煌文字来看,属于“寓意字”的专字主要就是武周时期武则天出于深远的政治考虑而创造的一部分“新字”。之所以称之为“寓意字”,是因为造字者(武则天)在创造这些新字时,不但用这些新字取代了原字形的表意功能,更赋予了这些字以特殊的寓意。例如:

武周新字从字用的角度来看,是在武周短暂的统治时期暂时性地取代了原字符的表义功能。但实际上在语言之外,这些新字还通过自己特殊的字形结构体现了统治者深远的政治寓意,因此具有强烈的专字性质。武周新字通行的范围和年代都非常有限,复唐之后,这些所谓“新字”在文字体系中不再具有表意职能,更是彻底变成了专门体现武则天政治寓意的专字。

二、敦煌文献中专字的造字手段

前文从敦煌文献专字所表示意义的角度进行了分类讨论,下文将从敦煌专字造字手段的角度进行分析。

从造字手段的角度来看,首先可以将敦煌专字划分为两个大类:一是在原字符的字形基础上通过添加或改换部件形成的专字,我们称之为“改造专字”。二是本无通行字,为表示某种意义而专门新造的专字,我们称之为“新造专字”。此外,还有个别敦煌文献专字难以归入上述类别当中,我们作为例外在本节的末尾进行讨论。

(一)改造专字

改造专字与对应的原字符有字形上的继承关系。此类专字对原字符的字形改造主要有三种方法:添加部件、改换部件和调整形体。前两种方式均引起新字构型理据上的变化,后一种方式则主要作用于新字的字形层面。(2)

1.添加部件形成专字

鼕:“鼕”字为表示“鼓声咚咚”的专字,收于《广韵》。唐顾况《公子行》“朝游鼕鼕鼓声发,暮游鼕鼕鼓声絶”,宋晁补之《富春行赠范振》“鼓声鼕鼕橹咿喔,争凑富春城下泊”。敦煌文献中见于P·3906《碎金》“鼓鼕”。现在使用的象声词“咚”是比较晚出的字,之前表示“咚咚声”多用“冬”。“鼕”字在象声字“冬”的字形基础上添加了部件“鼓”,成为专门表示“鼓声咚咚”的专字。

以上二例属于添加部件形成的专字。前文提到的表示“草木焦枯”的“樵”、专指“庐山”的“㠠”以及专指“白马的赤色鬃毛”的“駯”等等,同样是通过此种方式形成的专字。

2.改换部件形成专字

礕:敦煌文献中的“礕”字是表示“石壁”的专字。见于敦煌文献P.2160《摩诃摩耶经卷上》“去来迅疾,石壁无阂”。字书中所收的“礕”字同“霹”或“劈”,与这里的“礕”是字同形不同字。专字“礕”通过将“墙壁”之“壁”的“土”改换成“石”形成。

以上二例属于改换部件形成的专字。前文提到的专指“女孩子”的“姟”、专指“凶兆”的“”、专表“土石倒塌”的“”等等,也是属于改换部件形成的专字。

3.调整形体形成专字

体现统治者尊崇地位的避讳字多采用改形或缺笔的方式形成。这两种方式均导致汉字形体上的改变,但一般不引起新字构型理据层面的调整。前面提到的“”“”等字通过适当变形形成专字,“”“”等字通过删减笔画形成专字,这都属于调整形体形成的专字。

(二)新造专字

完全新造的专字没有对应的原字符或字形与原字符不存在继承关系。由于此类专字的字形完全是重新创造的,因此可以采用的造字方法有很多。从我们所整理的敦煌专字来看,形成此类专字的方法主要有合文以及组合会意两种。

1.合文形成专字

敦煌文献中多用合文专字来表示一些专门的佛学概念。这些概念主要来源于梵语音译,原来一般用两个以上的字符组合表示。由于这些概念的使用太过频繁,出于节省时间和精力的目的,书写者往往将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字合并成一个字来书写。合并的方法是:首先将两个以上的字符挤缩到一个字符的空间中书写,然后再进行笔画的简省。久而久之,这种书写方法就成为了惯例,原来需要多个字符表示的概念被写成了一个字,这就赋予了该字以特殊的专义,使之成为专门表示某种佛学概念的专字。

2.通过会意的方式形成专字

武周新字多采用组合会意的方式来形成新字,即利用若干个字拼合成新字,而新字所承载的寓意由组成新字的若干个字原有的意义组合而成。李运富、何余华等在《汉字超语符功能论析》中说:“这种情况(指武周新字)有时是为了某种特殊的需要,把原来记录某个语词的用字加以改造,使其在记录这个语词的同时,通过新的构件组合暗含着该词意义之外与语境无甚关联的某种意义。”[4]153例如:

曌:“曌”字是武则天创造的人名专字,“曌”字由“日”“月”“空”三字组合会意而成。因为武则天本名武照,而武则天在当上皇帝之后,想要告诉世人女人跟男人一样能当皇帝,于是把自己名字中的‘照’字改造为‘曌’,取“日月当空照”之意,寓意男女地位平等(日和月),皆可为天下之主[4]153。

(三)造字手段特殊的专字

在我们整理的专字当中,有个别专字造字的手段比较特殊,难以归入上述几个类别当中。但由于这些字均属于孤例,难以进行系统性的分类和整理。因此我们将其作为特例,放在“造字手段特殊的专字”中讨论。

结语

前文我们分别从不同的角度讨论了敦煌文献中的专字。综合以上的讨论,不难发现,专字在敦煌文献中的广泛存在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而同更早时期的汉字,如甲金文字、简帛文字中的专字相比,敦煌文献专字的特点也是非常突出的。

首先,敦煌文献所处的历史时期是汉字体系已经成熟完备的时期。因此相比于早期汉字中因范畴认知模糊、职能分工不明、字形不固定等问题而导致的随文改字现象,敦煌专字更多的是体现出一种“专为某义而改字或造字”的匠心独运。例如,我们在甲骨文、金文中发现的专字多是如“、、牡、牝”等随文改易的字,这些专字除了提示所表示动物的品类不同之外,其实谈不上太深的专义。而敦煌文献中的专字,如前文提到的“賮”“”“樵”等除了贴合文义之外,还都体现出深刻的意趣。更不用说如“”“”等专门为了体现政治深意而造的专字了。

其次,敦煌文献的时间跨度大、文献来源范围广,写手众多,书体多样。这种现象使得敦煌文献中的专字呈现出造字手法丰富、字形风格多样、意义内涵各异的鲜明特点。从字形上看,专门表示佛经概念的合文简省专字、专门体现政治寓意的组合会意专字,均是以往材料中所未见的;从专字的表义功能上看,彰显帝王尊崇地位、体现深刻政治内涵的功能,也是我们以往整理的专字所不具备的。

综上所述,敦煌文献中的专字不但在敦煌文字中属于极其特殊的一类字,在整个汉字专字体系中特点也比较鲜明。敦煌文献专字的特殊字形具有较大的语言文字研究价值;专字所表示的意义也有助于敦煌文献的释读和校勘;而它们背后所体现的特殊寓意同样具有深刻的文化意趣,值得人们去领会、玩味。

注释:

(1)原字缺,随文义补足。

(2)这里借鉴李运富“汉字学三平面”的理论,将汉字的形体和结构视为两个不同平面来分别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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